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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戴眼鏡秘辛

女王和我 林太乙 3266 2018-03-19
我坐在飯桌前,猛然低頭,夾了點小菜放在碗裡,又猛然抬頭看他。 “你這是怎麼回事?變成傀儡啦?” “我聽你的話,配了三焦點眼鏡,看書,做針線時用近視焦點;看窗外物景,看電影,用遠視焦點;切菜燒飯,坐在飯桌看閣下尊容,用的是中視。以後不必再為找不到適當的眼鏡煩惱了。” “你要轉動眼球呀!夾小菜時眼球向下看,頭自然會低下來;要向上看,眼球向上,頭自然也抬起來。不然的話,就像被線拉扯的傀儡。” “我辦不到。夾小菜時想到有話要跟你說,眼睛抬得太快可能就會從遠視焦點看你。不夠快的話,可能就從近視焦點看你。” “那有什麼關係?” “那何必配三焦點眼鏡呀?我不想吃了。我一點胃口都沒有。”

我嘆了口長氣。我戴眼鏡的辛酸從在上海念小學時開始。我常常感到眼睛痛,媽媽帶我去看醫生,發現我有散光和近視眼,要戴眼鏡。那時,多半是老人才戴眼鏡的。我配好眼鏡,鼻樑上多了個尷尬的負荷。第一次到學校,羞得不敢抬頭。全班只有我一個人戴眼鏡,男同學說我是四眼田雞。我以為近視眼是一種病,而那副眼鏡宣布我的病況,覺得難過得不得了。十歲時,我們舉家去了美國,看了眼科醫生,他說我只需在看書的時候戴眼鏡,我高興得好像鳥從籠中飛出來。 但是認識的字越多,近視也就越來越深。我養成癖好,凡是看見字就讀,哪怕是一瓶醋上的商標或是咳嗽藥的說明書,我都從頭讀到底。讀中學時,我主修文科,必須讀的書幾乎讀不完,除了莎士比亞之外,還有蕭伯納、王爾德、托瑪斯?曼等等,這些書或劇本我都讀得津津有味,一本本厚厚的書讀完之後就像消化一頓大餐,肚子飽滿,感到恬適。眼睛酸痛當然不在話下。在中文方面,父親填鴨式地要我攻讀經典之作,什麼蠅頭細書的批註,我都瞇著眼睛看。我更迷上了張恨水的小說。 《啼笑姻緣》、《秦淮世家》、、等等,我念得廢寢忘食,即使文字沒有標點符號,也不分段,我也念下去,因為張恨水小說裡的人物是那麼逼真,他所描寫的一九二○年代的社會是那麼引人入勝。一副沉重的眼鏡似乎永遠壓在我鼻子上,眼球帶紅絲是永久的狀況。

後來我在《讀者文摘》工作,那可真是手不釋卷,目不交睫的日子。每月美國總社和其他外文版發來的文稿都要看。我們還訂了七十多種中文報刊,又買了各種書籍。編輯部同仁分頭看,旨在尋找適合文摘風格的文章以便轉載,發現一篇就好像淘金者淘到金砂一樣。 我卻仍然在閱讀的時候才戴眼鏡,不閱讀的時候我的世界好像籠罩在薄霧裡。在街上走,即使跟熟人擦肩而過我也視若無睹,因此有人批評我,說我架子好大,目中無人。於是我笑容常開,在經常光顧的餐館進午餐,左望右顧,眉開眼笑。直到有一次,引來一名男子兩句髒話,使我羞得無地自容。 全日戴眼鏡的時候到了。 但是眼睛是心靈之窗,怎麼可以用眼鏡遮起來?於是我配了隱形眼鏡。跟著來的是大小瓶消毒水,清洗液,人造淚。早上從床上一躍而起便在洗臉盆前彎著腰,從小盒子裡摸出泡了一夜消毒水的鏡片,放在小杯子裡用清洗液清洗,然後小心翼翼提心吊膽地一一按入眼眶。眨眨眼睛,照照鏡子。運氣好的話,雙眼都看得清楚,便可以換衣服,吃早點,帶著一皮包的藥水上班去了。

但戴隱形眼鏡的人需要時時戒備不測禍機。上班路上如果灰塵吹入眼睛,千萬不可揉它,一揉的話,鏡片可能移動,不再蓋住角膜而不知去向。那隻好一路眼淚涔涔而下,到了辦公處,直奔女廁,用拇指和食指尖把鏡片從眼睛捏出來,放在小杯子裡,加消毒水消毒,然後把頭向後一仰,用清洗水一小杯覆蓋眼睛,不停轉動眼球,希望把灰塵清洗出來。假使眼睛不痛了,就算功德圓滿。 但是如果鏡片不在角膜上,那隻好閉著眼睛,用手指在眼皮上輕按,按到個硬件的話,就是那小傢伙了。設法把它捏出來,再消毒沖洗,按入眼睛。這時,眼睛已像火球,鼻涕直流。假如那小不點兒找不到,那隻好鼻子緊貼鏡子,拉起眼皮,仔細觀察。我的天呀!滑到眼球上端去了!心驚膽戰,全身冒出冷汗。別急別急,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慢慢地翻轉眼球,又揉又拍,又擠又眨,終於把那小傢伙弄下來了。這時已經眼餳骨軟,心力交瘁,只好將另一眼裡的鏡片取下,從皮包裡拿出那副老老實實的近視眼鏡戴在鼻子上。

但如果那小不點兒根本不在眼睛裡,根本不見了,那可慘了。摸摸身體,是不是沾在衣服上?獨具隻眼,視力半清不楚,四處觀望。在不在臉盆上?有沒有掉在地上?匍匐搜尋那本來就要人看不見的東西。徒勞無功,只好投降。四眼田雞總比獨眼龍強。 這些痛苦經驗使我決定戴老老實實的眼鏡,除了近視的還配一副遠視的。只有要赴宴會時才戴隱形眼鏡。直到有一次要赴盛大的新春年會。我穿了件翠綠色的旗袍,戴了珍珠耳環和項鍊,自以為打扮得無瑕可擊,問他,“你看怎樣?” 他說,“別戴隱形眼鏡了。你的眼袋那麼大,不如戴普通的眼鏡遮起來要好看一點。”多年前我看中他,就是因為他有話直說。 在公元一千年,就有人用放大鏡閱讀小字。眼鏡是在十三世紀由一名意大利僧人發明的。到了十四世紀,威尼斯已經大量生產眼鏡。後來近視遠視眼鏡都有得買。一四五○年,古騰堡發明活版印刷術之後,戴眼鏡的人隨著看書的人越來越多。最早的鏡片是用手托住的。到了十六世紀,才有人在鏡框上加綁帶,綁在耳朵上。後來,一名巴黎商人在鏡框上加了框腳,長隻及太陽穴,因為那時買得起眼鏡的都是地主階級人士,而他們都戴假髮。一七三○年,美國商人施卡雷特(EdwardScarlett)賣框腳長及耳朵的眼鏡了,而在一七五二年,愛斯科(JamesAyscough)發明了安裝鉸鏈的框腳。

隱形眼鏡則是一八八七年由瑞士醫生費克(A.EugenFick)發明的,以玻璃鏡片蓋住眼球。到了一九三八年,人們以塑料取代玻璃,在一九五○年生產的隱形眼鏡就只蓋住角膜。 明朝時代,西洋傳教士將眼鏡傳入中國,受惠者之一是劇曲家孔尚任。那時孔氏的視力衰退,幾乎盲目。他買了一副澳門進口的眼鏡,戴上之後,整個世界變得清晰明亮,即使傍晚站在窗口,也看得清楚小字。他因此可以繼續寫作,幾年後著。 據說,人過四十,眼睛的水晶體開始硬化,使眼睛越來越遠視。世界上百分之五十二的人都須要用眼鏡矯正視力。 歲月不饒人。幾年前,除了近視遠視眼鏡之外,我還配了一副中視眼鏡,是供切菜燒飯時用的。我做事有規有矩,看書做針線的眼鏡放在書桌或沙發椅邊的小桌子上。做飯時用的中視眼鏡放在廚房裡,出門時用的遠視眼鏡放在靠近大門的桌子上。但事實上沒有那麼簡單,有時我會戴著中視眼鏡做針線,戴著遠視眼鏡切菜,等到覺得不對勁,就要從飯桌、爐子、水槽邊找到書桌、床頭、沙發椅、書架上,才找到適當的眼鏡。

如果要出門,那更不得了,因為我還有三副黑眼鏡。天氣好的話,外子和我喜歡到公園去散步,看報。氣候難測,所以六副眼鏡都要帶。因此出門之前要把它們都找到,放在各別的套子裡。因為套子看起來都差不多,我在上面縫了小布標,註明老大,老二,老三和大黑,中黑,小黑。外子等得不耐煩會抓起眼鏡隨便放在哪個套子裡。在公園裡坐好要看報時麻煩就來了。大黑套在老二里,老三套在小黑裡。 “小黑呢?我在找小黑!” “什麼大黑小黑?你呀!最好去配副三焦點眼鏡!” 我摘下三焦點眼鏡,揉揉脖子說,“脖子酸疼,受不了。” “你那樣猛然抬頭低頭,脖子當然會酸疼。我不是跟你說過,要看遠處的時候,眼球向上,頭自然會抬起來,要近看,眼球向下,頭也自然低下來。”

“我要是透過近視焦點偷看一下窗外的物景怎麼辦?” “怎麼會是偷看呢?” “因為那是超越界線,是違規。” “什麼界線呀?” “遠視,中視,近視間的界線。從近視跳到遠視,不顧中視,就像在公路上開車起線,不顧中間的線就從左邊駛到右邊。不守規矩的事我不做。我想念老大,老二,老三,還有大黑,中黑,小黑。” 他長嘆一口氣,“那麼把它們找出來吧。” “問題是,老大放在小黑的套子裡呢,還是在老二的套子裡?老二收在小黑的套子裡,還是在老三的套子裡?” “我們退休了,應該過逍遙自在的日子,”他嘆道。 “凡事不必明察秋毫,恍恍惚惚過日子,不也很好嗎?” 就這樣,我變得凡事眼不見為淨,隨遇而安。但是如果你在路上看見我迎面而來而我不與你打招呼,請勿見怪。我並不是目中無人。我找不到老大,戴在鼻子上的是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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