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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四章.2

越軌訴訟 高和 16754 2018-03-19
黑頭說:“這幾天我想了一下,這個店每個月也就能掙一千來塊錢,咱們兩個人都圍這一個店轉,辛辛苦苦一個月賺那幾個錢真不值當。我打算這樣,我跑外,你主內,店由你經營,需要上貨時我去辦,我不在時你打個電話讓我姐的孩子去跑,你只要把店看好就行了。我到外面聯繫作點生意,倒木材、販玉米,我都有門路,怎麼著也比光開這個小店掙得多。要是能抓住一兩筆大的咱們就啥也不用愁了。” 趙雅蘭說:“你也別小看這個雜貨店,要經營好了,每個月利潤決不止一兩千。一是進貨的品種盡量齊全一些,別人沒有的咱要有,別人有的咱要好。二是要擴大經營範圍,在外面掛些服裝鞋襪帽子之類的流行貨色,捎帶著賣,也是一筆收入。三是利用你的那些朋友,聯絡一些供貨關係,最好是代銷,每月結算一次,不佔資金又不怕壓貨,只要認真去幹,小店也能賺大錢。”

趙雅蘭的話說得黑頭直眨巴眼睛,半晌才說:“看不出來你還真有經營頭腦,那就這麼定了,你負責店裡的事,我在外面跑生意,我就不信咱們發不起來。” 趙雅蘭又說:“你在外面跑生意,可要一萬個小心,如今社會上人人都想錢想紅了眼,為了錢沒有乾不出來的事,咱不唬人坑人,可也別讓人把咱坑了。你看程大哥,多慘,他那事還不知啥時候才能了結。” “程大哥的事也不能怪他,他夠小心的了,銀行跟騙子聯手唬他,就算他是神仙也得中套。我還忘了給你說,銀行真他媽王八蛋,玩邪的,前兩天弄了一幫人找到王哥,硬逼著追問程哥的下落,結果還打了一仗。”於是又將博士王遇劫的前後經過給趙雅蘭學說了一遍。 趙雅蘭說:“這事還沒完,銀行不會就此罷休,程哥他們可得格外小心,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可別吃了虧。”

黑頭說:“明天他們去海興辦事,等我把這邊的事安排一下,我也去海興走走,聽說那邊鋼材對縫生意還有賺頭,有朋友約我過去,等我去了,跟他們也有個照應。” 看看太陽已經升到半桿子高了,黑頭起身推車往外走,說他要去進貨,順便到程鐵石那兒看看明天他們去海興還有啥需要辦的事沒有。趙雅蘭說:“你去吧,把煙拿上,這兒有我盯著就成了。” 黑頭騎上自行車,想到如果先進貨,到旅館找程鐵石就不方便,乾脆先去程鐵石那兒,過後再去進貨。主意一定,便把自行車蹬得飛快朝旅館騎。趕到旅館,程鐵石不在,也沒有留話說他幹什麼去了。黑頭在前服務台給博士王撥手機,博士王說跟程鐵石約好第二天去海興,他有些事情要安排一下。黑頭問他知不知道程鐵石的去向,博士王說他也不清楚,讓黑頭不要擔心,也許程鐵石臨時出去辦什麼事,有什麼事情晚上見面再詳談。

正準備撂電話,博士王又問:“你跟趙雅蘭去他大伯家,結果怎麼樣?” 黑頭說:“一切順利,基本搞定。” 博士王說:“那就太好了,祝賀你,今晚上我請你們涮火鍋,把雅蘭也約上,在程鐵石的房間會齊,不見不散。” 打過電話,黑頭到四美街的小商品市場上貨,順便又找了幾個搞批發生意的熟人,談定了幾種貨物的代銷業務。一上午很快就過去了,事情辦的順利,心情很好,黑頭買了兩盒快餐,一瓶啤酒,路過烤羊肉串的小攤,又給趙雅蘭烤了十串羊肉,抽掉釬子,把羊肉裝進快餐盒,這才風馳電掣地回他的雜貨店。 四 這段日子的工作、生活對牛吳強來說似乎過於平靜了。手頭承辦的幾個案子進展順利,何庭長恰到好處地對他做出合作姿態,凡是上了庭務會的案子,庭長一律按合議庭的意見辦,再無有意挑剔、故意彆扭的行為。小許奇怪地問牛剛強,庭長大人是怎麼被他理順的,牛剛強說:“人跟人要有一定的距離,井水不犯河水,公事公辦,還有什麼需要理順的?”

其實,他心裡明白,何庭長的這種姿態本身就包含著交換意義:牛剛強不接轉回來的案子,他何庭長在方方面面自然也關照他。當初他不接這個案子,一方面固然是賭氣,另一方面他也確實領教了這個案子復雜背景給他這個辦案人帶來的煩惱。違背良心、違背事實、無視法律的事他不能幹,但是,得罪銀行和銀行後台的事他也不願幹,他終究只是一個小小的審判員,他終究還有老婆孩子,還要在海興這塊地面上生活下去,他不敢輕易在自己後半生的旅途上埋下地雷。拒絕了何庭長給他的差事,何庭長不但不生氣,反而對他更客氣,更關照,連以前不給報銷的一些費用也主動要去簽字報銷了,就連小許這個粗人都覺得何庭長的表現反常。在牛剛強看來,這一切無疑是一種暗示,庭長在告訴他,這個案子你少管。

這天晚飯時間,牛剛強放下筷子屁股正要往電視機前的沙發上轉移,妻子卻伸手按住了他:“你別急著看電視,我問你,最近有啥心事?” 牛剛強撥開妻子的手,說:“有啥事?你別咸吃羅蔔淡操心,一切正常,沒事。” “沒事飯量怎麼減了?過去每頓飯兩碗,現在只吃一碗就撂筷子。” “沒事。”牛剛強輕描淡寫,終於坐到了沙發上,並打開了電視機。 “是不是那個老東西又給你小鞋穿了?” “沒有。最近他跟我還過得去。” “你總不會是受了人家的賄賂心裡害怕吧?” “胡說八道,我是那種人嗎?” “我看你也不至於。不過我可聽說銀行那樁案子又返回法院了,那個老東西還讓你幹,你不干。” “你聽誰說的?消息還挺靈通麼。”

“你們法院那點破事還瞞得了誰?你別管誰說的,有沒有這回事?” 牛剛強沒吭聲,默認了。 “對,就是不接。他們光想著撈好處,佔了便宜還賣乖,把難啃的骨頭留給你,讓你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 牛剛強沒理她,視而不見地看著電視屏幕,心裡卻翻上滾下地不是滋味。嚴格地說,他不接這個案子是說不過去的。從一立案,他就是這個案子的主辦,移送回來他卻要把這塊燙手的熱山芋推給別人,他自己也覺著面上無光。 “你不接這個案子,何庭長那個老東西沒找你碴兒?” 牛剛強說:“那倒沒有。” “哼,他當然不會找你的麻煩,你不接這個案子他更高興,正中下懷。” “為什麼?”牛剛強故意問。 “你不想想,當初他們把這個案子推到公安局的目的不就是為了拖人家嗎?如今雖然案子又返回來了,可你又不接,正好可以繼續拖下去,到時候有人追究下來,他就說你不接他沒辦法,把責任往你身上一推了之,你不接這個案子他哪能不高興呢。”

牛剛強心理猛然透亮,他一下看明白了這件事的底蘊,不能不承認妻子分析的有道理。他預感到了可能很快就會到來的風雨。 “那你說我該怎麼辦?接了案子實事求是判肯定有麻煩,不接看來也推不出去。” 妻子正在收拾飯桌碗筷,聽了他的話把手裡的抹布往桌上一摔:“我真沒想到你會這麼窩囊,還是法官呢,要不干就堅決不干,打死也不干。要幹,就放手放腳去幹,量誰也不能把你怎麼著,《法官法》不是有條條保護你嗎?我最煩大老爺們縮頭縮腦前怕狼後怕虎,連個老娘們都不如。” 牛剛強沒有跟妻子頂嘴,心裡卻在翻江倒海。他承認,在程鐵石跟銀行這樁案子上,他的確太軟弱,顧慮太多了。可是案子已經推了,他又不能再主動去要回來,別人接手的可能性也不大,最終這塊燙手的熱山芋看來還是得自己往下嚥。

事情的發作比牛剛強預料的還要快。第二天早上一上班,他的屁股還沒坐穩,博士王和程鐵石就找上門來。 打過招呼坐定之後,博士王先從公文包裡掏出一份“代理訴訟委託書”交給牛剛強。待牛剛強看過後,博士王鄭重其事地說:“我作為本案的第一訴訟代理人,今天同當事人程鐵石一塊來想了解有關案件審理的幾個問題。” 坐在牛剛強對面的小許衝牛剛強擠擠眼,伸伸舌頭,作了個鬼臉。 牛剛強把代理委託書還給博士王,又扔給博士王跟程鐵石每人一支煙,才說:“這又不是在法庭上開庭,繃那麼緊幹嗎?有啥事說啥事,又不是生人。” 博士王笑了笑說:“不繃緊點你們不當回事。”指了指程鐵石:“我這位當事人的案子轉回法院已經一個月了,總得有個說法吧?也不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扔著。”

牛剛強說:“案子是轉回來了,怎麼轉走的我不清楚,怎麼轉回來的我也不知道,反正目前這個案子沒在我手上。” “你是這個案子的承辦人,案子不在你手上在誰手上?也行,不在你手上在誰手上我們找誰,總得對當事人有個交待吧。” 牛剛強作為難狀,求援地看看對面的小許,小許說:“牛剛強講的是真事,這個案子還沒交下來,壓在庭長手上,你們還得找庭長催。” 博士王一聽,馬上起身;“那我們去找庭長,不打擾你們了。” 見他們出去,小許說:“看來這事拖不下去了,最終還得你辦。” 牛剛強不說話,低著頭看《參考消息》。他心裡明白,這個案子非他辦不可,除非是司法迴避,或者是他告長假,否則,還真沒聽說過案子辦了一半換承辦人的事。昨晚上他思索了半晚,決定案子可以接,不接也不行,可是該說的話一定要說到說透,這一次誰也別想耍誰。一個上午,他沒動窩,坐在辦公室等博士王跟程鐵石的結果,直到下班,也沒任何反應。他到食堂吃飯時,碰到院辦室的主任,主任告訴他,下午一上班院長召見他。他沒想到,事情這麼快就鬧到了院長那兒。

在牛剛強印象裡,院長是個好老頭,對人和藹,為政清廉,沒有官氣,就是性子軟點,魄力小點,稍微有點爭議的案子不是推上去請示,就是拉到審判委員會集體討論,在不然就乾脆送到上級法院請示。判了的案子執行率不到百分之二十,所以老百姓給海興法院編了順口溜:“法院大樓高又高,裡面都是大草包,判決書是揩腚紙,審判員是粘豆包。”、“法院法院沒法有院,光會收錢不會辦案。”這些順口溜曾被人抄在紙上貼到法院的大門口,院長知道了,一笑了之。牛剛強斷定院長找他還是為了那樁案子,心裡的話早就準備好了,所以也不在意,慢條斯理吃過午飯,又在辦公室的沙發上睡了午覺,上班鈴響過了,才去敲院長的門。 院長正戴著老花鏡讀《內參選編》,案頭的保健磁化杯冒出縷縷熱氣,看來院長也是剛剛從午睡中醒來,正準備享受這午睡後的香茶。見牛剛強進來,院長摘下老花鏡,把牛剛強讓到沙發上坐定,又為他衝上一杯茶水,方才回到寫字台後面的真皮轉椅上坐下。 牛剛強知道,凡是經過院辦室那一關進入這間辦公室的人,一律會受到院長周到而熱情的接待。院長也正是憑“來的都是客”的做法而獲得了各式各樣來訪者的好評,為自己塑造了平易近人、和藹可親的好形象。所以儘管院長對他這個下級挺熱情周到,牛剛強並不感動,只是欠了欠身表示客氣而已,然後就靜靜地等待院長指示。 回到寫字台後的院長並不急於談正題,先是詢問了一番牛剛強的工作、學習情況,又問了問他眼下正辦的有哪幾宗案子,案子的進展情況,有沒有什麼困難等等。噓寒問暖了一番之後,院長問:“省上的博士王你認不認識?”得到肯定的答復後,院長又說:“他現在是廈門程鐵石的訴訟代理人。”見牛剛強不置可否,院長接著說:“今天上午他們找你們庭長催案子,庭長說那件案子你不接他安排不下去,當事人跟律師又找到我這兒,到底怎麼回事?你有什麼想法?” 牛剛強說:“這個案子當初是我接手辦的,辦到一半不知道什麼原因突然要移送給公安局,現在突然又要重申,就這麼個乾法您說我還好再接這個案子嗎?請領導考慮我的實際情況,安排一個水平比我高、經驗比我豐富的人審,再不然乾脆直接由審判委員會定,直接下判決得了。” “那怎麼行?起碼判決書上得有審判長和合議庭組成人員的名字吧?我還沒聽說過哪個案子不經合議庭直接由審判委員會判的。” “這個案子移送也沒經過合議庭,還不是照樣送出去了。”說這話時牛剛強低著頭看手上的茶杯,自己都聽出來自己的話裡有牢騷味。 “討論案子移送問題時你是沒有參加會,我還以為是你們合議庭的意見呢,老何這個人也真是,當時也不說清楚,弄得你有意見,院裡也被動。” “我可沒意見,院裡定的我堅決服從。” “算了,別嘴服心不服,你小牛我還不了解,性子犟著呢。這樣吧,這個案子一開始就是你承辦的,取證、開庭都是你經手,再換個人等於重申,當事人也不同意,還是由你辦。你如果實在有困難,你給我推荐一個人,只要你推薦的人同意,我也可以考慮換個承辦人,免得你小牛又委屈又為難。” 牛剛強知道這是院長故意將軍,案子辦到這種程度,誰也不會伸手接這個燙手山芋。他也明白,今天院長親自召見他,就已經決定了這件事的結果,案子他非接不可。他拒絕接受這個案子,已經表明了他對院里處理這個案子的做法有意見,如今院長親自找他,他不能再頂,案子可以接,可話不能不說,既然院長給了這個機會,有話不說以後再想說就沒有這個熱乎氣了。想到這裡,牛剛強放下杯子,坐直身軀,看著院長說:“院長,您親自找我,我還能再說不字嗎?我馬上接手辦。” 院長滿意地點點頭:“這就對了麼,有意見可以提,有想法可以說,就是不能拿工作賭氣呀。” 牛剛強說:“不是我賭氣,這件事辦的確實有毛病。這個案子案情很簡單,事實早已查清,證據也很充足,法律規定也很明確,可是審理過程中為什麼會出現那麼多溝溝叉叉呢?就是因為關係複雜,人為乾擾過多。”院長點點頭,表示理解,牛剛強接著說:“這個案子我要辦,就得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秉公執法,我這麼做院長您得支持我。” 院長說:“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這是我國司法審判的基本原則,也是每個審判人員辦案的基本要求,我當然會堅決支持你。” 牛剛強說:“我希望這個案子審理中,一切嚴格按法律程序辦。” 院長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沒有你牛剛強參加,院裡任何一級不討論你的案子。” 院長拿起電話,邊撥號碼邊對牛剛強說:“就這樣定了,你回去就辦,別有其他想法,專心把案子辦妥就行。” 牛剛強告辭,臨出門時他聽到院長對話筒喊:“何庭長嗎?我跟小牛談妥了,還是交給他辦……” 晚飯時,妻子問牛剛強:“心病沒了?” 牛剛強說:“什麼心病不心病,我從來就這樣。” 妻子說:“又吃了兩碗飯,這就是證明。” “證明不了啥。” “那樁案子你又接手了。” “誰告訴你的?”牛剛強驚詫不已,下午才發生的事情,妻子晚飯時候就知道了,難道她在法院有眼線?這實在有些不可思議。 “這還用得著別人告訴我,你自己就告訴我了。說是不接,不接你能甘心?能吃得下兩碗飯?” “院長親自找我派活兒,我敢不接嗎?” “還是你心裡想接,要真不想接,天王老子派活你也不會幹,誰不知道你是一根牛板筋。你準備怎麼辦?” “怎麼辦,公事公辦。” “那你不怕得罪銀行?不怕得罪領導?” “吃的就是這碗得罪人的飯,幹的就是得罪人的活兒,沒辦法,得罪就得罪吧。我又不找銀行貸款,存錢也不找那家缺德銀行,想來想去得罪了他他也把我怎麼不了。” 牛剛強打開電視,吮了一口妻子端上來的熱茶,點著一支煙,享受著溫馨家庭生活的樂趣,腦子裡掠過一個問題:要是真的把這個案子轉給別人辦了,他的能這麼舒舒服服地坐在這裡看電視嗎?他搖搖頭,肯定會自己跟自己彆扭半輩子。 五 海興市是個有一百多年曆史的工業城,蘊藏豐富的鐵礦成為這個城市崛起的基礎。三十年代,它曾是日本人瘋狂掠奪戰略物資的重點地區,日本人戰敗滾蛋時,毀壞了這裡的工業設施。解放後,海興人只用了不到半年的時間,就讓長滿蒿草、鴉雀壘窩的高爐冒了煙、出了鋼。令曾經斷言這塊土地上只能長高粱的日本鬼子目瞪口呆。經過多年的發展,海興已經成為擁有三百多萬人口,以鋼鐵工業為支柱,輕工業農副商業金融全面發育的現代化大都市。城市留下的歷史痕跡,尚有開動時“咣當咣當”亂響橫穿市區的有軌電車和日偽時期日本高級職員居住的二層小洋樓。吳科長就住在這片小樣樓的區域內。歷史的變遷,使這些曾住過日本鬼子、蘇聯老大哥和企業、政府官員的小洋樓已經風蝕日剝陳舊不堪,所以這裡已經不再有現任領導居住。除了部分小樓仍由離休老幹部佔據外,大部分小樓都是文革中佔領上層建築的工人階級和他們的後代佔用。當然,工人階級不會像官員們那麼奢侈浪費,一家獨居一幢小樓。一般都是幾戶人家合住一幢小樓,狀況就像立體的北京大雜院。 吳科長沾他已故老丈人的光,有幸在這些小樓中的一棟佔了二層的兩間。經過改造、裝修,變成了一室一廳外帶一個小灶間的獨門獨戶居室。遺憾的是沒有供自家用的廁所,故此只能吃,不能拉,要拉就得視鄰居的具體情況輪流排隊。除了這一點不方便,吳科長對目前的住所基本上還算滿意。博士王跟程鐵石到他家來找他令他很吃驚,又有些尷尬,因為博士王跟程鐵石進屋時,他正圍著圍裙在灶間做疙瘩湯,而他的媳婦恰好從公共廁所倒便盆回來,見屋裡來了客人,忙不迭地把便盆往身後藏。他們兩口子早上起床遲了,來不及倒便盆,一白天家裡都沒人,只好晚上下班才倒,卻讓博士王、程鐵石兩個人撞個正著。 “嘿,我的老天,你們是怎麼找到這裡的?快坐。”吳科長扎撒著兩隻沾滿麵粉的大手,滿臉通紅地招呼客人。他的媳婦則小偷一樣從他身後溜進灶間,藏好便盆才出來迎客。 “來的不是時候,程鐵石沒和您見過面,非拉著我來看看你,你又下班了,只好闖到你家裡來。”博士往半是解釋半是客氣地說。 程鐵石忙把手裡的水果放到桌上,也跟吳科長打招呼:“聽老王說為我的事情給你添了不少麻煩,真的謝謝您了。” 這會兒,吳科長的媳婦已從他身上摘下圍裙,邊往自己身上罩,邊說:“你們先坐著聊,我去弄飯。” 博士王說:“你也別弄飯了,現弄也弄不出啥好吃的,咱們一塊出去吃。” “到家了再出去吃算啥?好歹在家弄點,只要你們別嫌棄。” “算了,”吳科長攔住做張做勢的媳婦:“就你跟我這疙瘩湯水平也拿不出手,這倆哥們也不是外人,就到外面吃,可得說好,你博士王埋單,要不就在家喝疙瘩湯。” “你看你這個人,咋這麼掉價,說那是啥話。”他媳婦在背後狠狠捅了他一杵。 博士王湊趣:“那得看你任務完成的怎麼樣,交待得了我埋單,交待不了你埋單。” 吳科長邊往身上套外衣,邊說:“那你埋單埋定了,一會兒吃飯時慢慢說。” 三個男人外加吳科長的妻子說說笑笑往外走,程鐵石心細,問吳科長:“孩子呢?一塊去。” 吳科長告訴他:“我那個兒子每天放學都去爺爺奶奶家,一禮拜回來一趟,長托,不用管他。” 出了門,下了樓,博士王要去海天大酒店,吳科長說:“你錢多沒地方花呀?眼睜睜去捱宰,跟我走。” 恭敬不如從命,及個人就跟吳科長走。吳科長把他們領到附近一家叫“鳳鳴”餐廳的館子,進了門很熟絡地對服務員說:“安排個雅間,讓你們老闆來見我。” 服務員恭恭敬敬地把他們引領到包房裡,斟好茶,又將菜單遞給吳科長:“您先看菜譜,我去叫經理。” 程鐵石說:“別找經理了,咱們點菜吃飯,麻煩人家幹啥?” 吳科長說:“不叫經理來照個面顯得咱們沒禮貌,面對面眼對眼他也不好意思宰咱們。” 程鐵石無奈只好由他去張羅。經理來了,是個腆肚突胸的胖子,一見吳科長,立即滿面堆笑,緊緊握住吳科長的手搖了半會兒:“吳科長來了,事先也不打個招呼,吃點什麼?” 吳科長說:“就我們四個人,你安排,不要浪費也不要寒磣,我請客,別胡亂下刀子。” 老闆忙說:“你吳科長能來踏我的門檻,我面上就有光,您再說那種話可就是看不起我了。我去安排,您別管,光等著吃就行,吃不滿意你罵我。”說罷便走,臨出門又扭過頭回來問:“喝什麼?有洋酒。” 吳科長說:“男的喝啤酒,一人先來一瓶,女的喝可樂。” 老闆點頭哈腰地去安排了,程鐵石不由暗暗擔心,吳科長讓飯店老闆安排菜餚那還有好?還不是啥貴上啥?忍不住憐憫地看了博士王一眼,博士王卻坦然自若穩坐泰山。 片刻,酒到菜到,第一道菜就讓程鐵石倒吸一口冷氣,四隻兩寸長紅油油的大對蝦襯著碧綠的生菜葉端了上來,“紅燜大蝦”,服務員小姐脆生生地報上了菜名。接著另一位服務員又端上一個托盤,盤中的四隻酒杯斟滿琥珀樣的液體。 “這四杯酒是老闆請各位品嚐的。”服務員專門作了說明。 “什麼酒?”程鐵石問。 “人頭馬。” “我們沒要這種酒。”誰也知道這酒貴得嚇人,連吳科長的媳婦都挺不住勁了,趕緊提醒服務員。 “這酒不是各位要的,是老闆請的。”服務員又解釋了一遍。 “噢,那就放下吧。”吳科長媳婦聽明白了,這才放下了心。 接著,又是一道菠蘿松鼠魚,橙紅的汁液閃著誘人的光彩。 “來來來,吃。”吳科長舉筷邀客,倒像由他做東似的。 既然如此,大家誰也不再猶豫,杯盞交錯地大吃起來。 “那件事的底細摸清了嗎?”博士王跟吳科長對了一杯酒,抽空問道。 “摸清了,車牌是交警隊的舊牌,車和司機是稅務局的,調換了車牌開出去的。你講的住東小區二號樓長得像貓頭鷹的小子叫毛大強,原來是鋼廠的採購員,後來犯事了,貪污,多虧他爸爸是稅務局長,才沒判刑。被單位除名後,在家閒著,說是做生意,也不知倒些什麼,平常手頭挺寬綽,肯定有邪道。另兩個小子跟貓頭鷹經常在一起鬼混,沒啥前科,屬於小混混那一類人物。” “他們中間誰跟那家銀行有關係?” “直接的關係倒沒發現,拐彎抹角的關係就難說了。像貓頭鷹的爹是稅務局長,難免跟那家銀行的頭頭認識,可這說明不了什麼問題,法律術語叫證據不足,這你懂。” “再有沒有其他情況?” “暫時沒有,一有新情況我馬上會通知你。” 這會兒,菜已上齊,無錫醬排骨、棺材豆腐、蠔油生菜、宮爆雞丁等等算是大眾菜,最後是一道甲魚烏雞湯。 “你的案子轉過去這麼些天了,有什麼進展沒?”吳科長問程鐵石。 程鐵石說:“今天上午我們到法院去催,庭長說審判員不接案他也沒辦法。我們又去找了院長,院長說他處理,讓我們明天再去聽信。” “牛剛強這小子跟他們庭長別勁呢,移送案子對承辦人連招呼都不打,拿人不當人,拿法不當法,是誰誰也憋氣。不過牛剛強人算正派人,案子由他辦不會出差錯。姓何的庭長不是好鳥,聽說在海天大酒店他還有個點,跟銀行的女律師也有風聲,你們得提防他,心裡要有數。” 博士王跟程鐵石不約而同地點點頭。 “另外,雖然證據不足,貓頭鷹那幫傢伙肯定跟銀行有瓜葛,在海興你們更得當心,沒事別亂走,住處也別輕易告訴人。” 程鐵石點頭答應,心裡很感動,吳科長的提醒與關心讓他體會到了這位東北漢子的一片熱心,不由暗暗為剛才擔心請客花錢太多的小家子氣而愧疚。他端起酒杯,對吳科長說:“吳科長,雖然我是第一次跟你打交道,但過去也聽博士王講到過你,今天一見,果然是對心眼、對脾氣的朋友,就沖你這個朋友,我乾了。” 見他說的懇切、鄭重,吳科長急忙站起,也端起酒杯,說:“兄弟,你的事我們大家都聽說過,海興不會對不起你的,你的苦、你的冤我們心裡都明白,這杯酒祝你苦盡甘來,儘早打贏官司。我陪你一杯。”說完,一仰脖子,把杯中的酒喝了個乾淨。 結賬時,服務員小姐告知:“老闆吩咐,這桌飯免費。” 在座各位均都大吃一驚,吳科長連忙讓小姐去請老闆說話,小姐說:“老闆不在,臨走時光讓我們照顧好各位,歡迎各位再來。” 吳科長尷尬了,漲紅了臉說:“這事辦的,這不成了吃白食了嗎?到這兒吃飯為的是不捱宰,可我們也不能反過來宰老闆啊,快,把老闆找來,他不來我們就不走了。” “不走就住這兒,吃住我都供得起。”隨著話音進來一位老太太。 吳科長一見連忙站起來叫聲:“大嬸,”然後給博士王他們幾個介紹:“這是王嬸,飯店老闆的母親。” 老太太說:“你吳科長能把朋友帶到我這兒吃飯,是看得起我們,我要是收你的錢,我還算人嗎?” 吳科長急忙說:“王嬸,你咋能這麼說,你熟人朋友多了,都吃了不給錢,你養活得起嗎?” “你和別人不一樣,市長市委書記來吃飯我也照樣一分不少地收他的錢,唯獨你我不能收。這頓飯就算王嬸請你跟你的朋友,你給不給王嬸這個面子?” 吳科長為難地看看博士王跟程鐵石,博士王說:“大嬸,要是家常便飯咱就啥也不說了,可是這桌菜價錢不低,不給錢不行。這樣吧,您收個成本費。”說著往外掏錢。 “不行,”老太太搶上前按住博士王的手,“你這孩子別摻和,這錢一分也不能收。吳科長是我們一家老小的救命恩人,要是你們家的救命恩人到你家吃頓飯,你能收錢嗎?” 博士王聽出這話裡面有故事,又不知道內情,不好硬摻和,只得收回掏錢的手。 “這,這辦的啥事麼,我這不是成了地主惡霸了麼。”吳科長下不了台,又沒辦法硬逼著人家收錢,急得跺腳。 “別爭了,”吳科長的媳婦說:“大嬸真心實意地,就算了,你交了錢我看大嬸心裡也不會舒服。” “對,還是這位女同志通情達理,明白我老婆子的心情。” “這是我媳婦。”吳科長把他媳婦介紹給老太太。 “啊,多好的媳婦,今年多大了?在哪上班?” 吳科長媳婦一一回答。吳科長一看老太太羅嗦起來沒完沒了,耐不住勁,只好說:“行,王嬸,這頓飯我就算白吃了,我的朋友還有事,改日我再專門來謝您。” 老太太說:“下次把孩子也帶上,我給你們幾樣稀罕的嚐嚐。” 好歹出了門,博士王一個勁笑,吳科長不好意思,好像他有意帶大家來吃白食,自我解嘲:“你別笑了,我本來想吃你一頓,結果沒吃成,算你有福,這一頓記在賬上,日後再補。” 他媳婦打趣地問:“你啥時候救了人家老小,我咋不知道?快把你的英雄事蹟講給我們聽聽。” 吳科長說:“老太太言過其實了,多多少少有點誇張。他兒子染上毒癮了,又讓毒販子勒了兩萬塊錢,我們破了案,追回了錢,這不,老太太兒子用這錢開了飯店,生意還不錯。我們又整治他兒子戒毒,折騰了不少日子,總算把他的毒癮給戒了。就這麼點事,誰知道她老人家還看這麼重,正常工作她當成個人恩惠了,早知道這樣,無論如何也不能到她家的飯店去吃飯。” 博士王看他著實懊悔,就勸慰他:“說你救了他一家老小也不為過,他兒子毒癮要是不戒,遲早還不得家破人亡。” 程鐵石也說:“就是,今天你到他們家吃頓飯,我看他們是真心高興。” 吳科長自我解嘲道:“他家飯店生意好,吃就吃一頓,下不為例。” 他媳婦說:“這兒又沒有領導,講那套官話幹嗎?沒人愛聽。” 吳科長說:“要是有領導在場倒好了,也讓他們知道知道咱老吳在群眾當中威信有多高,形像有多好,提級了、分房了,長個工資什麼的想著點老吳。” 分手後,吳科長突然又追了回來,鄭重其事地囑咐程鐵石:“在海興期間,一般人別告訴他你們的住址,就給他留手機號。”說完扭頭就走了。 博士王嘆道:“這個人真不錯,可交。” 程鐵石問;“明天怎麼辦?” 博士王說:“繼續到法院催啊,這種事你不催別人誰管你?看法院那架勢,你不催才正中下懷,他們也希望拖下去。” “民事訴訟法對審理期限可是有明確規定的。” “我還能不知道?法律有規定不假,可是法律規定的空間很大,留下的漏洞更大。執法者自己把法律當成廢紙,再好的法律還有什麼用?執法者要是想違法,肯定是合理合法地違法,你的案子移送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你知道我為啥後來不當辯護律師了?” 程鐵石搖搖頭。 “就是因為執法條件太惡劣,上法庭當辯護人跟排戲差不多,百分之八十的功夫都折騰在庭外庭下了。”走到旅館門口,博士王又問程鐵石:“你剛才說民訴法對案件的審理期限有明文規定,可是你知道久拖不判的案子有多少?” “我哪能知道?” “具體數字我也說不清楚,可是我知道只能用成千上萬堆積如山來形容。” “不可能吧?”程鐵石半信半疑。 “具體數目我沒辦法統計出來,而且這個數目也是不斷變化的。從最高人民法院到地方基層法院,我都有朋友,據我接觸的面來看,民事案件和經濟案件拖而不決,壓而不判的實在太多了。往深處想想,有多少像你這樣的當事人把求得社會公正的最後希望交給了法律,翹首企盼,苦熬苦等,他們卻不知道,在許多執法者眼裡,當事人性命攸關的官司,他們根本就沒當回事兒。這種執法者我見得太多了,我的心都冷透了。” 博士王喝了點酒,一時說的興起,索性停下腳步,在旅館的門廊下大發議論起來:“最可怕的並不是有法不依,而是有法不依的人和事沒有人去抓去管。所以執法者並不把違法行為當回事兒,甚至認為他們自己就是法,個人的隨意性取代了法律的嚴肅性。最簡單的事實就是:迄今為止,沒有聽說哪個執法人員因為沒有按法律規定如期結案而受到處理的,也沒有執法人員因為錯判而受到法律制裁的。當然,貪贓枉法,胡作非為,事情發了,被追究法律責任是另外一回事,我說的是正常的案件審理存在的問題。你說說,就這個執法環境,當律師給人家打官司跟騙人錢財有多大區別?提供法律服務更是一句空話、鬼話、騙人的瞎話。律師能提供什麼法律服務?什麼法律能比金錢更有能量?我有時候真想出一本書,書名就叫《訴訟制勝訣竅》,書裡面只要一句話就夠了:你想贏嗎?把錢準備好!” 程鐵石見他滔滔不絕,牢騷發個沒完,估計他是喝大了,就拉他上樓去休息。 博士王說:“你是不是以為我喝多了?告訴你,我沒喝多。我是酒後吐真言。你別拉我,我自己能走……” 回到房間,程鐵石趕緊給他泡了一杯濃茶,又去給他放洗澡水,博士王喝了幾口茶水,喊程鐵石:“你別忙了,坐這兒聽我給你講。你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這個案子絕對順當不了,銀行佔盡天時、地利、人和,又有錢,有錢能使鬼推磨。你有啥?我認真分析了一下你這個案子的前景,這個案子判你敗訴的可能性不大,事實太明顯了,承辦人還沒有被收買,趙世鐸又出面乾預,海興市中級法院不會硬睜著眼睛往自己頭上淋尿水。但是,又要充分考慮到銀行確實已經收買了法院里個別對這個案子有直接干預權的人物,非法移送就是證明。他們要搗鬼,最大的可能就是想辦法拖而不判,或者偽造一些證據出來。他們知道你千里迢迢來打官司,遙遙無期地拖下去遲早會把你拖垮,到那時這個案子判不判,怎麼判,對銀行而言都無所謂了。還有一個可能,不,不是可能,是肯定,銀行要是感到形勢不利的時候,肯定要對你下手,你想想,把你除了,這個官司還有什麼意義呢?前幾天那幫人想通過我找你,就是做這方面的準備。” 程鐵石問:“我們有什麼辦法讓他拖不下去呢?” 博士王想了想說:“現在還不好說用什麼方法對付他們,因為他們將採取什麼辦法拖我們還不清楚,我們只能走走看看,隨機應變了。” 看看時間已晚,程鐵石說:“你去洗澡,洗完了早點休息吧。” 博士王進去洗澡,程鐵石覺得身心都非常疲累,連腳也懶得去洗,脫掉衣服鑽進了被窩。躺下後卻又睡不著,博士王給他談的那些情況令他從案件返回法院的喜悅中冷靜下來,突然意識到,這樁官司打了一年多,轉了一個圈子又回到了原地,等於從來沒有離開案子審理的起點,這個感覺讓他沮喪到了極點。往前看,他還要走多遠的路誰也說不清楚,路的盡頭究竟是光明還是黑暗,更是一個難測的答案。憂慮和煩惱像毒蛇一樣啃嚙著他的心,讓他根本無法入眠。 博士王洗完澡以為程鐵石已睡,輕手輕腳關掉房燈,坐到沙發上喝了幾口水,悄悄躺下,不一會兒就發出了鼾聲。 六 何庭長這段時間沒有把銀行那樁案子太放在心上。他已想透,這樁案子經過上上下下這麼一鬧騰,已經成了上下左右關注的焦點,銀行想取勝已經很難。什麼事都有個度,有個臨界點,在度的範圍以內怎麼辦問題都不大,可是一旦事情的發展跨過了臨界點,就會發生質的變化,到那時,事態失控,到底會引發什麼後果,會不會產生令人無法承受的連鎖反應,將是無法預料的。無法預料的事情他絕對不干。 被馬麗芃那個狐狸精纏上,何庭長彷彿被吸走了魂魄,與她在海天大酒店內包房的幽會像吃四川怪味豆,回味無窮,越嚼越過癮。何庭長暗自慶幸自己年過半百卻吃到了這塊味道鮮美的肉,就算此時有誰提醒他這塊肉是河豚,雖然美味卻有毒,何庭長也大有冒死吃河豚的膽氣。馬麗芃多次讓他保證想法讓銀行過關,何庭長故作為難,誘得馬麗芃多次投怀送抱,又代表行長借何庭長二女兒出嫁之機打點了一對金表、一萬元現金,可是何庭長始終不打保票。有一次馬麗芃逼得緊了,何庭長怒道:“這種事情誰能打保票?法院又不是我家開的。”其實,怎樣處理這樁案子何庭長已經深思熟慮過了,雖不能說胸有成竹,卻也妙計在胸。但是他卻故意不吐口風,就是要把馬麗芃更緊地釣住,人財兩得。 何庭長的辦公室在政法大樓的最高層,朝西遠眺,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夕陽輝映下的烈士山,那裡掩埋著為解放這座城市而犧牲和為恢復這座城市鋼鐵生產而獻身的先烈們。何庭長在下班前總喜歡從窗戶向外眺望一陣,他當然不會想起掩埋在黑土下面的英靈,那座樹木蔥蘢立著大碑的小山,在他眼裡只不過是普普通通已經司空見慣的景緻而已,鉤不起他半點與革命、先烈、正義……這些詞兒有關係的聯想。市委、市政府大院都在大街的對面,與他隔一條街,卻比他所在的位置低得多。看著市委、市政府大院裡進進出出的人群,他的心裡油然升起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儘管他只不過是市中級法院的一個庭長,論級別頂破天也不過一個處級,可是這種高高在上俯視眾生的感覺仍然讓他陶醉。腳下大街上的行人像螞蟻,往來穿梭的汽車像甲蟲,更增強了他的優越感。對面右手,是市公安局大樓,樓房蓋得很體面,貼著瓷磚的樓面在夕陽的照耀下熠熠生輝。可惜,公安局長就在大樓交工的同時被免職,原因就是他同蓋大樓的包工頭一塊到歌廳泡小姐,被市紀委、監察局等單位聯合組織的糾風辦當場查獲,爆了大醜聞。結果,樓蓋起來了,公安局長卻下來了。 “笨蛋!”想起那位倒霉的公安局長,何庭長在心裡暗暗罵了一句。共產黨這王法說來也怪,嚴的時候能悶死人,寬的時候又沒邊沒沿。就拿這位局長來說,上一趟歌舞廳,泡泡小姐算個屁事,可是他當時處理不當,不應該做賊心虛,溜跑不成還不敢暴露身份,結果電視實況播出後輿論大嘩,上級不得不揮淚斬馬稷。當時他如果拿出公安局長的威風,把拿著雞毛當令箭半夜不睡覺查歌廳的小嘍嘍們鎮唬住,准保啥事沒有。 “真是他媽的笨蛋。”想到這些,何庭長忍不住又罵了一聲。上一趟歌廳斷送了前程,可是又有多少官員撈錢撈的不知道該往哪兒放,玩女人玩的比黃色錄像還花樣翻新,不照樣“早上輪子轉,中午盤子轉,晚上裙子轉,”活得有滋有味比誰都瀟灑,官當的比誰都安穩。何庭長有時候也捉摸,這裡面肯定有他的道道,一是個人道行深不深,二是個人運氣好不好,三是背後有沒有靠頭。看著對面政府大院裡湧出大門下班回家的人群,何庭長憐惜地搖搖頭,這些人裡,大部分是傻B,當了辦事員想當科長,熬上科長再熬處長,越往上越難熬,熬來熬去小部分人白了頭也不過弄個處長噹噹,大部分人臨到退休那天才發現,自己這一輩子不過熬了兩張紙:一張是乾部登記表,一張是退休證。其實人在世上活法多得很,要想活得舒心,活得快活,官大小絕對不是關鍵,關鍵是自個兒要會活。就像自己,官雖然不大,可活的比誰也不差,一不缺錢,二不缺女人,要講權力,多多少少還有點,而自己手裡的權比市長、書記的權更具體、更實惠。想到這些,何庭長志得意滿地坐回沙發,把腳架在茶几上。這功夫人們都已經下班了,不會再有誰來打擾他,他自己也要好好鬆弛一下,端一天架勢還真有點累。 這時候電話響了,何庭長看看表,很準時,六點過一刻,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像個辦事的樣子。 摘過話筒,裡面傳來了馬麗芃嬌滴滴的聲音:“餵,何庭長嗎?” “除了我還能是誰!” “那事怎麼樣?” “院長親自出面,定了,還由他辦,下午我已經批下去了。” “哎呀,你這麼著急幹嗎?不能再想法拖拖嗎?” “哎吆我的嬌小姐,對方催的緊,鬧到院長那兒去了,我還怎麼拖?再說了,這也不是能拖得了的事情,老這麼拖著也不是個辦法。” “我不管,反正這件事你得給我辦妥。”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要不是疼你,我早就撒手了。我也不知道銀行給了你多大的好處,你這麼賣命。” “好處不好處你心裡也知道,我是人家的法律顧問,這件事辦不妥,行里要倒霉,我的飯碗也不好端。” “不好端就不端了唄,有啥大不了的。我給你另找一份活兒,待遇保證比他們還好。”何庭長說的是真話,他看中的是市保險公司,把馬麗芃安插到那兒,沖他的面子,待遇肯定差不了。 “我先謝謝你了,最好兩面都兼著。你說行不行?” “你的胃口還挺大,吃著碗裡的還想著鍋裡的,行,只要你能有那個本事消化就成,我這兩天就去說說。” “今天晚上還有一件事,你無論如何要答應我。” “啥事?” “行長想請你見見面,聚一聚,找個清靜地方跟你聊聊。” “不去,那個老娘們我沒興趣。這都什麼時候了,別沒事找事。” “不行啊,非見不可,我已經答應行長了。”何庭長感到馬麗芃的口氣軟裡帶硬,猶豫片刻,實在捨不得因為這麼點事跟馬麗芃鬧不愉快,“你就見見麼,又耽擱不了多長時間,談完了我好好陪你。” 馬麗芃軟軟地說,何庭長也不得不軟了下來:“唉,我真拿你沒辦法,好吧,你說在哪?海天大酒店可不能去。” “你放心,咱倆的地方不能讓第三者插足。具體到哪你就別管了,保證安全,你等著我帶車來接你。” “你別帶車,光讓車來就行了。”何庭長不願意讓別人看到下班後他還跟馬麗芃在一起。 “那也成,我跟行長直接去,讓車去把你接過來,黑色奧迪車,車號是18798。” 何庭長記住車號,放下電話,拿上皮大氅下樓。他沒乘電梯,順著樓梯一層層往下走,一來時間充足,二來他也怕在電梯上碰見熟人,見他這麼晚才下班,問東問西讓人心裡犯嘀咕。 下了樓,稍等片刻,掛著18798牌照的黑色奧迪轎車停在了門口,何庭長拉開車後門鑽了進去。司機問:“您是何庭長把?”何庭長用鼻子“哼”了一聲,心裡有些不高興,怪馬麗芃告訴司機接的是他。司機不再吭聲,開動車子直奔市區東面。何庭長透過車窗觀賞著外面的街景。夜幕降臨,街燈已亮,晚歸的人在夜風中匆匆趕路,路旁的店家紛紛開亮了懸在門口的彩燈,給冬日蕭殺的夜晚點染了五彩的活力。 “慢點。”何庭長忽然在街邊的人行道上看到了兩個熟悉的身影,是程鐵石跟博士王,這倆人他都很熟,尤其是程鐵石,曾因案子多次找過他。此刻在這裡看見他倆,何庭長不知觸到了哪根神經,命司機在車超過程鐵石、博士王后,停在路邊,他從車的倒車鏡裡觀察著那兩個人。 程鐵石和博士往又走到了車的前面,何庭長命司機開動車,跟在他倆的身後慢慢盯著。來到一家旅館前面,程鐵石跟博士王走了進去,又過了片刻,何庭長讓司機下去到總服務台查查程鐵石和博士王住在幾號房間。 司機順從地去辦,何庭長抬頭看看旅館的招牌,是“海東大旅社”。何庭長牢牢記在心裡。司機回來,告訴他:“那兩個人住在四樓412房間。”何庭長點點頭,示意司機開車,司機將車繼續朝東開去。 大約半個小時以後,車子停在了市郊的海樂度假村,行長和馬麗芃早已在大門口等候。見車駛來,行長疾步上前為何廳長打開車門,親暱地攙扶著他的胳膊往正面的門廳走,活像孝順的小媳婦攙扶年邁的老公公,何庭長嗅到了濃烈的香水味兒。 “庭長大人,你咋才來,我們等你半天了。”馬麗芃也急忙迎上前來。她穿著狐皮領子的大紅色短皮裙,下身是羊毛長筒襪,腳蹬一雙紫紅色高跟皮靴。 走進門廳,行長朝服務員吩咐:“兩個司機另外安排個地方,酒菜好一點,讓他們吃完飯別回去,就在這兒等。”又對何庭長說:“何庭長肯定來過這兒了。” 何庭長四周看看,門廳不算大,也就是四五十平方米,紅色鋼磚地面和原木結構的四壁使廳裡有一股濃郁的鄉村氣息,而廳角的白色三角鋼琴和頂棚上的華麗燈飾又為室內增添了現代風格。更為難得的是,看似隨意掛在牆角、壁間的人物、風光攝影作品將室內的傳統風格和現代情趣完美地結合一體。看得出,這個門廳的裝修設計者絕對是行內高手。 “這地方真不錯,我還是頭一次來。” “還有更不錯的呢,一會兒你就知道。咱們先吃飯,飯後痛痛快快地玩玩。”行長似乎對這兒很熟,屏退前來領路的服務員,半扶半拉地領著何庭長朝門廳內的走廊走去。 “你對這兒很熟?”何庭長問。 “何止是熟,行長是大老闆,這個度假村就是他們行下面的房地產開發公司搞的。”馬麗芃挽著何庭長的另一隻胳膊搶著回答。 “國家不是規定金融機構不允許參與房地產投資嗎?” “房地產公司表面上是獨立法人,資金卻是銀行的,這叫明分暗合。” “小馬你別亂講了,何庭長啥不明白。”行長制止了在何庭長面前口無遮攔的馬麗芃,把何庭長讓進了一個單間。 單間裡只擺了一張餐桌,留出很大的空間,淡粉色的牆面和西式的方形餐桌造成一種慵懶、柔軟、舒適的感覺。房間沒有窗戶,裝在四角頂部的換氣扇和空調出風口保持室內空氣的流通和新鮮。牆壁上掛著幾幅中外美人半裸體的大幅畫像。 “請何庭長坐這兒。”女行長將何庭長讓到餐桌的正中,她和馬麗芃一左一右陪坐在兩旁。 一切早已安排妥當,剛剛坐定,一個女服務員默默地為他們三人斟上了酒,擺好碟、碗、筷、勺等等,又打開了音響,輕柔的樂曲在房間裡迴盪。何庭長看看高腳杯中泛著金色光彩的琥珀色液體,又看看一左一右分坐兩旁的女行長和女律師,志得意滿之情悠然升起,他笑瞇瞇地舉起杯,透過光觀賞著酒汁在燈光下變幻不定的色彩。女行長見狀也及時舉杯:“能請到何庭長不勝榮幸,第一杯酒,祝何庭長事業順心,萬事如意。”何庭長覺著這會兒已經夠如意了,便不多說,哈哈一笑,把酒全喝了下去,又衝女行長跟馬麗芃亮了亮杯底。 見他心情好,有求於他的兩個女人自然也不敢摻假,陪著他把酒干了個底朝天。 女服務員又悄沒聲地為三人斟滿酒。何庭長舉起杯:“感謝兩位漂亮女士的盛情款待,祝兩位女士永遠年輕,永遠漂亮,我幹掉,女士優惠,能喝多少喝多少,隨意,隨意。”說罷,又喝乾了杯中酒,照例將酒杯朝兩個女人亮了亮。 女行長說:“我量小,陪一下,小馬能喝,幹掉。” 馬麗芃撒嬌:“我也不能喝,我幹不了。” 行長說:“你的量我知道,陪何庭長你就放開點,幹吧。” 馬麗芃又扭捏一陣,喝了半杯。 兩杯酒下肚,氣氛活躍起來,何庭長開始扔掉架子,跟倆個女人嬉戲笑鬧起來。儘管酒酣面熱,何庭長卻很明白,這兩個女人請他到此是有話要說,有事要辦的。她們要說些啥,想辦些啥,他心裡很清楚,怎麼對付,他早已打好了腹稿。但是,無論如何,話頭要她們先提,他不可能主動把話往那上面引。所以他談笑風生,還乘機在桌下捏了捏馬麗芃的大腿,暗暗遺憾,襪子太厚,沒有感覺,卻就是不提正事。 女行長不知什麼原因跟馬麗芃過不去,一個勁催她給何庭長陪酒,馬麗芃到這場合只是一個配角,不好拗女行長,只有硬著頭皮往前衝,菜才上到一半,就支持不住,開始一個勁傻笑,笑累了又哭,哭了一陣又要嘔吐,行長急忙和服務員把她拖了出去。何庭長也要跟著去照看,又顧忌女行長看破他跟馬麗芃的事兒,只好乾幹坐在座位上等,心裡不是個滋味,也有些埋怨行長不該逼馬麗芃喝那麼多酒。看來今晚上跟她的事情辦不成了,何庭長有些失望。 女行長回來後,何庭長迫不及待地問馬麗芃怎麼樣,行長撇嘴笑笑:“喝多了點,吐了就沒事了,我讓司機跟兩個服務員送她回去了。” “怎麼她回去了?”一聽說馬麗芃被送了回去,猶如偷兒偷到一隻錢包打開一看卻是空的,何庭長的精神頓時萎靡不振,沒了繼續飲酒作樂的興致。他原把跟馬麗芃今晚到海天大酒店包房內的歡會作為今天一天的壓軸節目,不想節目卻被女行長取消了,心中怏怏,臉上也露出了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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