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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三章.2

越軌訴訟 高和 15455 2018-03-19
心里高興,趙雅蘭給大伯選了件名牌風衣,大伯穿上風衣在穿衣鏡前照來照去,萬分滿意,一聽價錢要七百多塊,馬上洩了氣,堅決不要。趙雅蘭說:“又不用你花錢,那麼摳門幹嗎?買一件穿半輩子,又不是天天買。”硬是付了款。大伯一路上叨叨:“這七百多塊得你掙幾個月呀,不行,這錢不能讓你出,你的心我領了,錢不能讓你出。” 趙雅蘭心裡暗笑,沒有搭理他。她就是要讓大伯心裡覺得虧欠她。 程鐵石和博士王跟在趙雅蘭身後,來到趙雅蘭大伯的家,趙雅蘭開開門,衝屋裡喊:“大伯,大媽,客人來了。” 趙世鐸夫婦出來將程鐵石二人迎了進去,態度熱情,讓略感拘謹的程鐵石二人坦然了許多。在客廳坐定,趙世鐸指指茶几上的茶杯、水果,示意程、王二人享用,對博士王說:“很感謝你們對小蘭的幫助,你是搞法律的,我讀過你的《民法與審判實務》一書,很有見地,文筆也很好,後來聽說你停薪留職了,怎麼,下海經商了?”

博士王沒有想到自己在趙世鐸腦海裡留有印象,對趙世鐸感謝他們幫助趙雅蘭的話,他不知所云,又不好開口問個明白,只得順口說“沒有什麼”“應該的”應付應付而已。 《民法與審判務實》一書則是好幾年前配合普法教育寫成的一本小冊子,是在《民法通則》、《民事訴訟法》的講課提綱的基礎上修改補充而成書的,事隔多年,連他自己都找不到這本書了,省政法委書記還記得,讓博士王大為感動,連連謙虛:“那時年輕氣盛,不知天高地厚,許多觀點如今看來幼稚的很,有的話講的也比較偏激,趙書記見笑了。” 趙世鐸說:“年輕人寫文章就是要有銳氣,要有見解,不要怕講錯話,錯了可以討論、可以批評、可以改正麼。最要不得是文章寫了一大堆,看來看去沒有一句話是他自己的,還要自己安慰自己:天下文章一大抄,要真是這樣,今天我們可能還在寫八股文呢。”

他倆聊的挺對路,趙世鐸見程鐵石坐在一旁手裡捏個梨翻來覆去擺弄,神情索然,又把話頭引向了他:“小程聽口音不是南邊的。” 程鐵石答道:“我是北方人,前幾年北方人才南流,鬧孔雀東南飛,我這個麻雀也跟著湊熱鬧,飛到了廈門特區。” “哦,原來如此。我說你講話的口音很標準,不像南方人講話舌頭該伸直的時候伸不直,該捲舌頭的時候卷不圓。” 趙雅蘭見縫插針地說:“程大哥這回在東北倒了大霉,官司打了快兩年還沒結果,困到這兒了。” 趙世鐸問:“怎麼回事?有困難嗎?” 程鐵石便開始向他陳述自己的經歷,從做生意簽合同說起,一直講到款如何被銀行錯付,起訴後遲遲不判,法院又採取什麼方式將案子推到公安局,講著講著,程鐵石自己也被自己的遭遇感染,傷心處熱淚盈眶,激憤處亢鏘設問。

趙世鐸的面容隨著程鐵石的敘述越來越冷峻,一直到程鐵石講畢,他都一言未發,只是專注地傾聽。程鐵石講完了,博士王又從法律的角度剖析了法院的做法存在的錯誤。 趙世鐸問;“這些情況你們向海興市有關領導反映過嗎?” 程鐵石說:“從市委、市政府到市人大,甚至省上,我都寫信反映了,可一封封信都如石沉大海,也不知是沒人管還是管不了。” 趙世鐸說:“你回去把事情的經過寫個詳細的材料交給我,一定要實事求是,不要過多的議論,只要事情經過,近期省上要組織一次執法大檢查,我讓他們把這個情況帶下去重點調查一下。” 程鐵石連忙掏出準備好的材料,雙手捧上。 趙世鐸接過去大略看了一遍,說:“看來今天晚上你們是有備而來呀,好吧,材料放到我這裡,我不敢說一定按你們的要求做什麼,我敢保證一定依法辦事,請你們相信我,也請你們相信法律。”他把材料收了起來,拿起茶几上的蘋果給每人發了一隻,調轉了話頭:“王博士,你學的是法律,在全省法律人才裡,論學歷、理論水平和司法實踐你都很有基礎,扔下專業去經商,太可惜。”

博士王說:“我經商也不過就那麼一說,實際上我的基地還在法律上,只不過換了一種方式而已。這不,多年不代理訴訟了,遇上程鐵石這樁案子,又當了程鐵石的代理人。我想,多實踐,多了解情況,換個角度,由下向上考察我國法制建設的方方面面可能會有更加豐富的收穫。” 趙世鐸說:“那你可不能光挑毛病,不見成績,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吆。” 博士王說:“我正是為了對社會主義的法制了解得更全面、更具體才這麼做的。資本主義的法制搞了幾百年,目前也形成了相對系統、完整的立法和審判體系。相對而言,我們國家的法制建設起步很晚,雖然近年發展很快,但仍然有很大的差距。社會主義國家搞法制建設,迄今為止還沒有成熟的經驗和成功的範例,就是資本主義國家,在立法的公正性、執法的科學性等方面存在的問題也很多,況且我們才搞了幾十年,存在一些問題也是不可避免的,正常的。”

趙世鐸讚許地點點頭:“你能這麼看問題就對了,比較客觀。” 博士王接著說:“我國的立法,進展很快,短短十幾年制定的法律、法規達到三百多種數十萬宗,可以說用十幾年走完了資本主義國家三百年才走完的路程。現在最關鍵、關係到社會主義法制建設成功或失敗的中心問題,不在立法,而在執法。執法隊伍素質差,執法環境差,司法腐敗,執法程序混亂等等,都是我們國家法制建設必須醫治的重病,重病不除,何談法制?” 博士王即時來了個理論聯繫實際:“剛才我們給趙書記匯報的這個案子,就是執法綜合症造成的一個明顯的案例,雖然我們沒有調查,也沒有掌握證據,但是以一個多年從事法律工作的內行人的眼光來看,可以說所有錯判的案子後面,都有非法律因素的干擾,最常見的就是貪贓枉法。”

趙世鐸微微頜首,沉吟不語。博士王知道他不可能馬上表態要怎麼怎麼樣,如果那樣,他就不夠資格作一個高級領導幹部,然而,他們今天晚上所說的一切已經深深印在他的心裡,這就已經足夠了。又坐了片刻,博士王示意程鐵石告辭,趙世鐸一家很有禮貌地一直把他們送到大門口。 有了新的契機,新的希望,程鐵石心情開朗許多,話也多了起來。他問博士王:“你覺得怎樣?” 博士王知道他此問並非真要得到中肯的分析,僅僅是可望從博士王這裡再一次獲得心理的安慰而已,卻仍然給他分析道:“在現階段,領導者個人往往仍然會具有高出法律的權威,特別是領導者如果站在正義的一邊,為維護法律的尊嚴而施加干預的時候,這種權威的能量將會更大、更有效。只要趙書記能認真對待這件事,肯定很快就會見分曉。”

“那你看他會認真對待這件事嗎?” “我們把狀告到他家裡去了,他再不重視,再不認真對待,那他就真應該回家賣紅薯去了。另外,我覺得他起碼是一個正直的人,也是有責任感的人,不是衝著我,也不是衝著你,更不是衝著趙雅蘭,他衝著這件事情本身,一定會認真對待的。因為這件事的性質很惡劣,執法機關利用職權玩弄法律,愚弄當事人,發生這種事的不是某一個人,而是堂堂海興市中級人民法院和公安局,甚至還有市裡的個別領導,問題的性質是比較嚴重的,又恰恰碰上執法大檢查,有可能被當做典型抓。” 博士王判斷得很準確。他們走後,趙世鐸再次認真閱讀了程鐵石送交的材料,隨即在材料上作了批示:“請認真核實此信反映的問題,並將處理意見報我。”想了想,他又在批示後面加了一句:“如果情況屬實,應作為執法大檢查中的一個典型事例予以解決。”

第二天,他的秘書會同有關部門的領導便驅車趕到海興專門對本案的審理情況作了調查。第四天,在執法大檢查階段總結和下一步工作動員大會上,趙世鐸把此案審理中的錯誤做法當作一個典型問題進行了嚴厲批評,參加會議的有各市縣的政法委書記,公、檢、法的一把手。 五 今天輪到牛剛強在第二審判庭開庭。現如今老百姓與老百姓,單位與單位,老百姓與單位的官司越來越多,令法院應接不暇。市場疲軟,企業虧損,生意難作,工廠倒閉,職工下崗,唯有法院生意興隆,效益大增。儘管法院的判決書往往只是一張根本無法兌現的空頭支票,用老百姓的話說“用它擦屁股還嫌硬”。官司勝了,基本上是勝理不勝利,最終落個勞命傷財,得不償失的結果,可是,有了無法解決的糾紛,明知打官司是下下策,卻也只好硬著頭皮上法庭。

訴訟費交了,官司不一定贏,執行費交了,法院不保你應拿的經濟利益,法院是無本萬利的生意,效益自然絕好。效益好了,便蓋大樓,買轎車,卻忽略了多修一些審判庭,於是審判庭不夠用,法官開庭便得排隊,就如同六七十年代買豬肉,發號排隊,輪到誰是誰。這樣做也有好處,法官根據自己使用審判庭的排號,排定的開庭案件,決不敢輕易改動日期,一旦改動,何時再能拿到審判庭使用權就得重新排定了。這樣,錯打錯著,開庭的時間很嚴格,增加了法院審理案件的嚴肅性。 牛剛強今天審理的是一樁合同糾紛案,原告交給被告一筆定金,購買一百噸鋼材,根據合同,定金交付後三十天內被告發貨。可是過了三百天,被告既沒發貨,又還不出定金,原告只好訴諸法律,希望靠法律來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一立案,原被告雙方就開始以法官為焦點展開院外活動,拚著搶者通過不同關係、不同渠道、採取不同方式、不同手段請牛剛強“聚聚”,牛剛強按老套子,一律以“孩子沒人做飯”,“身體有病不舒服”等各種臨時想起來的藉口推辭,光是推辭這種事兒就讓他覺得活的挺辛苦。中國老百姓似乎具有先天性行賄遺傳基因,就連信佛,也貫穿著極端功利的商品交換原則,彷彿釋迦牟尼是一位手裡有任何好貨的大商家。釋迦牟尼佛祖,在中國卻成了行賄的超級對象,中國人民給釋迦牟尼燒的每一柱香,給寺廟功德箱里扔的每一分錢,目的都是為了賄賂老佛爺,讓老佛爺保佑他們得到他們想得到的一切,不管這一切他們該不該得到。對待法院的法官也是這樣,不管自己有沒有理,法律上能不能站得住腳,總覺得只要法官能吃上自己一頓飯,最好再能收上自己一份禮,自己就立於不敗之地了。

這個案子很簡單,原告勝訴是必然的,但牛剛強心裡也明白,原告要想通過法院依照合同法把定金和賠償金追回去,不能說比登天還難,起碼希望不大。審判庭管判案,執行庭管執行,執行的力度夠不夠,措施得當不得當,沒有客觀標準,完全取決於執行人員的素質,最重要的還是庭長、院長的態度。這又是一個很大的變數,如果被執行一方以任何方法搞通從執行人員、庭長、主管副院長、院長這根漫長鏈條中的任意一環,整個鏈條就會癱瘓,執行也就變成徒勞的表演而已。牛剛強知道自己絕對沒有如來佛的法力,作為這根複雜鏈條上一個小小的環節,他對當事人的合法權利沒有靠得住的保障手段,所以他也不敢像如來佛那樣對於送禮的人來者不拒,他只能一概拒之。 八時整,牛剛強領著書記員、陪審員來到第二審判庭,原被告雙方和他們的訴訟代理人已在各自的坐席上恭候,見審判員進場,雙方同時起身用笑臉迎向牛剛強。由於對原告有一絲同情,對被告近乎無賴的做法有一絲嫌惡,牛剛強向原告露了個笑臉,點點頭算打了個招呼,對被告則視而不見地冷然。原告臉上頓時光芒四射,似乎已經打贏了這場官司,拿回了自己的錢。被告卻神色黯然,心裡懷疑牛剛強可能已經被原告收買。 牛剛強正要宣布開庭,小許卻在審判庭外連連招手讓他出去。院裡有規定,正在開庭,院內工作人員非緊急公務不得進入審判庭,小許此時叫他,肯定有急事,牛剛強只好出來。 “快,庭長叫你。” “我正開庭呢。” “誰不知道你正開庭呢?庭長讓你馬上去。” 牛剛強忐忑不安,他實在想不出何庭長會有什麼急事在他開庭時讓他扔下原被告去晉見他。他向小許打聽:“庭長這麼急,叫我啥事?” 小許搖搖頭:“庭長沒說,只讓你扔下手頭的事,馬上去見他。” 牛剛強來到庭長辦公室,敲敲門,庭長在裡邊喊:“門沒鎖,進來。” 牛剛強推開虛掩著的門,走到庭長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何庭長正在打電話,見牛剛強進來,匆匆說了句:“我還有事,完了後我再跟你聯繫。”便扔下了話筒。 “庭長找我啥事?” 何庭長沒有馬上作答,瞇著眼吸了兩口煙,把一寸多長的煙在煙灰缸裡按滅,才說:“省裡來人了,調查銀行跟程鐵石的那樁案子,市里通知你馬上到市委小會議室參加會議。” “庭長你去吧,我正在開庭呢。” “人家點名讓承辦人去,也沒說讓我去,我怎麼好去?” “我已經開庭了,原被告都等著,怎麼辦?” “休庭,改日再開。” “那隻好這樣了。” 牛剛強往外走,到門口庭長又叫住了他:“調查會上談情況時,要注意分寸,什麼該講,什麼不該講,要斟酌一下,聽說省裡對這件事很重視,千萬不要給院裡惹麻煩。” 牛剛強心想,麻煩已經來了,還講啥惹不惹麻煩。嘴裡說:“我實事求是,除了事實,多餘的話一句不說,您放心。” 牛剛強匆匆打發了原、被告,讓他們回去等開庭通知,然後便朝市委跑,等找到市委小會議室,已經九點多鐘了。會議室裡有五、六個人,其中兩位他認識,一位是市委秘書長,常在電視上露臉,牛剛強認得他,他不認得牛剛強。另一位是公安局的吳科長,算是熟人,此刻一本正經地坐在沙發上,捧著一杯水,像是用水暖手。 “對不起,我叫牛剛強,市法院的,正開庭,來晚了。” 秘書長給他介紹另幾位生人,一個三十出頭戴眼鏡的是省政法委肖秘書,另兩個是執法大檢查辦公室的處長。肖秘書和兩位處長很客氣地跟牛剛強握握手,連說對不起,干擾了牛剛強的工作。牛剛強說沒關係,我來晚了耽誤了領導的時間。 寒暄過後,秘書長說:“今天把兩位請來,主要就是了解xx銀行跟廈門方面的案子,兩位都是這個案子的經辦人,我看還是先由牛剛強同志談,你們看行不行?”最後一句話是徵求省裡來人的意見。 省上的人說行,肖秘書說:“談的時候,咱們最好只談事情的過程,不談主觀看法,只談事實,不談觀點,好嗎?要是有自己的看法,我們另找時間單獨談。” 大家都說好,牛剛強就開始談。他從受理、立案、調查取證、開庭審理、談到幾次會議結果和書寫結案報告,將報告報到庭長那兒,便住口不再往下說了。 一位處長問:“後來呢?” 牛剛強說:“後來接到庭長通知,說這個案子院裡定了,要移送公安局,我把捲交給庭長,後來的事情我沒有參與,沒參與的事我就不說了吧?” 肖秘書說:“對,就這樣最好,只談親手辦的事。” 輪到吳科長,又將受理這個案子的過程講了一遍,儘管一再強調只談事,不談觀點,他還是忍不住發了通牢騷:“國家三令五申公安機關不允許參與民事經濟糾紛,法院不願承擔責任的事就往我們公安局推,公安局就該承擔責任?反正我們是跑腿的,領導怎麼定,我們只能怎麼執行,法律、政策再大,也沒有領導的嘴大……”他還要往下說,見秘書長示意他打住,尷尬地笑笑,住了嘴。 秘書長看看表,說:“還有點時間,省裡的同志還有什麼需要進一步了解的情況,可以再向他們問問。” 省裡的人互相看了看,都搖搖頭,肖秘書對秘書長說:“情況這兩個同志談得很清楚了,我們也沒啥再問的,”又對牛、吳二人說:“很感謝你們在百忙中來給我們介紹情況,以後有需要進一步了解的事還少不了麻煩你們。” 秘書長說:“那就這樣吧,省裡的同志很忙,下午還要找人談話,上午就到這兒。” 牛剛強跟吳科長起身告辭,省裡的同志很熱情地同他們一一握手,送到門口。 出得門來,吳科長問:“你認識博士王嗎?” 牛剛強說:“認識。”又補充了一句:“不很熟。” 吳科長說:“博士王能量真不小,一潭死水還真讓他攪活了,把省政法委書記都搬出來了。” 牛剛強說:“你怎麼知道是博士王辦的?” 吳科長說:“博士王跟我是哥們,他現在要替程鐵石辦這個案子,你們再偏向銀行可得琢磨琢磨。” 牛剛強心裡好笑,臉上卻裝作不高興:“誰偏向銀行了?你說話怎麼讓人聽著這麼彆扭!” 吳科長說:“你倒不偏不向,可你們法院有人偏心眼,不然把案子移送給我們幹嗎?這不,惹出麻煩了吧!唉,說實話,看著你們往審判台上一坐,驚堂木一拍,吆喝一聲——開庭了,還像那麼回事兒,實際上,上面咋說你們就得咋辦,法官都是糊弄當事人的,你們跟我們差球不多,甚至還不如我們熱鬧。” 牛剛強讓吳科長的話觸及了心中的隱痛,卻又有些反感,有心頂他兩句,剛剛省裡的人才找到頭上,硬話又說不出口,就說:“行了,我還得接孩子、做飯,先走了。”跨上自行車揚長而去。 吳科長回到辦公室,找出博士王的通訊地址,撥通了博士王的電話。被壓死的案子又開始啟動,這是重大信息,他急於把這個情況通報給博士王。 六 何庭長並沒有被遺忘,下午,他同公安局的分管處長也被請到市委小會議室談話。談話結束後,他心裡很不舒暢,很煩躁。談話中,他幾次想對移送一事作些解釋,卻都被省上調查組的人打斷,提醒他只講事實和過程,不談觀點。公安局把責任一股腦推給法院,並明確表示,這個案子公安機關不該管,經他們審查,原被告之間不存在詐騙嫌疑,因此應該立即返回法院繼續以民事糾紛案件審理。這明擺著是見勢頭不對想金蟬脫殼,把法院推出去擋槍口。看來這個案子壓不住捂不住了,肯定得翻回來。何庭長真有點想不通,就憑程鐵石一個外地小公司的經理,怎麼就能把本地的政法機關攪得稀里嘩啦?他也不相信,本地的政法機關跟銀行聯合起來還治不服一個外地人。他就像一個輸了錢的賭徒,把仇恨全記在了贏家頭上,卻忘了自己根本就不該去賭,更沒有檢討賭博時自己出錯了牌。 開完會他想找牛剛強碰碰情況,考慮到牛剛強上午會後並沒有主動找自己匯報情況,而且目前的情勢下還是少說少動,靜觀其變更好一些,就打消了找牛剛強的念頭。他給馬麗芃掛了電話,約她晚七時到海天大酒店共進晚餐,在海天大酒店他可以隨時享用美餐,還可以自由支配一個套間,只要籤上自己特別約定的化名,一切費用可以全免。 在貴賓享用的情侶包廂,面對豐餐美食和楚楚動人的馬麗芃,何庭長的胃口卻難以打開,下午的調查會依然像無形的磨盤壓在他心頭。浪漫的燭光和輕柔的音樂今天也失去了往日的情調,令他煩躁。他命服務員拿走蠟燭,打開頂燈,關掉音響,雖然已是深秋的深夜,卻讓服務員打開了空調。馬力芃見他情緒不佳,舉起酒杯邀他共飲,酒杯裡的“人頭馬”彷彿融化了的琥珀閃閃發光,冰塊輕輕撞擊杯沿,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何庭長也端起酒杯,向上舉舉,示意馬麗芃共飲。馬麗芃撒嬌:“不麼,要這樣喝!”挪坐到何庭長身邊,用胳膊套住何庭長的胳膊,手腕回勾,把酒杯湊到了自己的唇邊。 “好,好,好,交杯酒。”何庭長見馬麗芃如此溫柔,情意綿綿,心裡舒暢了許多,跟她飲乾了杯中的酒,又在她有五個小肉渦的膩手上輕囓一口。 “看見你不開心,我心裡就不好受,有啥大不了的事?是不是誰舉報你了?”馬麗芃為他們兩人剝蝦,剝一隻送到何庭長嘴邊一隻,何庭長每吞進一隻蝦,便在她的手指上吸吮一下。 “我有啥可舉報的?就算舉報我也不怕,沒憑沒據的事誰沒有幾樁。告訴你也好,你早點有個準備。你們跟程鐵石的案子省上插手了,而且力度很大。” 馬麗芃停止了剝蝦,有些緊張地問:“會不會出毛病?” 何庭長用餐巾擦擦嘴:“別的毛病不會出,最大的可能是返回法院繼續審理。” “噢,”馬麗芃放心了,“返回就返回唄,有你在我們還怕啥?” 何庭長不吭聲,低著頭吃紅燒牡蠣,腮幫子鼓得像含了兩個皮球。 見他不接話茬,馬麗芃用膝蓋頂了頂他的大腿:“別光顧吃,你倒是說,案子真返回去了,該怎麼辦?” 何庭長嚥下嘴裡的食物,說:“這玩意兒是好東西,外國人最愛吃,補腎壯陽,功效奇佳。” 馬麗芃說:“你已經夠壯了,用不著補。”她講的是實話,何庭長年過半百,上了床卻依然精神百倍,比她丈夫更勝一籌。馬麗芃從中嚐到了在家裡難以嚐到的樂趣,這也是她對何庭長的召喚一向召之即來的原因之一。 受到馬麗芃的讚許,何庭長沾沾自喜,手在馬麗芃套著絲襪的大腿上揉來揉去,嘴上說:“不是我行,是你太誘人,這就叫愛你沒商量,幹你沒個夠。” 馬麗芃嘻嘻嬌笑,推開何庭長伸向她兩腿間的肥手,把嘴湊到他耳邊:“老流氓!”然後站起斟酒,卻被何庭長一把攬到懷裡,坐到了他腿上。馬麗芃說:“別胡鬧,讓服務員看見了。說正經的,下一步怎麼辦?” 何庭長說:“你餵我一口酒,我告訴你。” 馬麗芃含了一口酒,嘴對嘴地餵給他,何庭長順勢吸住她的唇舌,咬咬咂咂一番,對著馬麗芃的耳朵說:“你放心,為了你就是把這破烏紗帽扔了我也得保你們過關。銀行那幫王八蛋可真沾了你的光了。” 馬麗芃被何庭長擺弄得嬌喘吁籲,滿面桃花,扭著身子說:“人家對你也夠意思了,你還罵人家。我吃飽了,你還吃不?” 何庭長說:“你肯定沒吃飽,最多吃了個半飽。” 馬麗芃說:“我真吃飽了,你要是也吃飽了咱們走吧。” 何庭長說:“你看,我就知道你才吃了個半飽,上半截飽了,下半截還餓著。” 馬麗芃從他身上跳下來,在他肩上捅了一杵:“你真是老流氓,嘴裡放不出好屁。” 何庭長嗬嗬笑著,喚來服務員在單上簽了名,扔下一桌酒菜,領著馬麗芃來到定好的套間。進了屋,馬麗芃甩掉高跟鞋,慵懶地躺到床上,半是挑逗半是讚嘆地說:“說實話,何庭長你還真行。” 何庭長三下五除二剝掉身上的衣服,坐到馬麗芃的身旁,馬麗芃耐心地等待著。何庭長開始為她寬衣解帶,她知道,何庭長不喜歡女人主動脫衣服,他曾說,給女人脫衣裳是男人最大的樂趣,所以她每次都把這份最大的樂趣留給這位在每一方面都能讓她滿足的男人。 衣服、裙子、內衣……一件件剝落,何庭長開始亢奮,馬麗芃從他紫脹的面孔、充血的瞳仁、粗重的喘息上感覺到他的衝動,條件反射般地鉤起了自身的渴望,她忍不住呻吟起來,並向他敞開了自己…… 瘋狂過後,浪潮消退,馬麗芃的腿跟何庭長的腿依然交纏在一起。她用手指勾畫著何庭長身上的汗水,心滿意足地說:“你擺弄女人真有一套,肯定是從黃色錄像上學的。” 何庭長處於不應期,對她的熱情淡了許多,翻身從衣兜里掏出香煙點著,又用被單蓋住兩人的下體,深深地吸了幾口煙,才說:“吃飯時你不是問如果案子推回法院該怎麼辦嗎?” 馬麗芃聽他主動提到這件事,連忙從床上爬起,俯身在他面前,問:“如果法院繼續審理,會有什麼結果?” 何庭長朝頭頂懸著的馬麗芃的雙乳噴了一口濃煙,說:“就憑銀行幹的那些損事,判決結果還用問,肯定輸。” 馬麗芃慌了,說:“輸了可不行,聽說檢察院也想插手這件事,官司一輸就要追究我們行長的瀆職罪,行長急得要死,行長倒台了,我這常年法律顧問還當得成嗎?” 何庭長哂笑著說:“當不成那雞巴法律顧問有啥了不起,給我當貼身秘書,我養你。” 馬麗芃說:“跟你說正經的,你老胡扯,再胡扯我走了。” 何庭長說:“你們那個狗屁行長狗屁不通,現在才一審,已經拖了近兩年了,就算一審輸了,還可以在二審繼續跟他斗上一陣,怕什麼。”說著掐滅煙頭,“要想真正取勝,這個官司只能不戰而勝,我告訴你一個字。” “什麼字?” “拖,我就不相信一個外地人幾千里路到東北打官司能拖多久,就這麼拖著,耗也把他耗死了。” “怎麼個拖法?法律對審理期限有明確規定,你又不是不懂。” “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法律要靠人執行。怎麼個拖法你別管,只要想拖,法院有的是辦法,你就等著瞧瞧這個案子是怎麼拖的,他姓程的是怎麼完的,也算讓你這個漂亮女律師開開眼,長長見識。” 馬麗芃說:“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說著爬起來準備下床,何庭長按住她:“幹啥去?” 馬麗芃說:“撒尿去,洗洗去,不讓去咋地?” 何庭長說:“我以為你要走呢,我今晚不回去了,你也別回去了。” 馬麗芃說:“我沒給家裡說,不行吧。” 何庭長把手提電話遞給她:“給家打個電話,就說你在省城,下午有急事來的,晚上趕不回去。” 馬麗芃在他肚子上狠狠捅了一下:“就你鬼點子多,難怪能當庭長。” 何庭長得意地哈哈坏笑,看著馬麗芃當他的面給丈夫打電話撒謊,他心里格外舒暢滿足,又點著一支煙,身心舒坦地吸了起來。 七 博士王接到海興市公安局吳科長的電話,得知省政法委執法大檢查辦公室已經著手調查這起非法移送案,政法委書記趙世鐸的秘書親自參與調查。拋錨已久的船隻又要起航,初戰告捷,博士王非常興奮,第二天一大早給程鐵石打電話,告訴了他這個可喜的消息。 程鐵石接過電話,積鬱已久的心結被打開,精神舒暢了許多,總算又有了新的希望,黑頭、趙雅蘭為他的事都沒少出力、少操心,他想早點告訴他們這個消息,讓他們也高興高興,他倆卻出去給黑頭的食雜店進貨去了。程鐵石難耐心裡的興奮,卻又無處訴說,在地上轉了兩圈,不知該干什麼是好。這時,旅館前台又叫他去接電話,程鐵石急忙跑到前台,電話還是博士王打來的,博士王問他有什麼事沒有,如果沒事讓他在旅館等,他要來一趟。程鐵石說還有什麼事能跟你見面相比呢?況且我也沒什麼事。博士王說那好,我半個小時以後到。 接過電話回到房間,程鐵石匆匆把零亂的房間歸整了一下。住在這種低檔旅店裡,沒有服務員來給你清掃房間,一切全靠自己。程鐵石如今對生活已不能有高的要求,只要能有個遮風避雨的住處就行。看看污漬斑斑的牆壁,傷痕累累搖搖欲墜的桌椅,再看看坑凹不平的地面跟掛著蛛網的頂棚,程鐵石覺著讓博士王看到他住在這種寒酸、邋遢的地方,實在有傷面子,便急忙到前台去給博士王掛電話,想改到博士王的家裡會面。電話鈴響了一陣沒人接,顯然,博士王已經出來了。沒辦法,寒酸就寒酸吧,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寒酸過的人恐怕不多。程鐵石自己安慰著自己,回到房間等博士王。 看到房中間繩上晾著的衣褲,程鐵石又想起了趙雅蘭。也多虧她不時來幫黑頭跟程鐵石這兩個臟男人整理整理內務,洗衣縫被,要不然,這裡髒亂差到何種程度真難以想像。黑頭前幾天告訴他,跟趙雅蘭“好”上了,程鐵石並不奇怪,他早已看出兩人之間決非普通朋友的關係,捅破那層窗戶紙只是個時間問題。他衷心希望他倆能美滿、幸福,但又有些替黑頭擔心,像趙雅蘭這樣的女孩子,粗枝大葉、沒有固定職業、沒有專業特長的黑頭能拴得住嗎? 不管怎麼說,這種就是好事,為了表示祝賀,儘管囊中羞澀,程鐵石還是買了一套西裝,又買了一身套裙,送給黑頭跟趙雅蘭。他是當哥的,弟弟有了喜事,當然得表示表示。黑頭和趙雅蘭也不跟他客氣,高高興興地收了下來,第二天就都穿到了身上。 過了一個小時,還不見博士王到來,程鐵石有些著急,連著跑到門外望了幾次。又過了一個多小時,才聽見博士王的嗓門在前面打聽程鐵石的住處,程鐵石急忙迎了出去,見博士王正在前庭的門口鎖自行車,便問:“在哪弄了台破自行車,你的摩托車呢?” 博士王說:“臨出發前才發現摩托壞了,只好臨時找了台自行車,耽誤了時間。”事實上,摩托車不是壞了,而是被人有意搞壞了,結實的車胎被人用利器攔腰切割成了兩截。博士王斷定這絕不是一般性的惡作劇,聯想到前不久接到的匿名電話,他估計十有八九是汪伯倫那夥人幹的。多年從事法律工作,使他養成了沒有掌握確鑿的證據,不輕易下結論的習慣,所以他並沒有對程鐵石和黑頭講匿名電話的事,今天他也沒有講摩托車被破壞的事,一來他還不能百分之百地肯定匿名電話跟破壞摩托車之間又必然聯繫,二來他不願意在事情沒有弄明白之前讓程鐵石他們多一層擔心,三來也是不想在別人面前顯得自己遇事驚慌沒有章法。 “摩托壞了,讓黑頭幫你修修。”程鐵石知道摩托車是博士王最喜歡的代步工具,今天見他騎著自行車從城市的一頭到另一頭來找自己,心裡很不安,總想為他做點什麼,“哪個零件壞了?好配不?我這附近就有摩托車維修部。” “沒關係,我自己修修就好。”車修起來不難,換個輪胎而已,問題是對方會不會採取進一步的行動,想到這裡,博士王心裡不由蒙上了一層陰影。 程鐵石把博士王讓進了房間,博士王四周打量一番說:“條件差了點。” 程鐵石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到了哪一步說哪一步的話,眼下只好將就點了。” 博士王在床沿坐下,程鐵石趕緊為他沏茶、點煙,博士王問:“黑頭呢?” “跟趙雅蘭上貨去了。” 博士王知道黑頭開著一家食雜店,另外還不時搞點長途販運,聽程鐵石提到趙雅蘭,就說:“雅蘭這女孩子真不錯,這個案子能動起來多虧了她。” 程鐵石說:“你覺著她跟黑頭怎麼樣?” 博士王說:“她要跟了黑頭倒真是一件美事,哪個女的要是跟了黑頭,算她有福。別看黑頭有時表面上流裡流氣,為人絕對真誠,絕對不會干那種丟下老婆在外面尋花問柳的事兒。”停了停又問:“你跟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多,你看他們之間有沒有戲?” 程鐵石說:“倆人關係都明確了,好得形影不離,還說什麼有戲沒戲,戲都進入高潮了。” 博士王很高興:“真的?啥時候能辦?” 程鐵石說:“辦事還得一段時間,我最擔心的是趙雅蘭她大伯這一關能不能過。” 博士王不以為然:“你別忘了,現在已經二十一世紀了,年輕人的事連親爹親媽都管不了,更別說一個當大伯的了。只是萬一有阻力,不要鬧得太僵就好。” 聊了一會兒,話頭轉到案件上,博士王說:“趙書記對這個案子很重視,干預的力度很大,估計不久就會見分曉。” “那我們該怎麼辦?” 博士王說:“還要耐心地等等,我隨時跟那邊聯繫,掌握事情的動態。目前我們還不好出面,現在還是組織內部調查協調階段,我們去催不合適,弄不好反而落下話把兒。” 程鐵石問:“要是案子返回法院,你估計前景會是怎樣?” 博士王沉吟片刻,說:“法院把案子推出去,就是為了保銀行,根據事實和法律,如果能判銀行勝訴,他們早就判了,根本沒必要玩移送的把戲。現在案子又被推回來,本身就說明法院移送是錯誤的,況且這個案子已經引起上面的重視,有人盯著,他們已經很被動,估計會依法判決銀行敗訴。” 程鐵石為他的分析和描繪的前景所鼓舞,興奮地說:“那就好,總算有出頭之日了。” 博士王又說:“你也別高興得太早,法院內部在案件審理上還有很多環節,合議庭的合議結果要經庭長批准,甚至經院長批。像你這個案子,肯定還要上審判委員會,環節越多,弱點也越多,每一個環節都有可能出現問題,這就是用行政管理的方式主持法律審判的一個弊端,似乎對審判工作加強了監督,實際上卻容易使審判工作受行政領導的干擾或左右,假如說庭長、院長或審判委員會的某些人出於各種原因不能堅持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不能秉公執法,有意製造障礙,你這個案子要勝也很難,起碼要拖很長時間。” 程鐵石明白,博士王說的“假如”是完全可能發生的,他已經領教過了,但仍然忍不住問:“那又怎麼辦?” 博士王說:“我們不可能事先把所有情況都預計得萬無一失,這裡面的變數很多,只有走一步看一步,隨機應變。另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情況你要有充分的估計和思想準備。這個案子並不僅僅牽涉到二百萬元的經濟利益,它的判決結果還關係到銀行一些人的身家性命,銀行有的人會因此案而掉烏紗帽,甚至有人也許會坐牢,他們必然會不擇手段拼命保護自己,而保護自己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打垮對手,這種事不是不可能,你要有充分的準備。”博士王接到的匿名電話,被破壞的摩托車,讓他已經感到了這方面的威脅,所以他提醒程鐵石。 程鐵石不明就裡,心想難道銀行還會動刀殺人不成?這實在有點太聳人聽聞,因而對博士王的提醒雖然不斷點頭,卻並沒有往心裡去。 倆人正嘮著,黑頭風風火火地跑了進來,一進門見博士王在,就先向博士王問好,然後對程鐵石說:“你看,雅蘭真說對了,我們不在,你肯定不會準時吃飯,這不,都快一點了,你不吃飯王哥也得吃吧。” 程鐵石問:“你不是跟雅蘭進貨去了嗎?怎麼一個人跑回來,把雅蘭扔哪了?” 黑頭說:“貨早就進完了,雅蘭怕你中午又不吃飯,打發我回來盯你吃飯,她在店裡盯著買賣呢。” 程鐵石由於心情不好,不思飲食,幾乎把吃飯當成了負擔,理智上知道維持生命就必須吃飯這個最簡單的道理,但就是吃不下。有黑頭和趙雅蘭在,到點就往飯館走,他還能跟著一塊吃點,要是只有他自己,就懶洋洋倒在床上,腦子裡七轉八彎地想七想八,就是不想吃飯。長此以往,整個人也消瘦下來,雅蘭是女孩子,心細,發現了這個問題,便想方設法讓他按時吃飯、多吃一點。 見黑頭跟趙雅蘭忙的腳打後腦勺,還惦記著自己,程鐵石心裡熱了又熱,說不出什麼,如果說些感謝之類的話,自己也覺得太俗、太虛,便二話不說,起身跟博士王、黑頭一塊往飯店走。路上,博士王把案子的進展情況簡要地說給黑頭聽,黑頭也十分高興,嚷嚷著中午要多喝兩杯。 八 汪伯倫如今一聽到行長叫他,頭皮就發麻,雙腿就發軟,可是又不敢不去。今天一上班,行長就打電話叫他上去。聽口氣就知道沒好事,他便磨磨蹭蹭捱時間,電話鈴一響他就一哆嗦,不想接又不敢不接。行長第二次來電話,他藉口剛上班,事情還沒安排完,想再拖一會兒,行長破口大罵:“離了臭狗屎還不種蕎麥了?你馬上給我上來,難道還讓我親自下樓接你的金鑾駕嗎?”罵完,也不等他回話,“啪”地一聲扔了話筒。 汪伯倫也被罵出了火,扔下話筒,心說你不就是個行長嗎?就算你是我親媽我不認你你又能咋樣?老子就是不上去,看你能把老子的雞巴咬下來。汪伯倫在心裡過過硬氣癮,終究怕行長下來當眾要他的好看,只好朝樓上行長辦公室爬去。進了行長辦公室的門,見到行長那張陰沉沉蠟黃色的尿脬臉,他的氣就瀉了,條件反射地本能地夾緊了雙腿。 “你坐吧。”行長沒像他想像的那樣發脾氣罵他,卻讓他坐,雖然臉還板著,語氣卻並不嚴厲。 汪伯倫筆直地坐在行長寫字台對面的靠背椅上,如果再把雙手背在身後,就成了一個聽老師教看圖識字的幼兒園的小朋友。 行長把抽剩的半截煙架在煙缸上,用指甲刀認真地修理著指甲,乜斜了他一眼,問道:“這幾天忙些啥?” 汪伯倫囁囁嚅嚅地回答:“每天就是上班唄,也沒忙啥。” “我問你的是那件事。” “噢,那件事我已經辦妥了,姓王的博士底子我都摸清了,該辦的也辦了,除非他是二虎子,否則他不敢再插手這件事了。” “這事你是讓誰辦的?” “我的哥們,很鐵的哥們,海興黑道上有名氣的主兒,保證出不了麻煩。” 行長瞪了汪伯倫一眼,眼神裡充滿了怨恨和蔑視:“就你那個熊樣還能有什麼像樣的朋友?告訴你,姓王的博士根本沒尿你跟你的黑道朋友,他把事情捅到省政法委去了,省上專門成立了調查組,市裡頂不住了,這個案子要翻船,你他媽的還穩坐釣魚台作黃粱大美夢呢。” 行長的話像一聲炸雷,震的汪伯倫大腦嗡嗡亂響,一時間說不出話來,目瞪口呆地坐在那兒像座木雕。 行長像毫不留情的屠夫,一刀又一刀地切割著汪伯倫,又像希特勒的轟炸機,把一枚枚炸彈扔到毫無反抗能力的汪伯倫頭上:“市裡領導跟法院的人都給我打招呼了,這個案子很快要交回法院重審。經過前面那麼一折騰,上面已經把這個案子盯上了,只要重審,八成我們要敗訴。還有,市檢察院已經立案了,如果我們官司敗了,他們就可以拿瀆職罪的名頭來整治我們,到時候,哼,你就做好下半輩子喝麵糊糊啃窩窩頭的準備吧。”汪伯倫萎靡不振,垂頭喪氣,他明白,行長給他講這些,一不是嚇唬他,二不是要和他商量辦法,肯定是要安排他做什麼事。於是他打起精神說:“行長,事情已經這樣了,我也豁出去了,你說咋辦,我全力以赴,你說跳井我就跳井,你說上山我就上山,決沒二話,要是三心二意案我就不是我媽養的。” 行長微微一笑:“我倒不至於讓你跳井,省法院你去了嗎?” “去過了,陪馬麗芃去的,算是先接接頭,認識認識,找的是經濟庭的副庭長齊海山,吃了一頓飯,送了幾千塊錢的東西。” “怎麼找副庭長,為啥不找庭長?” “馬麗芃說他們的庭長是窩囊廢,說了的不算,算了的不說,這位齊副庭長是正管,說了算,敢干。” “東西他收了嗎?” “當官不打送禮的,哪有不收的?他還挺高興,說盡量幫忙。齊庭長又介紹我們認識了申告庭的庭長,說是要上訴事先認識一下有好處,申告庭庭長我們也意思了一下,他說要打二審讓他老婆代理,他老婆是律師。” “嗯,這條線先掛著,以後說不定真要靠他出力。”行長滿意地點點頭,又抽出一支煙叼在嘴上,汪伯倫急忙掏出打火機給她點上,她看了一眼汪伯倫,又抽出一支“紅塔山”扔給汪伯倫。汪伯倫點著煙,吸了兩口,心情鬆弛了下來。 “唉,說到根子上事情全都是程鐵石跟那個博士王鬧的,他的錢讓騙子騙跑了,沒本事找騙子,就想賴我們銀行,讓我們銀行出血賠錢,你說這些人他媽的可恨不可恨?” 汪伯倫點頭稱是。 “程鐵石一個人在東北,能攪得我們、法院還有市上領導不得安寧,你說為什麼?” 汪伯倫搖搖頭。 “怪我們自己心不黑,手不辣。” “那行長您的意思是……您說咋幹吧!” “我說咋幹,用我說嗎?我能讓你去殺人放火嗎?你不是有黑道上的鐵哥們嗎?事兒是你惹出來的,你應該自己想想,怎麼才能徹底擺脫這個麻煩,這件事你不了誰能了?” 汪伯倫明白了她的意思,做出痛下決心、破釜沉舟的表情說:“行長你放心,我心裡有數,逼急了兔子都會咬人。不行我就乾他小子,讓他今後一聽到東北這兩個字就屁滾尿流。”嘴上這麼說,心裡卻在想:嚇唬嚇唬對方還行,要真的動手幹對方,事情的性質可就全變了,萬一被查出來,倒霉的還是他自己,到時候連個墊背的都沒有。再說,他的那些哥們,平常混在一起吃喝玩樂還行,干點雞鳴狗盜打群架之類的小壞事還行,要真幹害人不利己的大壞事,不見得會為他賣命,也不見得能幹得成。 行長聽他說的慷慨激昂,微微一笑,說:“行了,別當賣嘴的和尚,你去忙吧,我還有事。” 汪伯倫如釋重負地退了出來。 汪伯倫走後,女行長坐在椅子上沒動,盤算著怎樣能逼著汪伯倫發瘋去明里暗裡跟程鐵石鬥,如果真能像他講的那樣,讓程鐵石日後一提到東北二字就屁滾尿流當然更好,要是汪伯倫把他殺了徹底解決問題了,但自己決不能牽涉進去。她對汪伯倫恨到了骨髓裡,如果不是他,她也不會陷到這個泥坑里,弄的心力交瘁。 她萬分珍惜自己目前得到的一切,在行長這個位置上,她能謀到的政治榮譽和物質利益是外人所無法想像的。政治上,她是省級三八紅旗手、人大代表,市黨代表,每年的先進、獎勵都少不了她,市長、書記見了她都是笑臉相迎。在這一切面前,她的頭腦始終非常冷靜,她知道她得到這一切並非她真有什麼過人之處,而是她所佔據的位置和她手裡每年掌握的數億元的貸款額度。從事銀行工作,她更加清楚錢的重要。就大處說,在商品經濟社會,錢就是社會的主宰,從小處說,一個人只要有了充足的錢,還有什麼可憂慮的呢?官可以不作,工作可以丟掉,只要有了錢,照樣可以過上舒服日子。話再往盡頭說,工作是為了掙錢,當官不過是為了可以更輕鬆地掙更多的錢。所以,她處心積慮地為自己撈錢,她做的很謹慎,充分運用了她從事金融工作所掌握到的一切知識和技巧。她的原則是:寧可不作,也不能失手。失了手,一切都是白做。她萬萬想不到,這一次她讓汪伯倫連累了,所幸的是,錢她沒有直接裝進腰包,而是放在小金庫的賬面上。銀行的小金庫等於她這個行長化公為私的中轉站,進了小金庫的錢,雖然不是她私有的,卻完全由她任意支配,而且更安全,即便查了出來,只是違反財經紀律的問題,與貪污受賄有本質的區別。如今,哪個單位沒有小金庫?法不責眾,人人都這樣幹,也只能是查辦時雷聲大,處理時雨點小。一旦有了機會,有了百分之百的把握,她就可以運用權力和技巧,合法地將小金庫的資金不顯山不露水地轉入自己的錢包。 那家騙子公司是他們銀行的老客戶,基本賬號就開在他們行,當時他們也並不知道這家公司是騙子。那天汪伯倫領著這家公司的總經理來找她,說跟南方一家公司談妥一筆大生意,對方款已經帶來,但提出款不能直接付給他們,要在銀行開個臨時賬號,預留兩家的印章,貨到了才付款。她答應了,並讓汪伯倫去主辦此事。不管怎麼說,銀行存款額增加總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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