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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二退化

吾國與吾民 林语堂 2903 2018-03-19
退化(Degeneration)這個名詞,常易為人所誤解,因為它的意義只在比較上顯出來,而非是絕對的。自從有了艷麗的化妝品和真空地毯掃除器之發明,現代人類好像專把一個人的清潔程度來判斷他的品行之高下。因之有人覺得狗的文化業已增高,因為它現在每星期洗澡一次,而到了冬天,又穿上腹衣。著者曾聽到幾位富有同情心的友邦人士談起中國農夫的生活,說他們的生活是“非人類的生活”。欲謀救濟,第一步工作,似非把他們的茅舍和用具總消毒一下不可。 其實人類退化的信號,倒不在乎齷齪。而卻恰恰在乎畏懼齷齪,而且從一個人外表來批評他的體格和品行之健全與否,實在是危險的。徹底說起來,歐洲人生活於溫暖適當的公寓而享用奢華之摩托車,其適宜於生存,遠不如中國農夫之住居低矮而不知消毒之茅舍中。兇惡系天然生存於嬰兒與野人天性中之品性,也不是退化之徵象,倒是畏懼痛苦,才真是退化之標識。一條狗倘只知道吠而不會咬,常被牽引遨遊於市街,給婦人們當作玩物,這種狗隻能算是一條退化之狼。就令具有約克?鄧姆賽(JackDeMpsey)式之勇猛,亦不足在競技場之外自誇人類之光榮,他只能矜傲其工作之力量而享受舒適之生活。就是進化比較高等的幾種動物,他們的身體組織,具備較為敏感而精密之機構,更具有特殊技能與較大之生活力,而且有比較優良之意志,此等動物亦非必盡屬壯健與清潔之動物。體格及品行健全與否之真問題,人類與一般動物無異,乃在於他的工作之能力怎樣,他怎樣善於享樂其生活,並他的怎樣適宜於繼續生存。

觀夫眼前的自然環境,就很可以明悉數千年來文化生命所生種種效果的明顯痕跡。中國人民業已使其生活適合於其社會的文化的環境,而此環境所需要者,為一種持續的精力,一種抵抗的、消極的力量,因此他已喪失了大部分智力上體力上之進攻和冒險之才能,此種才能本為原始森林中祖先生活之特性。中國人發明炸藥之興致至為幽默,他利用此種發明物來製作爆仗以慶其祖父之生辰,僅此一端,可知中國人之發明力,乃係沿和平之路線而進行著。在美術上工尚精細過於活潑的筆觸,蓋出於活力較弱而性格較為溫和的本性。在哲學上他的愛尚情理過於攻勢的辯論,真可由他的圓頤而輪廓淺平的臉蛋兒見其特徵。 輕視體格上之勇武和活動,並普遍地怠於奮鬥生活,密切地影響於體力之退化。城市中之布爾喬亞階級,感受此種影響尤為顯著。這樣的情形,倘遇擁擠於街車中或舉行競技會,彼時歐洲人與中國人比肩而立,則更易觀察。不衛生之生活方式與飲食過量之習慣,說明中國布爾喬亞階級何以多具萎垂之肩膀與無神之目光的外形,歐洲學齡兒童與中國學齡兒童之先天的差異,亦屬很易明了。在運動場上,總可以發現歐洲父親或歐洲母親所生的孩子,他的敏捷、活潑和體力的充盈,一切皆較為優越;而忍耐力和學藝比賽則較為遜色。

許多住居上海的外國寓公,對於中國友人的冷落生疏的態度,無不詫異。彼等固未知中國人不耐作費力之長談,而於應用外國語言時為尤甚。是以凡中西合伙的夥伴,不論婚姻上或商業上的,輒中道而分離。其故蓋緣於歐洲人之不耐華人迂緩舒徐,而華人則不耐西人之躁急好動。從中國人之眼光觀之,美國爵士樂隊指揮之搖膝顫動,和歐洲人在船舶艙面上帶跳帶跑的大步走路法,簡直可令人笑痛肚皮。 對於蔣先生和宋先生是稀有的例外,其他中國政治領袖大多不耐刻苦工作,他們的工作態度是不甘效牛馬之任重致遠,而欲享受高等文明人之生活,其人生觀即為不屑“勞形役性以自疲”。故蔣先生宋先生之所以能成為最高領袖,即在其具有較高之堅定本能與耐勞苦之精力,宋先生曩年辭財政部長職時,曾引用中國俗語“力大如牛”以自喻其健康,而並未托詞於任何糖尿症、肝髒病以至精力交瘁等等,以為辭職之口實。 “稱病辭職”固為一般無恥官僚之慣技,中國官吏每當政治上發生困難,輒揚言舊病復發,至所何病,則精神上體質上之病恙,名目繁多,自腎弱胃傷以至頭昏腦聵,倘欲開一名單,真可塞滿一新式醫院之全部病房。其實所患者皆屬政治病耳。

中國政治領袖又有一特性,即一登政治舞台,大多不復繼續求學生活,亦不復從事寫作——只有孫中山先生為惟一之例外——而當其發揮議論,洋洋灑灑,則人人以第一流大學者自居。倘使中國領袖中會有《托落茨基自傳》那樣巨著出世,那算是超乎塵世可能的奇蹟。雖至中山逝世十二年之今日,市上猶找不出一本中國人自寫而內容優美的傳記。也找不到正確信實之曾國藩、李鴻章和袁世凱等之傳記。 至於一般大人先生,走進衙門,則捧一杯清茶,談談無涯無岸之山海經;回到公館,則磕磕瓜子,悠哉游哉,就此消磨了一輩子光陰,猶得謂之“學者的風度”。此等事實,又可說明為何中國名家作品的集子中,所收的材料總是寶石樣的短詩,精細小品文,替友人著作捧場之短序、墓誌銘、簡短遊記等等,佔去百分之九十五之篇幅。當一個人挨不上掌權勢,還是以文雅為上策;當一個人談不到欺侮人,才非講情理不可。吾人曾能幾度遇到像司馬遷、鄭樵、顧炎武那樣的人物,他們的偉大著作,昭示我們一種不屈不撓的雨果(VictorHugo)、巴爾扎克(Balzac)的精神。這是兩千年大磕其頭的奴隸生活所能給予一個民族的遺產。

試將人民之毛髮肌膚審察一下,也能告訴你數千年足不出戶的文明生活之結果。通常男人家臉上缺乏髭鬚,雖有亦極疏落,為此種生活後果為一個示例,因此中國人一般即不知使用家常刮須刀。至如男人家胸膛上叢毛尨茸。在歐洲所在多有,在中國則未之前聞;更若婦女櫻唇之上而留些小髭,在歐洲數見不鮮,在中國目為情理之外。非但此也,據醫家所說,以及其他著作之記載,謂中國婦女之私處童山濯濯者,實繁有徒,俗謂之“白虎”。中國女人之毛孔較歐洲女人為細,故其皮膏紋理較為柔而美,而肌肉因亦較為軟弱,實為纏足制度所培育而成之結果。此纏足制度表現另一種女性美。鑑於此種實效,廣東新豐之養雞家,將雛雞自幼禁閉之暗欄中,使一無盤旋之餘地,因是新豐雞以肥嫩馳名,其味殊美。中國人之腺分沁想來也必較為減少。因為中國人覺得西洋人之所以養成每天洗澡之習慣,目的乃欲解除皮膚所散發之強烈臭氣。不過最堪注意之差異,當推中國人之聲帶,蓋比之西洋人頗覺失卻一種充實的迴響特質。

關於五官感覺之內容,著者未有深切之研究,但耳目之應用,尚稱優良,殊未可非議;至於中國人嗅覺之靈敏,可由其烹飪之特長一點見之。北平方言,當一個人說到“吻小孩子”的動作,叫做“聞”小孩子,這實在是極正確的表白:因為吻小孩子實際上的動作,卻是“聞嗅”,這亦足以表示中國人對於嗅的觀察之精細。即在中國文學裡頭,亦不少同義於法語(Obeurbefemme)的美麗辭藻,舉其淺顯者,則有玉人芳澤,綺骨香肌,花容月貌,蘭質蕙心,甚至芳名芳齡,無往而不芳,無往而不香,然亦不可謂非曲盡其妙。反之,對於冷、熱、痛楚、嘈雜聲浪之敏感性,中國人遠遜於白人;其故緣於中國人在家庭自治體制度下飽經磨折,對於此等困苦之逆來順受,已成習慣,我們的“神經”或許即因此而得受西人之恭維,亦未可知。中國人有幾種特殊美藝,具有纖巧之天才,足證其感性之精細——如中國之一般手工藝出品,大可負責證明——而相對地關於遭遇痛楚,則感覺至為低劣遲鈍;中國人民於領受痛苦的忍耐力之強大,真可謂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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