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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四十五章追隨政府攜稚小木蘭入蜀全民抗戰匯洪流國力西遷(1)

京華煙雲 林语堂 14854 2018-03-19
戰爭開始之時,木蘭正和全家在牯嶺避暑。牯嶺是長江沿岸的名勝。 阿眉現在已經是十七歲的少女,在南京一所教會中學唸書。阿通已經大學畢業,正在上海附近政府電信局的無線電台做事。這個電台能以強大的電力越過太平洋把信息發到舊金山。他請了六個禮拜的假,隨家到牯嶺。 杭州現在是中國公路網的中心,這些公路能把中國各地都聯繫起來,是政府近年來十萬火急下加速趕建的。在杭州背後的錢塘江上,一座公路鐵路兩用的大鐵橋剛竣工通車,在鄉下人看來,是現代工程上的奇蹟。另有一條新完工的鐵路,把南京,杭州直接和牯嶺附近的江西省城南昌聯繫起來。這條新鐵路通過多山地區,工程雖然艱鉅,但也在一年半竣工。國家這樣突飛猛進的建設發展,事實上,也是引起戰爭的原因之一,因為日本看出來,若想進攻中國,再晚就永遠沒有機會了。在中國方面,人人有了民族自信心,也有了對抗日本侵略保衛國家主權的決心。

蔣介石和夫人宋美齡女士這時正在牯嶺,牯嶺已然成為政府官員的消夏勝地。木蘭的房子正在蔣氏伉儷官邸的上面。雖然蔣氏官邸是在木蘭的院子的正前面,可是有五十碼的荒野山坡相隔,木蘭可以望見官邸中僕人的操作。官邸的入口在一條山路的開端,但這條路為自上而下的一條溪谷所阻,與此溪谷並行有一百碼之遙,然後相交叉,一條較為寬闊的公路由此開始。在交叉路口,站有崗哨。在此交叉路口或在溪谷對面,可以望見官邸之中緊張的活動。各省的高級軍官,南京的重要大員,不斷出出進進,有的步行,有的坐轎。中國將來的命運如何,或淪為日本的保護國,陷於萬劫不覆之地,或抗戰建國,使中國成為一個自由團結獨立的國家,就要在這棟房子裡決定了。

在七月十七號,終於達成了最重要的決定,蔣介石向全國廣播抗戰到底的國策。他警告全國,必須準備重大犧牲,中途絕無妥協可能,否則其惡果更為不堪。 蓀亞說:“他這個人,別人做不了的事他都做成了。北伐戰爭這項空前艱鉅的任務,他必須要擔當起來,他已經完成了。現在他又遇到更艱難的任務,要領導中國對抗日本。他已經習慣於在風暴里幹自己的事,也許他以此為榮。他一定能夠把這場戰爭進行到底。過去這十年,我一直注意他。他瘦削硬挺而骨骼嶙峋,可是你看他的嘴!他的臉上顯出的堅強不屈與足智多謀,兩者配合得那麼神奇,我是從來沒見過的。” 阿通說:“我願給他做個渡船夫。” 木蘭喊道:“什麼?”她的臉突然沉下來。 “媽,怎麼?您不恨日本嗎?”

木蘭看著蓀亞,默不作聲,蓀亞也一言不發。 阿通又問:“您不贊成?現在國家需要人人奮鬥哇。” 但是木蘭卻走開了,依然沒說話。又經過一個鐘頭,她也一句話沒說。她失去了心情的平靜。她突然的感覺,就猶如戰爭來臨時普天下的父母的感覺一樣。戰爭已經來到門前。為什麼過去她沒想到呢?中國現在向她來有所索取,索取她的兒子。 她和丈夫商量這件事。一個鐘頭之後,她和蓀亞把阿通叫去,有話和他說。 她問:“你已經決定去打仗了嗎?” 阿通回答說:“我若不去,我受教育有什麼用?媽,我不了解您的意思。” “你不能了解……我只是問你是不是已經決定。” 阿通說:“是,我已經決定。” 木蘭心裡在掙扎交戰,她眼中流出淚來。她說:“阿通,我就只有你這麼一個兒子……”說著哭起來。

蓀亞說:“兒子,你現在年輕,你不懂父母的心……”木蘭喊道:“我寧願自己死,不願看見你死。我受不了。”他父親又說:“阿通,你聽著。你媽和我已經商量過。國家若需要你,你必須要去。可是你要知道,在我和你媽這方面忍受的犧牲比你的犧牲要大。年輕的愛國志士在戰場上死得光榮快樂——他也有他的戰友——可是他年邁的父母在家里活著,怎麼受得了。我們並不是阻攔你。你也要為家裡想一想。” 阿通說:“國若亡了,家還有什麼用?” 父親很有耐性的說:“這個我自然知道。我現在若像你那麼年輕,我自己也是要去打仗。但是我們家只有你這麼一個兒子。我們已經把你大姐獻給國家了。你媽和我都上了年紀,再不能有兒子。由個人和國家的觀點看,你應當去。從曾家的觀點看,若沒有特別的理由,你不能輕易犧牲。你的情形與眾不同,曾家可能絕了後。日本但求中國人都死光,而家庭是國家的第一道防線。你想想祖父祖母。這些年曾家生了多少孫子呢?我們三代只生了你和你經亞伯父的兩個兒子。阿瑄不是我們曾家親骨肉,現在也不知道他流落何方。曾家的血統不能斷絕,要一直傳下去。你也許覺得這話不切實際,也許你不懂。可是中國四千年就是這麼延續下來的呀。甚至在徵兵制度的國家,沒到萬不得已,也不徵召獨生子去當兵打仗……”

阿通兩手很緊張的攥住椅子的兩臂,他說:“爸爸,媽,我知道您兩位老人家難過……可是我不得不去。” 木蘭臉上流著眼淚,抬頭看了看兒子,她說:“好,去吧! 我命裡是要受罪,是要傷心的。 ” 蓀亞說:“告訴我,你要去幹什麼?你要去從軍?”“我要去從軍。國家要我幹什麼我就乾什麼。我一定要為國家做點兒事。” 父親問:“你為什麼不能照舊在電台做事?雖然不是上前線,也同樣是報效國家呀。” 木蘭把握住這個想法,她說:“你說你要去做渡船夫。太平洋上的無線電就像一個渡船。你為什麼不做這件事呢?”阿通慢慢說:“好吧,若是對國家重要,我可以繼續做。”這似乎是父母和兒子之間的一個折衷辦法。可是事實上,阿通做事的那個電台靠近江灣,正是戰爭的中心。

阿眉並不像她大姐阿滿那麼聰明有才氣——也不那麼活潑愉快——但是謙和高雅,是不知不覺從母親身上得來的。她也敬佩曼娘,而她的端莊靦腆也正像曼娘。在現代的女學生之中,她完全是家庭教養良好的那一等少女。 現在南京金陵女子大學的幾個女傳教士,同時也在金女大教書,也正在牯嶺消夏。阿眉很得老師的喜愛,有一位康寧漢小姐特別關心她。這幾位老師都在牯嶺木蘭家住過,她們也曾邀請木蘭到她們的住處去過。八月十三號,上海戰事爆發時,金陵女大是否秋季還開學,大有問題。倘若不再開學,阿眉不願耽誤一學期。因為阿通的假日即將期滿,木蘭正說帶他回杭州,在他回去上班以前,一同住些日子。康寧漢小姐說讓阿眉繼續在牯嶺和她們同住,將來一齊回南京。秋天學校若不開學,阿眉可以坐火車回杭州,也很方便。康寧漢小姐是個心腸很好性格溫柔的新英格蘭女人。木蘭很喜歡她,所以就同意讓阿眉和她一同多住些日子。

回杭州去的前一天,木蘭說:“阿通,阿眉,你們兄妹倆暫時要分別些日子了。這個戰爭要打多久,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和你們相隔不遠,阿眉,若有什麼急事,趕緊給我打電報,立刻回家。唸書不要看得太重要。戰事若不久就停,明年我給阿通娶個媳婦。你看,鄉間,這兒多麼太平安靜。咱535京華煙雲(下)們可以在這兒買幾百畝地,我要看著阿通和兒媳婦在這兒安居樂業,務農為生,給我生幾個孫子孫女兒。” 她是一半開玩笑,可是孩子們懂她的意思。 阿通說:“戰事不久就會結束的。我們已經向虹口進攻,就要把日本鬼子趕下河了。” 第二天,蓀亞和木蘭帶著兒子回杭州,坐的是很舒服的船,從徽州附近的一個小鎮出發,一路風景極美,尤其是七里瀧那一段。一邊岸上有兩塊巨大的岩石,叫嚴子陵釣魚台。那兩塊岩石高出河面至少有六十尺,船在那兒拋錨過夜的時候兒,木蘭心中納悶兒:當年嚴老先生怎麼從那麼高的石台子上往下釣魚呢?她心想是不是地升高了,或是海面降低了,因為那是兩千年以前。大家聽了這種想法,頗有感慨。在河面船上過夜,明月高高在山上,微風自河面吹來,其美真是無法描繪,蓀亞和木蘭小飲了數盃。

阿通在家和父母過了幾天,回到上海去辦公。不久,他父母接到他一封信,說無線電台的高塔,都在日本第一次轟炸下毀滅了,其他一同遭受摧毀的還有圖書館、博物館、體育館,江灣市民活動中心的體育場。他們只能盡量搶救設備,以供將來在公共租界恢復電台的活動。 中國大批援軍進入吳淞地區,在上海附近長江三角洲上將要進行大規模的陣地戰。戰事已發展成為全面的,範圍勢將越來越廣。京滬鐵路沿線的城市時常遭敵機空襲,乘火車旅行已經不安全了。杭州已遭轟炸數次。 很多上海杭州的居民四散逃難。杭州人往上海的外國租界逃,以求安全,上海居民則往內地逃,逃離日漸擴展的戰事地區。 大約就在這個時候兒,木蘭接到阿非的電報,說他到了上海,和經亞家住在滄州飯店,但並沒提曼娘和阿瑄。他們為什麼沒出來呢?木蘭很擔心,有意去看阿非、寶芬、暗香,打聽點兒詳細消息。

到九月一號,情勢十分危急,蓀亞和木蘭決定把阿眉接回杭州來,情勢若再壞,就欲歸不得了。坐火車回來還可以,當然也有幾分危險,並且必然會比平常慢得多。公路當然隨時都通。為了不使女兒冒險,蓀亞和木蘭決定由蓀亞去把她接回來。木蘭說她也要到上海去,因為她急切於得到有關曼娘的消息。心想也許曼娘已經和他們一齊出來了。想到也許有這種可能,心裡覺得好興奮。 他們出發的頭一天晚上,接到阿通的一封信: 父母大人尊前,敬禀者,兒已從軍。念及國若 不存,家有何用?若為人子者皆念父母兒女之私情,中國將如何與日本作戰?祈勿懸念。不驅倭寇於東海,誓不歸來。 兒阿通 木蘭看完信愣住了。兒子已經從軍,但是何處從軍,在何部隊?為何不先告知父母?這樣,她越發急於往上海一行,也許阿通正在上海某處作戰,亦未可知。乘著交通情況還不太壞,先使女兒離開南京。這是一個明智之舉,因為倘若阿眉還留在南京,等十二月南京成了難民婦女集中營,她必然也成了日軍暴行的犧牲品。那種暴行使文明人無法想像,在未來幾百年,會使天下所有的人都一直看不起日本人,都一直看不起日本軍人。

他們到了上海,找到寶芬、暗香和他們家的人。他們正住在一個舒適的舊式家庭飯店裡,那家飯店以前是洋人開的。現在由中國人經營。使木蘭失望的是,曼娘沒跟他們在一起,他們也不知道木蘭的這位結盟姐姐家出了什麼事。木蘭很擔心。 蓀亞到南京去接女兒,木蘭就和他們一起住著。由南京到上海平時只走七個半鐘頭,但是目前由於軍運頻繁,自然要耽誤。莫愁已經到上海看過他們,也已經回蘇州去了,她心裡非常不安,因為倘若國軍撤退,蘇州就處於下一道防線上。搬家到上海自然安全些,但是立夫是政府的官員,若是搬家逃難,會讓他顯得意志不堅定,而且他回家也越來越不容易。木蘭告訴她丈夫在蘇州停一下,去看看妹妹和立夫,勸他夫婦再到上海去一次。 蓀亞去了之後,木蘭才得有時間多打聽點兒親友的消息。素雲的死她非常受感動。她聽到黛雲和陳三的事情,以及他們怎麼在西北參加了游擊隊。他們無法告訴她曼娘和阿瑄家的情形,大家都恐怕他們很可能出了差錯兒,因為好多難民告訴過他們在北平日本兵蹂躪鄉間糟蹋婦女的暴行。 因為木蘭的親友都屬於上等社會,受戰事的災害還算是最小的。但是那些日子在上海,並不太平。轟炸機天天在頭上飛。空中機關槍的掃射常常打在街上和屋頂上。爆炸之聲,晝夜可聞。老百姓湊集在江邊兒上,看日本砲艇和浦東中國軍隊之間的砲戰,有人站在樓頂上看閘北和江灣火光熊熊的天空。最壞的是,逃難的男,女,孩子,由閘北湧來,在大街上踟躕猶豫而無所歸。北平來的這批人看見上海闊綽的人還在戲園子,電影院,舞廳裡追歡尋樂,不覺大驚失色。就如同屬於兩個不同的國度一樣。北平人懶散輕鬆,聽天由命,逆來順受,但是而今至少臉上是顯出愁眉不展,是垂頭喪氣,內心則隱藏憤恨,敢怒而不敢言。對比起來,這個富足的通商口埠上海的市民,似乎是完全不知道戰爭正在瘋狂進行,因為人人都能從他們的行動上看出來。固然不少人忙於救濟難民的工作,忙於到醫院探視傷病者,為士兵送慰勞品,安慰鼓舞士兵,因為他們補給並不夠充分。但是整個上海則呈現兩個劃分得顯然不同的類別。一類人則享受歡樂,一如往常,有西洋租界保護,正合心意;另一類普通老百姓,保國抗敵的士兵和流離失所的難民,在戰爭的摧殘蹂躪之下,則首當其衝。 木蘭現在對戰事的關心,不是只限於個人了,她不能忘記自己親生的兒子是正在驚天動地的砲聲中。她接到兒子的第二封信,由家中轉寄來,說他在楊行前線一個無線電單位服務,說在請假期間也許能和父母一見,也許父母能到戰地去看他。 第三天,蓀亞和女兒安然歸來。立夫和莫愁也全家同來。 立夫的長子肖夫,也在請求父母允許他去打仗。蓀亞告訴他們說他的兒子阿通已經從軍,肖夫的問題也自然不難解決了,因為立夫有三個兒子,不能不答應。立夫和莫愁決定自己帶著肖夫和他兩個弟弟一同前去接洽,看能否使肖夫和阿通兩個表兄弟在一個單位工作,這樣也可以減輕兩位母親的懸念。肖夫剛從中央大學畢業,手筆很好,寫作很快。他有輕度的近視,帶著眼鏡,在做寫報告信息的參謀工作,是個有用的人才。 肖夫立刻就要到前線了,這減少了親戚聚會的歡樂。雖然沒人說出口來,姐妹見面時的氣氛則緊張而不輕鬆。暗香的兒子說也要去,但是叔叔蓀亞說:“給曾家留個根吧。並且,你還年輕。” 問題現在是怎麼把肖夫送到阿通服務的單位去。立夫費了一天的工夫辦這件事。 傍晚,他回到飯店,告訴他們說:“運氣不錯——我找到的那個團長,是我的學生,幾年前在北平跟我唸書的。他太太住在法租界。我去看她,她幫著打電話給她丈夫。” 莫愁問:“他答應對肖夫特別照顧了沒有?” “他說了。他說盡量讓他表兄弟倆在一起。” 木蘭問:“他知道阿通在他哪一團嗎?” “他說他會立刻查出來。” 現在莫愁掉下眼淚來,因為兒子從軍已經無可挽回了。 立夫說:“我帶他到前線去。” 蓀亞說:“你自己到前線去?” 立夫說:“你若打算看阿通,你最好也一齊去,我們明天晚上走。” 蓀亞問:“為什麼晚上去?” “晚上安全。團長會派車去接我們。楊行離上海很遠,普通車也不准到前線去。有副官坐車來帶我們走。” 木蘭坐著發楞。 她突然問:“立夫,女人也能去嗎?” “我想團長會讓你去,不過對你不會很歡迎。” “我聽說婦女慰勞隊也送慰勞品到前線去。” “那又不同。她們是自己情願冒險。” 蓀亞說:“你最好不要去。冒生命之險有什麼用?”“我兒子在那兒幾個禮拜都不怕。我為什麼怕去一夜?要走多久?” 立夫說:“大概來往要一夜。當然夜裡燈光要很暗,而且走得很慢。” 木蘭又問:“危險不危險?” 立夫說:“最好你在這兒和妹妹一起住。為你手裡這些條性命著想吧。” 木蘭再沒說什麼。全家都籠罩在恐怖的氣氛之中。第二天整天,莫愁和她兒子待在屋裡,靜靜的坐著哭。木蘭讓蓀亞去買四木箱橘子給前線士兵帶去。 吃晚飯時沒人說話,今天早晨每個人都在報上看到了驚人的消息,但是沒人敢提。前線的戰事是由開戰以來最慘烈的。日本人宣稱已攻下寶山,但是中國的報導是,還有一營仍在靠近吳淞的那個海岸城市抵抗中,不過已完全與外界隔絕。兩天之後,一個生還者說全營戰到彈盡援絕,全部犧牲。 在十點鐘,一個穿著骯髒軍服的青年人,戴著鋼盔,顯得蠻精明伶俐,走進飯店來,說車在等著接他們到團長的司令部。現在不可避免的場面來到了。在不斷流淚之下,木蘭和莫愁再三囑咐肖夫,話說得那麼簡單,可是兒子就那麼難以忘記。告別的話再三說,因為情無盡,意無盡。 最後,立夫叫兒子上車,別人隨後進去。莫愁往車裡窺探,肖夫伸出手來握母親的手,車一開動,才把母子的手掙開。 副官在前面和司機一起坐。他們剛一開出租界,進入房屋稀疏零落的市郊,司機便把燈關起來。天黑無月,這樣很好,免得夜間轟炸。 蓀亞問:“這麼黑你怎麼看得見?” “一路我們都知道。眼睛習慣了。我們很喜愛這種夜晚。 前線的夜晚好美。 ” 副官是一個聰明愉快的青年人,開始說些戰地見聞。 “你在戰場上害怕不?” 他喊道:“害怕?我們等著會會對方的朋友好多年了。我們會怕這個好機會?我們弟兄們最初的毛病是蠻勁太大,耐不住要衝出戰壕去,聽到撤退命令,硬是不肯退回來。在前線有一種激勵的力量。以前從來沒有這種機會。一個人的勇敢會讓別人覺得自己臉上無光。有一個鄉間的小伙子,才十九歲。他媽剛給他娶了一個鄉下姑娘。他離開新娘,來到前線。他常說:'日本鬼子的槍射兩千公尺。咱們的槍射一千五百公尺。咱們要往前跑五百公尺。大家扯平。'他往前跑了,也死了。” “口令!”黑暗裡喊了一聲。 副官回答了。手電筒的強光一直照進他們的汽車,照到他們的臉上,然後滅了。萬籟無聲,又是可怕的黑暗。 “我們怎麼走過去呢?” 副官說:“我們就快到大場了。過了劉行,你們會聽到機關槍聲音,過了楊行,會聽到大砲響。再過去就是無人地帶,在那一帶已經接連打了一整天。” 過了大場,他們看見日本軍艦上發射的探照燈,在天空轉動,往各方向照射。除去汽車引擎低沉的聲音之外,只能聽見田裡蟋蟀的叫聲。 蓀亞說:“我聽說有滿洲國軍隊,當然也是咱們中國人,也在敵方呢。”副官說:“不錯,不過沒有多少。那一天,有近距離戰鬥。我們接近對方四、五十碼的時候兒,聽見對面用中國話喊:'都是中國人。別過來!'他們當然是滿洲國軍隊。他們喊:'別過來!過來我們可要開槍了。'我們的士兵回答說:'你們要不要嚐嚐我們的來福槍?'一個大個子的在對面喊:'我們的比你們的好。'我們看見他開槍,但是他往天上放。轉眼間,一個日本兵從後面過來,用槍從背後刺死他。我們的士兵看見,立刻撥動扳機,結束了那個日本鬼子的狗命,替那個中國人報了仇。滿洲國軍隊也很為難。他們身為中國人,卻被迫殺中國人。” 現在他們開始聽見機關槍咯咯的響,聲音越來越大。每隔一分鐘,他們就看見遠處突然一閃亮,十秒鐘之後,就轟的一聲傳過來,跟遠處的雷聲一樣,同時伴有音樂似的呼哨聲,然後砰然一響。這時一個尖銳的聲音,經過他們上空飛過去。 肖夫問:“那是什麼?” 副官大笑說:“是子彈。” 立夫問他兒子:“你怕不怕?” 肖夫說:“不怕。”但是信心似乎不夠大。 “你現在還可以回家去。” “怎麼能回去!” 司機說:“我們到了楊行,還有好東西看呢。”現在路彎彎曲曲,前面有看不清楚的一塊塊的黑東西。司機把速度減到蝸牛那般的慢。 “口令!” 副官回答了。又一個電棒的強光從黑暗裡照到他們。 “前進!” 他們聽見跑步的聲音。 “兵正開進戰壕去。” “這麼黑暗行嗎?” “夜晚是最好的時間。” 在寂靜黑暗裡,他們聽見人壓低之下的腳步聲,但是沒有人的說話聲。 肖夫買了一個手電棒帶來了。他不勝好奇心的驅使,用手電棒照了一照在黑暗中的行動隊伍。真是奇觀!兵戴著鋼盔,穿著制服,槍掛在肩膀上,在黑暗寂靜中移動,堅決而冷酷的男子漢在走向戰鬥。 他還來不及再看一眼,一個聲音喊:“關起來!”然後罵一聲:“他媽的!” 肖夫立刻咯嗒一聲關上。 副官很嚴厲的說:“這你不應當。” 司機說:“看,漂亮的東西來了。” 他們往他指的方向看高空中有兩條光,一紅一黃。副官說那是大砲的指示信號兒。 砲彈開始在較近的地方爆炸。爆炸前先有絲絲聲,然後轟然一響。地面震動,他們的軍車也震動。 車開始轉很多彎兒,不久到了司令部。副官領他們進了大門。蓀亞,立夫,肖夫,在屋門口站著等候。 那是鄉下房子。屋裡電話一旁有個行軍床,床旁的桌子下面有一盞燈,窗子都是封閉的。 團長正打電話。 “什麼?全團完了?我們再派一團去……不……?是,司令官。” 劉團長咚的一聲把電話掛上,立起來歡迎客人。 團長說:“我正等著您呢。老師,您請坐。” 立夫向劉團長介紹他兒子。團長說:“來參加我們作戰?”說著向立夫微笑一下。然後派副官到無線電單位去找曾阿通。劉團長說:“他在過去二十四小時一直工作沒停。我們正缺人手兒。我恐怕寶山完了。我們部隊曾打無線電要求增援。但是他們全被切斷了。一營在城裡撐了三天。但是沒辦法去增援。我們的援軍第三次被消滅了。我相信他們孤軍奮戰,一定要戰到最後一人犧牲為止的。”他似乎非常受感動,幾乎忘記了他們是客人。 過了一會兒,阿通進來,向團長敬禮。他穿著軍服,和以前看來不同了。他的上衣和褲子都很髒,可是臉上卻流露著堅決的快樂神情,邁步時顯出前未曾有的威儀。 蓀亞問:“你的工作怎麼樣?做著有興趣嗎?” 兒子說:“我們只有兩個人,輪班管無線電。連想興趣不興趣的時間也沒有。工作當然很重要。” 肖夫突然問:“我可以到便所去嗎?” 阿通微笑著說:“我們剛來時也是這樣兒。” 肖夫往外走時,阿通向團長敬禮問:“我可以喝杯水嗎?” 團長從熱水瓶倒了一小杯水,遞給阿通,他慢慢地喝下去,直喝到最後一滴。 團長說:“水在我們這兒很寶貴。” 立夫聽了很感動,他說:“我們怎麼幫助你們呢?我們帶來了幾箱橘子。” “橘子很好。我們弟兄餓得倒不利害,渴得利害。這村子的老百姓幫忙很大。我最受不了的是我們的傷兵。什麼都缺乏。傷亡的很多。告訴後方老百姓給我們送繃帶,紗布,藥,香煙。” 這時蓀亞和兒子說話。肖夫回來,走到阿通一旁,立夫也走過去。 蓀亞說:“不管平時或是生病,要互相照顧。不要忘記往家寫信。一個人若是太忙,另一個人可以替他寫。” 肖夫問:“我能在無線電單位學著做嗎?” 立夫轉過身去看劉團長。 劉團長向曾阿通說:“帶他去,你們倆若太累或是困了,至少他可以幫你們看。” 阿通說:“我教他,他會學得很快。並不太難。喬治胖,愛困。” “你說的是誰?” “我的同伴。他是大學一年級的學生。” 立夫對兒子說:“是你的好運氣。和阿通一起工作,跟他學。要像親兄弟一樣……” 甚至立夫也忍不住掉下了眼淚。話停住,掏出手絹兒來。阿通說:“我現在必須走了。我的十五分鐘滿了。今夜很忙。我若不去,喬治會睡著的。” 現在兩位父親低下頭吻自己的兒子的前額。 團長說:“帶六個橘子,你們倆吃。我知道是你媽買的。” 阿通的眼睛亮起來。 電話又響了,團長立刻過去接:“反攻——五點半。是,司令官。” 蓀亞和立夫最後向兒子告別,告訴他們有假時回飯店去。說完立刻走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事。蟋蟀,金鐘兒,紡織娘,依然在道路旁歌唱安靜的萬年太平曲。聽見這些蟲聲,蓀亞立刻想起他當年跟平亞、經亞鬥蟋蟀的童年故事,於是覺得自己特別年輕了。他們到達大場時,天開始發亮。這一夜是他們倆畢生難忘記的。 他們到飯店時,大概是早晨四點半。木蘭和莫愁一直坐了一夜,靜等他們回來。現在木蘭在沙發上打盹,莫愁穿著衣裳倒在床上。 立夫和蓀亞用腳尖兒輕輕走進屋去。莫愁是第一個聽到他們的聲音的,她立刻坐起來。他們低聲說話。他們聽見木蘭在沙發上翻動,忽然她尖聲叫:“阿通!” 蓀亞跑過去喚醒她,她已經流出了眼淚,她剛才在夢裡哭了。現在她抬起頭來看,有點兒發楞。 她喘了口氣說:“噢!你們都回來了。我剛才做了個夢——看見阿通中了子彈,在泥裡打滾兒——後來肖夫背起他來。” 大家勸慰她時,蓀亞看了看表,差十分到五點。 他們叫來咖啡喝,蓀亞立夫說他們到前線去的經過。木蘭聽著,一言不發。她心裡七上八下。 立夫叫飯店的茶房去拿所有的報來看,把消息念給他們聽,木蘭聽著打盹。 “國軍反攻寶山,收復若干失地。孤軍一營,立誓戰至最後一人。浦東國軍砲兵與日本軍艦全夜砲戰。黃浦江兩岸在繼續砲戰中。自八月十三以來,最慘烈之戰鬥。華盛頓電:羅斯福總統警告美國僑民撤離中國。華北戰線自天津至山西東北全長二百里。據稱在河北省有日本二十萬人……自八月十四至九月一日,在浙江,江蘇,安徽,日機遭我軍擊落總數達六十一架……” 那一天,木蘭一直心中不安,希望接到阿通消息證明她所夢不實。她叫蓀亞再送十箱橘子去,讓中國婦女戰地勞軍團轉交,寶芬就在那個婦女團體里工作。 莫愁說他們一家必須趕緊回去,因為立夫的老母一人在家,蘇州也不安全。那天她和寶芬談了一次。莫愁最小的兒子和寶芬最小的女兒同歲,都是十一。寶芬沒有兒子,很喜愛莫愁的小兒子,她提議雙方互收他倆為義子義女。但是莫愁說:“無須乎交換,他們是姑表兄妹。索性我們請求你把你的女兒許配我兒子,讓你女兒做我的兒媳婦。” 寶芬微笑答應。她們倆說這話,彼此的丈夫都聽見了。 第二天,木蘭也和丈夫商量帶著阿眉回杭州。莫愁和立夫在過了真如之後的一站,坐火車回蘇州。姐妹和連襟於是告別分手。他們不知道彼此要好久才能見面。木蘭向寶芬和暗香辭行,相信阿通在放假時她會回上海去看他。 民國二十六年九月八日早晨七點半,木蘭、蓀亞帶著阿眉到梵皇渡車站去搭火車。那天早晨霧氣迷濛,他們頭腦裡也是混沌不清。木蘭沒接到阿通的消息。火車站有好多人在等車,好多大堆的行李。有些難民據說是前天來到火車站的,就在露天之下睡,等著機會上車。孩子們躺在箱子上。有人躺在通往月台的路邊。中國和公共租界的警察聯合維持秩序。 幸而木蘭蓀亞沒有多少行李,因為火車上擠,阿眉從南京上車時也只帶了兩個小衣箱。蓀亞花了兩塊錢給一個挑夫,他答應至少能給他們找到兩個座位。 群眾擁擠不堪,但是蓀亞他們終於上了二等車,三個人佔了兩個座位。甚至立的地方也沒有了。他們對面坐著一個有錢的中國人,穿著嗶嘰西裝,帶著一個十三歲大的孩子。父親似乎有十五歲。頭髮平滑,從中間分開,戴著眼鏡,不時用鼻子吸氣作聲,顯得斯文鎮靜,悠然自得。那個孩子穿著西服上衣,下穿短褲,叫那個男人父親。 一個滿臉油脂的老年生意人,站在附近的通道上。火車開動了,火車站上的人彷彿還像剛才一樣多。火車在龍華站突然停住時,前後一搖動。老人猛轉了一下兒,摔在穿西服的孩子身上。 那個孩子的父親喊說:“你不長眼哪?”老人趕緊道歉。 火車一開動,又一搖動。老人搖擺了一下兒,不知怎麼樣,總算又站穩了。他怯生生的,好像不要惹人注意,開始輕輕坐在靠近那個穿西服的孩子的椅子的臂把上。那穿西服的紳士看了看他,掏出手絹兒,以十分厭惡的樣子捂上鼻子。 那個老人說:“老兄,我借坐一下兒。我上了年紀。”“為什麼你不早來?中國人就是不懂禮貌。若有個外國人看見你坐在椅子的臂把上,怎麼辦?人家回國去,說中國人骯髒沒秩序。” 木蘭熱血沸騰起來。 她說:“這種時候兒,將就點兒吧。”顯然是對那位紳士說的。 木蘭因為眼睛哭腫了,所以戴著一副墨鏡。那位紳士不知道她是否望著他說的。他拿起一份英文早報看,立刻神游到安全樂土,高高超出氣味惡臭的人類之上了。 但這次與雅士同車,也並不是什麼旅行的吉兆。木蘭又陷入沉默。這位老人也似乎是不通情理——不過也看對他持什麼看法。他有一個孫子,有五、六歲大,正抱怨說站得累得慌,老祖父就把他擠到那個穿西服的小孩子的座位一旁。戴眼鏡穿西服的那位紳士說:“這是怎麼說的?你看不見乘車規則嗎?'每排只限坐乘客二人'。” 老人央求說:“您多包涵。他不能站一道兒啊。” 那個穿西服的小孩子並不見得真正反對,但是他父親卻把他拉近自己,免得受了污染。 木蘭說:“這叫什麼事?阿眉,你到對面兒去坐。讓那個小孩子到咱們這邊兒來。” 那個穿西服戴眼鏡的紳士大感意外,抬頭看了看。 他用英文說:“謝謝您。” 阿眉過去,坐在那個穿西服的小孩子和老人中間,老人坐在椅子的臂把上。阿眉向母親做了一個暗號兒,表示老人身上有怪味道。那個老人的孫子過來,靠裡面坐,挨著蓀亞。 現在天空漸漸黑暗下來,開始細雨紛紛,窗外仍是綠黃相間的田地。一連數里的金黃油菜花,在煙雨迷濛的九月,平靜而美麗。 火車進了松江站,雨即停止。火車外面,仍然是人潮洶湧。 火車頭已然把車卸下,要到後面去向前把車推動,因為車沒辦法轉頭。 對面那位西裝紳士正在吃一個包裝得很清潔的夾心麵包。他告訴兒子那紙是消過毒的。蓀亞拿下一包蘋果還有一包蛋糕來打開。 他覺得身旁坐的那個孩子顯然是很餓,就給了他一個蘋果。這時有人喊:“飛機來了!” 那位紳士正在吃他那夾心麵包,一聽見人嚷嚷飛機來了,麵包掉在地上。立刻大家亂做一團。人人都想由已然停下的火車上逃出去。有的帶著行李,有人空身逃走,有的從窗子裡跳出去。孩子的哭聲,女人的尖叫聲,男人的喊叫聲,亂在一起。 飛機的嗡嗡聲越來越大。那位紳士拉起兒子,從座位上跑開,面色蒼白,一邊連罵帶叫MyGod!老人跟孫子也不見了。轉眼間,火車上幾乎全空了,除去木蘭家以外,只剩下了五、六個人。 木蘭天性快,而蓀亞天性慢。 木蘭喊:“咱們怎麼辦?” 用了非常大的力量,木蘭把右邊的百葉窗關上。她向阿眉喊:“過來,蹲下!”阿眉蹲在火車的地板上。木蘭的話剛完,就听見“滋滋滋滋……嘭!”火車幾乎震得跳離了車軌。車裡的玻璃,燈,碎片,電扇,震得各處飛。機關槍在天空中咯咯亂響。外面的難民鬼哭神號。車一端一個人喊叫,說他自己已經炸死了。 飛機的嗡嗡聲漸漸微小,機關槍聲也停了。只剩下外面人的哭喊聲。 暫時平靜下來。萬幸木蘭家沒有受傷。逃過了大難。木蘭說:“把那扇百葉窗也拉上!咱們死在這兒和外頭是一樣!” 蓀亞把那扇百葉窗也關上,開始把箱子堆在他們座位的左右兩旁。 他說:“一直躲在下頭,飛機走了再出來。上頭若有炸彈掉下來,咱們一家人死在一塊兒。若是榴霰彈和子彈由外面進來,還有逃命的機會。” 不久,外面喊聲又起,飛機的嗡嗡聲又回來了。 蓀亞蹲在中間通道的邊上,阿眉和木蘭幾乎在座位下平伏,阿眉嚇得直哭。他們把衣箱拉到頭上遮擋。這時有一個巨大的爆炸聲,全車都震動了,一定是前頭或是後頭中了炸彈。然後是天空機關槍咯咯的聲音兇猛的響。外面的難民自上空遭受屠殺,猶如豬狗一般。 又一個炸彈投中。蓀亞看見一隻人腿自窗外飛進來,落在通道上,正好倚在一個座位上,血流到地板上。他閉上眼睛,腸胃直翻滾。 又一個巨大的爆炸聲,嗆啷一響,好像附近的水箱被炸中。 此後,飛機的嗡嗡之聲漸漸消失,聽見外面人說敵機已經飛走。 蓀亞覺得有神靈保佑一般,他向木蘭說:“飛機走了。你躺著。我去看看。” 他站起來。一個女人站在車那一頭兒,腿已被炸掉,大哭:“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他往窗子外面看。月台上,田地裡,處處躺著死屍,受輕傷的人正在走動,暈暈忽忽,正找自己的家人和行李。蓀亞說:“現在算過去了。咱們總算平安。”把擋著身子的箱子搬開。 木蘭和阿眉站起來。木蘭的右褲腿上一大片臟,是阿眉的頭剛才放的地方,完全濕了。阿眉還在打哆嗦沒停。 蓀亞說:“大難已過,咱們平安無事。” 他們帶著行李,下了車。 那個女人又喊:“善人,救命啊!觀音菩薩保佑您哪!” 蓀亞告訴那受傷的女人說去找人來救她。 外面,火車站,就像個露天屠宰場。民國十五年北京的屠殺學生,與這個相比,那不過是兒戲而已。後來報上報導,此次轟炸,死了四百人,傷了三百人,都是自上海坐火車逃出來的。只有大約五十個人沒受傷。來此轟炸難民的敵機十一架,共投炸彈十七枚。 一輛救護車來到了,這麼大的災難,真是無濟於事。火車後面兩個車廂還燃燒未熄,煙柱上升,在九月灰暗的天空,瀰漫不散。蓀亞找人來救車上那個受傷的女人,並且幫助把她運送到救護車上。但是對受傷那麼多人所能給予的救助,則少得可憐。 在火車站外鄉間的路上,他們看見那個穿西服的紳士平躺在地上,身體一半泡在池塘中,白嗶嘰西服上濺著水,血,泥。 他們經過了好多困難,才到了嘉興,在那兒過的夜。隔天,雇了一輛汽車回杭州。 木蘭越回想他家逃過的那場大難,越覺得那麼奇蹟般的逃脫之可驚。她雖然已經在家平安無事,簡直還不能信以為真。他們回來的第二天,接到阿通的信,由於木蘭的夢引起的憂慮才算消除,後來阿通幾乎天天寫信,木蘭也就為這些信活著。 火車上那次經驗使他們將來的計劃有一個新的打算。即使阿通能請假回上海,木蘭也不能去看他,他也不能回杭州來。 前途如何,茫然不可知。杭州暫時還算平安。敵人雖然對杭州空襲,無非是擾亂人心,不過很多居民開始往內地遷移,杭州城市的生活依然如故。蓀亞叫左忠和他兒子在後面房子下掘個防空洞。 在十月初,阿非把阿瑄的一封長信轉寄給木蘭,敘述曼娘和他家遇見的那場慘禍。信是寄給阿非和木蘭的。木蘭看描寫曼娘和家人的死時,她開始哭,然後又看,又再哭,一直哭著看完那封信的最後一行。信紙上都是她的眼淚。她躺在椅子上,目瞪口呆,一直發楞,信從手裡掉到地上。蓀亞進來看她。 蓀亞嚇了一跳,喊說:“餵,妙想家,怎麼回事?” 木蘭指那封信,她一時說不出話來。但是她站起來,腳拖拉在地走進臥室去,猛一下子倒在床上,哭得一攤泥一樣,好像吃了天大的虧似的。她那樣躺了一整個兒下午。雖然進去勸她,她根本不聽勸。 那天傍晚,那天半夜,她醒後,點上燈,走到化妝盒兒那兒,拿出她那位幹姐姐在山東曾家給她的那個玉桃兒。她把那個玉桃掛在脖子上,垂在胸膛前,又上床去睡。第二天,她在頭髮上特別戴上了一個藍絨線結子,像戴孝一樣紀念曼娘。有好多日子她一直不說話,被逼得不得已,才說句話。 在十月二十七日,也就是英勇抗戰後的第二十七天,拿中國人的血肉和優勢的大砲飛機對抗之後,中國軍隊開始撤退,阿通和肖夫姨表兄弟,在前線隨軍向北移動。 莫愁已經將家搬到南京,好和丈夫接近。在猛烈轟炸下,蘇州已然不能居住,而且全城正在新戰線上,必然會遭受空中轟炸和砲擊。到十一月二十一日,中央政府決定將國都遷往漢口,命令所有與軍事防禦無關的政府官員,都要把家眷遷往重慶、漢口、長沙。人口之撤退於是開始了。龐大的遷移順著長江逆流而上,任何可用的運輸工具無不利用,逃離即將來臨的日本的虎狼之師,以前逃避最可怕的瘟疫,也沒有這樣逃避過。世界歷史上逃避入侵的軍隊,沒有一國的人口逃難,像中國人這樣逃避日本的。這是世界史上大遷移的開始。 二十三日,木蘭接到妹妹莫愁的信,說她和立夫要在一個禮拜之後,帶著孩子遷往重慶。木蘭知道要很久不能見到他們了。他們這件要遷往內地的消息,引起了木蘭的思索。杭州將來會怎麼樣呢? 她兒子還有信從前線寄來,當然是繞路輾轉奇到的。阿眉還和董娜秀小姐經常通信,由一種特別外國郵包傳遞。這樣,阿通的信有些由董娜秀小姐轉寄交杭州弘道女校的司寬頓小姐。因此阿眉開始與司寬頓小姐有了交往。 只要有信寄來,木蘭就不能打定主意往內地遷移。杭州好在與往內地逃難的各地點都有路線相連。再者,日本軍隊的真面目還沒有揭露,阿眉的外國朋友還在說她們對日本軍隊的紀律很有信心,而且不把日軍在華北的暴行信以為真。 木蘭一天天的過,無時不在等兒子的信。據她看來,不到戰爭結束,是沒有機會見到兒子的,不然就要等他調到內地。她現在已經覺得自己是個無兒之母,也開始了解陳三的母親等兒子回家的心情,望子歸來似乎永遠是母親生活之中的一部分。 她想陳媽時,她就想到陳媽的兒子陳三。她覺得人生一向就是如此,天地開始就如此,於是她極力想從父親的道家哲學裡尋求一種安慰。 現在她覺得自己的人生到了秋天,兒子的人生則正在春天。秋葉的歌聲之內,就含有來春的催眠曲,也含有來夏的曲調。在升降的循環的交替中,道的盛衰盈虧兩個力量,也是如此。實際上,夏季的開始並不在春分,而是在冬至,在冬至,白晝漸長,陰的力量開始衰退;冬天的開始在夏至,那時白晝漸短,陽的力量開始衰退,陰氣漸盛。所以人生也是按照此理循環而有青春,成長,衰老。陳媽已經過去,但是兒子陳三則正在壯年。曼娘過去了,但是阿瑄則正在繼續。在木蘭覺得自己的生命已經進入了秋季,她也清清楚楚感覺到生活的意義,也感覺到青春的力量正在阿通身上勃然興起。 在她回顧過去的將近五十年的生活,她覺得中國也是如此。老的葉子一片一片的掉了,新的蓓蕾已然長起來,精力足,希望大。 這些想法使木蘭耐性漸大,更能達時知命,雖然是來日歲月漸少,她卻勇氣再現。蓀亞發現她的面容已經改變,雖然有點兒傷感,有點兒衰老,但卻顯得慈愛多了,她已經不再對死亡恐懼,也不再擔心自己的遭遇,不再擔心自己的利害。 在十二月十三日,日軍進了南京。日軍的無恥行為使全世界人的良心翻騰不安。他們荒唐墮落到無以復加的程度時,他們才停下來喘喘氣,這一段日子有幾個月。 上海以南,也就是杭州灣以北,自從十月底就在日本佔領之下。進入杭州似乎是自然之事,並不困難,因為杭州是在浙江省的北部尖端,戰略地勢上正控制通往南部、西部和西南內地的公路網和一條鐵路。 木蘭的頭腦還在懶散消沉聽天由命的狀態之下,有什麼變故並不很在意,這時謠傳中國軍隊即將棄城撤退,到十二月二十二日,橫跨錢塘江的大鐵橋,和一個大電力廠,這都是杭州人頗引以為榮的建設,被我軍自行炸毀。撤退的國軍實行“焦土”政策,把遺留下可能為敵人利用的東西完全毀滅。撤退甚為成功,城外道路橋樑完全炸毀無遺。 但是杭州這個湖山城市,像北平一樣,立刻又受到人的青睞,當地所受的破壞不像蘇州、無錫、南京那麼厲害,因為在杭州沒有作戰,日本軍佔領之後,也不會有重大的破壞,因為是國軍自動放棄的。 在十二月二十四日,日軍到了!三三兩兩,在街上散漫亂轉,疲乏而厭倦,即沒有軍人秩序,也沒有任何警覺,因為知道城內已經沒有中國軍隊。他們在幾天行軍之後,顯得又飢又餓又骯髒,漫無目的,各處徘徊,尋找食物。 其實這正是一個好機會,日本可以表現保護善良百姓的軍紀和能力,讓百姓在他們統治之下重度正常生活。 最初,老百姓並不很怕佔領的日本軍。木蘭在城中城隍山的家裡,在聖誕節,聽得見天主教修道院的歌唱。後來可怕的事情發生了,恐怖的女人開始在外國學校,外國醫院,外國修道院躲藏。兩個最大的外國教會住宅,原先打算各自收容避難的婦女兒童最多一千人,後來各收容了兩千五百人。走廊、陽台、樓梯的梯頂,每一個可坐的地方都有人佔滿了。 日本軍佔領了五個禮拜之後,一個美僑醫生覺得實在是抑制不住了,寫出這樣的話來:“我不知道哪一家商店,哪一個人家沒遭到騷擾。各處恐怖暴行公然進行。在日本人佔領之前,中國朋友所說的日本人的暴行,我們曾給打了折扣,現在我們在萬分悲傷之下來承認,那還不足以充分描寫實際的恐怖……現在日本人已經佔領了五週,你不管在城內甚麼地方走,幾乎都會看見日本兵公開搶劫,而日本當局毫無干涉制止之意,即便到現在,婦女到什麼地方也得不到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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