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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小洋囡囡(2)

把綿羊和山羊分開 懿翎 10872 2018-03-19
湖對岸的葦子長得穀穗一樣肥大,蘸著陽光,守著湖面,反襯得像妖媚的狐狸尾巴。小程老師一夥人甚麼時候下的水我沒看見,當他從湖邊彎腰撈起一把發黑的稀泥,朝楊美人等幾個女生扔去時,別的女生紛紛躲閃,惟獨楊美人不躲閃,她見小程老師遊走了,情不自禁地順著湖邊的草坡往下走,心兒像魚兒潑喇潑喇掙扎。  曬了一個夏天的湖水很暖,湖水出乎我想像的深,我深吸一口氣,幾次想探探底都沒成功。我一會兒側著遊,一會兒又仰著臉遊,當然更多地是趴著遊。莊老師和郝老師因為都戴著眼鏡遊,高聳挺立如鶴頭的腦袋只有後脖頸濕了水,姿勢影響速度,可他們不承認游得慢,說他們在摸魚,摸一條一人高的魚,夠全校女生熬魚湯喝。  歡樂的時間過得很快,一會兒就到了傍晚。夕陽從湖邊的樹林縫隙裡甩下千萬條金線,濃蔭覆蓋的湖邊灑滿了魚鱗似的光斑,包括蟋蟀、秋蟬那單調的鳴叫也都以逸待勞。一直游到最後面打狼的方向明說:“這湖里的魚實在是太多了,撞得我的腿和腰又癢又疼但很幸福。”我說:“方校長您甭找客觀原因,游得慢就是游得慢,蝸牛比您游得還慢。”“就是,就是。”附和我的是從後邊趕上來的熊希羲老師,他閃著水光的粗胳膊比棹滑,比棹硬,打得水面直哆嗦,他還用水撩方向明,追著撩,方向明水性顯然不如對方,他且戰且退,退著退著,他突然像根柱子一樣立起來,面色緊張地說:“別過來!別……別過來!”

湖岸邊一叢叢燈芯草離他不過丈遠,瞧他那詐唬勁兒,像遇見水魔王似的。我和熊希羲老師不約而同向他游去。方向明用哭腔說:“我摸到了顆炸彈!比桶粗的炸彈!” 聞訊後的學生在湖岸邊像割倒的高粱紛紛倒下時,我游到了方向明的身旁,方向明的位置靠湖的東南側,該是整個湖最幽靜最漂亮最寬闊的地方,這裡的水草貼著湖面蕩漾浮擺,無筋無骨起伏軟綿,再淋上夕陽,像湖中鋪開一片金燦燦的流蘇兒。方向明驟變的神情駭人,瞬間,微微泛黃的夕輝也異樣地發紅,湖水也異樣地發黑,我的手順著方向明指的地方摸了下去,不知怎麼搞的,我先摸到了方向明的大腿,本來周身的感官都處於一種極度緊張和恐懼狀態中的方向明“嗷”地一聲怪叫,驚嚇中我就狠狠擰了他一下,方向明臉像死灰一般白,塌陷的兩腮泛出了紫色,嘴唇咬出了血他卻渾然不知。他用目光指給我他身側黑的那一片……我先摸上去的感覺像摸人造革的糞桶狀背包,再摸,摸到了滑涼,再再摸就摸到了它箍得豐腴渾圓的身子,實際上我是雙手摟抱般地抱著它時才意識到的,明確了意識的我馬上橫張開手臂丈量它……這一次丈量,一下子就把我也給嚇傻了,我不敢說我摸到的是湖精,但它的身子比驢子還要長,它的腰比桶粗多了,定睛看它,它靜得像觸礁的小船,它的鰭有蒲扇那麼大,灰藍色的魚背把周圍的湖水映得淒清……

“魚!魚!”我大聲喊著,我用絕望的神情把處在莫名驚恐感的熊希羲老師——他離我有丈遠攆走之後,看著處在上了麻藥狀態中的方向明,他彷彿置身於另外一個世界……突然,我感到湖水中有股熱流,方向明嚇得尿了,他這一尿不要緊,傳染得我也尿了……開頭是方向明揪著我往湖岸邊遊,後來是我拖著方向明往湖岸邊遊,他發出過小雞噎食的反嘔聲,他還發出過嗆水聲,他還像石頭一樣往下沉,此前,我和他一同聞到了淤泥與水藻散發出來的硫磺般的氣味和被湖水泡爛了的樹根、樹皮又苦又甜的氣味。  上岸時,我和方向明周身都是一綹綹苔蘚般黏稠的水草,夜幕來臨,水草黑如墨,湖水黑如墨,拖上岸來的方向明不時有黑血從耳朵,從鼻腔,從嘴巴,從眼角流出來,我摘去他掛在耳朵的水草時,發現他上半身紫黑紫黑的,而臉頰上的水草還加雜著一絲絲蠶絲似的青苔,有不少河砂像銀屑似的在他頭髮裡閃光。方向明的兩臂自由伸開,耷拉下來的手指頭給人一種可怕的安詳感。 

小湖中的大魚把方向明給拍死了。  誰又能相信方向明是魚給拍死的呢,學校專程去大同市公安局請來了法醫。方向明的頭顱像一朵墨菊在解剖室雪白的屍床上綻放,無論如何也不可想像。法醫說方向明活到今天是他的奇蹟:方向明身患大結節性肝硬化,整副肝菠蘿一樣,高低不平不算,一個比茶杯還大的癌瘤幾乎佔據了右面整個肝臟,他是典型的被醫院稱之為從前門進來,從後門(太平間)抬出去的肝癌晚期病人。他能死得如此花哨,如此叫座,就把自己從活著時的方向明形像中區別出來,用他那單純感人的死亡來孕育我們的幻想。  賈校長對法醫說:“……比毛驢還大的魚乃鎮校之寶,它逢初一、十五出來活動,它是海龍王的大舅子……” 法醫說:“你快拉倒吧,裝瘋賣傻的賈校長!我每天見的死人比活人還多,難道幾句胡話,嘰哩哇啦,就能遇難呈祥嗎?假如你心裡實在不踏實的話,從此往後對老師們仁義點,五湖四海走在一起容易嗎,聽說全省的能人奇人都在你這疙瘩,甭把精英當螞蟻,上面說啥你說啥,能來你喜城中學的都是真傢伙,金疙瘩,你要門打寬,窗放大,院栽花,孝敬老師像孝敬媽。”

賈校長陪大同法醫去吃西門外東風飯店的過油肉和香酥雞,他們前腳走後腳熊希羲老師就來找我,說他的靈魂越過深淵來到了地平線上。方向明以一則華彩軼聞似的死亡方式,縱情嘲笑了生者的驚慌不安。熊老師解嘲:“黑白看成棋裡事,鬚眉扮作戲中人。”熊老師還說:“我思索過豬八戒的名言:依著王法打殺,依著佛法餓殺的內在涵意……”熊老師最後告訴我約了一幫在湖中游過泳的老師去北街曲二毛開的“井崗山飯館”吃羊頭菜,韋老師特別囑咐讓捎帶上我。  “羊頭菜”先要把羊的全骨架上鍋熬煮,讓其精髓化在湯中,等羊湯乳白時,將羊頭,羊下水全都煮到嫩軟可口;擇另鍋,將羊血用溫水文火慢煮,待冷卻凝固成塊狀後,把血塊置入羊湯裡,把羊下水也切成塊狀和頭肉一起放入湯中,再配上蔥絲、鹽、薑絲,用羊油燒辣椒烹熗。 “羊頭菜”湯如白乳,無羶味,油而不膩,開胃暖身,不吃不覺飢,越吃越不飽,好吃得諸位老師提議讓我給曲二毛扛長工,別回喜城中學了,喜城中學老死人挺嚇人的。我聽風就是雨,放下碗筷,撩開油苫布一般黑黑重重的簾子,叫:“曲二毛,曲二毛,爺給你扛長工要不要?”

“小侉子最可愛的優點就是給個棒槌就當針。”小程老師說。 “錯矣,錯矣,是行動大於思想。”莊稼重老師補充。 “小侉子,你的名字誰給起的?”韋老師話音未落,“爺給起的!”曲二毛戴著紙作的二片瓦帽子,雙手在胸前黑圍裙上擦著從作坊裡出來。 “你狗屎!”我張嘴就來。曲二毛肥熊一頭,紅光滿面:“咳,大姑娘來說媒,膽量不小。”曲二毛話沖我說,手卻搭在韋荷馬的肩膀上拍了拍。我說:“膽大鋸龍頭上角,心雄拔虎嘴邊毛,沒辦法都怪我天生手藝高。”曲二毛一聽,眼登時橫了,說:“你們喜城中學哪兒搞來這麼一個稀罕,滿嘴吐刺猬,也不怕扎了嗓子眼兒?”我的話是笑瞇瞇說出去的,他曲二毛的話是兇巴巴講出來的,無疑就讓我佔了上風頭,偏我這人就愛出個風頭,仗著有一幫老師保鏢,東眼來,西眼去,表面上是一副龜鱉的怠慢神情不屑於他,實際上是方向明死得讓我心裡很難受。我覺得毛驢大的魚該拍死我,不應該是方向明。我情願死,也不願意為活著守靈,所以,我的態度相當凶蠻,所以,就把曲二毛惹火了,他冷不丁一腳踹走我的凳子,我咚地就坐在了地上。儘管我尾巴骨疼得旋風來,我還是抄起凳子甩向曲二毛。曲二毛就準備我用凳子掄他呢,他提臂一擋,回手反抓凳腿,哐!就砸在了我脊背上,我踉蹌兩步,朝櫃檯撞去,額頭磕出一道青槽的同時,手碰到了煤油燈座,我回手將煤油燈朝曲二毛擲去,曲二毛只覺眼前飛來一團東西,下意識地抓起個空碗防備,咣嘰一聲,煤油燈碎了,三片瓦紙帽淋濕了,他一身的煤油勾起了我的智慧,我從桌上抓起一個打火機,啪地打著了!我說平時都是船攏岸,今天我要岸攏船,放句好話,我不燒死你!曲二毛格登愣了:“你……你想……”我搶過話說,“我想一命抵一命!我說我想臨死拉個墊背的!”曲二毛怔了一秒,大叫一聲觀音奶奶,然後嗷嗷哭起來。 

誰都以為我為一點雞毛蒜皮突然齟齬,還要把人家焚了!我怎麼能惡成這德性,老師們也齊用異樣的目光看我!  老師們的目光讓我回過神來,恨不得馬上找個地縫鑽的心情把我的身子帶到了清冷蕭瑟的街上,微弱的路燈紛碎如螢,一副副漆黑的店門板偶爾露出的光縫也瘦弱蒼白,幾條擦身而過的烏黑的人影都匆匆忙忙…… 我沮喪萬分地進了一家門臉極窄的小酒館。掀簾抬頭,傻了,江遠瀾離我也就一米之隔,正俯在桌前喝酒呢。偏在這個時候見到他,我沮喪加沮喪,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是好。劣質的蠟燭發出朦朧的光線,酒館充滿著使人喘不過氣來的悶熱酒氣。我注意到兩扇小窗都關得死死的,酒館的老闆一副冬烘的表情,我站在一副“酒色藏孤憤,英雄受眾疑”對聯的中間,頭頂的橫批:“一醉方休”四個字大得嚇人。 

誰都沒想到對方會跑到這兒來。江遠瀾神情憔悴,瘦高孱弱的上身顯得特別長,比鄰座的幾位酒友高出有一頭。他盯著我,好像他有話不知從何說起,而我卻滔滔不絕地和他說話。他非常勉強地忍受著,緊接著我還盤詰他,他冷冷地審視我,使我突然感到了心虛,感到比裝腔做勢更笨拙的手段已被他戳穿,感到能否比較體面地溜走是當務之急。  他就這麼盯著我。  江遠瀾偶爾或經常來小酒館我都不知道,正如我一直不知道全校老師每月都要在縣招待所小會議室集中學習,匯報思想兩天且接受縣委幾套班人輪流教訓。但他身上獨有的一種令人心碎又令人琢磨不透的東西卻開始要挾我,或許他是出神入化的要挾,或許他是身不由己的要挾,或許我是身不由己地接受,鬼使神差地稀里胡塗地我就坐在了他的對面,他斟了一杯酒給我,從桌子中央推到我面前,我端起來一口乾了,他斟了第二杯,我又一口乾了,再等他滿上第三杯時,他先按住了我端酒的手,給自己的杯子也滿上後,充滿憂悒地看了酒杯一眼,仰脖先乾了。 

再等我喝下去第三杯酒時,痛苦與疲倦的表情,不勝感慨的表情同時來到他的臉上,他把臉別到一邊,好像我又在死死糾纏著他,非要和他說點什麼似的。這是除了補課之外,我第一次和他這麼親近地坐在一起,坐在一家簡樸得僅有桌凳別無其它的初秋的小酒館裡,其實,也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走進小酒館。  我並沒有一丁點想把自己惡劣心境帶給他的意思,可他馬上表現出來的惡劣心境分明是我傳染給他的,他搖晃酒壺的動作幅度,悻悻地也不怕搞成對眼地盯著污濁牆壁的眼神,分明在和我慪氣。  誰有優越感,誰就會行使“慪氣”這一權利,狼總和羊慪氣。江老師惡狠狠的說:“今攜一壺酒,猶春郊外走。逢朋添一杯,入店飲鬥九。相逢三處店,飲盡壺中酒。試問能算是,如何知原有?”我真納悶,江老師他哪來的這些邪門歪道的破題,我只好膝憐般地叫一聲:“江老師。”“江老師,”我試探地叫了他一聲,見他無動於衷,“江老師,”我又探索地叫了一聲。過了好一會兒,江遠瀾像下了多大決心似的質問道:“我給你的糖你為什麼要給小程老師!”“不為什麼,”我答。 “給韋荷馬呢?”我幾乎不記得我給過韋老師糖,“你還準備勾引多少男人?”“什麼?勾引!”我氣得差點兒沒跳到桌子上,儘管我對很多事情,尤其是一些常識概念不求甚解,但對“勾引”二字還是甚為理解的,從來都是白雲勾引藍天、綠葉勾引森林、浪花勾引海洋、地球勾引宇宙的,我說:“我又不是小草至於勾引大地嗎?福兒奶奶常說大夥吃大夥香,一個人吃屁股膀!吃獨食那是人幹的事嗎?如果我是一個民族,我會勾引祖國;如果我是一個政黨,我會勾引政權;如果我是一座城市,我會勾引農村每一個山鄉。我不過是一個小侉子,我倒想勾引勾引死亡,可小湖里的大魚這麼粗,”我用手比劃著:“是這麼粗哎,拍死方副校長讓我落一個難忘!嘁,我又不是阿拉伯數字,幹嘛要去勾引數學,我又不是狗日的黎曼去勾引狗日的猜想,我酒勁兒反正上來了,胡說八道我可不想勾引原諒。”

“你哪來這麼大的火氣?” “我沒火。” “你看看你腦袋上的青筋都暴起來了。” “反正我手上也沒鏡子。” “我想和你平靜地說說話。” “那得看你說什麼了。” “那好,我一句都不說了。” “不說就不說。” 其實,我的酒勁兒正式上來時,我已經離開小酒館了,我的額頭鼓起了一道血棱子,老辣的高粱燒一激,疼勁兒全上來了,我不想讓江老師看到我的狼狽,我做出一副被江老師羞辱得傷心欲絕的樣子,抽身離開小酒館時,還擺在桌上五毛酒錢。  第二天上課,我為了掩飾額頭上的醜怪,也學著曲二毛用紙折了一頂三片瓦帽子,戴上後,魏豐燕叫我小爐匠(都是小說《林海雪原》中的反派角色)。他媽,我說要當也要當蝴蝶迷媽呀,再一想,就剪了一排劉海兒,又找來兩根鐵筷子燒紅後捲了卷。等進了教室,王有富告訴我課程表變了。 “為什麼?”“餵你媽的腦袋瓜。”王有富沒好氣地答完,走了。我趴到黑板旁邊的課程表一看,嘿,每天的一二節課全改成數學了!我剛要追問,江遠瀾進來了。平時,江遠瀾打了上課鈴都且磨蹭呢。 

江老師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他,目光镲一樣嚓的碰了一下就分開了。  一張報紙的時效性是一天時間,昨晚我傷心欲絕的表演再捱也捱不到這會兒吧,可江遠瀾卻像不認識我似的打量我,他的目光分明在含蓄地警告我還是主動一點為好。他的目光還加了那麼點恨鐵不成鋼的意思及更複雜的意思,於是,我從座位上起來,大聲道:“江老師,晚上還用去您家補課嗎?” 江老師痛快地點了點頭。  我剛坐下,江老師本來想說什麼,可他突然改變了主意,他在黑板左側寫道:黎曼,1866年逝世,肺結核,終年39歲。  鈴聲響,上課了。  丁丁寶和陳皮實非常得意地一個負責給女生髮針和頂針,一個負責給女生髮光板毛邊的鞋墊。再等丁丁寶和陳皮實回到座位上坐好,江老師從講桌下面端上來一個用秫秸稈編的笸籮,笸籮里面裝著十二樣錦絲線。江老師拍了拍笸籮說,“給你們女生一個星期的時間納鞋墊,花色圖案自己設計,取了絲線,就可以走了。” 魏豐燕高興得直搓手,她第一個領了絲線,緊接著是楊美人、李東紅、我。江老師給我的絲線特意放在了一邊,他給我的時候有些迫不及待。  一夥女生出了門,覺得這數學課上得日怪。心眼兒多的楊美人一直趴在門邊偷聽,我們招了幾次手,她才過來說江老師在問每一個男生的生日,且都寫在了黑板上。  回寢室的路上,我假借去廁所,打開了放在絲線中的紙條: 如果我是算術符號,那麼,我不過是文字化的圖形。  如果你是幾何圖形,那麼,你肯定是圖像化的公式。  沒有一個數學家能缺少這些圖像化的公式——因為你的出現,我感受到了成功的鼓舞,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幸運。我或許借助於邏輯組合,一般化、特殊化,巧妙地對你進行分析和綜合,提出新的富有成果的問題。在我誠懇地對自己昨晚的出言不遜鄭重道歉的同時,我在想:正如在數學演算中不能不使用加、脫括號的操作或其他的分析符號一樣,我們能否在理解的過程中使用信賴、豁達或其他的諸多的人類美德的精神,共同去追溯最初的最簡樸的情感的公理?  昨夜,你離開小酒館的那一刻,我知道一條多麼重要的、關係到生命意義的神經被切斷了!  今晨,我返回初次相識的那一幕,看到萬丈霞光給予的、關係到未來憧憬的溫馨畫卷被你照亮了!  江老師的話能看個大概明白,說我是一顆黃豆,他是一粒黑豆。我不明白笛卡爾告訴他的日上三竿不起床的教導他怎麼敢陽奉陰違?我注意到廁所的台階下有一片片蠅蛆蠕動著爬行,說不出是無力還是有力的那麼一種爬行搞得我情緒一下蕭條下來。應接不暇的苦惱不是我在京城打開一排排玻璃門書櫥,而是回到喜城後發生的一件又一件事……劉主任曾說我骨子裡有強烈的反知識精神,他問我這是不是在選擇一個相對較安全的渠道疏通自己?我說沒那麼複雜,讓我回村就好了,可從廁所出來,站在天高雲淡的林蔭下,我可怕地發現自己複雜了。  韋老師這兩天又比較悲慘,因為方向明的去世把他搞得黯然神傷,所以,一不小心給福建廈門二表姐的回信就貼了一張一毛錢的航空郵票。韋師母對不寄平信寄航空多花了二分錢很憤怒,上綱上線質問韋老師和那個二表姐究竟是什麼關係,韋老師解釋不像解釋,說明不像說明,態度比烹調書裡的說明(諸如鹽少許,油若干)還要含混。就被韋師母批了他兩下鐵砂掌,半臉紫半臉青。韋老師來上課毫不諱言地聲稱老婆給他兩座五指山,說話困難,讓同學們學著寫借條,且注意格式,還咬(要求)內容新穎。我腦袋空空地乜了一眼康德一。他在寫:岳母大人……我再想偷看,康德一蓋住了本子,半個脊背對給我。我半個脊背也對給他,卻不明白“岳母”是啥意思,絞了半天絞來點腦汁儿,我終於寫道: 不幸岳父命歸西 沒有棺板缺壽衣。  我倒有張榆樹皮, 蓋上去是不妥的。  另外發引要響器, 油糕羊肉在哪裡。  豆腐白酒要備齊, 可這銀錢哪找去?  想來想去想伸手, 求來求去求救濟。  各位老師胸抬起, 都把家當交個底。  辦完岳父悲喪期, 空錢包會歸還你。  都說先生最仁義, 百兒八十別猶豫。  背著老婆亦可以, 我嘴蚌緊沒問題。 等我落了款,填上年月日,交給學習委員,順便瞅了一眼楊美人寫的借條:天上鋪滿星,月牙亮晶晶,生產隊裡開大會,訴苦把冤伸。燈兒不夠亮,蠟燭買兩支,凳子不夠坐,李家借兩個,時間不夠用,自然沒轍了……“哎,下面怎麼寫?”楊美人問我。我說:“時間都沒轍了我能有轍麼?交了唄。”我的話楊美人聽進去了,籤上名就交了。  我們幾個女生走到門口,丁丁寶問我們藉條寫的借什麼? “借男人唄。”我們幾個女生異口同聲說道。丁丁寶說噢明白了。他回到座位上,晃著個拳頭說:“感謝你們的提醒,憑什麼男人吃著鹹菜湯,女人搽著珍珠霜,我要先借女人後藉公平!也把你們藉得一個不剩。” 出了教室,我們互相拿出鞋墊樣子比較。麻酥蘇嚼著麻籽(一種油料作物的籽,形狀如高粱米。)問我老去江老師家補課丟人不? “那有啥丟人的,”魏豐燕站出來說:“又不是老師找學生補課,丟啥人麼。”“嘿,就是老師找學生補課也沒啥丟人的,”楊美人插話道:“誰也不是萬能博士,小程老師昨日里還請教我一件事呢!”“不會請教你過年辦事,辦得什麼事吧?”麻酥甦的爹在縣糧食籽種站當站長,她的優越感讓她說話帶刺很正常,她還撇著嘴看著楊美人,期待對方回答。  楊美人氣噘噘地說:“想要,給你。”“給哪個?”麻酥蘇甩進嘴裡兩粒麻籽,“你的未婚夫我可不要,放得都朽了。”麻酥蘇笑嘻嘻地說。楊美人再想回嘴,被我給拉開了。我說:“福兒奶奶說過男人活著時是一棵草,死了時是一件寶,你們要要,我有得是。”“你還有得是?”魏豐燕擔驚受怕地:“莫不是把江遠瀾給我們吧?”“知道我苦大仇深了?”一幫女生說:“敢情!”我說:“誰幫我補課去,我幫誰納鞋墊。”麻酥蘇說:“和江遠瀾在一起比和冰天雪地在一起還冷。我情願和未婚夫成親也不去補課,”這也是楊美人的原話。 “我幫你去一次也不是不可以,你幫我把這學期和下學期的學費出了我就去。”還是魏豐燕“厚道”,我說:“豁出一缸小米,打住一隻麻雀。”誰料魏豐燕苦情地對圍攏上來的另外幾個女生,其中包括李東紅說:“我老腿無力,本該早早歇息,唉,這學上得累死人了,唉。”我貧嘴道:“你唉啥唉,要唉也我唉,唉家門不孝,養你這麼個紫脊背卻不能為我墊墊背!” 魏豐燕愛惱也會惱,惱起來屁股蛋掀得比羊尾還肥,胖得像個白瓷盆扣在上面,她放了一個極蔫的臭屁展示她蓋人的功夫,女生們一下子就熏得四散了。  中午放學,我到縣郵電局給村里掛了一個電話,好不容易掛通了,我說:“請幫忙叫一聲支書來接電話。”我腦袋進水說的是普通話,聲音綿細,對方便質問我:“哪個不懂理數的灰傢伙,支書是你叫的麼?還幫忙幫忙,嘁!”說著,就把電話掛了。又費了半個小時功夫,把電話掛通了。我上來就說:“爺是小侉子,你是誰?”“爺是半腚腚。”我說:“狗日的半腚腚,剛才是不是你掛了爺的電話?”“不是,不是,剛才接了一個女特務聲音的電話,和電影裡的女特務聲音一模一樣。”說著,半腚腚竟模仿了一遍,聲音憋得公鴨似的。我罵道:“半腚腚你的肉又緊了吧,爺叫胡彪、胡香炭、屈虎豺給你鬆鬆!”半腚腚哎喲哎喲走了一陣兒,把支書喊來了。我問支書:“給各家捎的東西咋辦?”支書說他派人搬。我說:“你也讓我回村見見福兒奶奶。”“可不敢!”支書說:“你的福兒奶奶一臉的千溝萬壑,閃了你的眼睛,掉到溝底咋也尋不見,是全世界的遺憾。”我說:“我們數學課納的是鞋底底,”支書說:“你們語文課沒納襪底底吧?”“暫時還沒有,”我答。支書說:“閉著眼睛讀哇,讀不了個好,還讀不了個歹?”“讀書讀得心裡麻煩,”我照實講。支書說:“哎呀小侉子,才下縣城幾天,就學得陰謀了,給你六分工,年底發展你入團和加入基幹民兵連,鐵定!”“支書您的眼光忘了發展了,我進步得飛一樣,我都快入黨了,”說著,我還告訴支書我現在當著紅衛兵大隊長和團委副書記。支書嘆:“你才下縣城幾天,就學得虛飄了。”我說:“正因為我在縣城學不了好只學壞才申請回來。”支書說:“你才下縣城幾天,就一肚子暗鬼,人家白馬牙自己開了黃米院,人家那精神,共產主義也夠,國際主義也夠,你比比。”我說:“我給白馬牙買了兩塊香胰子,”支書說:“電話裡甭嗦,就算一塊石頭壓胸懷,你也要牙關咬緊堅持下來,除非你癱得起不來。”我叫一聲:“支書。”支書說:“你別嗚嗚假哭。”我說:“我真哭,鼻涕絲甩進桑乾河,讓桑乾河水上漲。”支書說:“真哭爺也不在跟前。”我說:“那您派胡彪來。”支書說:“過日子的光景就禍害在你們這幫女娃手裡,知道啦。”我拿著電話還嗚嗚哭,“同意啦,同意啦。”支書嘴上煩著,卻等我先把電話擱了他才撂。  新學期,外縣的人不來參觀我們學校“批林批孔,開門辦學”教育展覽了。昨天趕集般熱鬧的校園如今像流放地一樣冷清。老師們不適應就吵吵著要改善伙食,吃羊肉大蔥包子,就開會,就給學生多加自習課。  晚上,魏豐燕頂替我去江遠瀾家補課——說來不幸,連門都沒有進去。江遠瀾忿忿地對魏豐燕說:“等我彌留之際你再來吧。”“什麼叫彌留之際?”魏豐燕趕到學校大禮堂,找到我後問道。為什麼一頭豬不能假裝聰明呢,是它過於老實嗎?我回瞪著她,責備她笨得連門都進不去個傢伙,不死等啥!魏豐燕噘著嘴狡辯:“你不瞅瞅阿爾巴尼亞那副灰相,糞堆裡爬蛆,肉堆裡也爬蛆,誰補不一樣補,莫名其妙麼。”我說:“人家江先生上吊也得找棵紫檀樹,是你我把人家看隨便了。”魏豐燕聽不出我話中的感嘆。她見我放下手中的營生——我正在掛橫幅,下台階,直出禮堂,就追著我問:“你尿憋了?”我說:“你尿才憋呢!一邊兒二去!” 攆走魏豐燕,直奔江老師家。推門進去,見江老師剛理了發,脖子後面剃得賊齊,在髮根和曬黑的斑印間有一條白道,彷彿是白骨的接縫。我剛剪的劉海兒也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穿著一件藍襯衣,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穿著藍襯衣的江老師精神了好多,他的藍襯衣漿洗熨帖得不見一條亂褶,讓我猜想他的襯衣一輩子也不會有汗漬吧?  我坐下後發現玻璃板上有幾張刮得相當平的糖紙,這讓我喜出望外,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忙著把一張張玻璃糖紙疊成“舞美人”。 “你怎麼知道玻璃糖紙要用水洗才能平?”江遠瀾微笑不語。 “你用菩提樹葉、用苦楝樹葉做過書籤和攔腰嗎?”我問,江遠瀾就是不回答。我的“舞美人”一個個站在玻璃板上,被燈光反映得脹了一圈,等把它們一個個擺上窗台,卻又瘦了不少,我猶疑地看了幾遍。我和江遠瀾相距不到一臂之遙,粗重的呼吸從我身後傳來。我問江老師:“為什麼八班九班十班都去織錦莊參加三秋,別的班不去?為什麼學校要全面調班,什麼條件能上文體班?是不是景緻老師當文體班的班主任?白個白一死,化學課老師不夠了,這門課取消嗎?方向明一死,你的大米債沒戲了吧?” “嗯。嗯。嗯。”江遠瀾漫不經心也不像,深思熟慮也不是地“嗯”著,他一邊“嗯”,一邊盯著我的白胳膊和忙不拾閒的手……當我把最後一個“舞美人”託在手心,湊近檯燈端詳時,江遠瀾靜靜地偎在我的身後,從桌子上拿起筆。他的右胳膊搭在我的肩頭,左手拽過一頁白紙,他的臉頰碰到了我的臉頰,他在那張白紙上寫了四個字: 小洋囡囡 刷地一下,我的臉就熱了,隨著胸口怦怦怦一陣亂跳,胳膊腿都像粘了層桃毛一樣難受:“囡囡”兩個字我不認識,讀不來音。  看著“小洋囡囡”四個字,有心請教,一腔話兒卻凍成冰蛋子堵在了喉嚨口。我希冀地側過頭,想看到江遠瀾的臉,特別是他的口型,連猜帶蒙,糊弄個大概,偏他把臉閃到一邊去了,我看到他的脖頸像煮熟的蝦一樣紅,他兩手團在一起,十指架得亂七八糟,整個人是沒咒念了的模樣,我剛有一絲難兄難弟的欣慰,誰料江遠瀾突然蹲在屋角砸起炭來。  說不出他是和炭有仇,還是和斧子有仇,炭快被他砸得四處亂濺,更有葡萄大的炭塊跳到桌子上,砸了沒一會兒,他又跑到衣櫃前取水杯喝水,不知是水太燙還是他喝猛了。他嗆得厲害,咳聲大得能把頂棚上的灰塵震下來。  我站起來,背靠書桌,叫著:“江老師,江老師!”江老師嗆得搥胸頓足,眍的大眼睛噙滿了晶瑩的淚花,他整個人彎成一張弓,費勁兒地還想和我說點什麼,他的眼睛被淚浸得亮閃閃的,嘴張得有鴨蛋大,厚厚的嘴唇往上翻,整張臉就變了形。 就在我繞過椅子攙扶他,想給他拍拍背時,突然門開了,小程老師神采奕奕地進來了,“怎麼了,江老師病了?”我趕緊附和:“病了病了。”小程老師吃驚地急問:“礙事不礙事?”“礙事礙事。”我隨嘴一說,立即遭來江老師痛心疾首的目光,那目光把我帶到——剛才經歷過的羞怯的波瀾!我一下子心亂極了,就在小程老師上前架住江老師的當口,我慌忙跑掉了。  地是酥的,風是柔的,樹影是暖的,夜是綿的,我順著雲林寺的大牆跑時,大牆是活的,它幾乎同我一道來到了操場,城牆圓照博觀著秋夜的成色,秋夜的質地,秋夜的純靜,秋夜的綿密,操場大包大攬著秋夜的質地,一兩隻蟋蟀叫徹風清月白,聲悠韻長,三五朵螢蟲起舞雲斂星高,輕盈繽紛。 人其實不喘,但思考在喘,人其實不乏,但打算在乏。這算不算韋老師講的“人間何處不岩”的境地,這是不是福兒奶奶說的“大田里長出綿沙蓬”的本領,我咋當上了急毛猴,我咋就被江老師惦記上了,我咋就見了他心也慌,腿也顫,我咋見了他就手出汗,嘴髮乾?我是補課補怕了,還是補課補得狗熊了,我是補課補傻了,還是補課補得草雞了,我再沒事幹,再厭煩校園,也不能向阿爾巴尼亞這個莫名其妙打白旗,嚷招安吧,也不能鬧得自己五迷三道跑到操場來吧?  我把村里屈花姐唱的《寄短生》一改,再一唱,就有了“絕跡高凌幾萬里,嘆骨花魂消而去”的豪邁,這豪邁原來寫在石磊磊的床頭,此刻卻來到了我的心頭,經過喊叫,經過嚎,就把景緻老師招來了。他說我的歌聲野得不能再野,擔心我是野狼後裔,幻化人形。景老師大背頭梳得油光水滑,的卡藍上衣平平整整,國字臉俊模俊樣,我就提出非常非常想去文體班的要求。景老師一笑,沉吟道:“雖然有生女不用識文字,工紅唱戲勝讀書的老話,但文體班實在是學不到什麼的。”“我什麼都不想學!”我趕緊表白。 “這話就絕對了吧?”景老師問我:“既然你什麼都不想學,為什麼要去江遠瀾家補課呢?”“這不,我剛剛逃出來嘛!”我的解釋讓景老師感慨道:既然同一種原因能造成厄運,也能造成幸運,我沒有理由不要你,你再去找一下小程老師,他是文體班的班主任,我不過是文體班的藝術指導。  “明白嘍——謝謝景老師!謝謝——”我高興得原地蹦了個高高,轉身朝小程老師的宿舍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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