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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激殺.2

弧上的舞者 梁晓声 15546 2018-03-19
“這裡有兩個廠名──'紅達榨汁機廠'或'昭和飲料機械廠',你認為我們更應該確定哪一個?” 石根先生那雙目光一向冷峻的眼睛,咄咄地盯住韓德寶的臉,用生硬的中國話慢條斯理地發問。 韓德寶明白,這就等於他是在接受面試了。他思付片刻,自信地回答:“當然是後一個。” “為什麼?” 石根先生不動聲色。一般人是難以從這日本小老頭當時的臉上捕捉到什麼的。因為那張臉上幾乎沒有任何表情變化。但韓德寶非是一般人。這從生活最底層胸有成竹躊躇滿志地向上攀爬的中國青年,靠的就是善於察顏觀色的高超本領。這種本領其實社會向許多和他一樣的青年傳授過。它並不需要太高的天份。只不過需要格外的細心。然而在這浮浮躁躁的大時代,許多中國青年不經意間便徹底喪失掉了的便是審時度勢的那份兒細心。韓德寶卻是社會這一位導師的高材生。他注意到,在他回答了之後,石根先生的目光,向桌上的煙盒瞥了一下。吸煙之人,中國人也罷,日本人也罷,當他們內心裡感到滿意的時候,吸上一支煙是他們的本能的反應。他知道自己答對了,也就是說他知道自己的回答,和對方心裡早已確定為正確的答案是相一致的了。儘管對方的手並未伸向煙盒。他暗自慶幸,得意地笑了。笑在心裡。他的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變化。得意也僅僅在心裡。絲毫沒呈現到他臉上。連老奸巨滑的石根先生,都是窺見不清他當時的內心活動的。

他說:“第一,'紅達'兩個字,太中國意味兒了。而'昭和'兩個字就不同了。許多中國人都知道'昭和'曾是日本的年號。這就向世人確定了這一點──我們這家廠,主體上是一家日本人開辦的廠……” 石根先生的手終於伸向了煙盒。 “第二,普遍的中國人,作為一個消費者的時候,現在都有一種'日貨消費情結'。利用這一種情結,有利於我們的產品的推銷……” 韓德寶從兜里掏出打火機,按著了,恭恭敬敬地一手擎著,一手護著火苗,舉至石根先生面前。 石根眼中不禁掠過一詫。這日本小老頭雖然老奸巨滑唯利是圖,但同時卻是個倔老頭兒。他不大喜歡對上司過份殷勤的人過份殷勤的舉動。他的人生經驗告訴他,如果一個僱員對上司太善解人意了,那則證明那個僱員太善於揣度和研究分析上司了。經常處於被揣度被研究分析之境的上司,是有被下屬經常利用的隱患的。他更喜歡那類對上司並未公開宣布的意圖始終處於懵懂狀態,既不費心思揣度更不暗自進行研究分析的下屬和僱員。也就是那類指東向東指西向西,從不庸人自擾地去想為什麼的人。

他吸了一口煙,緩緩吐出,同時研究地分析地註視著韓德寶。一時拿不定主意是留下他還是打發走他。韓德寶身上有石根先生較為賞識的一面,也有石根先生較為警惕的東西。 “年輕人,說下去。” 韓德寶來見石根先生之前,對於這家合資小廠的前景,是預先做了種種思考的。他有洋洋萬言的十一條之多的合理化建議。起碼自認為是合理化建議。字跡工整地寫了十幾頁,就揣在他衣兜里。然而他卻不打算掏出來了。憑著一種本能,他感覺到石根先生未必會真的賞識一個見解周詳侃侃而談的中國小子。何況,他自己知道,他那洋洋萬言之中,含水量太大,十一條建議,一半左右是紙上談兵,華而不實的。是打算借助自己的伶牙俐齒,當面炫耀能力,以博得對方大的好感的。

“您剛才問我的問題,我已簡短地回答完畢。” 他想他還是少說為妙。 “怎麼?再就沒有什麼想說的了麼?” “您不具體問的,我不具體去想。我認為,在合資企業中,這是一個好僱員的標誌之一。” “那麼,僱員又怎麼去發揮他們的主觀能動性呢?” “任何一個企業,只需要極少數聰明的頭腦去思考就夠了。絕大多數僱員的作用並非是像上司一樣去想,而是去幹。去努力實現上司的想法。” “噢?那麼好,我再具體問你一個問題,你要更言簡意明地回答──我們這個廠的至高精神應該是什麼?” “敬業精神。一切僱員的敬業精神。” “我還想再問一個問題。” “我正在聆聽著。” “我們這個廠的至高原則應該是什麼?”

“統一的權威,和統一的意志。” “它又是什麼?” “董事長的絕對權威,董事長的絕對意志。” “也就是我的羅?” “是的。” “但我並不能常駐中國。” “您不在的時候,便是總經理的絕對權威。總經理的絕對意志。” “請吸菸吧。” “不。” “你有打火機,證明你是一個吸煙的人。” “一個僱員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上司的提拔和獎金,但是永遠不要心安理得地吸上司的煙。” “噢?為什麼?” “因為那他就難免有時會向上司敬煙。上司一旦接受了他的煙,就等於同時接受了他強加給上司的某種親近關係。而這種親近關係有時會模糊了僱傭關係,也就可能削弱了僱員對上司的責任感。”

“你回答得很坦率。很有道理。” “僱員回答上司的問題,可以很愚蠢,但是不可以不坦率。” “這麼說,你要永遠做一個不吸上司的煙的人羅。” “前提是我的上司如果不是一個中國人的話……” 於是,石根先生就按滅煙,緩緩站起來,繞過桌子,踱到韓德寶跟前,注視著韓德寶…… 韓德寶以一種從容的鎮定的目光迎住著石根先生的目光。韓德寶用目光在說──您錯過了我,就等於錯過了一名將會對您最最忠心的僱員…… 石根先生讀懂了他那種默默期待的目光裡所包含的意思。石根先生將一隻手放在韓德寶肩上,按了一下,慢條斯理地說了一句話:“留下,好好乾。” 韓德寶並不知道,在他離開後,石根先生從抽屜中翻出他的簡歷,又認認真真地看了一遍。在沒見到韓德寶之前,根據簡歷,他只不過想留下韓德寶將來當一名普通工人,現在跑跑腿兒打打雜兒。但和韓德寶談過之後,他改變了主意,開始認為韓德寶是他最需要的那類僱員之一了。起碼在初創階段,在中國,他格外需要韓德寶這樣的年輕的中國僱員。他想他一定要充分利用這中國小子的能力。他相信對方身上有某種特殊的能力,甚至還有某種急待開發的潛能。也相信對方將會鞍前馬後任勞任怨。但他同時又打定了主意,永遠不會重用這個中國小子,這個中國小子在與他交談時那一種精明,那一種機靈,回答問題時那一種城府。都是他所不喜歡的。甚至是他所反感的。他暗自驚異,百思不得其解,一個只有高中文化程度的,中國最低層的老百姓所生所養的中國小子,內心裡何以竟會那麼善於奉迎?明明是在奉迎人時表面上又何以竟會那麼不動聲色那麼虔誠似的?韓德寶關於“一種權威,一種意志”的話,簡直是一矢中的說到他心坎上了。即使像他這麼老奸巨滑的日本人,當對方的話說到自己心坎上時,竟也會不禁的一陣飄飄欲仙。他尤其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一個中國人怎麼竟會為了謀得一次被雇用的機會,準備像死心塌地的漢奸一樣,完全站在日本人的立場上,用比他自己的兒子還鮮明的情感色彩去替日本人思考問題? ……

松井石根先生並不知道,在來見他之前,韓德寶幾乎逛遍了本市的書店和書攤,幾乎將一切有關《謀職指南》之類的中外書籍都買了。一本一本認認真真讀了幾天。幾本從日文譯過來的書。不但讀得格外認真,還做了筆記。莫說石根先生所問那幾個問題,就是日本“豐田”公司或“日立”公司或其它什麼全世界聞名的大公司派最有經驗的人來對他發問,他自信也能回答得八九不離十。實際上,他對面試並不滿意。不是不滿意自己。而是不滿意對方。因為在那短短的二十來分鐘裡,對方提的那幾個算不上面試內容的問題,使他覺得自己白白浪費了幾天的時間和精力。儘管回答了,儘管回答得分明使對方很滿意,但自己卻覺得回答得太不過癮。好比一個準備充分的重量級舉重運動員,參賽時卻不得不去抓舉最輕量級的,甚而簡直就是少年量級的槓鈴……離開松井石根之後,他竟多少有種英雄失去了一次用武之地的遺憾……

當然,除了失落感,他內心裡還有一種羞恥感。不很嚴重。多多少少有著。和松井石根百思不得其解的那一點一樣,他也覺得,自己在那個日本小老頭面前,簡直就有些像漢奸在“皇軍”面前一樣。那一時刻,他的確是完全站在一個日本人的利益立場上,用比日本人還日本人的頭腦去思考問題和回答問題的。他不動聲色地回答的每一句話,說出口之前都反复掂量了份量,專衝著對方心坎兒那地方說去的。一旦擺放在對方心坎那兒,就自信肯定會使對方心坎那兒感到舒服。但是羞恥感很快就過去了。因為他十分需要十分渴望在這個剛剛初創的合資小廠裡謀到職位。與這個目的相比,其它的一切又算得了什麼呢7 於是他滿心愉悅,腳步輕快起來…… 公平而論,在“昭和飲料機械廠”創立之初,韓德寶的確立下過汗馬功勞。從四處奔波辦齊一應合資手續,到選定廠址,與建築隊討價還價,最終簽定合同督建起廠房,再到第一批產品出廠後的廣告、宣傳、推銷,沒有韓德寶,每一項策劃實現的過程,必定要長得多。但這與其說韓德寶神通廣大,莫如說中方那位姚副經理平庸無能更恰當。沒有專車,也沒有充足的經濟實力做後盾。石根先生精打細算,既捨不得一次次地請客吃飯,也捨不得一次次地花錢送禮。憑的是韓德寶的一雙腿,一輛破自行車,和一張嘴,一副厚臉皮。當很不起眼的一座廠房終於在市郊很不起眼的一條小街的街口落成之後,韓德寶的體重減輕了十四斤半,被送入醫院打過三次“點滴”……

石根先生對韓德寶的犒賞,是安排他和副經理到日本去免費旅遊了十天。其實那也算不上是旅遊,因為十天中有五天,是住在北海道。住在石根先生的老家,一個僻靜的小村里。那兒有石根先生祖輩留下的一幢舊屋。而且不是乘飛機去的,也不是坐小汽車去的,是乘列車去的。到東京後的第二天就去了。石根先生的女婿陪去的。不但陪住了五天,還給他們當了五天廚師。石根先生的女婿在台灣留過學。中文口語水平相當不錯。所以他們語言交流上並無障礙。那幢舊屋中沒有電視,當然也沒有冰箱。石根先生的女婿,就將從集貿市場買回的蔬菜、水果、魚肉之類,存入東家的冰箱裡一點兒,存入西家的冰箱裡一點兒。晚上通常是陪著他們飲酒、唱歌兒排遣寂寞。石根先生的女婿有一天看出他們的確是寂寞得不行,而自己又再沒什麼日本歌兒唱給他們聽了,就不得不陪他們到小鎮上去看了一場電影。還帶回了兩個日本妓女,不知為什麼,她們對兩個來自中國大陸的,而不是來自台灣香港或東京唐人街的中國男人,表示出了極大的興趣和好感,糾纏住他們,一再地通過石根先生的女婿向他們言明──可以在價格方面予以大大的優待。石根先生的女婿,非常得體非常文明又非常機智地翻譯成中國話是──友情第一,經濟效益第二。他們起初難免的扭扭捏捏,一再表白他們都是很嚴肅很正經的中國男人。她們聽了石根先生的女婿的翻譯,就一齊嫣然又燦然地笑將起來,笑個不停。分明的,反而似乎對他們更有興趣更有好感了。最後乾脆言明不要錢了。免費招待遠道而來的中國客人算了。人家已經免費了,他們自然也就沒什麼話說。於是那一天晚上,在那一幢日本鄉間的舊屋裡,兩個中國男人一個日本男人和兩個日本妓女,一會兒聚坐飲酒,一會兒又唱又跳。村里的日本男女大人孩子們,聞到熱鬧之聲,也三三兩兩來了不少,參與著一塊兒唱一塊兒跳。兩個日本妓女能歌善舞,並且姿色可人,因而將氣氛營造得非常活躍。直熱鬧到後半夜,村人們才陸續散去。於是兩個日本妓女,分別擁了韓德寶和姚副經理,各入他們自己的房間,接著鬧騰別的“節目”去了。那一夜累得個韓德寶精疲力竭,有些明白了妓女和一般的女人,尤其是日本妓女和中國女人,雖然同屬亞洲人種,到底還是很有區別的。他擁著那日本妓女四肢癱軟將睡未睡之際,石根先生的女婿悄沒聲兒地溜入房間,很不好意思地對他說,自己也感到空前的寂寞,獨自一人無法成眠了。韓德寶當時只想睡覺,再也不想幹別的,尤其不想也力不從心再和那日本妓女練一把,於是順水推舟,樂得送個間接人情,便將她推到了石根先生的女婿的懷裡……

第二天將兩個日本妓女送到村口,望著她們的身影裊嬝娜娜地遠去,韓德寶和姚副經理互相都有些不好意思。幸虧石根先生的女婿沒陪著他們送,他們互相之間的不好思意也就片刻而過了。 姚副經理說:“小韓啊,這事兒就當根本沒發生過吧。” 韓德寶說:“那當然。” 姚副經理又說:“其實這事兒也算不了什麼。誰大老遠地來到資本主義國家,不想對資本主義多增加點兒感性認識呢?” 韓德寶說:“人家都根本不講經濟效益,只講友情了,咱們還能唬著臉不給人家面子麼?傻瓜才不!” 於是上司和下屬之間,黨員和非黨員之間,忽然地都覺得尋找到了共同的語言,越說越投機,關係也越加親和起來。最後他們得出了一個共同的結論──還是人家資本主義好哇。只有資本主義才笑貧不笑娟。那些村人們,明明看出她們是妓女,不是絲毫也沒歧視她們麼?不是經濟高度發達的國家,哪裡就能有如此昇華了的精神文明的境界呢? ……

但是石根先生的女婿見到他們時,卻發覺他們,更確切地說是他岳父大人的這兩位中國客人無精打彩愁眉緊鎖,甚至還顯出了幾分忐忑不安黯然神傷的樣子。彷彿在送走兩個日本妓女回來的路上,丟了他們自己的心魂似的。經再三追問,他們才道出他們心底的恐懼──原來一夜的尋歡作樂之後,他們倏忽地想到了三個可怕的字是──艾滋病。石根先生的女婿就安慰他們,說沒那麼巧的事。說比例是很小的。說他詢問過她們,她們是有“營業執照”的。也就是說她們的“質量”是完全可信的。還說,為了對嫖客負起人道主義的責任,她們都是被要求定期體檢,體檢合格了,才會允許填表,重新登記,重新註冊。沒經體檢沒經註冊是犯法的,好比無照營業是犯法的一樣。兩人聽了,這才放下心來。都又覺得日本確實有許多讓人樂不思蜀留連忘返之處了…… 五天后他們回到東京,被安頓在一家三等旅店。剩下的五天,石根家族的不同成員,輪番陪他們逛商場。還給了他們每人兩萬日元的零花錢,在他們回國前,贈送了他們一人一套便宜的西服,並且配有一條便宜的領帶…… 於是他們對石根先生非常地感恩戴德起來。覺得這十天之中,著實地是太給石根先生的家屬們添麻煩了。他們在日本“度假”,而石根先生本人,卻仍在中國主持著他們共同的事業,他們竟覺得非常的羞慚了。所以,當被要求在行李中夾帶回中國兩部電腦散件時,他們便都認為是義不容辭的了……… 其實,他們有所不知,他們在日本那十天內的行止,包括每天的伙食標準以至住宿開銷,乃至買什麼禮物贈送給他們,都是石根先生早有詳細安排,並提前寫信通告了家屬們的。 在石根先生方面,只有一個原則,那就是怎麼省錢怎麼接待。細算下來,他們夾帶回中國的兩部電腦散件,組裝後在中國就地“處理”,所賺之錢比送給他們每人那套便宜西裝連同便宜領帶所花的錢要多得多…… 當兩個第一次出國的中國男人在機場很動情地說些感激的話的時候,石根先生家族的送行者們,內心裡卻是極其瞧不起他們的。在對方眼裡,他們並非什麼客人。而只不過是──石根家族在中國的投資企業的兩名僱員罷了,投資企業雖有大小之分,但在對方想來,僱員卻是沒有高低之分的。僱員永遠是僱員。統統的都首先是僱員。對方的熱情接待,不過是按照石根先生的要求所表現出來的罷了。石根先生的要求是──錢要花得越少越好,態度卻要越熱情越好…… 而在韓德寶和姚副經理想來──一個出過國的中國人,便是很有些“高級”起來的中國人了。或者反過來說,一個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中國人,倘竟一次國門都沒出去過,不是活得太掉價了麼?是石根先生圓了他們的出國夢,所以他們要對石根先生感恩戴德,以後還要對石根先生忠心不二。尤其韓德寶,自我感覺沒比的好。石根先生心中有他。他是陪中方副經理一塊兒去日本“度假”的。全廠五十多名中國員工中,只有他一個人首享殊榮,這一點使他認為,在這個小小的合資企業中,他是地位僅次於中方副經理的一個人物…… 他就是從日本回到中國不久以後,認識了他的妻子趙敏的。她是“昭和”附近一處小小的郵電所的郵電員。那郵電所只兩名郵電員。另一名是位四十多歲的婦女。除了星期一星期六兩天忙碌些,她們平時挺清閒的。韓德寶有次替石根先生到那兒去發信,一見之下就被她那張秀色可餐的臉兒迷住了。他想不到在離他那麼近又那麼小那麼冷清那麼不起眼兒的地方,竟存在著那麼可愛的一位待嫁的姑娘。而她對於儼然一副“白領階級”派頭的他,似乎也芳心萌動。他寄完了信還搭搭訕訕地跟她說了半天話兒。走時送給她一張那種叫作“撕不爛”的名片。名片上的文字顯示他是“昭和”集團公司的“公關部主任”。是他背著石根先生偷印的。其實石根先生知道他這種行為,也見識過一張他偷印的名片。不過因為他的行為非但不至於損害“昭和”的什麼利益,反而能對“昭和”起到某種變相的誇張了的廣告效應,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全當不知道。後來乾脆給他正名,真的封了他一個“公關部主任”的莫須有的頭銜。 受封後的韓德寶,更頻頻地出入於那個小小的郵電所了,有時隔一天去一次,有時一天去兩次。平均了,差不多每天一次。他對她發起攻勢的戰術很特別──他先從別的郵局往她所在的郵電所向她發出了一封求愛信。盤算著她無疑收到了,他再去當面捕捉反饋。她對他一如既往地客氣。目光相迎之際,她滿臉羞紅,模樣顯得愈發地可愛了。於是他明白自己首戰告捷。從他們熟悉起來到她答應嫁給他為止,他一共給她寫過四十幾封情書。每一封都是他當面交給她,經由她的手印上掛號郵戳,展轉兩日她才收到的。以至於她請她那位女同事吃喜轄時,對方“友邦驚詫”得不得了,奇怪於就發生在自己眼皮底下的愛情,自己竟毫無覺察…… 他們結婚的日子是“昭和”成立三週年紀念日。那一天石根先生親自宣佈為十名中方僱員加薪,其中自然少不了韓德寶。而且他的名字被列在第二位。僅在姚副經理的名字之後。僅比姚副經理少十五元錢…… 石根先生是將加薪這件事當成一種儀式來進行的。每名加薪者還從石根先生手中接過紅艷豔的“加薪榮譽紀念證書”。 他將它當成新婚禮物,連同一條金項鍊莊重地送給自己的新娘。 那一天他覺得他幸福極了。她也是。 在以後的兩年中,利潤源源不斷地從中國匯往日本石根先生的私人帳戶上。老石根滿面春風滿面朝氣,彷彿年輕了十歲。見到中國僱員,也比過去客氣多了。 住上了廠里分配給的一套兩居室住宅,每月底帶回一千二百元工資,韓德寶覺得自己真的已經是中國的“白領階級”之一員了。如果這還不算是,那麼究竟怎樣才算是呢?現如今,全中國有百分之幾的“上班族”每月能拿到一千二百元的工資啊?百分之二三都不到吧? 覺得自己真是中國“白領階級”之一員了的韓德寶,變得舉止斯文了。變得氣質“貴族”了。變得談吐矜持了。變得很像個人物了。不消說在廠裡是那樣,在路上,在公共汽車或出租汽車裡,在地攤前或商場,更是那樣。總之,時時處處,他臉上開始掛起“白領階級”之一員的臉相了。有時他甚至認為自己不應該還是一個中國人。起碼在許多平凡又平庸的中國人眼裡,不應該被視為一個中國人了。他常照著鏡子暗自發問──難道我韓德寶長的不像一位日本人麼?同是亞洲人種,日本人和中國人究竟有什麼明顯的區別呢?不就是衣著麼?他也像許多日本“白領階級”一樣穿得體體面面的啊!再就是氣質了,他的氣質也並不俗。儘管他承認原先他的氣質中的確是有些俗的成份的,但現如今的他,氣質不是已經相當優雅相當紳士了麼?他這一種不太滿足於僅僅是當代中國的“白領階級”之一員,希望從種族上變為日本人,起碼變成半個日本人,至少是被自己的同胞當成日本人看待的意願;日漸地變得強烈無比起來。那時他已學會了二三百句簡單的日本口語。和不認識他的中國人對話時,他常常存心說日語,或者存心將中國話說得很彆扭,很生硬,彷彿一個純粹的日本人說半流利不流利的中國話似的。不圖別的,就圖被自己的同胞誤以為是日本人,過一把癮。 他還常常幻想自己是石根先生的兒子。儘管明明知道石根先生已經有一個兒子了。並且還是“昭和”的未到任的總經理。他也常常幻想“昭和”奇蹟般地發展為一個很龐大很龐大的企業集團,在中國的三十一個省份裡都擁有子公司。每一處子公司都有一幢辦公大廈。當然的,在北京還要有常駐機構。那應該是一幢和“中信大廈”可相媲美的建築。而他自己應該是全權代表。是它的第二主人。可以說,在“昭和”的五十幾名僱員中,包括中方法人代表姚副經理在內,沒誰比他對“昭和”更熱愛的了。他這一個中國人,從來沒有那麼地熱愛過中國的任何事物。甚至對中國也比不上對“昭和”那麼熱愛。他覺得中國並沒真正給予他什麼,更準確地說,是從不曾給過他想要獲得的一切。而“昭和”幾乎統統給予他了。起碼給予了他對一個中國人非常之重要的一切,比如房子,比如每月一千二百元的高薪,比如那份兒單靠自己培養是完全培養不起來的中國“白領階級”的感覺。那是一種多麼美好的感覺啊!而重要中之最重要的,美好中之最美好的,是“昭和”給予了他一個又漂亮又溫柔體貼又賢淑又善於持家的妻子。如果他不是“昭和”僅次於中方法人姚副經理的人物,仍在那個小木材廠混職的話,她又怎麼肯委屈了自己做他的妻子呢?即使做了他的妻子,難道會像現在這樣感到生活無比幸福無比甜蜜麼?何況“昭和”今後還會繼續給予他許多重要的美好的東西吶!比如更寬敞的住房,比如更高的工資,比如更令別人刮目相看的職位,比如專車。它不是已給予姚副經理一輛專車了麼?接下來難道還不該給予他了麼?它的產品投入市場後大受青睞,銷售前景好得不得了。可謂如日中天產銷兩旺。明年準備另購地皮重建廠房廣招僱員。顯示在電腦藍圖中的“昭和”,是一幢日中建築風格相結合的五層樓……等等,等等,他實在是沒有任何理由不熱愛“昭和”的呀! 當他將兒子的“百日照”恭而敬之地送給石根先生的時候,石根先生看了一眼,隨口說:“很可愛,但願今後我也有這麼一個孫子。” 石根先生的話使他暗暗激動了好幾天。和妻子一商量,就為他們的兒子起了一個日本名字叫韓敏太郎…… 兒子入學那一天,老師很奇怪地問他:“你們夫妻倆不都是中國人麼?” 他說是的。 “那為什麼給孩子起一個日本名字?” “我的日本老闆非常喜歡他。他將來肯定是要到日本去留學的,所以…… 老師說:“明白了……” 隨後看著他的兒子,那目光更像看著一個中國“龍種”了──也不知道她究竟明白了什麼? …… 不過當時他內心裡十分得意。 他巴望著能有一個適當的機會,以一種巧妙的方式,幸運地將石根先生請到家裡作客,哪怕就是一個小時的工夫呢!那麼他要鼓勵兒子當面叫石根先生一句“爺爺”…… 對於脾氣古怪又很倔的石根先生,這有點兒冒險。但是他認為值得冒這一次險。只要石根先生答應了一聲,那麼他在“昭和”的地位豈不就更加特殊了麼?他的兒子今後不就會多少沾上一位日本“爺爺”的光了麼? …… 他是將他自己,他的家庭,他兒子今後的前途,很徹底地與“昭和”緊密聯合在一起了。是的,他真是那麼地熱愛“昭和”,那麼地感激“昭和”。更具體地說,是熱愛石根先生,崇敬石根先生,感激石根先生。在他心目中,“昭和”早已不是什麼日中合資企業,更不是什麼中日合資企業,而完全是一家日本企業。他與姚副經理不過是石根先生的一個“催撥儿”。一種合資的象徵罷了…… 他比以前更加對自己的家庭具有責任感了。比以前更加愛自己的妻子了。比以前更加關心自己兒子的學習成績了。他努力地想要做一位好丈夫,一位好父親,“昭和”的一位好職員。他比以前更加自覺地按照一位“白領”男士的風格和形象塑造自己了,他甚至比自己的妻子還注意修剪指甲了,他再也不進一般的小理髮鋪去理髮了。他已經擁有了一打左右的領帶了,他說話慢條斯理並且咬文嚼字了,他甚至打算戒菸了──因為石根先生已經戒菸了。 你不能不承認他的變化,基本上是一種向善的,向文明和良好方面的變化。從客觀而公正的角度想想吧──從前他不過是一個家裡又窮個人遭際又落魄的中國青年,是一個連對街頭巷尾的小痞子們都覺得沒資格輕蔑的人,是一個靠了溜鬚拍馬才能維護住自尊不時時受到傷害和襲擊的人,是一個幾乎命中註定了要在社會的最底層混一輩子的人…… 然而對於一切人來說,自己認為所擁有的最好的東西,也是最容易被他人所毀壞的。 一個多月前,總經理松井健茨傳訊了韓德寶。是的,那意味著是一次傳訊,而絕非一次尋常的召見。 松井健茨甚至沒請他落座,鐵青著臉劈頭便問:“你為什麼要製造謠言?” 他怔愣地站在那兒,一時懵裡懵懂。 “說!……” 對方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我不明白……” 當時鬆井石根因為感到身體不適,回日本療養和診治去了。松井健茨匆匆趕來中國,接替他的父親成為“昭和”的新主宰。 “難道不是你製造了謠言,而且四處散佈,說我們石根家族的人,是南京大屠殺的元兇松井石根的後代麼?” 對方又拍了一下桌子。言語洶洶,聲色俱厲。 “我沒有……” 他真的沒有製造而且散佈這種謠言。他當然知道在當年的日軍侵華史上發生過南京大屠殺這一血案。但也就是知道而已。根本不清楚那究竟是哪一年哪一月的事。更不清楚元兇究竟是一個叫什麼名字的日本人。恰恰相反,正因他知道南京大屠殺這件事,他在與石根先生接觸時,一向是謹慎地避開歷史上的中日關係的,唯恐一言偏差,傷了他的日本老闆的民族感情。而與松井健茨,他還沒機會像那一天一樣單獨接觸過呢…… “你撒謊!有許多人證明是你!……” 對方霍地站了起來,幾步跨到他跟前,虎視眈眈地瞪著他,又猝然轉身,一掌推開了套間的門…… 於是從套間裡魚貫踱出四十二三名本廠員工。其中半數以上平常和他的關係相當不錯。 對方朝他們一指:“現在該由你們來集體揭穿他了!” 於是他們一個個開口,言之鑿鑿地證明──是他製造的謠言。是他散佈的謠言,有時間,有地點,有場合,有具體情節和具體細節…… 他一時陷於孤立無援之境,有口難辯。 望著他們,他明白了──他們想徹底搞壞他的命運。分明的,他們早就暗暗嫉妒著他了。早就合謀著尋找機會陷害他了。他們集體地將一種陷害編織得那麼細緻,那麼天衣無縫,那麼令人確信無疑。即使他是松井健茨,他也會確信無疑的…… “你!忘恩負義!你連造謠的水平都是很低的!告訴你,在我們大和民族,三代人之內是絕不會起同一個名字的!你對我們日本人了解的太少了!……” 接著,松井健茨便用他所學會的全部罵人的中國話,將韓德寶罵了個狗血噴頭。 而那些“證人”們,瞧著他,默默聽著,一個個顯出很快感的樣子。彷彿是他們自己在當面罵他…… 韓德寶哪裡知道,松井健茨的父親松井石根,當年竟是攻陷南京的日本士兵之一。是年齡最小的日本士兵之一。只有十七歲,儘管,對於南京血案,小士兵松井石根是頂替不了總司令長官松井石根大將負什麼罪責的(後一個松井石根早已在二次大戰結束後被國際軍事法庭處以絞刑),但是犯罪感一直像疾病一樣在石根家族的人們之中代代傳染。使他們對於中國和中國人,又打算親和又本能地保持距離,又想大把大把地賺中國人的錢又本能地覺得良心不安。這便是老石根先生為什麼差不多是最後一批來中國投資的日本人的真正原因。也是致使松井健茨怒不可遇的真正原因…… 幸而姚副經理及時出現,才替韓德寶解了圍。他將韓德寶扯走了。他請韓德寶去一個小酒館喝酒,一邊喝酒一邊好言相勸。說是萬事忍為上策。不如暫且先忍了,先認了,給松井健茨一個了解他的過程,以後再尋找機會澄清事實。到時侯他也會幫韓德寶澄清的。事實勝於雄辯嘛! 似乎也只有這樣。 於是韓德寶向松井健茨星交了一份“道歉書”…… 於是松井健茨原諒了他,看在他是有功之臣這一點上,並沒解僱他。但是撤銷了他公關部主任之職,削減了他五百元工資。罰他到包裝車間去“苦力的干活”…… 於是韓德寶漸漸明白,自己是上了姚副經理的當了。一場合謀陷害的原始策劃者和幕後導演,不是別人,正是姚副經理。對方早就惱火於他在對方面前那一種似乎有資格來起平坐的良好的自我感覺了。早就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了。早就處心積慮尋找時機“修理”他了…… 於是他決定反擊。決定重新奪回失去的一切,以及將來肯定會屬於他而現在被斷送了的一切。他寫了十幾封信,向有關方面四處投寄,揭發檢舉姚副經理作為中方法人代表,如何如何在許多時候無原則地放棄中方權益,如何喪失中方法人對中方員工義不容辭的保護原則,反而站在日方立場對中方員工實行“管、卡、壓”。當然,同時控告了姚副經理對自己的卑鄙陷害。信發出之後,他反而泰然了。他想矛盾明朗化了也好。姚副經理身敗名裂之日,豈不正是他取而代之的時候麼?全廠的人撥拉來撥拉去,那個松井健茨不用他還能用誰呢?不願用也得用啊!他韓德寶也是有一些“鐵哥們儿”的。他們一一向他發誓,不管哪一方面來調查,他們都將堅定地站在他一邊,和姚副經理們鬥到底的。韓德寶不是糊塗蛋。不是北方人貶稱為“二桿子”的那種衝動起來就沒了理智的人。他懂得千萬不能冒犯了松井健茨。所以在他那些信中,一方面將姚副經理說得壞透了,另一方面卻將鬆井健茨說得好極了…… 松井健茨卻根本不領他的情。當這方面那方面派來調查員對這家小小的合資企業進行調查時,松井健茨暗暗發誓,對韓德寶絕不再予以寬恕了。不管這平素趾高氣揚的中國小子是不是“昭和”的什麼他媽的有功之臣…… 而在這方面那方面的調查員們看來,韓德寶所揭發所檢舉之詳,儘管都是事實但卻都不過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是雞毛蒜皮的小事,逃過幾次稅,補上就是了,不近情理地罰過中方員工幾次獎金,以其它方式予以安撫就是了。吃吃喝喝,中國人自己的吃喝之風還糾正不了呢,插手管人家日本人做第一老闆的企業幹什麼?不是吃飽了撐的麼!至於姚副經理是不是對韓德寶進行陷害了,這牽扯到法律,他韓德寶可以去起訴麼。而韓德寶不敢起訴。因為那十二三個“證人”惱羞成怒,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揚言頭可斷,血可流,“證詞”是任憑官司打到哪兒也不會改變的。何況,松井健茨還要告他一個誹謗罪吶! …… 而他那些“鐵哥們儿”,這方面那方面的調查員來了之後,卻沒有一個人肯出頭為他作證人了。他們中有人出賣了他。姚副經理易如反掌地,預先就一個一個將他們收買的收買,擺平的擺平了…… 松井健茨和姚副經理奉陪著,幾頓宴餐之後,各路調查員銷聲匿跡,再也不來了。廠裡還送了他們每人一台榨汁機。他們接受時都很高興。 姚副經理在宴桌上說:“我這個中方法人,不是好當的呀!合資單位,總不能按咱們中國人那一套管理吧?既要對日方投資者負責,又要對中方利益負責,既要對員工實行嚴管理高要求,又要做到使他們高高興興的自覺自願的;這就需要雙向的水平嘛!我水平低,總得給我個提高的過程吧?……” 各路調查員紛紛點點頭,無一不說是的是的…… 在韓德寶和姚副經理之間。似乎存在著一種悖論關係。這一種悖論關係,又似乎早已就埋伏在二人之間了。而且,它似乎也參與了姚副經理們的合謀,並起著他們所無法起到的作用。 的的確確,姚副經理乃庸常之輩。他被推到中方法人代表的位置上,純粹是某些操權握柄之人賜給他的人情,為了一次性地犒賞他多年來在他們身上的投資。和韓德寶當初在那一家小小的木材加工廠,被從一個出料工提拔到辦公室充當一個秘書的角色性質是一樣的。在“昭和”的初創時期,姚副經理尤其顯得是一個庸常之輩。不,何止是一個庸常之輩,簡直就是一個無能之輩。石根先生當初對他的無能的容忍,實在地是出於無奈。當初幾乎沒有一項難辦的事是靠了他才辦成的。當初他更像一個職業食客。唯一常做的事,無非就是以中方法人代表的特殊身份,陪著各方各面的人們吃吃喝喝罷了。只在這一點上,他表現得還算到位。與他相比,韓德寶當初要鞠躬盡瘁得多。只差沒死而後已了。姑且不論他為“昭和”坐過多少次冷板凳,吃過多少次閉門羹,受過多少次冷眼和倨傲無禮的慢待…… 然而自從“昭和”的產品在中國市場打開銷售局面以後,情況漸漸發生逆轉。首先是“昭和”在這座城市裡要達到的種種商業目的,實現起來容易了,有的時侯,某些人們甚至樂於主動為它疏通關節,開亮綠燈。因為“昭和”每年已經有了一筆固定的,數目可觀的“公關經費”,這一筆固定的,數目可觀的“公關經費”,又定期地變成為某些中國人的“灰色收入”。一個沒有“公關經費”或捨不得固定一筆錢作為“公關經費”的企業,無論它是個體的還是集體的或國有的,也無論它是合資的還是獨資的,都是休想“搞活”起來的。石根先生明白了這一“中國特色”的規律以後,腦筋開竅了,在“公關”支出方面也大方多了…… 按理說,“公關經費”應由韓德寶這個“公關部主任”支配運用,但姚副經理將這筆錢控制住了。實際上可由韓德寶支配運用的,也不過就是十分之二三而已。兩人之間曾展開過激烈的明爭暗鬥,結果以姚副經理批准,韓德寶使用告終。其實等於還是控制在姚副經理手中。韓德寶曾向石根先生訴過苦,石根先生沒明確表過什麼態。只以教誨的口吻,說了些希望他以“昭和”利益為重,與副經理搞好團結的話。石根先生自有想法──兩個中國人之間相互制約著也好,豈不在很大程度上避免“公關經費”落入他們個人腰包麼?倒無須他自己時時對他們雙方都瞪大監督的眼睛了。石根先生在中國很快地就掌握了一套怎樣利用中國人制約中國人監督中國人的經驗。 當姚副經理的手是一隻批錢更是一隻買單的手以後,他由原先的一個庸常之輩變成一個似乎辦事能力極強的人了。變成一個社會公關網中“路路通”式的人物了。有時一個電話,事情就順利圓滿地解決了。而且,從來也沒像當初韓德寶辦事一樣,坐冷板凳吃閉門羹受冷眼受慢待……… 倒是韓德寶這個所謂“公關部主任”彷彿變成一個客串角色,甚至一個虛設的角色。近二三年內,他像當初的姚副經理了,像一個職業食客了。唯一常做的事,也無非就是陪著各方各面的人們吃吃喝喝罷了。而他卻耽於他那一種虛幻的良好的自我感覺,從來也沒清醒地意識到,對於“昭和”,他已很久沒有什麼新貢獻和新功勞,不過在吃著往日的老本兒…… 石根先生不允許一個僱員,尤其一個中方僱員,在他投資興辦並任董事長的企業裡吃什麼老本兒的。是所謂功臣也不行。他在回國之前對他的兒子交代──看來韓德寶是沒有什麼可以再重用或再利用為“昭和”效忠的價值了,石根先生認為,這個中國小子的全部的能力,在“昭和”初創階段早已耗盡了。如今一個能靠跑斷腿磨破嘴才辦得成事的中國人,對於“昭和”已完全是一個多餘的人了。而“昭和”不是慈善機構…… 松井健茨對韓德寶暗暗考察了一段日子,完全同意他老爸的結論。如果沒有發生以後那些令他惱怒的事,他會打發韓德寶到一個活兒相對輕些的車間去當工人的。然而那些令他惱怒的事畢竟發生了…… 韓德寶被“昭和”解雇了。向他宣告的當然不是松井健茨本人,當然也不是姚副經理,而是由姚副經理從車間調到公關部的一個妖嬈的一向喜歡穿緊身衣褲的女孩兒,桌上當時有一個信封,她用指甲染了丹紅的細長的手指,將信封向他推過去。她說信封裡是六百元錢。她還低聲說,“昭和”限他最遲一個月內交出住房。她說時臉上似乎流露著幾分對他的惻隱…… 他發呆幾分鐘,一轉身衝出去…… 他沒敲門就闖入了經理辦公室──然而他並沒有提出抗議,他給松井健茨跪下了,雙手摟抱住對方的一條腿,仰臉可憐兮兮地望著對方,哭泣著,哀求著…… 松井健茨並非一個傻瓜。他已開始意識到,跪在他面前雙手緊緊樓抱住他一條腿的這個中國人,哭泣著哀求著他的這個中國人,看來顯然是受了他的同胞們合謀在一起的陷害了。但是他絲毫也不想改變他的決定。相反,他甚至厭惡對方鄙視對方了。同時,一個一向在“昭和”趾高氣揚、躊躇滿志,儼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什麼人物似的中國小子,竟跪在了他面前,使他心理上非常快感。他的一句話,就使這中國小子對自己未來生活的一切憧憬一切野心歸於幻逝,這樣的一個事實,這樣的一種權威,使他心理上不但非常快感,而且非常滿足,非常得意,毀滅也是足以給造成毀滅的人帶來自信的激情的。尤其當被毀滅的是另一個人的全部生活的時候…… 既然這個與他年齡不相上下的中國小子,和中方的法人代表之間營營苟苟到了不能在“昭和”和平共處的地步,那麼他沒有任何理由為了一個中方僱員而向中方法人施加壓力。儘管他多少也有點兒可憐對方,但最終還是厭惡和鄙視佔了上風…… 他用力掙脫了自己被緊緊摟抱住的那條腿,緩緩舉起手臂,朝門一指,冷冰冰地說出一個字是──“滾……” 韓德寶又衝入了姚副經理的辦公室──姚副經理不在。姚副經理躲入廁所裡去了…… 於是,半個多月以來,他在這一座城市裡,變成了一條沒有人願意收養的狗。這座城市教育他──像他這樣文化水平不高,一無專長也無任何社會背景的人,要謀到另一份職竟是那麼的難。當然,掙口飯吃的雜活還是有得乾的。但是這一個曾自認為是中國“白領階級”之一員的人,卻早已喪失掉了乾辛苦活的本能和特殊身心…… 撇開文化不文化專長不專長的不談,他四處寄信的事,尤其使一些單位的頭頭腦腦們對他望而生畏,避之唯恐不及,拒之唯恐不堅…… 他於絕境中想到了他當年的恩人那位導演。他厚著臉皮去找人家。人家透過門上的“貓眼”看清楚是他,連門都設給他開。只冷冷地說從不記得認識過他這麼個人。想想看吧,姚副經理畢竟是人家妻子的表兄啊!人家不臭罵他一通,就實在是夠有涵養的了…… 他向石根先生髮去了一封加急電報求援。石根先生給他回了一封短信,用他自己曾說過的話提醒他“昭和”的至高原則──董事長不在,總經理就是“絕對權威”。並引用一句中國話──理解的要服從,不理解的也要服從。言外之意是“絕對權威”的權威,是需要“絕對”加以維護的。是需要有人為之作出犧牲的。即使那一種犧牲是無辜的、何況他並不完全無辜……他把那封信撕得粉碎。一邊撕一邊歇斯底里爆發地大罵:“老日本鬼子我操死你全家!……” 走投無路之下,他把最後的希望寄託在他當年天天盼著有機會離開的那一家小小的木材加工廠。卻不過是又多受了一次冷眼多聽了一些奚落和譏諷,他自認為是中國的“白領階級”之一員後,並沒常去和他當年的呵護者們進行感情交往。也根本忘了感激他們…… “天亮了,起來吧!” 他睜開了眼睛,見他漂亮的妻子坐在床邊,含情脈脈地俯視著他。 “你今天不去上班!” “晚一點兒沒什麼……兒子呢?” “上學去了唄!” “你怎麼還不去上班?” “我……我怕你是病了,你在發燒……” 妻子溫柔地伏在他身上,和他臉貼著臉,對他顯出無限的偎愛。 “原諒我,我不該對你那樣……” 妻的小手摀住了他的嘴…… “給咱們的兒子,把名改過來吧。別再叫韓敏太郎了。” “聽你的。” “我愛你。很愛很愛,尤其這會兒………” “我永遠是你的第二小寶貝,小心肝兒……” 妻嫵媚百種,輕輕地吻他…… 而他順勢將她扯上了床。 “別嘛,昨天晚上不是才……” 妻嬌羞地半推半就…… “我還要……” 他將他的妻子摟緊得快要窒息了。他恨不得將她摟入到自己的胸膛裡去。似乎只有那樣,才能放心地感到她還是他的女人,將永遠是他的女人…… “這刀多少錢?” “三十元。真正的蒙古刀,瞧這刀鋒,快得刮鬍子都可以了……” 他並沒討價還價,買下了它。 在那一天以後的一段日子裡,在中國的這一座城市和日本東京附近的一個小市裡,分別有一個日本男人和兩個中國男人的屍體被送到火葬場焚化了。那個日本男人和其中的一個中國男人,都是三十多歲的男人。都有一個溫馨幸福的小家庭。他們的妻子都是他們的愛妻。他們的兒子都是他們的嬌子。另一個中國男人自然是姚副經理…… 中國和日本的幾家小報,分別對此作了些渲染性的,以圖取媚讀者的報導。一個時期,成為中日兩國某些市民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談資,但不久也就如一陣風似的,從普通的人們的頭腦中刮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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