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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冉之父.3

弧上的舞者 梁晓声 8938 2018-03-19
二十多歲的有之,三十多歲的有之,五十來歲的也有之。我指的是他的弟子們。 一位學者有三代弟子,也算不枉當一回學者了。那些個他的弟子們,也有白了頭髮的,也有禿了頂的,也有躊躇滿志的彷彿學識深不可測的研究生。不是參加一位社會心理學家的追悼會,我還真沒想到過,在中國竟有那麼多人吃社會心理學這一碗飯。 悲痛的氛圍環繞並籠罩著人們。當然最悲痛的是他的老伴兒,其次是他的弟子們,和弟子們的弟子們。我看他們的悲痛和他的老伴兒的悲痛,是區別很大的品種兩樣的悲痛。區別倒也不僅僅在於:對他的老伴而言死了的是老伴,對他的弟子和弟子的弟子們而言死了的是導師。似乎區別更在於:他對她很重要,而他對他們雖然談不上什麼重要不重要的,卻彷彿是更加有感情的。如同一個人用慣了一支老式的鋼筆,現在它摔壞了,絕對地修不好了,今後再也不能用它了,並且連當成件紀念品保存著都不行了。儘管可以換支筆,甚至是一支最新產品,但用原先那支老式鋼筆的特殊習性是中止了,也許連握筆的指法亦必須改變並重新適應……以一種儀式而言,那是我所參加過的程序最緊湊時間最短的一次追悼會,從開始到結束不過十幾分鐘。質量卻是一流的。我的意思是,人們的態度都很虔誠,看不出誰是逢場作戲而來的。這當然指的是他的弟子和弟子們的弟子。我雖然不是他的弟子或弟子的弟子,但受氛圍的影響,也掉了幾滴眼淚。

人們四散時,冉走到我身邊,低聲對我說:“我母親想請你隨車到我家去。” 我問:“老太太有什麼需要我參謀的事嗎?” 冉苦笑了一下,迷惘地說:“我不清楚。有些事,我母親好像不願我介入意見。” 我感到受寵若驚起來,信誓旦旦地回答:“你回复老太太,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我絕不推委。” 我踏上麵包車,老太太已坐在車裡了。她表情肅穆之極,彷彿車不是要送她回家,而是要把她送到某座庵里去;彷彿她因老伴的死,看破紅塵,決意剃度為尼似的。她對我微微點頭,目光中有某種信任感。我想冉肯定已把我的話回复給她了。 我跟隨冉母女來到她們家。剛在客廳落座,冉剛沏上一杯茶給我,老太太便對冉說:“冉,你先到別的房間去。我們有話要單獨談談。”

冉默默地遵從地退出了客廳。 我竟又有些惴惴不安起來,我沒把握判斷自己跟來是否明智了。萬一這老太太因為什麼打算問罪於我呢?可細想想,我對這一家我並不很熟悉的人,尤其對冉的父親,也沒做什麼虧心事啊。 我準備一旦在受到非難時表示抗議。 “你先請喝茶。” 老太太對我一笑。笑得極短,轉瞬肅穆有加,繼而演變為莊嚴。與其說她確實是笑了,莫如說我確實覺得她笑了。 我呷一口茶,見她對我還算友好,暗嘲自己多疑,泰然了許多。 我試探地說:“阿姨,儘管我和喬老師交往欠深,但我對他是很敬仰的。如今喬老師不在了,我要繼續在和你們母女的關係中,彌補我在喬老師生前和他交往未深的遺憾。承蒙您這麼信任我,若有什麼需我盡些義務的事,您就只管開口吩咐吧!”

她又微微一笑。這一次笑得分明了些。 “聽說,你認識的人很多?” 顯然,她對我的話感到滿意,感到安慰,並對我的虔誠感到欣賞。 我也自以為我是很虔誠的。人有時對自己是否虔誠,不太能梳理清楚。有一分虔誠,往往自我想像成十分。人是很樂於進行這一種自我想像的。 我說:“其實我認識的人挺有限,不過當年的北大荒知青戰友多些。但是都不常來往。” “聽說,你那些戰友,分佈在各行各業?” “這……也算符合事實吧。” “那,有沒有當律師的?有沒有在法院和檢察院工作的呢?” 我故作苦思狀。片刻,搖了搖頭。 “你再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冉!……” 冉應聲而至。 “給你叔叔杯裡續水。我忘了他是吸煙的了,找煙來。”我忙說:“我自己有煙,我自己有煙。”

就掏出煙吸。 冉見我杯中的水並沒明顯少,將熱水瓶象徵性地拎起一下,又放在茶几旁。她似乎純粹是想表現對母親的遵從才那麼做的。接著她便踱到魚缸旁去餵魚。 老太太說:“冉,你何必餵牠們,已經餵過了。”冉便不餵了,但未轉身。觀魚。 老太太又說:“讓你給客人杯裡續水,你怎麼沒續?”冉說:“滿著呢。不用續。” 她這才轉身,惆悵地望著她的母親。 我發現老太太的眉頭皺了一下。 “肯定是涼了。倒掉,續上熱水。” 老太太語調不高,話說得極平靜,卻使人聽出一種不容違抗的命令的意味兒。 我忙說:“不涼不涼。” 然而冉已經將杯子拿走了……冉再次進客廳時,端著托盤。托盤上不僅有那隻茶杯,還有一把古色古香的茶壺。顯然她圖個一勞永逸。她放下托盤,想坐在她母親旁邊的沙發上。

老太太不歡迎她加入談話,說:“冉,你到三單元李伯伯家去,替我表示謝意。” 冉有些困惑地望著她的母親。 “今天接送咱們的車,是你李伯伯單位的。快去吧!” 顯然,老太太的真實目的,也在於圖個一勞永逸。不但將女兒支離開客廳,而且一舉支到別人家去了。 冉一聲未吭就走了。我不知冉一向在家裡,對她母親的話是不是如此遵從。果而是,那她的性格可真是太溫順了。我暗想,那麼這一點證明她父親的遺傳基因在她身上佔的比例太大了。也許她的性格並非如此?僅僅因為當著我的面,和今天剛剛辦完她父親的喪事的緣故,才甘願表現得對母親那麼遵從?我覺得,她的遵從,似乎確實包含著對她的母親的體恤的成分。 老太太注視著我問:“想起來了嗎?”

我將煙按滅在煙灰缸裡,又歉意地搖了搖頭。我真的沒想起來我的知青戰友中,有她說的那幾種人。 老太太就無聲地嘆了口氣。並且,潸然淚下。 我忙說:“阿姨,您別失望。我家裡有一本《北大荒人名錄》,那上面註冊了兩萬多人呢。我回去翻翻,也許,不,肯定有當律師的,和在檢察院在法院工作的。” 她掏出手絹,拭了拭眼睛,又無聲地嘆了口氣,以對我更加信任的目光望著我,語調緩緩地說:“那就好。那阿姨的事,就完全拜託與你了。” 我問:“阿姨,究竟什麼事?” 她說:“法院才判了那個女人七年。” “就是那個女人。冉肯定已經告訴過你了,就是用傘捅死冉她父親的那個女人……” 我說:“啊,是的是的。冉告訴過我了。這件事真是……”

我不知應該怎麼說。 “法院認為那個女人是誤傷人命,所以才判了她七年。那怎麼能認為是誤傷人命呢?那明明是行凶嘛!又不是不經意造成的事,那柄傘就是凶器嘛!如果對方不是個心狠手辣的女人,也必定是個潑婦!要不一柄傘能捅進人身體裡去,能將人捅死?七年……才判七年,我咽不下這一口氣。我無論如何也咽不下這一口氣。老頭子死得好可悲啊……何況他還是一位著名的學者。就在他死的第二天,國外又來了聘書,聘他到國外去講學。從前人家外國人,哪兒承認咱們有什麼心理學和這方面的學者!一位著名學者的命,七年刑期就能抵得了的嗎?可憐的老頭子,有一本書剛寫了一半……” 這時我才發現桌上擺著喬老先生的遺像,裝飾著黑紗和白花。他表情澹泊寧靜地望著我。

老太太側轉身嚶嚶哭了。顯然即使在極其傷感之時,也還是顧及到了自己的儀態,不願讓我看到哭的樣子。 她的話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我的判斷思維。我一想也是的——用一柄傘居然捅進人的身體裡去,居然將人捅死了,那該是多大的力氣呢?若是屠夫兇漢者流所為,似乎也不足為奇,但卻是一個女人呀!一個女人,將屠夫兇漢者流才可能有的力氣,集中到一柄傘上去捅人,誠如老太太的話——“不是個心狠手辣的女人,便必定是個潑婦”。認為是“誤傷人命”,也確有些說不通,也確難以令人心服。我不禁地正義衝動起來。 “如果我咽了這一口氣。我覺得我太對不起冉她父親了。七年,太便宜那個女人了!我們好好兒一個三口之家,讓那女人給破壞了!我心裡好恨!不判她十年二十年,我絕不罷休!可這事,若跟冉說,冉肯定反對。也不能求他那些學生。學生總歸不過是學生。他們會懷念老頭子,卻絕不會為替老頭子打官司的事投入精力。

所以……所以阿姨才舍下臉面求助於你……“ 她哭得幾近於一個身心受了極大傷害的小姑娘。 她說“我心裡很恨”時,雖然並未咬牙切齒,但是我看得出,聽得出,她心裡確確實實地“好恨”。 我又吸著一支煙。思想很矛盾。我當然明白這一類事,一旦有什麼承諾,就等於捲入進去了。而一旦捲入進去了,必將牽扯不少精力,甚至辦不妥會落個怨言常系的結果。 但是,只吸煙,只沉默,在當時的情況下,於我是很尷尬很不自在的。 我終於下了決心,鄭重地說:“阿姨,您別傷感,您別生氣,您要節哀。這一件事,就算您委託給我了吧!我一定盡力而為。” 老太太立刻止泣。外面傳來登樓的足音,她傾聽了一下,站起身說:“是冉,我得去擦把臉……”

果然是冉。 冉奇怪地問:“我媽呢?” 我說:“她擦臉呢。” 冉十分敏感,又小聲問:“我媽哭了?” 我說:“沒哭。她只是想擦把臉而已。” 我剛說完,老太太踱入了客廳。冉向她母親投去心有所疑的一瞥。分明的,卻沒看出她母親哭過。我竟也沒看出,因為老太太戴上了一副淺茶色眼鏡。 冉以建議的口吻說:“媽,別多耽誤人家時間了。事兒如果談完了,就讓人家走吧。人家時間挺寶貴的。”老太太說:“其實我們也沒談什麼事兒,不過隨便聊聊。他是你父親生前的忘年交,又不常到咱家來,就是替你父親陪他敘敘話兒。” 我被抬舉到忘年交的地位,又不免有幾分受寵若驚。但是還沒到忘乎所以的地步,於是我明智地站起來告辭。 老太太在門口和我握了握手,是男人們之間那種較用力的握法。我完全領悟了它的內容,彼此心照不宣。冉一直把我送過紫薇橋。 途中,她問我她母親和我談了些什麼?我覺得自己沒理由對她隱瞞什麼,就照實說了。 冉問:“你答應了?” 我感到她問得奇怪。彷彿事情和她並不相干似的,彷彿包含有暗示我何必多管閒事的意思似的。 我點點頭。 “人死不能複生。判對方十年二十年又怎麼樣?我相信在這件事上法院的結論是公正的。那幾天我有預感,總覺得我父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和什麼人吵起來,果然不出我所料……父親希望我請幾天假,陪他到南方去散散心,我卻沒有。那個星? 旅費自付,有什麼不行的呢,可是我說不行。我怕帶上他,一路就得照顧他,自己玩不痛快。我……我太自私了。父親當時顯得那麼沮喪,那麼失望。父親一向誇我是他的好女兒。從這件事看,我算個什麼好女兒呢?我是個壞女兒。我太對不起父親了……“ 冉駐足不前了。站立在河畔,面對著小月河,傾述地自說自話。是的,她那是自說自話。分明的,並不完全是為了說給我聽。更是她內心里希圖一吐為快。我相信即使我不在她身旁,她也會面對著小月河愴然地說上那麼多話的。大顆大顆的淚珠,撲籟籟地,一顆接一顆地順著她瘦削的臉頰往下淌…… 我說:“冉,別太自責了。我們每個人永遠無法預知的,便是我們自己和我們的親人,會在什麼時候和怎樣死去。許多事也許是許多人命定的事,自責沒用,想開點。至於你母親求我的事,當時明確回絕也不好,只有先答應下來。或許她今天專執一念,過幾天就忘了,自己不再提了……”冉沒回答我的話。 我還想對她說些什麼,又覺得說什麼都挺多餘,便轉身往家走。 我回頭看了一次,見冉仍站在那兒,面對著小月河。我不知她是否還在自說自話。她的背影那麼的孤單……我估計錯了。只隔一天,冉的母親便打來電話,問我事情進展得如何?而我那時正慶幸老太太可能真的忘了……我謊說在進展之中,還算比較順利。 老太太說:“我謝謝你。你聽清楚了嗎?我謝謝你。也代表老頭子謝謝你……” 那一種至誠相託和銜恩必報的口吻,使我明白,若期待她忘了,純粹是我的痴心妄想……放下電話我就找《北大荒人名錄》。找到了就翻。感謝它,還真叫我查到了。那上面竟有當律師的人,也有當檢查官和法官的人,不過都不是我認識的人。不認識,也只有冒昧地去認識去求求看了。 應了那句話——現用現交。 接下來的三天,我將一切事情都擱置一邊,每天專跑著別人打官司的事。各方面的知青戰友都挺給我面子的,都說事情如果確如我講的那樣,官司還是值得一打的,打這場官司之目的還是有可能實現的,並都表示願意盡力而為。就像我對冉的母親表示願意盡力而為一樣——三分誠意七分不好意思當面明確回絕……第三天,晚上我才回到家裡。三天來把自己搞得舌長腿短,一回到家里便躺在床上。躺下了就不願動,但我還是說服自己往冉家掛了一次電話。接電話的是冉。 我說:“冉,你母親並沒忘了那件事兒。” 她說:“媽媽就坐在我身邊。” 我說:“那,就叫她接電話吧!” 我本是有些感想欲對冉說說的。當然也包含有向她述述辛苦表表功勞的意圖。 但她說她母親就坐在她身邊,我便索然了。而且我聽出,她的話有那麼一層聲明似的意味兒——我和她的母親之間一求一諾的事,還是我直接對她母親說為好。即使對她說了也白說,說什麼都白說,起碼那會兒是那樣。因為她不可能也不願對我的熱心有所表示,因為她不可能也不願參與什麼意見,因為她的母親就坐在她身邊… …我向老太太作了“匯報”之後,聽到老太太那端說:“冉,去燒壺開水。”電話靜了片刻,才又聽到她說:“該花錢之處,你就替我做主,比如請律師。我百分之百信得過你。老頭子生前畢竟出過幾本書,錢是還存下了一點兒的。如今用在老頭子身上,他若泉下有靈,也就清楚我對他究竟是怎樣的了……” 我聽出她是在用手摀著話筒說……放下電話,我想從明天開始,我又可以照常進入寫作狀態了。於是身心一時鬆弛,往錄像機裡塞了一盤錄像帶,是周潤發主演的《賭神》。我和妻子和兒子都是周潤發的忠實觀眾。 如今一事了卻,身心鬆弛,妻子和兒女跟著沾光,陪我看。三天來,妻子和兒子也極關心我辦的事兒,也極希望我盡快將事情辦完,辦成。或者,起碼盡快辦到有了一個可以交待得過去的結果。因為他們知道,祈祝我辦得順利些,比勸我別瞎浪費精力更明智。他們明白,我是不得不為之而為之。我如果四處碰壁一籌莫展,他們的身心也是鬆弛不了的。尤其兒子,當知道那位他和他的小伙伴們都曾詛咒過的喬爺爺被一個女人用一柄傘捅死了,顯得內心異常不安,甚至不無罪過感,害怕遭到某種神秘報復。他惴惴地問過我人死了是否真的有靈魂。我說過去信仰科學的世人認為人死了是沒有什麼靈魂的。死了就是死了,煙消雲散,一個生命體化為烏有。 但現代科學也承認,人死了可能有“靈魂”,也就是某種生命的殘餘信息,但所謂“靈魂”存在的時間必不會很長,而且除了短期的存在,是不會做得了任何事情的。兒子又問我會不會附體?我說當然也不會。兒子似乎放心了許多,接著問我,靈魂究竟會存在多少時間。我說這個問題不但我不知道,還沒有一個人確實知道。誰如果自稱確實知道,誰就是騙子,或者自欺欺人。他卻相當執拗,說既然人們現在已經知道了靈魂重七克半,肯定也是已經知道了靈魂究竟會存在多少時間的。 駁我不要自己不知道,就認為一切人都不知道。我反問他從哪儿知道靈魂重七克半這一點的。他說他的同學告訴他的。而他的同學是從一本叫做《世界珍聞》的書上看到的。我好生驚愕,些個小學四年級的學生,些個乳牙還沒換全的孩子,竟知道靈魂重七克半,難怪世人創造了一種說法——“知識大爆炸”!兒子還請求我去向比我知識面廣泛的別人們替他和他的小伙伴們打聽打聽,靈魂究竟會存在多少時間。最後他承認,他和他的小伙伴們,都咒那位喬爺爺不得好死過。他替自己也替小伙伴們信誓旦旦地辯護——他們所咒的死法雖然千奇百怪,富於想像,但是他們中絕對的沒有一個咒過喬爺爺被女人用傘捅死。並且承認,他之所以很關心靈魂究竟會存在多少時間的問題,是因為他希望,那位喬爺爺的靈魂,已然超過了它可能存在的最長的時間限。也就是說,雖存在過,而又不復存在了。當然這也是他的小伙伴們的一致希望。他告訴他們喬爺爺死了,他們都和他一樣,內心裡產生了曾咒過喬爺爺的某種罪過感,和害怕遭到報復的恐懼感。兒子是希望從我口中得到確切的證實——不但喬爺爺死了,連他的靈魂也“死”掉了……我聽罷兒子的話哭笑不得。我對他說——喬爺爺其實是一位很好很好的老爺爺,只不過因為他們不了解他,才一度因為花花的死以為他很壞(我又了解他多少呢)?喬爺爺非常善良,非常有涵養。他那份兒涵養,非是一般人們所能達到的…… “有涵養還和婦女吵架?你們大人不是常說,好男不和女鬥嗎?他要不是和人家吵得太兇,人家也不至於用傘捅他,他也不會死!” 兒子持懷疑態度。 我不禁地一怔。 我又說:“你呀,還有你那些小朋友,千萬不要再因花花的死記恨他了。其實他和你們一樣喜歡那隻小狗,甚至比你們更喜歡它。對花花的死,喬爺爺是一點兒責任也沒有的。是那些人太可惡,當他面答應得好好的,結果又捉弄了他。他還讓我向你們請罪,希望通過我的解釋,獲得你們的寬恕和原諒呢……” “那你為什麼沒向我解釋?” 兒子不干了,耍起小孩子脾氣來,說如果我向他們解釋了,他們是會寬恕和原諒的,也就不至於還用千奇百怪的死法咒他死了…… 所以,在兒子,祈祝我把事情辦成也體現著某種寄託——大概同時便能減輕他幼小心靈裡的罪過感,和害怕遭到報復的恐懼感…… 所以,見我身心鬆弛的樣子,他比他媽媽尤為顯得喜悅…… 我們一家三口正看到《賭神》富於刺激的打鬥片斷,忽聽有人敲門。 “誰呀?”妻應了一聲,嘟噥,“這些人,都九點多了,不老老實實在家呆著,還往別人家裡竄!” 她去開了門,請進四個人。更嚴格地說,是三個半人:三個大人,和一個孩子。三個大人都是男的,她一個也不認識。孩子是個女孩兒,三四歲的樣子,被一個大人背著。當然連那女孩兒妻也是不認識的。三個大人中我只認識一個,是我當年同連隊的北大荒知青戰友,已經幾年沒見過面了。我一邊從床上坐起,一邊暗想:這麼晚了他來幹什麼呢? ……我已經忘記他叫什麼名字了。 他說:“事先沒聯繫聯繫,唐突地就登門了,真不好意思。”我說:“沒什麼沒什麼,戰友嘛。” 他笑笑,問:“你還能叫出我的名字嗎?” 我不十分有把握地回答:“你是王松江吧?” 他又笑笑,說:“不是王松江,是王松山。” 我將他們請往另一房間。待他們都有地方坐了,詢問地望著王松山。 他向我介紹另兩人。說一個是他朋友,叫齊明和,就是帶女孩兒那個。女孩很乖,也很怯生,模樣靈靈秀秀的,挺招人愛。偎在她爸爸懷裡,瞪著一雙聰慧的大眼睛,眈眈地望著我。王松山說五十多歲的那個,是齊明和的妻子的單位的領導,一家區屬醫院的副院長,主管行政工作,姓韓。那位韓院長就給了我一張名片,說今後看病開藥什麼的,可以找他。 我更加困惑,不知他領著這麼兩位關係特別的客人,這麼晚了到我家來究竟有什麼事兒。但我對他們表示歡迎,請他們吸煙,並給那女孩兒削了個蘋果。她不敢接,她爸爸說接著吧,她也不接。王松山說接著吧,她仍不接。王松山替她接了,塞在她手裡,她才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我覺得那小女孩的一雙眼睛似乎在研究我,似乎企圖看到我心裡去。她企圖從我心裡發現什麼呢?這個小女孩兒! 王松山問我最近在寫什麼? 我說一篇小說剛寫了一半兒,不得不放下,三天來為一件和創作根本無關的事四處奔波。 另兩位客人聽我這麼說,彼此對視了一眼。我覺得他們實際上是交換了一次眼色。 王松山問我那是件什麼事兒?說也許他能幫上點兒忙。 我說倒不必,說已經辦得有些眉目了。於是向他們講起冉的父親是怎樣怎樣一位可親可敬的老心理學家,以及他被一個女人用傘捅死了的荒謬的不幸,以及他的“心裡好恨”的老伴兒對我的“全權拜託”。我講時,自然是帶有感情立場之傾向的,自然說了那個女人肯定是個心狠手辣的女人,或者是個慣於爭強鬥勝的潑婦之類的話……三位客人一直不插言,一直默默地聚精會神地聽我講。連那女孩兒也不吃蘋果了,也瞪著雙大眼睛凝視著我聽我講,彷彿聽我講鬼故事的樣子。 我講完,除了王松山和那小女孩兒仍在望著我,另兩位客人都低下了頭,都一口接一口吸煙。 王松山坦率地說:“我們也是為這件事來打擾你的。”我不禁“噢”了一聲。 他又說:“小齊就是那個女人的丈夫。這女孩兒的媽媽是韓院長他們醫院的護士。” 他們都沒抬頭。 女孩兒眼中頓時湧出了淚,淌在她小臉蛋兒上,吧嗒吧嗒往地下掉。 我怔愣住了。 我從未像那一天那一時刻那麼徹底地怔愣過。 我十分後悔針對那女人說出的那番帶有感情立場之傾向的,主觀評論性的話。 我心想王松山你好混蛋!你幹嗎不一進門就向我介紹清楚哇? “我帶他們來,是想求你,替小齊,替這孩子,向死者的家屬疏通疏通,盡力爭取讓死者的家屬向法院表個態,少判孩子媽媽幾年。七年啊!不體恤大人體恤一下孩子,媽媽將在監獄里關七年,對這孩子意味著什麼啊!不僅是小齊和這孩子求你,韓院長也求你,我也求你……” 妻子過來了,依著門,一會兒看王松山,一會兒看韓院長,一會兒看那女孩兒和女孩兒的爸,目光最後落在我臉上,彷彿我真能拯救誰。 “我……你怎麼知道我……這事兒也沒登過報哇!……”我前言不搭後語。 “我一位鄰居聽他們單位的人說的。他們單位的人,聽死者女兒公司的人說的。我一開始不信,來時走在路上,我們還都想,沒那麼巧的事兒。剛才你自己一講,證實了。北京雖然很大,但人傳人的,上午東城汽車壓死個人,不到下午,西城就會有許多人知道了。北京人傳事兒的愛好是天生的,何況一個女人用傘捅死了一個老頭兒,老頭兒又是學者又是名人的,這類事兒許多人準認為太值得一傳了。不過我也挺感激那些傳來傳去的人,沒他們傳,傳不到我耳朵裡,那麼即使我很同情小齊和這孩子,也不知道該從哪條線上辦這樣的事兒。現在看來我帶他們找你是找對了,這叫天可憐見的。不管你樂意不樂意,你這條線,我是扯住就不撒手了!… …“ 王松山非常之自信地說。那種自信中,充滿了對我的依賴。說時,目光始終盯住我。 兒子也不看《賭神》了。兒子也過這邊兒來了,靠妻子歪站著,不望別人,單只望向那女孩兒。 韓副院長終於抬起了頭,耿直地說:“我們小姚不是你認為那種女人。她不是……她是我們醫院的護士標兵……”那小齊離開座位,雙膝一曲跪在我面前。卻仍未抬頭,並且扯了女兒一下,說:“英英,咱們給叔叔跪下,求求叔叔……” 那女孩兒也便雙膝一曲跪在我面前。仰視著我,眼裡流著淚。 我一時不知所措,目瞪口呆。 妻哪裡能看得下去這個,她衝進屋,抱起了那女孩兒,憐憫地對女孩兒說:“乖孩子,跟阿姨到那間屋玩去。阿姨和小哥哥陪你看一盤錄像帶,動畫的……” 女孩兒終於哇地哭出了聲。哭著喃喃地說:“我不要看動畫片兒,我要給叔叔跪,我要和爸爸一塊兒給叔叔跪。我媽媽不是潑婦,別人都說我媽媽是好人……” 畢竟是個懂事的孩子,雖然一心要和爸爸一塊兒跪,但被抱走時卻沒有拼命掙扎著不依,溫順得很,只不過扭頭淚眼汪汪地繼續睇視我……我想那女孩兒忍到那時才哭出聲來真是不容易。她分明是不願在我家哭出聲來的,她分明是實在忍不住了才哭出聲來的,她分明是忍得太久了。她強忍著不哭出聲時,心也是在哀哀地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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