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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八章(1)

東藏記 宗璞 10589 2018-03-19
第一節 歲月流逝,自遷滇的外省人對昆明的藍天第一次感到驚詫,已經好幾年過去了。這些年里許多人死,許多人生,只有那藍天依舊,藍得寧靜,藍得光亮,凝視著它就會覺得自己也融進了那無邊的藍中。它沒有留下一點敵機破壞的痕跡,它這樣寬闊,這樣深邃,連妖魔鬼怪也都能融成美麗的藍。在這樣的天空下,在祖國的大地上,人們和各樣的不幸、苦難和災禍搏鬥著,繼續生活,繼續成長,一代接著一代。 在疏散到東郊的人家中,孟家人是最後一家返城的。臘梅林房舍造造停停,可也終於造好了。弗之身體已經復原,碧初也還可勉強支撐,全家人打起精神,收拾那些年慢慢增多的書籍、文稿,那些千變萬化的煤油箱,還有衣服被褥鍋碗瓢勺等。他們對這小村十分依戀。這裡的山、這裡的河,那些花草樹木,還有那關於龍的傳說,都印入了他們逝去的歲月。這裡還埋葬了他們的親人凌雪妍。大家都走了,只有奔流不息的龍江,和永遠忠誠的柳與她為伴。嵋、合商量著要向凌姐姐告別,碧初沒有讓去。

李漣先一步返城,又帶人來村幫忙,用一個大車和幾個挑夫,就大致搬運完畢。最後孟家人僱用了趙二的馬車,裝了剩下的東酉,四人坐了,一個籃子裝了拾得,一路“喵嗚”著,沿著芒河走去。綠色的小山和綠色中透露出的房屋都漸漸遠了,看不見了。 “我們還會回來嗎?”合子問。 “我們回來參觀。”嵋說。意思是,不是回來藏躲。弗之嘆息,心想也許我們還要藏還要躲,將來的事還很難說。 臘梅林在等著他們,那房屋很是簡陋,但終於是從炸彈坑里站起來了。他們回到了這裡,離北平總算近了一步。無論有多少依戀,都超不過對北平的依戀。他們收拾房間佈置桌椅,懷著依戀,懷著希望。一個房間用板壁隔成兩半,嵋、合各有了自己的地盤。他們可以隔著板壁說話,很快就發明了一些暗號,暗號也沒有特別的意義,不過是一種招呼。

嵋躺在床上,記起那天轟炸的情景,自己是從泥土裡爬出來的人,說是墳墓也可,留下的不只恐怖還有屈辱,她抖落身上的泥土,像狗一樣。他們沒有哭。他們站在炸彈坑邊,從泥土裡刨出自己的家,也沒有哭。這時想起來倒想大哭一場,不知為什麼。 “得、得”,合子在敲板壁,意思是,小姐姐你睡著了嗎?嵋回敲,意思是我沒有睡著,“得、得”,合再敲;“得、得”,嵋回敲,他們敲出了快活的節奏,不久進入了夢鄉,做著返回北平的夢。 大戲台的先生們都來看望。玹、瑋更是高興,不僅常來,有時還分別在嵋、合兩室中住宿,他們稱之為“擠老米”,他們喜歡擠老米。絳初夫婦建議玹子到美國留學,玹子遲疑著,手續辦了一半又停下了。她常去照看無母小兒衛凌難,來時總向碧初請教育兒方法。

凌雪妍再也不會回來了。嵋在竹書架上擺了一張雪妍在北平家中的照片,雪妍倚欄而立,背後是一片花海,哪一朵花也比不上那綺顏玉貌。大家只有多拍拍阿難,抱抱阿難,掩住心中的嘆息。還有一個人能來而沒有來的,是莊無因。瑋瑋說他唸書念瘋了,好像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莊家因為城裡無處養馬,一直躊躇,還沒有搬回城。 開學後不久,一個星期天,是明崙大學校慶。學校借了一處會館,舉行慶祝會,眾先生攜眷參加。自躲避轟炸,大家分散在東西南北郊,這是一次大聚會。秦校長致詞,說:“抗戰以來大家備嘗艱苦,可是從不氣餒。我們已經過了這麼多年跑警報的日子,現在總算脫身出來了,時局仍不容樂觀,我相信我們無論在什麼樣的情況下,都會同心協力竭盡綿薄,把合格的人才交出去。滇西是一個重要的門戶,我們必須打勝。打勝仗有一個重要條件,就是和盟軍很好地合作,那就需要翻譯人才。我們學校無論哪一系的學生都通曉英語,需要時都可以作出貢獻。已經有同學參加了遠征軍,為抗戰直接出了力,這是值得欣慰的。今天讓我特別高興的是,我不只看見一年一年學生們畢業之後為國效力,也看見孩子們都長大了,他們會是一份力量。我記得孟合己要造飛機,是不是?”他用眼光找到了坐在父母身邊的合子,合子站起身,朗聲回答:“是的,我造飛機不只為了救國打日本,也要讓人類能飛起來。”先生們以讚許的眼光看著他。弗之和碧初驚異地互望,原來合子已經緊隨著嵋,長成一個少年了。

又有幾位先生講話,都說到近來的戰局。莊卣辰特別作了分析,說,現在歐洲形勢好,日軍的戰線拉得很長,有些招架不住了。可是它還會在中國戰場上做困獸之鬥。我們如果不收復滇西失地,就會受到幾面夾攻,說不定會成為難民。他講話後,眾人議論,要做難民,可往哪裡逃呢? 接著是即興表演。大家隨便走動,嵋和幾個同學在一起,忽然看見莊無因站在面前。無因穿一套米色西裝,繫著絳色領帶,沉思地望著嵋。 “嵋。”他難得地微笑,“我們好久不見了。” 嵋第一次看見無因穿得這樣整齊,覺得有些陌生,遂不覺評論道:“你很神氣。”說了又有些不好意思。無因道:“你才神氣,你已經完全是大人了。”嵋穿一件普通的竹布旗袍,是峨的舊衣服,顯眼的是衣襟上有三朵小紅花,是嵋自己繡的,套一件空花淡藍短袖毛衣,是玹子給的,確已顯得苗條婀娜。這時,司儀宣布下一個節目是華驗中學的小合唱。嵋垂下眼睛,又抬起,略顯彎曲的睫毛罩著柔軟的眼睛,向無因笑笑,忙和同學們跑上台。這神氣無因見得多了,他總覺得嵋在抬起眼睛的一剎那,一切願望都會實現。

他們唱的是那首《多年以前》。音樂老師說,要讓父母們回想起多年以前的故事。 有幾位先生唱崑曲,唱的是的九轉。他們唱到:“我只為家亡國破兵戈沸,因此上孤身流落在江南地。”眾人都覺黯然。弗之、碧初聽這曲子都想到凌家父女,雪妍已昇仙界,凌京堯現在不知怎樣了。莊卣辰為玳拉講解這曲子,玳拉對碧初說:“我聽過凌京堯先生唱崑曲,雖然不懂卻覺得好聽。”正好夏正思和幾個外語系的教師在旁,夏正思嘆道:“他們怎能忍受雪妍去世的消息。雪妍最會教書,我很奇怪這能耐是哪裡來的。”碧初輕聲說:“因為她心裡總想著別人。” 聚餐時,年輕人俱都離開了父母,聚在一起。莊家兄妹和孟家姊弟還有別的幾個小朋友,把菜餚拿到迴廊外一個石桌上,大家或坐或站,高興地談話。嵋告訴無因峨的近況。無因沉思道:“你姐姐是一個奇特的人,不過你是一個更奇特的人。”嵋說:“那麼你是一個更更奇特的人。”他們端著盤子坐在迴廊拐角上,隨意談話,似乎是接著昨天的話題,沒有間斷。無因明年大學畢業,父母師長都要他參加留學考試,他則寧願上本校的研究院,“你說呢?”他問嵋,“明年,好像太遙遠了。”眼前滇西的戰事好像倒近些。 “晏老師經常給我們講時事,他講時事和講詩詞一樣,熱情奔放。”之薇在旁道,“拍桌子,打板凳,經常嚇我們一跳。”“很有感染力?”無因仍望著嵋。 “有一點。”嵋咬著一塊點心說。無因看見露出的黑色的餡,“棗泥餡的?”嵋點頭。 “我再去拿幾塊給你。”這時,梁明時走過來,說了些關於數學課的事。嵋問:“為什麼代數比幾何難?”“也有人覺得幾何比代數難。”梁明時說。 “我就是。”之薇輕聲說。梁明時道:“若要回答,可以說因為幾何是幾何,代數是代數。也因為孟靈己是孟靈己李之薇是李之薇。”大家想想都笑了,又說起嵋等現在看的書,其中有紀德的小說,寫一個盲人的故事。梁先生說,他喜歡這本書,原來梁先生也看小說。無因拿了點心來,梁先生問是不是棗泥餡的?原來他也喜歡棗泥餡。又有別的先生走過來和他們說話。航空系的徐還女教授來找合子,說了一陣飛機的事。

尤甲仁夫婦略事周旋,先走了。劉婉芳本來和他們在一起,這時走過來找邵為。邵為在一座花叢前正和梁先生討論著什麼,她心裡很煩,“你們整天討論這些抽象的東西,做不出一件好衣服,開不出一桌好飯,有什麼意思。”她低頭看身上的半舊藕荷色綢袍,這破東西還不知道穿幾年。在迴廊上看見嵋、之薇等女孩穿著樸素,卻掩不住青春和智慧的活力,又羨慕又不以為然。她已經有了不去打擾邵為的習慣,倚欄望了一會兒,見他面容清瘦,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心下憐借,眼前卻又浮出朱延清的瀟灑形象。開展覽會那天,朱延清送她回家,雖沒有說幾句話,那派頭那氣度,不是一般人比得了的,好像隨時可以送人一輛汽車。她嘆了一口氣,忍不住叫了一聲:“邵為走不走?”梁先生聽見,忙命邵為過來。邵為賠笑道:“你在這裡,我拿幾塊點心來好嗎?”“誰要你的點心。”邵為不知她何故生氣,只好說:“回家吧。”婉芳一路用手帕拭眼睛。

嵋想,凌姐姐不會這樣對葑哥。分手時,大家都覺得很不圓滿,因為衛葑和凌雪妍沒有露面。 大家陸續散去。幾個年輕人還戀戀不捨不願走開,他們要無因講一講什麼是相對論。無因撿了一塊黃泥,在石桌上畫了個簡單的圖,他的講解深入淺出,若是愛因斯坦本人聽見,可能也會讚許。講了一陣,無採說:“好了,好了,真都那麼愛聽麼?”“不愛听就走開。”無因語氣很溫和,仍拿著黃泥在桌上畫,大家仍圍著聽,可是他越講越深,大概要進入另一個世界了。無採要走,嵋拉住她,說:“再等一會兒。”梁先生又走過來,說:“你們還不解散,家長都等著呢。”低頭看那黃泥圖,說:“從圖論的角度看,你這條線不對。”拿起一塊泥改了,無因立刻明白,連聲稱謝。嵋說正演《人猿泰山》,四人商量去看。於是禀明了大人一起往南聲電影院來。無因當時已經在教家館,除自己零用外,還可以貼補家用。影院前人山人海,擠得水洩不通,好像全昆明的人都集中在這兒了。無因說:“這也是難民,精神的難民。”他們沒有票,嵋說:“我們想當難民還當不上呢。”“誰說的?你們站著不要動。”無因一面說著跑開去,不一會,就拿著四張票回來,是從票販子手裡買的,當時稱為買飛票。這時上一場散了,街上人更多了。

“買花來,買花來。”幾個中學生,推著一輛板車,堆滿鮮花,車上插著橫標,大字寫道:義賣。下有兩行小字:逃難同胞是我們的兄弟姊妹,請解囊相助。雖已是下午,花色仍很鮮豔。無因立刻上前買了四朵紅玫瑰,給了嵋和無採每人兩朵。 “白先生!”忽聽合子有禮貌地招呼。果見白禮文站在車前,仍是衣冠不整,趿拉著鞋,看見他們似乎不認識,隨手抓了十來朵花,說是要買,賣花的女學生說了價錢,他先一愣,然後拿出錢來,一面說:“我就是來上當的,不上當,怎麼安心。”隨手把花遞給合子,說:“告訴老孟,我真的回四川了。”隨即擠入人群。合子捧著花發楞。 “我幫你們扎一扎。”賣花人說。很快紮成一個花球。大家向人群中去找白先生的身影,哪裡還尋得見。

他們找到座位,燈光漸漸暗了。銀幕上照出一位女子一面皎著一個又紅又大的蘋果,一面在看書,很是悠閒。忽然間人聲鼎沸,一群野象狂奔而來,把小小的村落踏平了。在斷瓦頹垣中,站起一個小男孩,他哭著喊媽媽,喊來了幾隻大猩猩,一隻面容溫柔的母猩猩把他抱起,他成為猩猩家族的一員。這就是《人猿泰山》故事的開頭。那書當時很流行,電影根據書改編,更加流行。 走出電影院時,無因評論道;“人和動物可以建立深厚的感情,甚至勝過人際關係,雖然它們不說話。”“比如你的小黑馬。”嵋舉著玫瑰說。合子說:“我想到柳,它的忠誠無與倫比。”無因道:“狗的忠誠是奴僕的忠誠,馬的忠誠是朋友的忠誠。”嵋、合不以為然,說:“大家從來沒有把柳當成奴僕,它是我們的朋友。”無採忽然說:“馬和狗是不一樣的,我想哥哥說得對。”嵋、合沒有養過馬,無話反駁,都沉默了。嵋垂下頭,慢慢地說:“我覺得,我覺得很對不起柳。”無因看著嵋想了一下,鄭重地說:“我道歉,我知道柳是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其實我也很對不起黑馬。我們把它賣了。沒有辦法,城裡沒有它住的地方。”住在城裡不再需要馬,這是主要原因。無因知道,可是他不願意這麼說。他們已在翠湖邊的先生坡看好房子,已可暫住,不久即可搬來。同院有一位英國漢學家沈斯,正在把《中國史探》譯成英文。四人一路說說笑笑,一起到臘梅林來,把樹上的鳥兒都驚飛了。

因、採見過碧初,便到嵋、合子這邊,東摸摸西看看,說牆上怎麼沒有貼大字,嵋笑道:“我早不寫大字了,我再寫字就是書法了。”又見過道裡放著幾塊木板,嵋說:“瑋瑋哥要給我們做書架的。”無因道:“我和澹台瑋的想法常常很像,可是做起來我差多了。”說了一陣話,門外有人喊“三姨媽”,原來是慧書來了。她看見無因十分意外,急忙轉身到碧初房裡去了。一會兒又過來,對無因說:“你就要畢業了吧。”無因道:“就是,我明年大學畢業。嵋高中畢業,她要上數學系。”“誰說的?”嵋一轉念,“也可能。”合子道:“你這是自找麻煩,你常常不會做數學題。”嵋把頭一歪,道:“我愛走迷宮呀!”大家說些學校裡的事。因、採辭去,三人送到門口。他們從陡坡下去,真像是沉入了地底。 慧書要在梅林裡坐一坐,嵋讓合子先回屋。臘梅未開,梅樹自有一種清氣。兩人默坐了一會兒,慧書拉著辮稍,撫平辮梢上的蝴蝶結,欲言又止。嵋說:“你一進門我就覺得你有心事。”慧書說:“什麼事瞞得過你。我是有事找三姨媽,只跟你說點臨時的。”嵋說:“你說臨時的我也當永恆的聽。”慧書因道:“我的功課一點不難,同學裡很少用功讀書的,本來就是為得一張文憑。”嵋笑道:“好做嫁妝。”慧書輕拍了她一下,嘆道:“真的,我們都大了。我自找麻煩,選了一門微積分,真太難了,你幫我補習好嗎?”嵋說:“慧姐姐找錯人了,我怎麼能幫人補數學。”慧書道:“你不是要上數學係嗎?”嵋笑道:“是有這個想法,只不過是因為梁先生也愛吃棗泥餡的點心。”她垂下眼睛,隨即抬起,“要人幫你學習,我想莊無因最合適。我來問問他有沒有時間。”慧書大喜,說:“你怎麼會想到他呢!”嵋故意說:“你其實也想到了。”慧書望著遠處微笑不語。兩人回到房中,慧書和碧初談了許久,晚飯時不肯留下,說家中有事料理,自別去。 又過了一陣,大學中的劇團和中學聯合舉行了一次頗具規模的義演,以支援前線,賑濟難民。演出話劇:王爾德的《少奶奶的扇子》,莫里哀的《偽君子》,曹禺的等。華驗中學有一個青鳥文學社,是幾個高三學生組織的,晏不來老師指導,嵋也參加。他們傳看各種書籍,偶然也煞有介事地討論。一次談到梅特林克的《青鳥》,他們讀到的是散文形式的童話。晏老師告訴,它原來是一個劇本,他忽然眼睛一亮,說:“我們何不演呢?”當時找不到原著,晏老師根據譯文改編成劇本,在大、中學裡的愛好者中傳觀,大家都很讚賞。於是晏老師自任導演。當時設備簡陋,演童話劇簡直是不可能,不過有晏不來這樣熱心的導演,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晏老師從開始就認定,嵋演劇中主角最為適合。嵋覺得很有趣,她也要上台了,和周瑜一樣。晏老師想讓合子演弟弟,合子搖頭,說他情願看戲,不願演戲。後來由無採女扮男裝,扮演弟弟。之薇的角色是大黑貓。劇本的詞句經過晏老師潤飾,已帶有古典詩詞的意味。有的同學說不容易背,嵋這一班的人早有訓練,都很喜歡。 演出的時間在十二月,有人穿了薄棉袍,有人還穿著短襪,這是一個亂穿衣的地方。演出時,嵋穿了無采的洋裝,無採穿了合子的衣服。他們在台上走來走去,之薇不出場時,在幕後當提詞。無採常常忘詞。有一次忘了詞,又聽錯了提詞,自己覺得可笑,就笑出聲來,嵋也跟著笑,一時台上的演員和台下的幾個觀眾都大笑不止。晏不來嘆道:“做了大學生就不會這樣了。” 真的演出了,玹子和慧書動員了雲南軍政界的夫人們,買了很貴的票。這種童話為她們所未見,看了以後評論,說這童話教人學好。莊無因、澹台瑋都邀了熟人來看,反應不一。報上有文章,稱讚這是一個美麗的童話,也是一次美麗的演出。他們沒有想到除了這些美麗的評論,還有極嚴厲的批評,說這童話本身就大有問題,只講調和不講鬥爭,只講安分不講進取,讓中學生演這樣的戲顯然是不恰當的。 晏不來受到眾社朋友們的批評,很懊喪。他們說不應該教中學生念太多詩詞,也不應該演《青鳥》。這當然是有來頭的。晏不來不能心悅誠服,頗為灰心,和嵋談起。嵋不能懂,說:“在這樣的亂世裡求一點內心的平靜,也不行麼?人豈不太可憐。” 戲演過了,嵋見到了、也懂得了一些從前沒見過也不懂得的事。而真正出人意料的事還在後頭。一個星期天,嵋拎了一個籃子,籃中有兩斤麵粉四個雞蛋,到城牆邊的壓面鋪去,那裡有一個壓面機,可以把原料壓成均勻光滑的麵條,這是孟家人愛吃的雞蛋麵。她走過一個茶館,彷彿聽見有人招呼。順著靠在台階上的粗細煙袋往上看,見晏不來老師坐在一張桌前對她招手,同桌有幾個大學生都是滿面怒色。晏不來說:“我們辛苦勞動了幾個月,義演收入本來是給難民添置衣被藥品的,這筆錢你知道上哪去了?”另一個學生說:“你做夢也想不到,這筆錢到了賑濟機關,全落人私人手裡。”另一個學生說:“這是貪污!你怎麼不說得簡單點。”晏不來說:“我們有同學在賑濟機關,知道這些事。賣畫、賣花、義演、展覽得的捐款都到不了應該去的地方。”“他們怎麼做得到?”嵋問。一個學生說:“花樣多著呢,報假賬偽造收條,真要查起來,給點賄賂也就過去了。”嵋想連白先生的上當錢都在裡面了,可那些貪污的人要這些錢作什麼用呢?她就這樣問了。幾個大學生都說她簡直是從童話裡來。晏不來說:“這種行為對童話也是一種褻瀆。”大家商議要組織調查團。嵋並不像他們那樣氣憤,安慰說:“總會有懲罰的吧!”眾人聽了這句不著邊際的話,倒得了些安慰。嵋到壓面機前看見微黃的麵條瀑布似地從機器裡流出,不像每次那樣歡喜。鼴鼠飲河不過滿腹,鷦鳥巢林不過一枝。這是最近嵋從上看來的。再有錢不是只有一個肚子嗎?為了沒用的東西讓別人挨餓受凍,讓自己身敗名裂,真是何苦。嵋想著,付了壓面錢,提著沉甸甸的籃子回家去。 過了幾天,報上登出一條消息,對各種義賣、義演的收入去向提出質疑。孟家人在飯桌上議論。弗之說:“官官相護,真正的罪犯是查不出來的。”嵋說:“反正有這事,有人揭發。”弗之說:“只怕揭發的人需要想辦法保護自己。”合子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說:“豈有此理!”弗之嘆息:“世上的事你們知道的還太少。” 果然,不久報上又有消息,說學生們在工作中利用捐款大吃大喝,又說確有人貪污已畏罪潛逃。晏不來說:“報紙要反著看,說是畏罪潛逃,其實是揭發了別人的罪,受到恫嚇,才不得不躲起來。倒打一耙,移花接木,都是那些人的慣技。躲藏是不得已的辦法,先求得個安全吧。”有同學問,這不是誣陷麼!晏不來苦笑道:“當然是,可又有什麼辦法!”這事讓同學們很憤怒。 揭發人是孫裡生,他給晏不來代過課。他的每堂課都是一次講演,很有條理,從不拍桌子打板凳,只是頭髮永遠在怒髮衝冠的狀態。嵋等都希望孫老師平安。 “他會的。”晏不來很有信心,“他會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下一個星期,嵋去壓雞蛋麵,走過茶館時便想,若能為孫老師的平安出點力才好,可惜雞蛋麵起不了多少作用。 第二節 慧書那天說家中有事,確是實話,家中的事使她很煩惱。那煩惱像一團爛泥粘在她身上,又像一團迷霧,看不清裡面的路數。她和碧初談了,碧初一驚,說:“這些年沒有這些事了,怎麼又來了!此事萬不可辦,亮祖兄會聽你的話的。你要認真勸他。以後需要你勸的事還不止這一件呢!”她得了三姨媽的支持,心下稍覺輕鬆,緩緩走過翠湖,路也似乎清楚多了。五華山華燈初上,已不是跑警報時的暗淡,一山一水之間,沿街有人家,有店鋪,宛如畫圖。忽見“綠袖咖啡館”幾個字明亮地射過來,心中一動,便走進去看看。 咖啡館生意更好了。燈光很暗,音樂很輕,外國人多,和以前不大一樣了。音樂正好是那支《綠袖》曲子,婉轉地迴盪著,那架屏風隔出了小天地,引人遐想。慧書一走進來,立刻發現這不是一個單身女子來的地方。她轉身正要出門,呂香閣已經殷勤地迎了上來,“慧小姐來了,這可是小店的榮幸。”慧書說:“對不起,我大概走錯路了。”出門便走。香閣大聲問嚴府一家都好,送出約五十米,低聲問:“慧小姐找我有事嗎?”慧書微笑道:“沒有事,不過聞名來看看。”香閣也微笑道:“你說'聞名'話裡有話,這裡來的人多,有些事我也管不了,我一個女人自己開店掙碗飯吃。那難處不是你們小姐能懂的。”慧書溫和地說:“好了,我知道了,不要送了。”香閣看看來往行人,說:“府上大概很熱鬧?”隨即決斷地說,“嚴軍長這事,我不願意,不知是哪個王八羔子出的餿主意,拿我當一碟小菜。”慧書沒有料到她這樣直接,愣了一下,說:“既不願意,回掉就是了,大家都少麻煩。”香閣本來一直滿面堆笑,忽然繃起臉,那張俊俏的臉兒一繃起,好像下面藏著積年的冰雪,寒氣逼人。她拍拍慧書的肩,回咖啡館去了。 慧書站了一會,才走回家去。一路溫習前天晚上發生的事。嚴亮祖出征在即,家中不再有前些時的清靜,常有客人來往,一些內眷也來看望,都是荷珠接待。素初另闢了兩間屋,作為靜室,終日誦佛,連飯也是送進去的。慧書已移到樓上居住。前天晚上聽見亮租屋裡,一陣摔瓷器的聲音,夾雜著荷珠的大聲喊叫,仔細聽好像是亮祖要娶什麼人。荷珠吵了一陣,嚴亮祖忍耐不得,大喝一聲:“你再吵,把你拿出去正法!”果然沒有聲音了。過了一會,荷珠敲門,要進來說話。慧書無奈,讓她進來坐,荷珠頭髮散亂,披著一件花袍子,一進門就說:“你爹要娶一個妾。”慧書很吃驚,說:“怎麼會呢!”荷珠道:“是真的。不是別人,就是太太的親戚,呂香閣。”慧書更覺詫異,說:“他們認識?”荷珠道:“呂香閣幾次對我說軍長好威武,好像是在什麼跳舞會上見過,要請我們到咖啡館坐坐,給她增光。也怪我多事,只想著讓他散散心,帶他去了,那呂香閣不是人,不知是什麼妖精,當時就眉來眼去。後來她又自己去拜訪軍長,不知灌的什麼迷魂湯,把軍長迷上了。”慧書第二天要考微積分,聽她說了一陣,便道:“我明天要考試,荷姨早些休息吧。”荷珠又說了許多呂香閣如何奸詐,才悻悻然自回她的小院去了。慧書用手電把荷珠坐過的椅子仔細照過,生怕落下毒物。 呂香閣自那次舞會上見過亮祖以後,便設法親近,咖啡館見面後單獨去看望他已非一次,她大概是要試試自己的手段,給咖啡館揚名,果然甚得亮祖歡心。一晚,亮祖對荷珠說,那女子長得好,人也精明。荷珠忽然道:“娶回來吧,我們做姐妹。”亮祖倒是沒有想過,聽說就想了一下,說:“未嘗不可。”荷珠似乎很高興,真的去和香閣說了,回來報告說,香閣也很高興。亮祖並未多用心思,那晚隨口說了一句:“謝謝你了。”不想荷珠變了臉,跳起來指著嚴亮祖,說:“跟了你這麼多年,還沒看出你的心腸。我是試探你。”嚴亮祖公事很多,覺得這簡直是搗亂,瞪起一雙環眼,說:“你是瘋了心了,我是你試探的麼!”荷珠哭著說:“偏要試探你!”亮祖說:“我就偏要娶那女娃!你這人真奇怪,你幾時怕過我跟前有別人,這麼多年了,連太太都在你下頭。你還要怎樣!你就去辦吧,出發以前就辦。”這時荷珠摔了兩個茶杯,吵了一陣,到慧書房裡。 前晚的事溫習過,已到家門,慧書先住靜室省視母親。端坐椅上,手持念珠,是素初永恆的姿勢。慧書耐心地坐在椅邊一個矮凳上,等素初告一段落,慢慢地說了這事,並說:“我去看過三姨媽了。我原有個念頭,想再有個人,而且這人還是呂家的親戚,分荷姨的勢,還能照顧娘,也許娘會好過些。三姨媽說,我這是孩子話。”素初搖手道:“我心裡很平安,若要分荷姨的勢是做不到的,也不必。”慧書道:“三姨媽要我一定擋住這件事。看荷姨的意思也是要我去勸爹。我剛和呂香閣說了幾句話,覺得這人真的比荷姨更難對付,而且她也不願意。”素初道:“真的嗎?”慧書道:“爹大概很少考慮人家願不願意,我看她倒是真的,這樣倒好了。”素初撫摸著慧書柔軟黑亮的頭髮,嘆息道:“你小小年紀為這些事操心,娘對不起你。”慧書低頭不語,半晌說:“我去勸爹。本來就要出發,哪有這些閒心,傳出去影響爹的聲望。”這時,女僕董嫂進來收拾桌子,原來午飯的碗箸尚未撤去。慧書責備了兩句,又強要母親站起,在院中走了兩圈。素初說:“今天的功課尚未做完,你也去吧!”慧書往自己房中放下書包,略事休息,就往荷珠房裡來。院門很窄,迎門趴著一條蜥蜴,約有一尺長,兩邊各盤著一條花蛇,見有人來,把頭昂起。慧書雖已見慣,每次來還是不免心驚。荷珠從窗裡看見,說:“只管走,到了我這兒,什麼毒蟲也不用怕!”“噝、噝”兩聲,兩蛇復又捲盤起來。慧書進屋站著說話。荷珠道:“我知道你不敢坐。”屋中收拾整潔並無異處,可是什麼時候會出現什麼毒物就很難說了。慧書不好意思,勉強挑一張木椅坐了,說:“我看見呂香閣了,她先和我說起,說她不願意。”荷珠道:“她和我說願意得很,巴不得和我做姐妹呢!她願不願意是小事,需得軍長拿定主意。”慧書說:“我要勸爹的,可是爹不一定聽。”荷珠從一個黑陶罐中倒出一杯酒,酒作絳紅色,異香撲鼻,中人欲醉。荷珠把酒杯端在手中,說:“這是夢春酒,你爹知道的。這酒倒出來,就不能倒回去。你爹若是不轉彎,”她舉了舉酒杯,“這酒也就不用倒回去了。” 慧書勉強安慰道:“荷姨主過多少大事,爹的脾氣你還不曉得。我想不過是說說,哪裡有空。”荷珠冷笑道:“我為他死他也是不知道的。”當下把那杯酒連杯放在另一個小罐裡蓋上蓋子,“你從小不多說話,可我知道你是明白人,你爹的脾氣執拗,也只有你能勸他。”慧書道:“荷姨也不要太當真,我看這事辦不成。”說著站起身,走到門前。椅子底下躥出幾條活物,她不願看,匆匆走了,回到自己房中才鬆一口氣。她房裡懸有各種錦緞幛幔,都是用花椒水泡過的,既可裝飾又有實際用處。這晚亮祖沒有回家。慧書翻來覆去不能入寐。偌大一個房屋都壓在自己肩上,太沉了,讓人喘不過氣來,她恨不得把這個房屋掀掉,把這個家掀掉。她要遠走高飛,只要一個人為伴,這人最近能為她補課,是絕好的機緣,這樣一想心里平靜,甚至有些快樂。 次日傍晚,慧書才見到父親。亮祖只要在家,總要和慧書談話,他需要談話的對手,就是穎書在身旁,慧書的談話也高出一籌。當時亮祖進門說:“你這裡的花椒味太重了,這味道可會傷身體。”“不會的,已經這麼久了,連我自己都有了花椒味。”亮祖在常坐的椅子上坐了,問起學校的情況,慧書說:“我的事爹不用分心了,倒是爹讓我操心了。荷姨說了,爹要另外娶人?”“可不是,我差點忘了。這個人你認識,說是叫什麼呂香閣。”慧書道:“我們這幾年過得還清靜,再娶個人不嫌麻煩?”亮祖道:“我看那女娃乖巧機靈,好玩得很,來了不合適再打發出去就是了。”慧書嘆道:“現在可不比從前了,娶個人又嫁出去不當回事。就算留著,也於爹的名聲有損。”亮祖沉吟不語。慧書又說:“娘是不管事的,荷姨堅決反對。”“其實這事是她提起的,她說是試試我,我也要試試她,有多大肚量。”慧書說:“大家好好的,何必要試探來試探去。爹,我昨天到荷姨房裡去了,她倒出一杯酒,說那酒倒出來以後是不能倒回去的。”亮祖心頭一沉,大聲說:“夢春酒!這次她這麼認真!我下星期就要出發了,回來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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