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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五章.2

越軌訴訟 高和 14572 2018-03-19
如果一見面,陶敏埋怨、責備他一通,他的心裡倒會平衡一些,陶敏這不言不語又充滿幽怨的樣子,反倒讓他越發感到不安,倒好像自己真做了虧心事。他輕輕走到陶敏身邊,把她的頭攬到懷裡,撫著她蓬亂的頭髮:“你辛苦了,爸的情況好些沒?” 陶敏竭力忍住哭泣,憋得肩頭一聳一聳地抽搐,半晌,平靜下來之後,才告訴他經過搶救,雖然還沒有脫離危險期,病情總算穩定下來了。 博士王說:“你回去睡覺,從現在起這兒就交給我了。” 陶敏說:“你覺多,這兒全交給你我還不放心,白天你在這兒,晚上我在這兒。” 博士王說:“那也行,你現在就回去,好好洗個澡睡一覺。這段時間看樣子也真把你煎熬壞了。” 陶敏說:“我剛才睡了一會兒,這會兒又不困了,等爸醒來我交待一下再走。”

博士王知道自己才到,她不會馬上回去,便不再多說,坐在岳父的腳後,陪她說話聊天。 從那以後的幾天裡,博士王靜下心來全心全意地服侍岳父,盡職盡責地履行自己的義務。陶敏對他很滿意,說像他這樣的女婿全中國沒幾個。 只有一件事他沒有忘,就是每天晚上九點鐘以後他必跟程鐵石通個電話,詢問海興那邊的進展,聽說開庭延期了,又聽說銀行對第二份技術鑑定持有異議,他都沒有太在意,這些都是意料中的事,銀行那方如果認可這份鑑定,就等於承認自己敗訴。所以,電話裡他也不多說,只是勸程鐵石耐心等等,多和王天寶聯繫,經常到法院去催催,還要提高警惕,注意安全,防備對方狗急跳牆。 不知是因為博士王守在身邊心情好,還是醫院水平高,博士王的岳父幾天來恢復很快,氧氣不輸了,甚至可以倚被而坐跟博士王閒聊。父親病情好轉,陶敏心情也好轉,每日在家整備些可口飯菜送到醫院給父親和博士王,有時干脆三口人就在病房就餐。

這一日吃過晚飯,三人坐在病房閒聊,岳父忽然想起程鐵石,便問博士:“那位程同志的案子怎樣了?” 博士王便將案子如何返回法院,他們如何請求法院再次進行技術鑑定,銀行那邊又如何拖賴等等,不厭其煩地細細述說一遍。 老人聽後搖首嘆息:“銀行咋能這樣呢?法院也不能主持公道了,唉,程同志也真可憐,天寒地凍,拋家舍業,千里迢迢獨自一人跟銀行這樣的單位鬥,也真難為他了。 博士王說:“銀行也不都是這樣,要都這樣國家不就垮了?這也是個別現象,程鐵石碰上了算他倒霉,只有全力以赴,再難也得把官司打下去,不能讓這種爛臟銀行乾了壞事還逍遙法外。” 老人說:“我看程鐵石這人也是個本份的好人,你要幫就幫到底,雖然有困難,我就不相信共產黨領導下的國家沒有王法。”

博士王說:“這樁案子最終肯定贏,可贏得會很艱難,時間也會拖得很長。” 陶敏說:“爸的病好多了,如果程鐵石那邊需要你就去,別讓人覺得你辦事有頭無尾,事情辦的不明不白就不見人影了。” 老人也說:“陶敏說得對,我這幾天覺著好多了,你去忙你的事,別擔心我。” 博士王說:“我倒有個想法,等爸的病再穩定一段時間,乾脆把爸接回省城,醫療條件比這兒好,親戚朋友也多,有啥事陶敏也好找幫手。爸的身體好了,就住家裡,或者到省康復中心定張床,不管從哪方面考慮,都比在新安鎮強。” 老爺子猶豫不決地說:“唉,在這兒住慣了,到城裡不習慣……” 博士王說:“爸,你就陶敏這一個女兒,她也放心不下你,你又牽掛她,讓我說,別猶豫了,就搬到城裡去,住一起也省得陶敏跟我老的牽掛您,老得來回跑。”

老人過去一直不願意住在女兒女婿家裡,如今身體這樣,看到他們來回奔波,確實辛苦,就說:“行吧,你們說咋樣好就咋辦。” 陶敏見她父親首肯了,當然高興,便定下來第二天就跟醫院商量轉院的事。 聊了一陣,一家人都聊得心裡熱乎乎的,博士王看看表,已經九點多,便起身去給程鐵石打電話,出了病房的門,看見一男一女兩個人提著大包小包探頭探腦挨著病房朝里面瞄,一看就知道是找人的。博士王初時並不在意,又覺著兩人的身形很熟,停下腳仔細一瞅,卻是黑頭跟趙雅蘭。與此同時,那兩個人也看見了博士王,喊著王哥踢踢通通地往跟前跑。 “都這麼晚了,你倆怎麼跑來了?” 黑頭說:“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七點來鐘出發,還是打車來的,找來找去拖到這會兒才找到。”

趙雅蘭問:“大爺怎麼樣了?” 博士說:“好多了。”邊說邊把他們讓進了病房。 陶敏跟黑頭很熟,趙雅蘭她聽博士王說過,卻沒有見過面,見她跟黑頭一起來,一想便知,很熱情地招呼著,仔仔細細地端詳趙雅蘭一番,覺著很漂亮,心裡暗暗為黑頭高興。 黑頭把大包小包的禮品放到床頭櫃上,向博士王的岳父自我介紹:“大爺,我叫黑頭,是王哥的朋友加兄弟,”又把趙雅蘭拽過來:“她叫趙雅蘭,是我沒過門的媳婦。” 趙雅蘭規規矩矩低朝老人鞠了一躬:“大爺您好!”問畢不輕不重地跺了黑頭一腳。 陶敏知道他們專程從省城趕來,心裡很過意不去,又是讓座又是找水果,說:“這麼遠你們跑一趟,真不好意思,真謝謝你們了。” 趙雅蘭說:“知道大爺住院,早就應該過來看看,他一直不在,我一個人也沒法來。這不,他今天中午剛從海興回來,吃過晚飯急急忙忙往這兒趕,沒成想到了已經這麼晚了,影響大爺休息了。”

黑頭說:“大爺,你病好了比啥都強,我們年輕,這點路不算啥,再遠也要看看你老人家。”說罷,又對博士王說:“不然我們還能早一點,樓下看門的老太太真可惡,硬是堵著門不讓進,要不是看她年紀大了又是個女人家,我非得治治她的毛病不可。” “那你們咋進來的?”博士王明知故問。 “纏了半天,塞給她十塊錢才讓進來。” 博士王笑了,說:“這老太太確實壞,那天我也被她敲了十塊錢。” 趙雅蘭問:“那你咋不告她?” 博士王說:“我找院長了,院長說這老太太是衛生局安排來的,他管不了。我要去找衛生局,院長不讓我去,說得罪不起衛生局,就算我去告了也沒啥用,一個老太太,誰能把她怎麼樣?就算再換個人,誰又能保證比這老太太強?說不定更差勁。”

“那就沒人管了?任由她攔路搶劫?”陶敏亦為之忿忿。 “後來我又了解了一下,這老太太的丈夫原來是衛生局的司機,出車禍死了,這老太太整天到衛生局鬧,鬧得沒法衛生局出面硬把她安排到這兒看門。”說到這兒,博士王掏出煙遞給黑頭一支,自己也叼了一支,剛要點,被陶敏一把奪下:“病房裡不准抽煙。” 黑頭見狀,悄悄把煙扔了。 “你們猜這老太太把劫來的錢幹啥用了?” “給她兒女了?” “存起來了?” “總不會去玩股票吧?” “你們誰也猜不出來,她全捐給殘聯了。她說她老頭子開車橫死,是前輩子造了孽,她要行善積德讓她丈夫超化。” “這麼一說,這老太太的行為倒也有情可原。” 黑頭說:“雅蘭你別以為她把錢給了殘聯就有情可原,她這錢咋來的?跟攔路搶劫也差不多,這種不明不白的錢殘聯就不應該收。”

博士王的岳父說:“不管她的做法對不對,結果總是好的,目的也不錯,總比那些貪污受賄、偷盜搶掠,千方百計謀財以肥私囊供己揮霍的人強。” 黑頭不好跟博士王的岳父爭論,只得點頭稱是。 博士王說:“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許多事情很難用是非二字分清。”說到這裡,腰間的手機響了起來,他看看號碼說:“海興來的,我不熟這個號,不是程鐵石。” 電話是海興律師王天寶打過來的。 “情況不太好,”王天寶的口氣不安,嗓門又大,震得電話嗡嗡叫。博士王把話筒略略離開耳朵,“開庭時間又往後推了,法院找不到程鐵石,通知我了。” “推到什麼時候,什麼理由?”博士王問。 “時間未定,我問審判員理由,審判員不講,我通過朋友側面了解了一下,他們何庭長傾向銀行的意見,合議庭堅持自己的意見,何庭長要求將這個問題報到最高人民法院請示,等最高人民法院批下來才能開庭。”

“牛剛強的態度呢?” “牛剛強我還沒來得及跟他談,估計他也不會公開說什麼。我找程鐵石到處找不到,打手機也不開機,旅店說他也沒退房,他是不是到你那兒去了?” 博士王按下不安燥急的心情,在大腦裡對王天寶傳來的信息認真而迅速地清理了一遍,他斷定這又是銀行與何庭長玩的花樣,目的仍然是繼續把案子拖下去。而程鐵石的失踪,很可能是這場陰謀的組成部分。 “餵!餵!你咋不講話?”王天寶在電話那邊連連催叫。 “老王,你別急,也許程鐵石回省城了,我再找找,有消息我馬上給你去電話。明天早上你無論如何要找到牛剛強,明確告訴他,我方同意不將第二份技術鑑定報告列為合法有效證據。” “那不行,這麼有利的證據怎麼能隨便捨掉呢?而且合議庭也同意我們的觀點,對這份證據支持呀。”

“你先按我講的去做,隨後我再把原因當面告訴你,我把這裡的事安排一下,盡快回海興。” “那好吧,我等你的高招。”王天寶的口氣不高興,卻又無可奈何。 博士王知道他也是為程鐵石的事擔心,不願意輕易放棄第二次鑑定報告這個有利於勝訴的砝碼。雖然他口氣不恭,博士王並不生氣,反而覺得王天寶這人不錯,起碼是個把事當事辦有責任心的好人。他最擔心的是程鐵石,但願程鐵石不要出什麼意外才好,他掛通了海東大旅社的電話,請服務員找程鐵石接電話,服務員告訴他,程鐵石從昨天晚上到現在一直沒回來。他的心頓時沉了下去,空落落地像掉進了無底的深井,他估計,十有八九程鐵石出了意外。 回到病房,病房裡的人馬上從他凝重的面容上看出一定出了大事。大家都盯著他,眼神都是問號,卻誰也不敢問出口來。 “黑頭,你們倆有沒有程鐵石的消息?” 黑頭說:“昨天我還跟他在一起,怎麼了?出啥事了?” 博士王把王天寶的電話內容敘述了一遍,黑頭坐不住了,說:“程哥要是在東北這塊地面上出了事,我這輩子心裡也安穩不了,雅蘭,咱們走,程哥要是回省城肯定會來找我,今晚沒他的消息,明天我就回海興找他。” 博士王的岳父說:“永壽,我看這事挺嚴重,你明天趕快回海興看看他出了啥事。” 博士王說:“黑頭你這就跟雅蘭回去,到明天如果仍然沒有程鐵石的消息,你就趕到海興,先打聽打聽消息,有事可以找第一律師事務所的王天寶,還有市公安局的吳科長。”說著,把王天寶跟吳科長的聯繫電話寫下來交給了黑頭。黑頭接過紙條,匆匆向陶敏和她父親告別,拉著趙雅蘭就走。 博士王也不去送他們,倒是陶敏把他們一直送到樓下。 陶敏回來後,博士王說:“今晚我在這兒守著咱爸,你回去把要帶的東西收拾一下,明天上午辦轉院手續,明天下午就把爸搬到省康復中心去。” 博士王的岳父說:“轉到普通醫院就行,康復中心太貴了。” 博士王說:“爸,你放心,你女兒女婿這點錢還花得起,只要你身體好,比啥都重要。” 陶敏也說:“爸,你就別考慮這些事了,要是早到省城大醫院,你也不至於犯這場病。” 她知道博士王心裡有事,急於讓他們回省城是為了擺脫後顧之憂,全力以赴地去辦程鐵石那樁案子。如果回到省城,她不但可以照顧老人,還能抽空子上班,還可以照顧住校的女兒,所以博士王這回終於說服了父親回省城住康復中心,也算是一大收穫,也徹底解決了她的後顧之憂,她當然也很高興,當下也不多說,把病房裡自家帶來的東西歸攏收拾一下,拿回家去了。 陶敏走後,博士王服侍岳父睡好,待老人入睡後,他關掉燈,來到幽暗的走廊上,點著煙吸了起來。一個民事案件,鬧到如此復雜的地步,還是他從來未遇見過的。種種跡象表明,這場官司將充滿詭謀與爭鬥,甚至還會發生極其意外的險情危局,最終會是個什麼結果呢?他對此充滿了期待,他想,這個案子的最終結果不論是什麼,都將大大豐富他的人生,尤其是大大加深他對我國司法制度的了解和認識。 六 程鐵石費力地睜開眼睛,白花花的光芒刺的他雙眼銳痛,他不得已又將眼睛閉上。閉上眼睛,眼前的光變成橙黃,一團團的黑暈在橙黃的光中旋轉、遊蕩,飄忽不定,若即若離。他想翻身,頭痛欲裂,連頸椎也射出刺痛直衝顱頂,他只好放棄翻身的打算。眼前的橙黃與黑暈交替滲透,變幻莫測,攪動得他噁心發嘔,他估計自己頭部遭到的重擊造成了輕度腦震盪。 他活動了一下四肢,又集中精力憑感覺在身體各部驗查體會著,還好,沒有異狀,說明沒有受到進一步的打擊,除了頭部那沉重的一擊。他急於搞清自己身在何處,便強迫自己微微睜開眼睛,待習慣適應了光線後,再逐漸把眼睛睜大。這是一間普通的屋子,四周雪白的牆壁讓他猜測這是一間病房,難道自己被打昏之後,又有人將自己送進了醫院?他的頭很難轉動,只好定定地看著雪白的屋頂,白色刺激他,使他頭暈目眩,胃裡也翻騰不已。他強制著自己不去嘔吐,努力作著深呼吸,把空氣深深地吸到胸腔,灌滿腹腔,再緩緩呼出。這樣做了一陣,他感到頭腦清醒了許多。他發現,自己並沒有嗅到醫院慣有的來蘇水和藥味兒,這間屋子空氣的味道是悶了許久的煙味、霉味和汗味攪合起來的臭味兒,由此斷定,這裡並不是醫院。他沒有動,保持平臥的姿勢,回憶著事情發生的經過。 昨天,也許是前天,由於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所以無法確定事情到底發生在哪一天,但他可以肯定的是,事情發生在他跟黑頭分手後的當天晚上。同黑頭分手後,他回到房間一直躺在床上。也許是喝了酒,那天他特別嗜睡,朦朦朧朧中他覺著天已昏黑,又感到內急,便掙脫睡魔,起身到廁所方便一番後,又打了盆水擦了把臉,才感到清爽許多。看看表,已到傍晚六點多鐘,肚中尚不飢餓,也無心吃飯,就守著電視機一直看完新聞聯播才強打精神下樓吃飯。 外面天已黑透,寒冷徹骨,街上行人稀少。程鐵石就近找了一家飯館,要了一碗熱湯麵,三口兩口吞下,結賬出了飯館,想起明早可以不出門,就又買了兩包方便麵。回到海東大旅社,劈面碰上一人正從旅店裡出來,見了程鐵石略略一怔,又仔細上下打量一番。見他盯著自己看,程鐵石有些奇怪,也注意看了他一眼,對方背光,面目看不真切,程鐵石便準備進門回房。 “請問這位大哥,你是不是叫程鐵石?” 對方猛然一問,程鐵石毫無思想準備,本能地點點頭,隨口應道:“對,我是程鐵石,你……” 那人朝程鐵石身後點點頭:“就是他。” 程鐵石覺出不對,剛要回頭,便覺後腦受到重及,當時他並沒有感到疼痛,只覺得頭部猛烈震動一下,天旋地轉站立不穩,本能地伸手去找扶持,卻接到對方一隻伸過來的胳膊,接著他便失去了知覺。 回想起這一幕,程鐵石斷定自己受到了事先謀劃好的暗算。他肯定自己受到暗算的同時,也就斷定了暗算自己的主謀肯定是銀行。現在的問題是,對方把自己狹持到這裡的目的是什麼?如果僅僅是為了威脅恐嚇他,沒有必要打完他又把他弄到這裡。如果是要下辣手謀害他,他昏迷這麼長時間讓他死十次也夠了,對方卻讓他又醒轉過來。不管對方下一步要對他做什麼,目的只有一個:制止他再追究銀行的法律責任。 想到這些,程鐵石心內猶如刀攪水煮。博士王遭遇對方的襲擊後,再三叮嚀他提高警惕,防備對方狗急跳牆暗下毒手。他雖然當時很緊張,處處小心,可時間一長對方沒有什麼後續動作便漸漸鬆懈了下來,如今果真中了對方的毒手。憤怒與悔恨漲滿了他的胸腔,他忍著頭部的劇痛,掙扎著從床上爬起,終於坐在了床上。他四處張望,這間屋子有十平方米見方,房內除了他身下這張床再就一無所有。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腳上的鞋不知是被對方拿走了還是半路上遺失了,襪子也只剩了一隻。他赤腳站在水泥地面上,所幸室內暖氣燒得很足,腳接觸到地面有些涼,還沒到刺骨的地步。這間房子的屋頂很矮,只有一個小小的透氣孔高高懸在頂棚的下方,光線就是從那個透氣孔中射進來的。 程鐵石走近房門,握住門把,用力拉了幾下,門紋絲不動,又用力推了幾下,門仍然紋絲不動。他輕輕敲敲,門是用實心木料做的,很厚實,外面又包了層鐵皮,他又用力砸了幾下,手很痛,砸出的聲音卻很小。 程鐵石有些沮喪,也有些疲倦,頭又開始隱隱作痛,尤其是顱部一跳一跳地刺痛,像是有根鐵釘從裡朝外扎。他回到床前坐下,鐵架單人床上只鋪了一層草墊,他略移動,床便發出吱吱嘎嘎的呻吟。 這時他開始感到口渴,是那種突然襲來的干渴,嗓子眼兒像被木銼銼過,火辣辣地,舌頭像木頭,口腔像煙缸。程鐵石拼命擠動口腔,企圖擠出點唾液潤潤嗓子,口腔卻像吝嗇的富人,不肯給嗓子一滴施捨。程鐵石看著光禿禿的四壁,發現暖氣的出水管接口處滲出水漬來,便過去摸索一下,暖氣很燙,即便真有水滲漏出來也無法用嘴去接。 程鐵石巡視著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希望能找到可以解渴的液體。房間像個無恥的娼妓,把一切都袒露給他看,唯獨沒有他需要的水。 程鐵石頹然倒在床上,不再作徒勞的搜尋。難耐的干渴控制了他的意識,他放棄了思維,甚至對即將面臨的不可知的命運而產生的恐懼也離他而去,他的全部意念只有一個字:水! 果真來了水,冰涼的水澆在他的臉上,激得他立刻清醒過來。他睜開眼睛,刺眼的白光迫得他又閉上了眼睛。有人在搖動他,沖他呼喚:“醒醒,哥們,醒醒,哥們……” 程鐵石再次睜開眼睛,先是瞇著一條縫隙,然後逐漸睜大,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個冬瓜。程鐵石晃晃頭,又眨眨眼,完全適應了光線之後,才看清那隻冬瓜上有頭髮、眼睛、鼻子和嘴。冬瓜還原成了人的腦袋。 “哥們,你睡的真香,聽著你做夢還喊水,肯定渴得夠嗆,起來,先喝點水。” 程鐵石掙扎著坐起,又是一陣暈眩,他閉目鎮靜片刻,眩暈過去了。 “給!”冬瓜遞給他一瓶礦泉水。 程鐵石接過來,一口氣喝乾,又深深地喘息一陣才緩過勁來。通過透氣空可以看出外面天已黑了,屋內點亮了明晃晃的日光燈,來人坐在不知什麼時候搬進屋內的一張折疊椅上。 程鐵石仔細打量一下來人,只見他長著一顆冬瓜腦袋,上身穿一件黑色棉皮夾克,敞著懷,露出了裡面的肉黃色粗線毛衣。腿上穿著一條牛仔褲,鼓起一塊塊腱子肉,像粗壯的牛腿。腳上蹬著一雙大頭皮靴,靴面已經磨白。 在房間的地中央,一個礦泉水瓶子孤零零地躺在光裸的水泥地板上,令人聯想起等待掩埋的死屍。程鐵石判斷,方才那傢伙就是用礦泉水把他澆醒的。 “你是誰?這是啥地方?” “我說我是誰你也不認識,這兒是海興,還用問嗎?” 這個傢伙表面粗蠢,實際上很奸滑。程鐵石又說:“你們這種做法已經觸犯了刑律,暴力侵害非法綁架,你們就不怕進局子嗎?” “天塌下來有大個頂著,我們只是得人錢財替人消災,你也別嚇唬我,比這狠的事我都乾過。”說罷他從椅後拿出一個紙箱子,擺到程鐵石身邊:“別說那些沒用的廢話,你幾天沒吃沒喝了,我跟你無冤無仇,也沒必要害你,吃的喝的都給你送來了,你就慢慢用吧。” 說完,他起身就要離去,程鐵石急忙叫住他:“你別走,你們到底要幹什麼?” 那人回身兩手一攤:“到底要幹什麼我也不知道,我剛才說了,我只是得人錢財替人消災,人家讓我們哥幾個把你請來我們就請來,請來幹啥人家不說我們也不知道。” 程鐵石說:“他們給你多少錢?我加倍給你,只要你把我放出去。” 那人聳聳肩頭:“對不起,我倒想跟你合作,可惜我一個人說了不算,再說那樣也不合規矩。”說罷,轉身離去,門外傳來鐵鍊子嘩啦嘩啦的聲響和推拉鐵門拴的刺耳摩擦聲。 程鐵石楞楞地呆坐一陣,覺著想的再多也沒用,便揭開紙箱,取出裡面的食物。食物是幾張餅、幾個饅頭和幾根火腿腸。喝的倒不少,七八瓶礦泉水還有五六瓶啤酒。見到食物,程鐵石才感到飢腸轆轆,肚腹空空蕩盪像真空器皿,要把所有能嚥下去的東西都吞到肚裡。 他解開塑料袋,狼吞虎咽地吃將起來,吃的太急,嗓子眼兒一陣陣發噎,他又打開一瓶啤酒,灌下去幾大口,衝下噎在嗓子眼兒的食物。吃到肚腹漲滿,他將剩下的食物拾掇好,才想起煙。他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吸煙了,他翻著衣袋,欣喜地發現煙跟打火機都在,掏出煙盒一看,裡面還剩下四五支煙,便抽出一支煙點燃,深深地吸入一口,煙太香了,他在胸腔裡憋了一會兒,才將吸入的煙緩緩吐出。 吃飽了,喝足了,煙癮也過了,程鐵石卻感到渾身發軟乏力,懶洋洋地打不起精神。他知道這是長時間忍受飢渴突然暴食引起的生理反應,過去他也經歷過這種情況,便倒在床上,盡量放鬆身體,等待體力的恢復。 躺到床上,盯著空蕩蕩的天花板,萬般思緒湧上心頭。想到眼下的處境和下一步可能發生的不測,心頭不由惴惴;想到銀行種種惡行給自己造成的痛苦與傷害仇恨與憤怒充塞著胸膛;想到博士王、黑頭找不到自己不知會急成什麼樣,又推測他們將會採取什麼行動來找自己,進而又想自己能用什麼辦法跟他們通通消息,思來想去一籌莫展,不禁惱恨自己沒用。思緒漸漸飄向遠在廈門的妻子和女兒,廈門真是一座美麗的島嶼,說它是一座公園城市一點兒也不過份。純淨的空氣,整潔的街道、花紅葉綠的園圃、碧波蕩漾的大海、翩翩起舞的白鷺,還有如詩如畫的鼓浪嶼……也許自己很難再回到廈門,很難再見到翹首期盼自己的妻女了,大概她們作夢也不會想到他此刻正被幽禁在這座地牢裡…… 淚悄悄浸濕了他的面頰,癢酥酥地,他擦去淚。為了擺脫憂傷,他索性從床上爬起,赤足在地上踱步。他從房子的一角走到另一角,嘴裡喃喃數著步子。走了一陣,感覺體力恢復了許多,精神也振作起來,就又開始打量這間屋子。 屋頂不高,距地面約有三米。透氣孔距離屋頂約有一米,離地面不到兩米。他雙手搭住透氣孔的窗沿,然後引體向上,他終於看到了外面。窗口豎著一排拇指粗的鋼筋造成的防盜柵欄,透過柵欄可以看見水泥地面和兩三米外的牆角,程鐵石斷定關他的這間房子是一個地下室。他衝外面叫喊了幾聲,聲音消失在夜空,沒有任何反應。水泥地面泛起淡淡的銀光,像是結了一層冰,對面的牆角不知是一座建築還是一堵牆,黑黝黝地與水泥地面構成黑白分明的轉折,一陣陣冷空氣迎面撲到程鐵石的臉上。 程鐵石伸出手抓住鐵柵欄,把自己吊住,用另一支手狠命搖動鐵柵,鐵柵冰冷堅固紋絲不動。程鐵石目測了一下透氣窗,窗口很小,即便能弄掉鐵柵也無法通過這個洞口鑽出去。他無奈地鬆手,身體跌落到地面上。他蜷曲著身軀坐在窗口下的地面上,煩躁與焦急讓他無法冷靜地思考。他必須盡快出去,對方下一步將對他採取什麼手段很難講,置他於死地殺人滅口的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 即便對方並不打算謀害他,被拘禁在這裡造成的後果他也難以承受。他失踪的消息黑頭無法長期隱瞞下去,如果此事傳到廈門妻女的耳中,甚至傳到年邁的父母那裡,他們肯定無法承受得了這沉重的打擊。在他們身上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情,是無法預料的。博士王、黑頭他們肯定不會坐等他的消息,勢必要通過各種渠道、採用各種手段來尋找他,尤其是黑頭,他將會做出什麼事也是很難料想的。萬一他鬧出越軌過激的事,他的後半生將會變成未知數,程鐵石絕對不願意因為自己把他們牽進泥潭。還有正在進行的訴訟,如果他被長期拘禁起來,訴訟就失去了任何意義,原告都找不到了,還打什麼官司?也許這正是他們拘禁自己的目的所在。 日光燈的嗡嗡聲和蒼白閃爍的光芒讓程鐵石難以忍受,他爬起身找到開關關掉了燈,房間陷入黑暗之中。程鐵石摸回床鋪,躺了下去。靜謐的黑暗中,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火車汽笛聲,外面夜風吹動樹枝的聲音也傳了進來。程鐵石凝視透氣窗散進來的微光,傾聽著靜夜萬籟的竊竊私語,漸漸墜入睡夢之中。 七 “整死他。” 行長口中惡狠狠吐出的三個字,似炸雷在耳邊震響,汪伯倫不寒而栗。他弄不准她是說氣話還是真要那麼幹。他原想找到程鐵石把他抓起來狠狠整治一頓,讓他屁滾尿流連滾帶爬跑回老家從此不敢再踏上海興這塊地面,不敢再提讓銀行賠款。即使達不到這個目的,起碼也出了口惡氣,他可從沒想過要殺人。 “行長,你真的要那麼幹?那可是人命關天的事呀!”他又問了一句。 “人是你弄住的,怎麼辦你自己捉摸,別問我。要問我就是那句話,我看你也沒有那個狗膽。”行長“啪”地一聲掛了電話。 汪伯倫楞怔怔地看著手裡的話筒,像是看到了行長那張充滿殺氣的粉白胖臉。 這個老娘們,真夠毒的。他在心裡暗暗嘀咕。按行長的授意,為了找到程鐵石他下了本錢。上一次派貓頭鷹他們去伺候博士王,想從博士王那條線上找到程鐵石,結果貓頭鷹、冬瓜幾個人被打了個鼻青臉腫,還險些被公安局收走。事後,為了安撫他們,汪伯倫不得不每人塞了五百塊辛苦費。行長告訴他程鐵石在海興的住處後,他們在海東大旅社盯了三天才算找到機會,一棒子把程鐵石敲昏,然後拖到郊區廢品收購站的辦公樓,關到了地下室裡。那塊地方是貓頭鷹他爸買下來準備炒地皮的,暫時空著沒人,很隱蔽。 人抓到了,下一步該怎麼辦,他心裡沒底,便打電話報告行長,一來報功,二來請示,沒想到行長說整死他。不管是真話還氣話,要真的殺人,他汪伯倫可不干。就算是他汪伯倫想幹,貓頭鷹那幫人也不會幹。那幫人都在海興土生土長,平常跟他混在一起吃喝嫖賭稱兄道弟,幫他打打架或乾點他不便出面的下道事兒還行,真要讓他們殺人,在身上背條人命,他們絕對沒那個膽,再大的價錢也不會幹。 汪伯倫放下手裡的電話,大腦發木,心裡發虛,忘了付錢轉身就走。看電話的老頭追出來拽著他要錢,他才明白過來,隨便抽出一張十元票子塞給老頭,轉身就走。老頭見他沒讓找錢,樂顛顛地罵了一聲:“傻狍子,二百五。” 汪伯倫擋了輛出租往市裡趕,貓頭鷹、冬瓜他們聚在貓頭鷹那兒,等汪伯倫的消息。按汪伯倫的意思,要留個人看守程鐵石,可是貓頭鷹、冬瓜那夥人嫌太寂寞,誰也不願留在郊區的一座空樓裡面受罪,都說程鐵石在那個地下室裡讓他插上翅膀也飛不出來,不時有個人過去看看,順便捎些吃喝給他就行。汪伯倫動員不了他們,又覺著那個地下室確實挺牢靠,就依了他們。雖然依了他們,汪伯倫終究放心不下,一早一晚總得打車到那邊看看,三天過去了,一切正常,才放下心來給行長匯報。 坐在車上,汪伯倫視而不見地看著車外的景色,腦子卻片刻也靜不下來。不管行長剛才講的話是真是假,希望程鐵石死的心情是有的,不過她自己決不會下手,她也沒那個本事。讓汪伯倫要程鐵石的命,他汪伯倫也決不會幹。他知道,即便他乾了,也只不過在行長手裡又多了一個把柄,而且是致命的把柄。萬一他出了啥事,行長只要“不知道”三個字就可以讓他摔進萬丈深淵,她還會對別人說:“姓汪的傢伙本來就不是好東西,錯付給騙子二百萬就是他跟騙子惡意串通設的套兒。” 想到這些,汪伯倫猛然發現,他動手抓程鐵石是辦了又一件大蠢事。殺人滅跡他不敢,也不能去做。可就這麼把程鐵石放了,程鐵石肯定不會饒了他們,他只要到公安局報案,暴力侵害,非法綁架,不是小事。公安局要是認真查一查,貓頭鷹、冬瓜他們固然跑不了,他自己也得吃不了兜著走。如果長期把程鐵石關押起來,程鐵石的那些律師朋友家人肯定也要到公安局報案,公安局對這樣的大案肯定要花力氣,人失踪了,報了案,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他們銀行自然是懷疑重點,貓頭鷹、冬瓜他們又都跟博士王照過面,查起來想必不會很難……他越想越怕,越想越後悔,腦子裡像是填進了石塊,沉甸甸地發漲,心裡像是堵滿了亂麻,爛糟糟地難受。司機見他在旁邊坐立不安,頭冒冷汗,臉色陰晴不定,緊張地問他:“大哥,你是不是哪不舒服?” 汪伯倫掏出煙遞一支給司機,手抖抖索索地:“沒事兒,我胃不好,剛才吸了冷風,這會兒有點疼,抽支煙就好了。” 司機問:“抽煙還能治胃病?這還是頭一次聽說。” 汪伯倫這會兒哪裡還有心情跟司機閒扯,拉長臉不做聲,讓司機碰了個冷釘子。司機見他面色不善,識趣地緘口不言,腳下用力,車子開得像一陣風朝市裡馳去。 到了貓頭鷹家樓下,汪伯倫打發走出租車,正要上樓,腦子一轉又停下了步子。不用上樓,他也知道那幾個小子肯定又在搓麻,他一去,他們總會變著法的哄他出血。別看他們一口一個“汪哥”叫的親熱,刮他的油水也是從來不眨眼不手軟。這會兒他猶豫不決到底上不上樓,倒不是怕那幾個傢伙讓他掏包,而是怕他們逼著他要“指示”。把程鐵石綁來已經三天了,每天由貓頭鷹、冬瓜幾個人輪著去送一趟吃喝,昨天程鐵石朝冬瓜要煙,冬瓜把自己的一盒“三五”扔給了他,回頭就找汪伯倫要了五十元菸錢。每天跑一趟,那幾個人已經不耐煩,追著汪伯倫的屁股問下一步怎麼辦。總不能把一個大活人老那麼關著,咱們又不是公安局,這麼下去,遲早要出事。 汪伯倫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步該咋辦。他本想請示行長以後再說,今天一請示,結果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更不知該咋辦了。他這才感到,抓了程鐵石,自己實際上陷進了更深的困境。思前想後,他決定先不上樓,不跟他們照面,省得他們追著問他咋辦,事情到了這一步,只能拖一天是一天。 他轉過身來正要回家,卻被拎著兩瓶酒一隻雞的貓頭鷹碰個正著。 “汪哥,你這是剛來還是正要走?” 汪伯倫無奈地說:“剛來。” “來了就上去吧,剛好打三圈。” 汪伯倫前邊先走,貓頭鷹在後面跟著。兩人在樓道裡都不吭聲。上了樓,進了屋,汪伯倫不由皺眉蹙鼻咧嘴。屋內一片狼籍,地上、桌上到處都亂扔著吃剩的食物和空啤酒瓶子,煙蒂、空塑料袋隨處散落,電視機開著卻沒人看。煙味、酒味、剩飯剩菜味和人體的汗味體臭混雜在一起,令人發嘔。 “你們也太能折騰了,多虧貓頭鷹是單身,要是有老婆非讓你們氣死不可。”說著,汪伯倫過去把窗戶打開。 “別開,一開熱乎氣全放跑了。”冬瓜只穿一件襯衣,怕冷。 “什麼熱氣,是臭氣,我算明白豬圈那麼臟為啥豬還照樣吃照樣睡,它們自己覺不出來。你們這就像豬圈,要不是有你們幾個活物在這兒,就成垃圾坑了。” 汪伯倫在行長面前像孫子,在這幫人面前卻像爺。 “汪哥,來摸兩把,我讓位。”冬瓜起身讓座,汪伯倫按住他:“我不玩,既沒心情也沒錢。” 貓頭鷹打開啤酒,遞給汪伯倫一瓶,汪伯倫對著瓶口咕嘟咕嘟喝了一氣。 “吃不?”貓頭鷹又遞過來一隻雞腿,汪伯倫搖搖頭拒絕了。 “汪哥,我聽說姓程的是跟你們單位打官司,說你們把人家幾百萬弄沒了,到底弄哪兒去了?是不是你們給分了?” 貓頭鷹邊啃雞腿邊問。 “瞎雞巴扯,我們是銀行,哪能干那種事?他的錢讓騙子騙跑了,他抓不著騙子就揪著我們頂雷子,哪有那麼便宜的事。” 冬瓜說:“都是公家的事,你何必那麼賣力,綁了他萬一出了麻煩,都是你自個兒擔著。”見汪伯倫只顧喝酒,又咕嚕了一句:“我看姓程的那人挺老實,不是那種刁毛野炸的品種。” 冬瓜的話流露出對程鐵石的同情和對汪伯倫這種做法的不以為然,汪伯倫把酒瓶子墩在桌上:“你他媽知道什麼,這件事沒個好結果我和行長都得完,我們完了,貓頭鷹他爹欠的貸款還有你老丈人的貸款都得漏底,倒霉的可不是我一個。” 冬瓜不敢再吭聲,汪伯倫猶不解氣,又罵了一聲:“混球,除了多口氣真比冬瓜強不到哪去。” 其他人見汪伯倫真的動氣翻臉,有幾分尷尬,又有幾分懼怕,都不再應聲。 貓頭鷹說:“汪哥,你別發火,我們是替你著急,人弄來了,可往那一扔總不是事兒,這件事總得有個下場吧?”見汪伯倫沒有不高興的表示,貓頭鷹才接著說:“不行乾脆好好修理他一把,明告訴他這場官司再打下去要他的屍首埋在海興。咱們都是地面上的人,他肯定怕。” 汪伯倫說:“他出來去報案怎麼辦?” 貓頭鷹說:“他報案告誰?告我他認我老大貴姓?告你他至今沒見著你,憑啥告?退一步說,即便他告了,我們來個死不承認,大不了找幾個人來個不在現場證明,都在本鄉本土啥事不好辦?” 汪伯倫想了會兒,其實貓頭鷹說的解決辦法正是當初他綁架程鐵石的目的,看來也只有這麼辦了,說不定還真就把姓程的嚇回去了。他是給單位追款,錢又不是他個人的,難道他會為了公家的事兒冒送掉自己性命的危險? “這樣吧,”汪伯倫示意冬瓜他們幾個停下手裡的牌,注意聽他講,“從明天開始,不要給他送吃的了,先餓他兩天,然後你們幾個狠狠地教訓教訓他,話就按貓頭鷹那麼說,他服軟了就放了他。” 下一步如何進行總算有了明確的計劃,汪伯倫鬆了口氣,卸下了在身上背了幾天的包袱,心情也隨之輕鬆了許多,感到剛才對冬瓜有點太過火,不管怎麼著,冬瓜對他的事還是盡心盡力去辦的,想到這兒,便從口袋裡掏出幾張百元鈔票,每人發了一張,給冬瓜多加了一張,說這幾天主要是他來回跑,辛苦一些。 安排妥當,汪伯倫說:“你們繼續玩,我先走。”他實在不願在這骯髒不堪空氣污穢的豬圈裡多呆。 下了樓,他大口呼吸著寒冷清爽的空氣,想到如果這回制服了程鐵石,案子不了了之,他便可以無憂無慮,而且在行長面前有個圓滿的交待,算是大難不死。想到這些,他的心情居然愉快起來。 八 空調大客車在省城通往海興市的高速公路上疾駛。說是空調大客車,其實夏天沒有冷氣,冬天沒有暖氣,票價倒是按有空調的客車來定。早上走的急,沒顧上換棉皮鞋,只穿了雙旅遊鞋,這會兒腳凍得發痛,黑頭在地板上跺著腳,心裡痛罵這該死的司機不送暖氣。好在坐在他旁邊的是一個肥胖的中年婦女,穿的又厚,足足佔了一個半人的座位,把黑頭緊擠在車幫上,所以他身上不但不冷,反而熱乎乎地。 黑頭點了一支煙,身旁的胖女人厭惡地乜斜他一眼,用手在鼻子前面誇張地搧著。黑頭故作不見,仍然朝外噴吐著一口又一口的濃煙。看著車窗外赤裸裸黃褐色的冬野,黑頭有些犯困,感到睡意漸漸襲來,便把腿蜷起,膝蓋頂在前座的靠背上,閉上眼睛養神。昨晚上睡得太晚,從新安鎮回到省城已經午夜,趙雅蘭不敢不回家,怕夜不歸宿大伯大嬸罵她,黑頭只好先送她。好長時間沒見面,見了面第二天又要分手,倆人都有些難捨難分的意思,抱了又抱,吻了又吻,纏纏綿綿扭扭捏捏等把趙雅蘭送到家已經凌晨兩點了。 吻別時,趙雅蘭忽然想起一天的營業款和黑頭帶回來的五萬塊錢還放在店裡,萬一失盜損失無法承受,急得直跺腳,催黑頭火速趕回店裡查驗。黑頭也知事關重大,不敢耽擱,攔了輛出租心急火燎地趕回店裡。還好,平安無事,黑頭收好錢款,在地上鋪了塊毛毯,準備當晚就睡在店裡。剛剛躺下,趙雅蘭又來了電話詢問情況,黑頭告訴她平安無事,她卻又絮絮叨叨地叮嚀黑頭去海興穿什麼衣服,到海興辦事要小心,多動腦子,不要意氣用事…… 黑頭問:“明天早上你過來不?” 趙雅蘭說:“當然過來。我不過來你不准走。” 黑頭說:“這些話明早上說不會變餿吧?” 趙雅蘭這才放了電話。臨睡時黑頭看看手錶,差一刻四點。 “下車了,到站了。” 黑頭被司機的吆喝聲從酣睡中叫醒,站起身活動活動麻木的腿腳,下了車朝海東大旅社走。 海東大旅社在東大街的路口,距長途汽車站步行得三十分鐘。黑頭無心觀賞街景,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快步如飛,不過二十分鐘就到了海東大旅社,直奔四樓服務台。 “小姐您好!”黑頭衝坐在服務台後的服務員獻上一張笑臉。 小姐連忙站起,臉上皺出職業性的微笑,用標準的職業用語問道:“你好,請問先生有什麼吩咐?” “我找我哥,叫程鐵石,住412房間。” “412房間的客人已經三四天沒有回房了,有什麼事情請直接找我們經理。” “不用了,你把房門打開我進去等他。” “那不行的,客人不在我們不能讓別人進去,經理專門有指示,凡是來找程先生的人,要由他親自處理,你還是直接找經理吧。經理室就在318號房間。”小姐客氣但堅決地拒絕了黑頭的要求。 服務員這一關過不了,只好去找經理。經理是個西裝革履油頭粉面的瘦子。幹他這一行的男人儘管有瘦有胖,衣裝打扮都是這副德行。在找經理前,黑頭就已經打好主意,所以一見經理後,他便說:“我是程鐵石的表弟,這是我的身份證,”說著把自己的身份證遞給了經理。經理像飛機場安檢人員那樣仔細看看身份證又看看黑頭,確認無誤之後,才把身份證交還給他。 “程先生不知幹啥去了,好幾天沒有回來,沒有退房,也沒有交房費……” 黑頭趕緊打斷他的抱怨:“我是程鐵石的表弟,他欠的房費我負責。” 只要有人交錢,經理便無過多的羅嗦。黑頭說:“我來之前跟我表哥約好在旅館會面,他不知道哪去了,我想進屋看看他給我留下什麼信啊、條子沒有,我也好去找他。”見經理有些躊躇,黑頭又說:“要是不方便就算了,我還有急事要去辦。” 經理忙問:“那欠的房費怎麼辦?” 黑頭說:“我總得知道我表哥是不是確實住在這兒,幾天不回來到底幹啥去了,不弄清楚我不能稀里糊塗就交錢啊。” 為了及時收到房租,經理繳械了:“你跟我來。” 黑頭跟在他的後面來到四樓,經理招來服務員,以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讓服務員打開了412房間的門。進到屋裡,黑頭立即發現,房間裡面跟他那天離開時沒有任何變化。煙灰缸仍然放在原處,床頭櫃上的當時程鐵石在用,茶几上的當時是黑頭在用。黑頭在桌面上、床上、抽斗、窗台……每一處都搜尋了一遍,沒有找到程鐵石去向的蛛絲馬跡,也看不出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 “這個房間你們一直沒有打掃過嗎?”他問緊跟在他身後,密切監視他一舉一動的服務員。 “客人一夜沒回來,我們按規定報告到經理那兒,經理讓我們別進屋,不是我們不打掃。”服務員誤解了黑頭的意思,以為他對沒有按規定清掃房間不滿,怯生生地為自己辯解。 “他出去的時候你們有誰見到了?” 服務員說:“不知道。” “你們咋發現他沒回來的?” “早上送到門口的開水他一直沒有出來換,我們才知道他一直沒有回來。” 黑頭又拉出程鐵石放在床下面的旅行包,包沒有鎖,他順手拉開,裡面只有幾件換洗衣服,黑頭點驗了一下,衣服都在。他經常跟程鐵石住在一起,程鐵石那幾件衣服他都熟識的很。他又在旅行包的底部摸索一陣,摸到了那個只有他跟程鐵石知道的夾層,他從夾層裡抽出一個信封,趁服務員不備,迅速塞進了自己的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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