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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小洋囡囡(1)

把綿羊和山羊分開 懿翎 9255 2018-03-19
我拎著鼓鼓囊囊的旅行包敲門時,門虛掩,一束苦艾草斜插在門楣邊。我以為屋中無人,一頭撞了進去。江遠瀾正全神貫注坐在桌前發呆,我的冒失出現,嚇得他連架在中指食指間的蘸水筆都掉在了地上。他呆想呆看好一陣,他天生有種疑心別人和疑慮自己的本領,要不,他不會轉身時,胳膊肘在書桌沿上架空了,整個右肩膀閃了下去,而左腳丫子翹起。 噗哧,就把我給逗笑了,當然,也把他惹惱了。  他訕訕地站起來,漸漸地,他的目光有了邏輯,一定有另外的東西在他的深心中和他的邏輯較量,要不,他的目光不會如此鄭重地消滅掉刺人的凝視,他雙手交插地團握在一起,他甚至回眸又看了我一眼,緩步走到窗前…… 坐火車無聊,我就把印在旅行包上的那架慘白的飛機加了加工,在飛機頭上畫了山羊眼睛和山羊鬍子,本來還想畫犄角的,可我怕畫成胖香蕉,就用煙頭再在飛機的翅膀上燒了一串鉚釘般的小洞。這會兒,我把旅行包放在床上,指著旅行包說:“全是高級的,本來我想去西直門外的莫斯科餐廳附設的點心房給你買,可莊伯母說老莫的點心用料尚可,但口感偏枯,松美醇香不足,建議我去國際友誼服務部(現在改名春明食品店)買,我排了三天隊,(每天買多少是有限量的),第一天我買了巧克力夾心餅,兩塊二一斤,收六兩糧票。檸檬花生酥餅一斤,兩塊零五分一斤,收八兩糧票。第二天我買了黃油薩琪餅、雙色果味牛舌餅、白巧克力卷三斤,花了,花了五塊七毛一,糧票又用去二斤,第三天,我給你買到了最好吃的芝麻糕二斤,芝麻糕議價,不收糧票,但是核桃酥、草莓泡水餅和簪花杏仁奶條都各收五兩糧票。此外,我還給你買了二斤高級雜拌兒糖、一斤太妃糖、一斤紅蝦酥、一斤太妃咖啡糖、一斤奶油話梅和雙喜奶糖、綠鶯奶糖、義利巧克力各半斤,一共用了二十九塊八毛三,呶,這是賬單,這是找回的一毛七分錢和二兩糧票,呶,給你擱在這兒了……”

江遠瀾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看著我。 “你怎麼買這麼多?虧你……”他埋怨道。 “你不是說要高級的,要好吃的嗎?”我當然得理說道。 “嘿,你不想想……嘿,你不動腦筋想想……”江遠瀾急得說不出話來。我爭辯道:“本來我想給你買中式點心,到稻香村、五芳齋、大順齋給你買的,一想你是廣東人,得,買西式,買頂高級的。”“嘿……我給你錢和糧票不假,但……但是……你把我的意思……搞錯了,搞錯了嘛。”江遠瀾說到這兒又嘿了好幾聲,我不知道他嘿個啥,還有啥好嘿的,我們村的壯勞力一年才掙十八元!且不說我騾子一樣給他馱來,守著這麼一大包高級餅乾高級糖沒有不高興的道理,那檸檬餅乾如圓月鵝黃,如一朵新開的南瓜花,那草莓泡水餅比朱紅的梅花還香!可這會兒,誰能來瞧瞧江遠瀾那渺不可測的表情,簡直就是領域! 

“你傷口全好了嗎?”江遠瀾望著我:“你傷口沒事……沒事了吧。” 我像拍著槍套一樣拍著右側小腹,做出一副沒所謂的神情。江遠瀾居然還會關心人,這個發現與其說是讓我吃驚,還不如說讓我惶惑,雞最怕黃鼠狼來拜年,我雙手搓搓褲腿兩側,有些緊張地問:現在馬上要補課嗎?江遠瀾注視著我,倒像是我變得異常陌生了似的。還不就是兩個鍋刷子長長了,梳成小辮了嘛,噢,對了,我還穿了一件小方領春草綠、有淺黃色蝴蝶在草莖尖上停留圖案的府綢襯衣,這件襯衣是尹小虎送給我的,尹小虎說這襯衣是舶來品,一位在中國國際廣播電台當法文編輯的法國女士送給她的。尹小虎說獨眼龍適合穿海盜裝,尹小虎還說,還說我開始有形象了。我知道尹小虎一表揚我肯定沒好事,果然,她讓我陪她泡北圖。我說被動補課是不得不,主動補課除非我被人嚇傻了。尹小虎說,我的男朋友什麼都懂似的,我怕他甩了我……尹小虎說著哭了,一隻眼睛有淚,而另一隻眼睛無淚的畫面讓我難受,我此後在京的日子,成了陪她去北圖的日子。 

於是,我對江老師說我去北圖讀了什麼什麼書,什麼什麼書我喜歡。  江遠瀾笑了。  江遠瀾的笑在我的心裡留了下來,倒不是我發現了他有笑的能力,而實在是他的笑看上去真有點酸楚和僵硬,他是為竭力而笑才笑的,在他咧開嘴笑的剎那,實際上更像一副累得精疲力竭的樣子,更像觸及了一個突如其來且讓他絞盡腦汁也解決不了的問題。  在中國強,一幫伯母們對我堆滿紅暈的臉蛋指指戳戳,變土了變土了。瞧著她們嘆息和犯愁的模樣,瞧著她們象牙般的膚色和精緻的髮型,我只能為自己堆滿紅暈的臉蛋感到羞愧,因為在中國強,誰也沒有臉上堆紅暈的。一回到喜城,回到朔風寒風黃風三班倒著吹的塞北高原,誰要是臉蛋上不堆紅暈,一定是白骨精轉世。的確,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回到北京一月餘,我臉蛋上的紅暈褪得只剩淺粉了。想到此,我想問他是不是他瞧著我難受,轉念一想,要是他問我瞧著他難受不難受,實話實在是不能實說的,他比放假之前又瘦了一圈兒,他的胸膛更乾癟了,他的手是瘦骨嶙峋的,他的腿瘦得幾乎去向不明,瞧他的面色那麼蒼白,我忍不住地問他:“是不是在兵站吃了很多苦?他們對你好嗎?你什麼時候從兵站回來的?”

江遠瀾突然警覺地站了起來,他的身子斜靠著五斗櫥,問:“你聽到了什麼?”“我剛才碰到方向明了,”我說道。 “他對你都說了些什麼?”我心裡坏笑,表情卻很坦誠:“方校長說你上學期讓我天天補課是變相體罰,這學期堅決不允許!”江遠瀾又笑了,他的笑不知是笑出了洞察,還是笑出了詭譎。  “知道耍小聰明的人是最愚蠢的人嗎?”江遠瀾數落我時身子向前傾,擺出一副也要去溜冰的架勢,兩個肩膀都撐起來了。 “不信,現在我和你一道去問方校長。”我竭力裝出委屈的樣子。 “是現在去,還是等我把今天要給你補課的作業佈置完再去?”江遠瀾很民主地徵求我的意見。 “悉聽尊便,”我背抄手,昂頭說。  江遠瀾一愣,他用費解的目光看著我:“你哪兒學來的悉聽尊便一詞?”“蔡元培小舅子教我的,”我說。 “小舅子?”不知是江遠瀾沒聽清楚,還是他這個講白話的南蠻壓根兒不懂我話中的機關,居然真的傻態可掬地又在書桌前東翻西翻,忙著找題給我做。 

既然江老師有按著葫蘆摳籽兒的嗜好,時間又趕在玫瑰色的晚霞染紅了天空和校園的傍晚,我的涵養也就隨著初秋從門窗縫滲透進來的清朗的涼意一起保佑他別對我心慈手軟。我笑盈盈地說:“我就是為補課而生的戰士,我也覺得我不做題不像話!我也覺得繩子不怕脖子粗,您抄傢伙上吧!”“住嘴!”江老師舉左手,制止我說話,那一刻,我懊悔戲演過了。  江老師在出題,我只能讓目光隨空氣、浮塵百無聊賴地飄蕩——霎間,我注意到放假整個窗台都是灰暗的塵土,惟有“舞美人”它纖塵不染,顯然,有人精心擦拭了它,還在它的肚臍眼兒上用紅筆劃了一個蝴蝶結。  我扭頭看江老師,不料,和江老師的目光撞上了!  江老師的目光有些異樣,說不出那目光是什麼複雜成分,我的心卻一下子揪了起來,好像他成了補課的受氣包,我倒到成了出題的大教授。他的眼睛淚光閃閃,克制慌亂的意圖明顯極了,他的眼睛像從暗室裡剛出來似的眨個不停,他的眼睛似乎得到了一個非常優美的解一樣喜悅著,他站起來,退到了床尾,他一手緊緊攥住了床欄,一手在床上瞎摸一氣,終於,摸到了旅行包,他一屁股坐在床上,累得像長跑歸來,他的目光垂落在他瘦長的大腿上時,他的肩膀也塌了似的,突然,他抬腳莫名其妙地踢了一下椅子腿兒。 

江老師的動作一下子把我搞蒙了“……塞花飄客淚,邊島掛鄉愁,秋草獨尋人去後,寒林空見日斜時”的句子奇怪地出現在我的眼前——他在解題本上寫完這些句子又打了兩個,那兩個狀鐘布耍閻蕉薊屏恕*¥ 為什麼?我感受到了比詩句更鋒利難忍的傷口來自江老師的……我甚至還來不及琢磨,江老師已經側身把旅行包的拉鍊刷地打開了,他再一次粗暴地扯開糕點的包裝紙,斷淡褐色的紙繩,捧出一包糖,熱情急躁地杵到我面前:“拿著,拿著。” “我父母從來不讓我隨便吃別人的東西!”我邊說邊用手推擋。  江遠瀾一怔,閃念之間,他又說:“拿著,拿著,快拿著,”他說這些話時,整個頭幾乎埋在他雙手捧著的糖果之間,一頭濃密的黑髮和他清癯的身體失衡般朝我撞來:“你拿著,拿著吧,”他說著,我躲閃不及,忙用手阻擋:“別,別,真的……我父母說一個女孩子可千萬不能要男人的東西……我父母還……”“還說什麼?你要拿著,一定要拿著嘛!”江老師打斷我的話。 “可吃人家嘴軟,拿人家手短。”我的話像一道閃電照得他雙目發眩,他搖晃了一下,我透過西斜的殘陽餘輝在他的臉上看到了沮喪萬分的慘容……

我躲開了他的注視,他顫抖的手鬆了一下,一些花花綠綠的糖果掉在了地上……他的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他難過地看到有好幾粒糖果剛好掉在被熏得黑不溜秋的砂壺旁邊。我知道他是惱火的,惱火他自己心中哪來的這麼多煩亂,也惱火我的矯揉造作。 “你為什麼要言不由衷呢?你沒必要言不由衷嘛。”在此之前,我的確是言不由衷的,但讓江老師捅破之後,我反倒賭起氣來。我噘著嘴,眼睛也耷拉了。江老師納悶地問:“你生的什麼氣呀!”他氣哼哼地蹲下來,我幾乎是和他同時蹲下來撿糖果的,但他的目光還是抬起來,充滿了埋怨和灰心,充滿了無奈和沮喪,以至他尖瘦的膝蓋不懷好意地猛地撞到了我的膝蓋,險些把我撞個四腳朝天。  當他把撿拾起來的一顆糖果放在我手心時,我們彼此祈求對方的目光急迫地又撞在了一起。我又臊,又心酸,我說謝謝兩個字時,眼淚刷地就流了出來,他扯住我,在我的口袋裡塞滿了糖果,他動作急遽得令人瞠目,“好了,好,”一股強烈的為難之情讓我的聲音髮飄發虛,“謝謝,謝謝,”我的嘴囁嚅著,卻無論如何也發不出聲音了,我奪門而去的瞬間,聽到江老師哀告的聲音:“等等!你等等呀!”

……我雙手緊緊按住上衣的兩個口袋,一口氣跑上了城牆。當我從操場西側的小徑飛奔時,覺得剛剛穿過的林蔭道有一側的樹全都轟然倒下,我急煞住步,不放心地又回去瞅了一眼,真是幻覺。再等我渾身燥熱,跑上城牆,背靠雉堞喘氣時,我的太陽穴咚咚、咚咚跳個不停,一片類似傷逝的西云有了深淺不一的條紋,不規則地還有一縷縷金絲夾在雲衣的襞褶裡,西雲滑落之間充滿了攝人魂魄的魅力。  小程老師和楊美人也在城牆上散步,猛然間撞上了。小程老師說:“哎,小侉子你怎麼在這兒?什麼時候回來的?”“今天下午做慢車回來的。”我說。小程老師上下打量我,說:“你變了。”我說:“你才變了呢,瞧你眼睛上畫了兩個大白圈,熊貓照片的底片就是你這樣的效果。”哈哈哈,小程老師說:“整個假期他都在游泳池裡泡著,不戴水鏡容易得睫膜炎。”“真羨慕你能游泳。”“你會游泳?”小程老師問。 “青島和大連的鯊魚網我九歲時就敢翻過去遊了,我在桑乾河還游過呢。”“你最大的特點就是不發高燒照樣說胡話,”小程老師肯定想起了我說跳遠跳八米的事,他說時,還和楊美人碰了一下眼神。 

置身在月光初升的光芒裡,我說:“明天一塊遊,地點你選。”小程老師說:“看能不能再召集點人,如果想遊痛快就到大白登湖,或再遠一點兒的桑乾河,如果先熱身,學校的小湖少說也有兩個足球場大,比劃比劃不成問題。”“在小湖遊,在小湖遊,”楊美人插話:“人家想看看嘛,”楊美人發嗲地還擰了擰腰肢。 “明天下午五點小湖邊見!”小程老師好看的菱角嘴朝我粲然一笑,神情中有著你可別讓我失望的祈求。我突然想起來似的,忙把兜里的糖抓出來塞到小程老師手上,第一把,第二把,抓到第三把時,楊美人的臉色就綠了。 “哎……哎可以了……謝謝……謝謝……”小程老師忙不迭點頭稱謝時,楊美人甩手走了。  小程老師急著對我表白:“她家出事了,找……找我商量……”小程老師沿著城牆急匆匆走了。 

我的兜里還有糖,心裡疏疏密密長瘋了的羊胡草…… 於是,我的目光穿過疏疏密密的樹梢兒,沒精打采地來到了猶如一塊巨大的浮冰的小湖,小湖波浪如凝,湖邊的樹枝潮濕,羊毛線般柔軟,似乎有藍汪汪飄渺的霧氣在小湖周遭的林子裡若睡若醒,絡繹遷延,漸漸,初露圭角,月光下,一個瀉銀溢金的華蓋傀奇形成……偶爾,魚兒躥躍,水面刺破,漾起一牙接一牙細密的漣漪,再等月光深入到漣漪之中,折射出碎冰糖似的閃光時,遠遠望去,小湖猶如一面凸起的銀鏡。  小湖有大魚麼?我在想。  離開北京的前一天,尹小虎來送我,她從西單菜市場買來一條大鰻,一條生魚,說塞翁失馬我失眼,方知道我母親的鰻面好吃到什麼地步。廣東人以為鰻、生魚都是生肌祛毒化瘀益陰的大補,我母親將大鰻一條蒸爛,拆肉去骨,和入面中,入生魚湯,雞蛋清揉之,擀成面皮,小刀劃成細條,再入雞汁、火腿汁、蘑菇汁滾,添一兩朵香蕈、香蔥,稍灑一點白胡椒粉,勾得鰻面鮮美無比。尹小虎住院期間,我母親拎一嵌絲粉彩湯盆日日送去,尹小虎吃得耳朵動個悠悠,就記在了心底。我做的鰻面雖得母親真傳,但尹小虎說奇腥,我就往她碗裡倒醋,醋倒猛了,我又往她碗裡擱了兩勺木棉肉鬆,兩勺肉末炒雪裡蕻,搞得鰻面比中藥還難吃,尹小虎先說可惜你母親不在……還說此乃屠龍之技,家廚難學。接著討要原料費,跑腿費,時間耽擱費,口腔運動消耗費,心情破壞損失費,腸胃沮喪費總計一百元,我說:“你看著哪樣好,拿吧。”尹小虎指著我家百寶格最頂格的一件礬紅彩描金繪有斯大林著大元帥服像的大盤說:“我想要這個,”又指著晚報對開大的一幅何香凝女士畫的一隻上山虎說:“這件白饒了吧。”我說這上面寫著送我母親的,我總為她做主,心裡發毛。尹小虎說:“男人要做上山虎,女人要做下山虎,難道你媽想當男人嗎?”我搖搖頭。尹小虎又說:“要不你把你屁股底下坐的老凳子也給我吧。”我說這可是明代黃花梨荷葉面香幾,我家有一對,給你就拆單了,我說是說,見不得尹小虎用一隻眼瞪著我堅持,揮揮手讓她將一對全拿去了。尹小虎臨出門時說:“小丫,這輩子我就指望你了,”我說:“我會藉銀行、金庫和芝麻開門給你,甚至連華盛頓的美利堅合眾國國家造幣工廠也不是不能考慮。” 在喜城,人們對新鮮事物口口相傳經久不忘,譬如1941年9月15日到11月7日,小日本鬼子水野清一、小野勝年、日比野丈夫在日軍駐喜城參事官的配合下,發掘了古城村東的漢墓群,拿走了銅博山爐、銅印、銅鏡和帶鉤等人們就念叨了幾十年,但說的更多的是隨行的兩位日本女人脫成光屁溜在白登河和日本男人一塊裸泳的色情場面,好像全喜城上至八旬耄耋老人,下至乳牙不全的黃口孺兒都蒞臨現場,看了個清清楚楚、真真切切、明明白白。事實上,光天化日之下,女人光著個大白腚誰能見著呢?所以,我要和小程老師游泳的消息馬上被楊美人傳播出去當是後話,惹出怎樣的風波更是後話的後話。  且說我沿著包磚護壁的台階朝下走時,不小心戧了一步,腦袋差點杵到石階上,幸虧迎面走來的韋荷馬拽了我一把,於是,我把兜里剩下的幾塊糖都給了他。  新學期的第一堂課是江遠瀾的數學課。上課鈴聲響過,江老師沒來。初始,同學們嘰嘰喳喳,片刻,目光攻擊目光,神情圍剿神情,尋找罪魁禍首。歷來跟著感覺走的我掀開反斗的桌面,再打開鉛筆盒,發現除了兩張壓得漂漂亮亮的玻璃糖紙之外,還有一件折成 形的紙條,打開,一段話展現在我眼前: 無疑,在幾何中,點、線、平面和其它表面的概念是作為起點的。  無疑,數學當之無愧地處於人類智能的中心領域,而作為數學人的我卻一直被關在人生之門的外面,這對數學人來說是殘酷的和諧,對人來說是一種對數學的侮辱。  昨日黃昏乃至追溯到年初早春你踩我的圍巾……讓隱含在我生命中感情胚芽有了生長的可能,我把它當做我生命的起點,至此,我明白了弗雷格所說的算術動搖了,並且仍在動搖的話語是何等精彩的表述。  江老師的紙條一下子就把我給弄傻了。很認真地又看了幾遍,再吧唧吧唧內容,我像被雷擊了似的。補課本身猶如盛在盤子裡的凍牡蠣,現在開始要散發出新鮮強烈的海腥味了。我不甘心,我甚至虛妄地問康德一弗雷格是誰?誰知道弗雷格是誰?弗雷格是你娘的大腳丫!康德一和我關係緊張到這個程度讓我很吃驚,不就是請他和魏豐燕調換了一下座位嗎,不就是請他打掃完尿臊味濃呼呼的炕灶坑沒給他一盒恆大嗎,嘁,德性!我轉過身,面向南窗,突然,我怔住了——楊美人用拿獎狀的姿勢拿著一張“號外”。  號外!號外!唐小丫要和鴨子鳧水比賽。  比賽!比賽!看看誰比誰游得遠游得快。  妖怪!妖怪!光腚表演戴頂流氓帽不賴。  “號外”看完,我就撲了上去,打架這營生我一直自覺勤快,先給她正反五指扇,再給她兩腳隨風飄逝,當然要把她的胳膊當折扇折一折,要把她的劉海兒當馬尾鬃揪一揪,要把她的腰眼兒當耗子洞捅一捅。楊美人馬上變成了嘖嘖嘖嘖——淒慘的贗品,她雙手抱著頭讓我打,實際上她也知道我下手並不重。我的營生沒有做完不是我下不了手,而是劉主任戴頂前進帽進來了。  “小侉子你幹什麼!”“幹革命。”我緊接著答,就讓劉主任相當不快。劉主任說:“有你這樣幹革命的嗎?楊美人的二姨可是縣婦聯主任,你不要以為你當個紅衛兵小頭目就了不起了!你不考慮考慮你的階級立場站到哪裡去了?”劉主任一向綿善,今日說完,狠狠甩門,憤然離去,都不像他的作為,偏我又是最懼怕他人行為乖戾的,於是,我追出門外,緊跑兩步,趕上了劉主任。  ……劉主任說他的女兒得了氣鼓病,昨天查出來的,我說我家的七印鍋怎麼嘎崩裂了,唉!我說我去南關幫您買鍋吧。劉主任不置可否,又說道數學教研室要排演革命話劇《諜海丹心》,女特務刁曼麗扮演者空缺,愁人。我說鍋我買,戲我也演,劉主任您甭生氣了。劉主任神情疲憊,擺擺手讓我回教室,自己轉身走了。  初秋,碧空如洗,遠處的陰山山脈呈M形,橫亙天際,山勢的褶皺地形上險下緩,黛青的植被悉數擁在秋光裡,有了絨質的柔和,沉靜的倨傲。隱約可見依山逶迤的長城起伏連綿,關隘、墩台一一可見,我被波瀾壯麗的景色陶醉了,覺得再回教室坐板凳就顯得可憐且缺心眼兒。  我貼著學校的東牆東去,剛路過一井台,就被一老頭橫刺裡攔住了,他說他姓馬,他爺爺於民國忘了哪一年從大同教堂買回來一台手搖電影放映機,自製乙炔光源設備,買外國片,打響了喜城電影放映的第一槍,《英人跳舞》、《乞丐夜夢神靈》都是無聲電影,都放映到了察哈爾省。 “說這有啥用?”我聽得煩不煩地問他。他說他想把機器賣給我。 “多少錢?”我問完就後悔了,在喜城買賣有條不成文的規定:不買不問價,問了價就得買。馬老漢說20元,豎起的卻是三個指頭,我估摸出他數學比我還差,就伸出兩個手指頭說10元。馬老漢說:“成交!”他指著擱在井旮旯的一個木箱說:“謝天謝地,總算把你狗日的敬獻出去啦。”我把買鍋的10元錢給了馬老漢,馬老漢揣上錢,喜滋滋地一躍跳過兩條牲畜用的飲水石槽,高聲說他要到南街馮馥馥滷肉店買二斤醬羊肝。  我把手搖電影放映機吭哧吭哧搬到了劉主任家,劉主任的媳婦問這是甚?精神乾糧,我拍著手上的土說。劉主任的媳婦迷惑地看著我,我也迷惑地看著機器,琢磨自己即興一來大腦空白早晚要出大問題。之後,我再到東街“源巨魁”買了七印鍋,雙手架過頭頂,扛到劉主任家,如此這般便用了兩堂課功夫,想到一、二節都是江遠瀾的課,比刷鍋水煮秫秸稈還寡淡,就倒在炕上思謀編什麼謊,思謀思謀著困勁兒就上來了,睡得沉香沉香。  一覺醒來,已是晌午。魏豐燕、楊美人一夥從飯廳回來,魏豐燕交給我一個玉米麵發糕後就去翻我的行囊,她翻到了雜拌兒蜜餞、加應子、話梅、芒果條、山楂餅,問我為什麼帶這麼多回來,害病了?我注意到楊美人正和麻蘇蘇嘀嘀咕咕,神色誇張,就放大聲音說:“是有人病得不輕,姑奶奶我可是扁鵲的夾山兄妹,現實中活著的浪里白條,後晌也讓你們見識見識我的能耐。” …… 當我穿著湖藍底印著白郁金香小花圖案的人造棉長裙,淺藍色燈籠短袖小圓領襯衣出現在小湖邊時,小湖已經圍攏了百十號人。秋風舒徐,湖波美麗,老早就看到小程老師站在湖的最北端朝我擺手,他穿一條藏藍游泳褲,頭戴一頂猩紅的泳帽,站在一棵樹葉婆娑的老楓樹旁,身披虎皮似的樹影,在做簡單的熱身運動。  熊希羲老師熊一樣身材,發現湖邊的草窠裡有他愛吃的鴉蔥,於是,滿地尋找。湖岸邊的淤泥被他踩得咕唧咕唧直冒泡,他左手攥著三五苗火柴桿細的鴉蔥,右手時不時在草匝裡拾拾撿撿,活像一隻失魂落魄的老猩猩。  韋老師、莊老師、郝老師包括方向明都來了,我眼睛滿處亂轉,想找到我要找的那個人——景緻老師。  石老師仰臉躺在湖岸上,她的身子下面鋪著葦席,長久默默地凝視著高遠的蒼穹,夢幻似的微笑著,她的做派讓棲息在湖邊樹林的喜鵲有些納悶,不知道自己飛翔去向似的,在湖面的天空兜著圈子亂飛亂叫著。  身前身後的樹影來自樟子鬆、檜柏、樺樹、五角楓和復葉槭,它們不停地發出沙沙的響聲。岸上的學生和三五個校工鬧哄哄,有哼唱鰲石一帶行將衰亡的讚贊調,有哼唱《光棍哭妻》,表情花得像一群鵪鶉蛋,比較詭秘。我發現湖水憑藉徐徐微風,慵懶無力地搖動著倦怏怏的湖波,一些枯葉幹枝隨著水波氽來氽去,倒是孑孓或蝌蚪在湖面上輕盈地旋轉,心無旁鶩地製作出水中的漣漪。  還等不等了?莊老師像是在問湖,又像是在問躺在不遠的石老師。  我盯著粼粼的波光一動不動。  郝老師仰面朝南,頭對著湖,躺在樹陰下,他兩手交叉著墊到腦後,躺得不耐煩了,就用裂口子的腳後跟蹬著一簇長得像萵筍葉子的草團。  湖邊突然響起了一陣喧嘩,人群中閃出一條道兒,人們在使勁兒地往後退時,似乎有一條無形的界線在威懾著他們,他們把馬口鐵白的眼睛射向了身著大紅泳裝的張菊花主任和身著夏威夷花襯衫的景緻老師。  二位實在像波利尼西亞島國的總統和總統夫人,雙雙戴著墨鏡。張菊花主任另外斜挎一奶瓶大的玉米軸色的水壺,光腳穿一雙蜂窩網眼肉色涼皮鞋,摩登得嚇人。張菊花說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就是我這樣的作派,今天,我來當一次反面教員,就是讓你們見識見識腐朽沒落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是多麼的醜怪。景緻老師則說他是來湖邊練嗓子的,他強調他練他的,我們遊我們的。  總是一身戎裝的張菊花主任變成了花大姐,湖歡喜地把湖波都推亂了。岸邊的人都像被掐著脖子的鮎魚,嘴唇的形狀像枚肉嘟嘟的伊拉克蜜棗。張菊花意味深長地看了景緻一眼,然後對老師們說:“讓我們來唱《美麗的哈瓦那》,”說著,她拍手,起頭—— 美麗的哈瓦那 那裡有我的家 明媚的陽光照大地 門前開紅花 忘不了那一天 我坐在松樹下 爸爸拉著我的手 叫一聲瑪利亞 孩子你快長大 仇恨要發心芽 卡斯特羅領導我們 建設新國家 《美麗的哈瓦那》被一幫老師用唱國歌的表情來唱,無論湖、樹林、草叢和所有的人都靜了下來。似乎那歌聲是從清冽的湖水中流淌出來的,一湖的水草都像散軼的金色的五線譜的歌頁,震顫著人們的心房和白雲白,藍天藍的天空,於是,整個校園也被這異常的歌聲感動到無限寧靜的程度…… 張菊花入湖後如一尾紅魚把湖面劃開一道銀鉤,她雙臂打水,發出冰雹散落的聲響,她的身體收縱自如,一如放佚的書跡遍布在帛絹上——在湖中就成了好文章,這話可是韋老師說的。韋老師泳技不佳,下湖後像被捉的草魚奮力擺尾,篤好狗刨一種姿勢,自然遊不出俊偉蕭灑。  我三下五除二脫了衣裳,穿檸檬黃點綴翠葉的游泳裝閃亮登場。石老師從上海帶來的泳衣洋氣大方,整個後背都是空的。我是嗵一下躍入湖中的,魏豐燕在岸上叫媽呀!陳皮實和丁丁寶說小侉子肉太白,白光一道晃了眼,王有富、康德一事後揚言他們若雪盲了就找我算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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