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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激殺.1

弧上的舞者 梁晓声 11600 2018-03-19
“你還回來呀?” “這是我的家。” “你還知道有家呀?” 韓德寶虎視眈眈瞪著妻子,突然扇她一耳光。 她懵懂而又困惑,一時呆住了。聞到他口中呼出的陣陣酒氣,不禁地有些怕…… 九歲的兒子當時正寫作業,聽到一聲脆響,抬起頭,見媽媽一手摀臉,眼淚噙在眼眶裡,立刻就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他將目光緩緩移向爸爸──爸爸從媽媽身邊跨過,一屁股重重地坐在沙發上。 “你要是敢哭鬧,”──韓德寶朝妻子一指,惡聲惡氣地說:“我殺了你!” 兒子從床上蹦下地,赤腳將媽媽推到小房間去了…… 媽媽摟抱他,咬住嘴唇不發出哭聲──媽媽的眼淚弄濕了他衣肩…… 趙敏和韓德寶結婚十一年了。十一年中,丈夫的愛培養起了她一種嬌妻的感覺。事實上,在他那一方面,也是將她當嬌妻寵著的。沒有一個妻子是不希望這樣的。女人一旦在家庭中鞏固了這一種嬌妻的地位,女人就更本能地願意做家庭的酵母了。女人扮演願意的角色,總能扮演得極好。家庭的麵團靠了她們的發酵作用,再經社會的烤箱一烘,就會散發出麵包或點心般的香味了──普通的人們則管這叫“幸福”。老百姓體會到這一種“幸福”一般也就知足常樂,其樂陶陶,樂在其中了。

這個三口之家便是這樣一個很幸福的小家庭。趙敏一向感到幸福。韓德寶也一向感到幸福。連他們九歲的兒子都時時刻刻感到著…… 然而近來,準確說是近十幾天來,韓德寶性情大變,判若兩人。首先是不按時下班回家了。再就是回到家裡的時候每每渾身酒氣,七分醉三分沒醉的樣子。她一責問,他就很兇地瞪起眼睛。以往他下班回到家裡,洗洗手就進廚房,幫著她做晚飯。很自覺,絕不必她要求。他愛做飯,愛和妻子在狹小的廚房裡,一問一答地一邊聊著閒嗑兒,一邊合計著燜幹的還是熬稀的,炸葷的還是拌素的。忙裡偷閒的,小兩口挨挨膩膩的,相互調笑中犯點兒粘乎,那時刻倒也別有一番親愛。若趕上是星期六,他興之所至,還非親自掌勺露兩手兒不可。不論鹹了淡了,妻子總是予以誇獎和鼓勵,一迭聲兒地只說好吃好吃。兒子經妻子背地裡調教過了,從不曾當面掃爸爸的興,也一迭聲兒只說好吃好吃……更不要說他下班早的日子,做好了飯菜,一盤一碗地擺在桌上,和兒子極有耐心地坐在桌旁期待著她,她一推開家門,見此情形感到的那一種家庭溫幕了……

最使她感動並覺得幸福異常的是星期六的晚上。 有天晚上兩口子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時候,他將一張什麼報紙鋪在膝上,一條手臂摟著她的脖子,另一隻手指點著報紙,受到重大啟發地說:“讀讀,親愛的你讀讀!” 那是一篇對著名作家劉心武的專訪文章。文章說劉心武是很善於營造也很珍惜家庭溫馨氣氛溫馨時光的男人──吃晚飯的時候,一向熄了燈,在桌上點起彩色蠟燭,為的是最充分地體會並享受那一時刻的家庭之幸福內容。 她一撇嘴,譏笑他:“人家是大作家,你算名人麼?也配那樣子的麼?” 他就輕輕擰她臉蛋兒:“怎麼說話吶?瞧不起你老公是不是?好歹我也是一位科長,而且是合資企業的!每月一千多元的工資,算是中國先富起來的一部分人!不就是關了燈,點了一支蠟燭麼?難道和著名作家比起來,咱們連蠟燭都買不起?點蠟燭還同時省電了呢!著名作家的體會,本人也偏要體會體會……”

她不再說什麼,更不想繼續譏笑他了──她認為他的話也對,不就是在家裡預備幾支蠟燭麼?一個月平均三十個晚上,五支蠟燭綽綽有餘了。而且,可不是的嘛,點蠟燭還同時省電了呢! “聽著!這可是劉心武的名言──愛情、親情、友情,三者皆擁有,是謂幸福;三者缺一,是謂遺憾;三者缺二,實乃不幸;三者皆缺,雖生如死!我韓德寶左有嬌妻,右有愛子,就是有了愛情與親情;我韓德寶在單位有自己說了算數的一份兒權,在社會上對人講義氣,別人對我也都挺夠哥們儿,現如今這就叫友情!我三者皆擁有,按大作家的話,是謂幸福!幸福之人的幸福之家,吃晚飯的時候還不該像作家的家裡一樣,也關了燈,飯桌上點支蠟燭麼?” 他說這番話時,雙眼熠熠閃光。她看出那乃是從自己丈夫的內心裡,由衷地反射出的幸福之光。她頓時地享受到了他對她的愛,對他們的兒子的愛,對他們的家的愛,不單是愛,還包含著莫大的責任感,依戀情結……

那一時刻她好生的感動,覺得好生的幸福!她情不自禁地,小貓兒似的往他懷裡一偎…… 他則用雙手捧起她的臉 他愛意蕩漾地悄問:“咱們家吃晚飯的時候,從此是不是也該關了燈,點蠟燭?” 她就嬌羞地溫柔地回答──是應該那樣的…… 於是他如同初戀之中的小青年似的,深且長久地吻她…… 於是從那一天開始,吃晚飯之時,這個幸福的小家庭的飯桌上,也點燃起蠟燭來了。工藝品造型的那一種…… 韓德寶是個喜歡飲酒的人。但酒量不大。他很善於控制自己,從不逞能。覺著自己到量了,無論誰怎麼勸酒,也是不為所動的。一般地來講,飲酒之對於他,純粹是好心情的添加劑,淺嚐輒止,心情的愉悅之中,再兌入點兒另一種愉悅罷了……

他不喜歡在外邊飲酒。因公也不喜歡。他覺得,有了好心情,在家裡與妻子對酌緩飲,那才是飲酒的樂趣。她的酒量,比他大些。陪他飲很夠水平。每每的他飲到七分量,她才飲到四五分量。如果不是星期六,她就會體恤又關懷地勸:“打住吧!明天都還要早起忙忙活活地上班吶,啊?” 他一向都很聽話。表現得很乖。 如果是星期六,情形則就例外了。不是她勸他“打住”,而是他主動提出“打住”了。 她每每的裝出任性模樣,搖頭說不嘛。 倘兒子在前,他就頻頻向她丟過去只有她才能意會的眼色。兒子不在前,他就明白地說:“這可由不得你,晚上還有重要節目呢!” 於是勤快地收拾了飯桌。 其實他那句“明白”話,非但兒子聽了並不明白,就是別的大人聽了,也是不能明白的。只她一個人明白。可謂小兩口間的暗語。

而她則對他刮臉皮,羞他。 於是三口人兒開始看錄像。每個星期六他差不多都帶回家一盤錄像。有時是可以和兒子一塊兒看的。有時是“兒童不宜”的。有時干脆就是從頭“黃”到尾的。倘屬於後兩種,自然就得安頓兒子睡熟了,才沒什麼顧忌地看。看到都慾火中燒時分,於是“趁熱打鐵”,做起好事來。夫妻間那一種顛鸞倒鳳,蝶亂蜂狂情形,宛若新婚燕爾,勝過新婚燕爾,那才真真叫是造愛!正在男如狼女似虎的年齡,且折騰起來沒夠吶。 那便是他說的“重要節目”了。 所以夫妻倆都大不歡迎星期六晚上來的客人。不得不予以接待,也是心不在焉,虛與委蛇。內心里巴望客人趕快告辭。倘是一位屁股沉的客人,那夫妻中的一個,就會尋找藉口,下逐客令了。

自從改成四十四小時工作制,逢“大星期六”,就更不歡迎客人,更願從容不迫地互相廝守著消遣溫情脈脈繾綣不盡親狎萬分的家庭時光了…… 可是近十幾天韓德寶變得彷彿不再是從前的他自己。他使妻子感到異常的陌生了。甚至也使兒子感到陌生了。他每天都很晚才回到家裡。幾乎每次進家門渾身都散發著酒氣。有兩次一進家門就癱倒在地掙扎不起,還嘔吐得一地污穢…… 像每一個做了妻子的女人一樣,趙敏首先產生的猜疑就是“第三者”的介入。她偷偷翻過他衣兜,並沒獲得什麼證據。當他睡熟後,她還聞過他的體味兒。渾身上下聞了個遍,也沒聞出別的女人可能在他身上留下的什麼殊味異息。然而這並不能證明根本就沒有一個“第三者”在勾引他在唆使他在破壞他們的家庭幸福,她本能地這麼認為。

她內心裡受到極嚴峻的危機四伏的壓迫,感到很恐慌。 她曾打算到他的單位去背地裡對他進行調查進行了解,卻並沒有付諸行動。他好歹是一位科長啊!手下管著十幾個人吶!而且,是一位中日合資單位的科長。日方董事長對他相當賞識,據他自己洋洋得意地講,有十之七八的可能,將會被提拔為副總經理。那麼他的工資將比現在高一倍多。不是一千多元而是兩千多元了。上下班也將有小車接送了。正因為他前程似錦,單位裡的中方員工,從上至下,不管內心裡都揣著些什麼想法,反正個個表面上對他是敬著三分的。敬中有畏。不服氣他的,表面上也不敢得罪他。她唯恐在這件事上一旦做法冒失,會影響了他的提拔,會斷送了他的前程。他的前程也便是他們的幸福小家庭的前程啊!

所以這女人,也就只有將一概的猜疑一概的不安一概的委屈和苦惱憋悶在內心裡,夜夜祈禱她的丈夫能靠了自己的理性從婚外戀的泥淖之中自拔出來…… 而今天恰恰是一個星期六的晚上。一個“大星期六”的晚上。也就是從前的星期五的晚上。 十幾天來,每晚溫情脈脈的家庭時光和幸福氛圍,已不復存在了。晚飯桌上,也不再點蠟燭了。夫妻間更沒了從前那種親親愛愛,沒了“重要節目”…… 五天前是兒子的生日。 晚上,她大顯身手,做了一桌好菜,桌上點起蠟燭,和兒子耐心地守候桌旁,在燭光的照耀下虔誠地期待他的歸來。 可他一進家門卻大聲吼著:“開燈!” 她嚇得渾身一抖,趕緊開了燈。 他又吼:“把蠟吹了!” 她渾身又一抖,急俯身剛欲吹,兒子搶先一口,噗地吹滅了蠟,然後一動不動規規矩矩,志忑不安地瞪著他,大氣兒也不敢出。

“媽了個×的,吃頓晚飯還點起蠟燭來了!你倒是鬧的什麼猴燒的什麼包哇?點支蠟燭吃飯你就貴族了?貴族你媽了個×呀!……” 他指定她,夾雜著不堪入耳的極臟的字罵了她一通,她一聲未吭扯著兒子躲避到另一房間去了…… 他雖然是胡同里長大的男人,雖然也曾是個滿嘴粗話髒話的男人,但自從認識了她那一天起,他知道了一個男人開口則污言穢語是很羞恥的。尤其是,自從他進了那一家中日合資單位,言語舉止很是刻意地學著斯文學著“紳士風度”了起來…… 那一天他彷彿是一個極粗鄙的絲毫也沒受過文明教化的連起碼的羞恥感都沒有的男人…… 而今天他竟動手打她了! 深夜裡,這女人的眼淚潸潸地往下淌,枕巾被眼淚濕了一大片。她咬住被角,盡量不發出咽泣之聲。在黑暗中她無聲地痛罵,哭得渾身發抖,抽縮一團…… 他的一隻手,向她的身體探了過來。一條蜥蜴似的,試探地在她的腹部趴了一會兒,然後緩緩地滑行上去,終於習慣地伏在牠喜歡的地方不動了…… 那女人頓時不哭了,卻也沒有回報什麼相應的熱情。她渾身仍在發抖,顯然並不能從極度傷心的狀態掙脫…… 彷彿的,他深深地理解這一點。因為他的手又識趣地縮回去了……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她聽到他也哭了。事實上,她是感覺到他也哭了。 於是她倒有些憐憫起他來了。她緩緩翻過身,面對著他,輕輕推了他一下,低聲問:“你哭什麼啊……有話說開了麼!” “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咱們儿子……” 女人這時竟很平靜了。 她又低聲問:“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把你的魂勾去了?” “和女人無關……” “我不信。” “真的。” “我不信。” “真的。真的和女人無關……” “……” “我心裡只有你。我只有你一個女人就夠了。就艷福不淺了。你又不是不漂亮,我多愛你,你自己還不清楚麼?” 女人終於開始相信他的表白之辭了。 “那,你近些日子,怎麼就變得這麼的兇,讓人家見著都害怕!……” 女人又咽泣了。 他又長長地嘆了口氣。 “所以,我覺著對不起你,對不起孩子……” 於是他溫愛地撫摸她…… “有時,我心裡太煩……” “因為工作?……” “嗯,又煩又累……” “在單位碰到不順心的事了?” “那倒沒有……” “告訴我實話,千萬別瞞著我……” “真的沒有。不過是……無緣無故的煩……” 於是她更加憐憫起他來了。她滿腔愛意地摟抱住了他,並很熱烈地吻他…… “我再也不對你和兒子犯混了!” 他順勢一翻,將她壓在了身子下邊…… 分明的,他急迫地想要從她身上獲得慰藉。而那一種特殊的慰藉,一個女人在那一時刻能給予一個男人的最大的最美妙的慰藉,正是她非常之願意給予他的。豈止願意,簡直還非常渴望!她顯得比他還要急迫。在那一種渴望和那一種急迫的情形之下,她有一種意識──那就是她認為經過此一番雲雨綢繆之後,他們這個幸福小家庭的幸福的日子,從明天的早晨起必定的又將恢復了。也許比從前還要溫馨,還要幸福。夫妻之間的感情,也必定的又將恢復到從前的如膠似漆的程度…… 一切的不快一切的憋悶在她心頭的委屈一切的籠罩在他們幸福生活之上的不安的陰影,都將煙消雲滅都將蕩然無存…… 但是他那男人的器物卻沒有適時地堅挺起來。 以往它堅挺起來的過程是很快的。 以往它堅挺起來之後也是很雄壯的…… 她不但急迫而且有些急躁了。 他也是。 他慚愧又自卑地央求著:“幫幫我……幫幫我……” 她鶯聲嬌語地附耳悄悄對他說:“別急親愛的,別急嘛,在咱們自己家裡,兩口子之間,這有什麼可急的呢?明天后天都不用上班啊……” 於是她在被子裡縮下身去…… 然而她並不知道怎樣幫助他才好。以往他並未需要過她的幫助,完全不需要,根本不需要…… 以往他在床上的表現總是相當出色的。 她徒勞地對他進行著種種她認為應該是奏效的幫助,然而對它沒有意義也不起什麼作用…… 終於她的頭又從被窩裡鑽出來了,很是困惑也很是索然地瞧著他,彷彿承認自己無能似的,負疚地嘟噥:“我沒辦法……” 她並不能理解,也絕然地不能想到──他央求“幫幫我”,乃是他發自內心裡的求助的呼籲。這一種呼籲其實和當時的規定情景無關,即或有關,那關係也是間接的,並且不是主要的關係…… 甚至,連他自己當時也不能十分了然,自己所求助的是什麼。是性,又分明的不是。正是在這一種自己對自己感到的迷惘感到的絕望之中,他一句接一句地重複著說“幫幫我……幫幫我……” 突然他放聲大哭。哭得傷心極了。 他們的兒子醒了。兒子從自己的小房間赤著腳走來,走到他們床邊,揉著惺松睡眼,迷裡迷登地問:“爸,你怎麼了?” 他哭…… 兒子又惴惴地望向母親──“媽,我爸怎麼了啊?……” 兒子嘴角一癟,看樣也要哭了…… 當世人在絮叨“機會面前人人平等”這句話的時侯,往往忽略了一個前提或曰一個事實──那便是所謂“機會”本身乃是世上不平等的“東西”之一,在許多時侯許多情況之下甚至是最不平等的“東西”。好比樹上的果子,在更多的時候更多的情況下,只能任由猴子、拂拂、猿、猩猩們盡情摘獲,而不太可能屬於其它動物一樣…… 人生恩賜給韓德寶的機會少得可憐。 他天資不錯。從小學到初中,學習成績在班裡一直名列前茅。他是以全考區總分數第三的好成績升入高中的。開入重點高中的韓德寶躊躇滿志,彷彿一隻腳已經邁進了某一所名牌大學的技門。這並不算作什麼非非之想。因為那一所重點高中每年的高考升學串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每年都向各名牌大學輸送為數不少的一批新生。可是正在他野心勃勃地陶醉在大學夢的時候,在木材廠當了大半輩子鋸台工人的父親病故了。他母親沒工作,是家庭婦女。他身下還有一個比他小六歲的妹妹。父親病故的結果直接導致他大學夢的徹底破滅。他只有棄學,到父親的廠裡去接父親的班。那一年他讀到初二下學期。不過他不是當鋸台工人,而是當甩料工。甩料工和鋸台工的區別,好比火車司機和司爐的區別。靠的是力氣而非是技術更非是經驗。每天幾噸木方和木板,要經由他那骨頭還未長結實的肩膀紅出車間,上跳板、分類歸放。幾天后他的雙肩就紅腫起來了。命運好像和他標上勁了,偏要因了他的什麼罪過懲罰他似的──兩個月後廠裡從日本買了一台半新不舊的帶鋸,淘汰了原先那台圓鋸。廠小,又窮。窮則思變,所以才要大老遠地從日本買一台帶鋸。儘管是一台半新不舊的,與原先那台國產的老圓鋸相比,鋸樹的效率還是大大提高了。廠裡沒有足夠的外匯園時從日本買回本應配套的甩料系統,就仍由他一個人擔當守鋸台的甩料工。 領導對他說:“年輕人,要學會以苦為樂,以苦為榮嘛!鍛煉鍛煉有好處,這是對你的考驗。” 剛入廠,他不敢不乖。不敢不收起尾巴做人。 那台從日本買的半新不舊的帶鋸,幾乎每一天都將他累趴下了。 當年他恨透了那台帶鋸。也恨日本。 他的大學夢的殘餘碎片旱已在頭腦中蕩然無存,漸漸地嬗變成另一種野心。那就是──哪一天自己取代了那老鋸台工,讓別人來幹甩料工。 以後那老鋸台工就常出現半大不小的責任事故。 而他也就常去攏領導,很負責任地說:“這樣下去不行哇頭兒們,師傅眼也花了,耳也背了,反應也遲鈍了,這可都是流血大事故的隱患呀!輕則掉胳膊掉腿,重則丟命,那廠裡就往外掏撫卹金吧! …… 半年後那老鋸台工被提前勸退了。於是他當上鋸台工的野心實現了。自然,他不但往圓木里敲進去過大釘子,還往各領導們家里送過禮的…… 一年後他在廠裡上上下下都混得很有人緣了。他想,他是應該考慮著擺脫體力勞動,往辦公室轉移轉移了。廠雖小,也有辦公室,也有脫產人員網。傻瓜才認為脫產和不脫產是一樣的哪!再說,變了脫產人員,和領導們接觸的機會也多些,遇什麼好事兒也能被領導心裡邊真真假假地想著點兒…… 從甩料工到鋸台工的過程,教會了一個窮老百姓的兒子韓德寶實現自己野心的謀略和手段。在那個一百多人的小木材加工廠裡,他的每一種新的野心都受到客觀現實的局限,不可能膨脹得無邊無際。也就是說他從來也不曾夢想過自己當廠長。他謹慎地將自己的野心固定在足可實現的範圍以內。而所謂謀略和手段,無非是溜鬚拍馬,效忠送禮那一套。簡單到家也祖國到家。卻往往立竿見影,相當起作用。在那麼一個小廠,實現他那些小野心,本不需要什麼太精明的謀略和太狡猾的手段…… 一年後他就真被調到了辦公室,充當一名類似秘書的角色。那麼一個小廠,又是集體性質的,非是個體性質的,廠長也就不怎麼敢公然地有一位秘書。所以他也就是類似秘書的角色…… 後來木材就成了短缺物資。 於是和這個小小的木材加工廠友好往來的單位日漸地多起來。 於是他這個類似秘書的角色之社會關係也就日漸地多起來豐富起來了。 有幾次,他竟能和本市一些他從前絕對仰視,甚至連仰視的機會都太缺少的人物在同一宴桌上相互敬酒…… 社會關係日漸多起來豐富起來之後的韓德寶,給廠裡增加了不少收入,給頭頭們帶來了不少實惠,也給他自己掙了不少“回扣”。 於是廠裡上上下下也就對他另眼相看起來了。他成了廠裡很特殊的一個人物。特殊到竟能被批准三個月之久的“病假”,給什麼電視劇組去當副製片。不但無須交勞務,而且工資和獎金照發。條件是他使廠長的女兒在電視劇中演一個群眾角色,保證在屏幕上總共顯示三分鐘左右的鏡頭。 他調動了一切他可以調動起來的或勉強可以調動起來的或雖力有不逮但又非調動起來不可的社會關係,使出渾身解數,為劇組四處奔波,效盡鞍前馬後之勞。停機後,全劇組都成了他的鐵哥們儿。導演本人也由衷地對他感激著。 導演問:“小韓啊,你為咱們這個劇院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告訴我實話,究竟圖的什麼?想混進影視圈兒?” 他回答:“我哪兒敢產生那種念頭呢?我是什麼東西,配往影視圈裡混麼?” 導演說:“你也不必把自己看得那麼卑下,把影視圈看得那麼神聖。我知道,影視圈裡不是東西的人,只比中國別的地方多,不比中國別的地方少。你還沒告訴我實話呢──究竟圖的什麼?”他說:“圖交上您這樣的朋友。我明白,我韓德寶混到今天,不過還是這世上的一棵狗尾巴草。誰看我不顧眼,一腳就能把我踩扁,誰覺得我這人還有可交之處,呵護我一下,可能就易如反掌地改變了我的命運。所以我必須為自己交一些像您這樣的高檔次的朋友,不定哪一天我有需要您關照一下呵護一下的時候……” 他當時說的是一番實話。也是一番心裡話。 那導演大大地被感動了。導演的藝術檔次並不高,成就也就不大。在影視圈裡,基本上還屬於默默無聞之輩。但卻不失為一個好人。甚至還可以說是一個大好人,好人有時也格外需要別人的奉承,聽了奉承話也高興。尤其一個又是好人又是導演還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導演者,那有時候就不僅需要別人的奉承,更需要別人的崇敬了。 韓德寶的話,他當時那一種虔誠之至的表情,使導演絲毫也不懷疑──自己在對方的心目中,是被擺在受崇敬的地位的。 受到崇敬的導演一拍他的肩,熱血衷腸地說:“小韓,沖你的話,我交你這朋友!我的一位親戚,正在策劃與日本人合資辦一個廠,你若覺得是你的一次機會,我就將你推薦給他。有我這一層關係,合資廠辦起來後,像受不著委屈的……” 韓德寶喜出望外。這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天賜良機呀!做夢想到了以前也只有在夢裡想想罷了根本實現不了的啊!他當時受寵若驚幾乎要給導演跪下磕頭…… 木材加工廠的頭頭們,聽說他要調走,皆作出依依不捨的樣子,說些依依不捨的話.其實他主動要求調走,正中他們的下懷.他們已隱隱地感到,他在廠裡的人緣越好,交情越普遍,辦事的能力越比他們顯得高強,越是一個不可久留的傢伙。說不定哪一天,就會因為他的存在,他們中的一個權力動搖。所以他們內心裡是樂於他調走的。何況,他們抬舉過他,厚愛過他,將來他在一個中日合資的單位混得出人頭地,憑著他們曾多次抬舉過他厚愛過他的資本,也許還能沾他點兒什麼光吶…… 於是專門為他開了歡送會。會後廠長們一干人等十幾位,還在一家半大不小的飯店為歡送他而設宴。至於對他的鑑定,那更是寫得花團錦簇,好得沒比…… 松井石根先生,是日本的一個小資本家。說他是一個小資本家,在全世界資本的遞增數值飛速膨脹的今天,在資本家比雨後的蘑菇還多的世界資本格局中,似乎太把他擺放在過於正兒八經的資本座標上了。按中國以前的成份定位法,更確切地說,他大概應屬於小業主一類。靠著幾代人的孜孜不倦的苦心經營,擁有了一億日元左右的資產。也就是九百來萬人民幣。也就是一百來萬美元。一爿小廠,僱著三十幾名工人,維持著手工作坊式的生產。若在中國,可以算他是個小小的“鄉鎮個體企業家”吧。也許還是比大了點兒。 他那爿小廠,原先是專門生產廚房抹布的。也附帶生產拖地的拖布。日本人賺錢的原則是大錢賺,小錢也賺,凡是錢就賺。所以日本才成為如今世界上的經濟強國。同時日本的男人們當然也就比世界上其它任何國家的男人都活得累。你若站在東京某一幢大廈的某一層憑窗俯視,準可見日本男人們的一片片禿頂或半禿頂,彷彿海面上泅來泅去的一批又一批鱉群──禿頂是日本男人們為賺錢付出的共同代價之一種。這世界上絕沒有哪一個國家的禿頂男人比日本還多。 七十四歲的松井石根先生不消說也是位“絕頂”聰明的日本男人。但是由於日本“絕頂”聰明的男人實在太多,商場競爭激烈有時甚而慘烈,他也就枉自從四十多歲便開始“絕頂”,似乎聰明反被聰明誤,至今依然的仍是小業主而已。他卻並不氣餒,也不灰心,反而更加老當益壯,野心勃勃,發誓要在有生之年由小業主而變成為大資本家,給子孫後代創下半壁江山。他曾幻想有一天全世界一切的家庭全用上日本的抹布,和拖布,當然抹布上應有他的機繡的頭像,拖布把上應刻下他的姓名。既然日本的家用電器和日本的汽車幾乎在全世界各個國家的消費市場上霸居主流地位,日本的,也就是他那爿小廠裡生產的抹布和拖佈為什麼不能?他還曾幻想過全世界的電視機屏幕上有朝一日全都出現這樣的畫面──各種不同膚色年齡各異的家庭主婦,操著各種語言說這樣的廣告詞──“抹布還是日本的好。拖布也是日本的好!當用日本的抹布和拖布的時候,請記住松井石根這個名字奧!” 你不能不承認石根先生的野心是美妙的野心。你也不能不承認他的幻想同樣是美妙的幻想。如果有朝一日全世界的一切人家真的極其統一地只用一種抹布和一種拖布,世界大同不是就多一分指望了麼? 然而一切美妙的東西都是人可企望而不易求的東西。比如美妙的花兒在別人家裡開放得很美妙,連花盆搬到自己家裡就侍弄不活了。美妙的魚也是。美妙的女人更是。美妙的野心和美妙的幻想尤其是。它們的實現過程,要比將一盆美妙的花兒搬到自己家裡,將幾尾美妙的魚養在自己的魚缸裡,將一個美妙的女人的芳心征服,使她成為自己的老婆或情人難上何止十倍百倍呢?對於普遍的全世界的男人,如今這世界上只剩下兩件頂難頂難的事兒了。那就是征服女人的芳心和積累個人資本。海灣戰爭一個月內就解決問題了,曾是台灣影視界“白馬王子”的男演員追求是他同行的一位情愛偶像,卻追求了十幾年最終竹籃打水一場空。而一位資本家則至少需要三代的嬗變。石根先生要實現他的野心和幻想,似乎還缺整整一代的過程。倘這地球上只有一個國家是日本,那麼不管石根先生是一個多麼目標明確意志堅定不移的人,他的野心和幻想,恐怕都是很難實現的了。在日本人和日本人之間的競爭,也就是在絕頂聰明的一部份人類和絕頂聰明的另一部份人類之間的競爭中,石根先生已經顯得力不從心了。他的經驗往往被更年輕一代的野心、魄力和銳氣無情挫敗。由一個小業主而資本家大資本家,畢竟不像反過來變那麼簡單。事實上他曾很認真地思考過,要不要激流勇退,將自己的野心和幻想移交給兒子去實現? 幸虧這地球上不只日本一個國家。和它同在亞洲還有一個龐然大國叫作中國。又幸虧中國進行了“改革開放”。這乃是中國為它自己也為全世界作的最巨大的貢獻。世界上因而多了一個有十二億之眾消費人口的超級國際市場。世界性的廣泛的經濟疲軟彷彿被及時地註射了一針嗎啡。日本這頭極善於和剩餘價值交配的經濟動物,在較為謹慎卻又為時很短的試探之後,勃起了它那強大的經濟之根,率先亢奮地從太平洋上朝中國游來。在它眼裡,中國無疑是,甚至只不過就是一具雌體,情慾綿綿而又溫柔龐大。 石根先生卻並非是第一批急促匆匆趕來中國進行投資考察的日本商人之一。也不是第二批第三批之一。他對中國一向取不信任態度。認為若帶著他父輩人苦心經營幾十年積累下來的資本去到中國,乃是十分冒險的。在這一點上他很理性,承認自己缺少足夠的資本實力冒這份兒險。他隔洋觀望,暗暗抱著幸災樂禍的心理,巴望看到別的日本人大上其當,蝕光資本,沮喪而歸。但他看到的恰恰是相反的事實──中國不但對他的那些日本同胞取一種最由衷最熱情的歡迎態度,而且給予了他們最優惠的投資政策。使連他這麼謹慎的日本人,都絲毫也不懷疑──只有非常愚蠢的日本人在中國才賺不到大筆大筆的金錢。 於是石根先生忙不迭地也到中國來了。同時帶來了他的全部資本的四分之一──二十五萬美元。雖然他是一個擁有百萬美元的小業主,但百萬的一半是不動產,是想帶到中國也沒法帶來的。而一半的一半是要留給後人作遺產的,他不願動用後人的生存保障進行投資。其實他又何嘗不想盡數帶來呢? 但是石根先生來得有些晚了。在一批又一批他的同胞對中國進行動輒數百萬數千萬甚至億萬美元的大規模投資之後,在中國的許多特區和許多大中城市都出現了由日方單獨投資或由中日合資興建的商廈、廠房之後,在大小中日合資企業與日俱增的形勢之後,在中國人漸漸開始學會對寸利是圖寸利必得的聰明之至的日本人談判合資條件之後,他這個瘦小的,其貌不揚的,僅僅帶了二十五萬美元來到中國的小老頭,確實根本不曾引起過中國官方人士的接待興趣和注意力。也根本不曾引起中國公私兩類商企界人士的興趣和注意力。對於中國商企界,他的量級真是太小太小了。好比一個巨人張開懷抱,是沒法兒擁抱住一個侏儒的。只能將他像抱一個孩子一樣抱起來。而中國需要的是經濟人,不是小孩子。他終於明白,自己最好是將目光投向中國的那些小業主或企圖從平民百姓上升為小業主的人們身上。也終於悟到了“人以群分,物以類聚”這句中國話對他意味著些什麼。他知道他們是很多很多的。多得觸目皆是。他站在中國的這一座城市的喧鬧街頭,睹望著每一個從他眼前閃過的中國人的身影,心想只要他叫住他們中的某一個,告訴他們他帶著二十五萬美金的支票,選定了對方作為他在中國的投資合夥人,或投資代理人,那個對方不論是男的中國人或女的中國人,不論是和他一樣年紀的中國人還是年輕得可以做他的兒子或女兒的中國人,都一樣會感恩戴德喜出望外的吧?但是儘管他們多如螻蟻,他卻一個也不認識他們啊!何況,他並不打算當某一個中國人的上帝,將他可以賦予的良機隨便賜予。他在中國的那些日子裡感到了極大的失落。也感到了被漠視被忽視是多麼有失尊嚴的事情。甚至使他感到被輕蔑了。他很想欺騙某些最能成全他的願望的中國人,撒謊說自己帶來中國的並不是二十五萬美金,而是兩千五百萬。至少想撒謊說自己帶來二百五十萬。他清楚,以他一位日本人的身份,以他七十四歲的年紀,以他那張輕易不笑的親和不足嚴肅有餘的臉,欺騙個把中國人是很容易成功的。那麼他所處的被漠視被忽視的情形,必將發生戲劇性的大轉變。那一種轉變無疑將把他推到這一座中國城市的至尊貴賓的地位上去。可他雖然生性狡黠,雖然唯利是圖,雖然專執一念為利而來卻畢竟自幼就受過良好的誠實教育,認為撒謊騙人是比女人賣淫不算還成心將性病傳染給男人更可恥的。 正當他感到中國之行窩窩囊囊準備打道回府的時候,有位在這一座中國城市投資開了一家中檔飯館的叫小野的日本人,巧巧然地碰見了他。小野幾天后將他介紹給了這一座中國城市的區委辦公室主任。是副的,不是正的。那區委辦公室的副主任接受了他作為初次見面的禮物殷情相贈的日本照像機。全自動的,也就是被中國人叫作“傻瓜”的那一種。價值一千來元人民幣。於是幾天后對方又將一位生產玻璃器皿的小廠的廠長介紹給了他。雙方洽談了三天之後,決定合資辦一家水果蔬菜雙功能榨汁機。對方說中國人的飲食開始講究起營養學來了,開始樂於接受時髦的東西了。那一種家庭小機械,只要廣告作得妙,銷售前景看好無疑。他接受了這一建議。於是雙方簽定了合同,他投資二十五萬美金,中方投資七十萬人民幣。由他擔任董事長,他的兒子擔任經理,中方委派一名全權代表者擔任副經理。而那一位中方副經理,便是前面提到的那一位導演的妻子的表兄。 於是,在這家中日合資,更準確地說,是日本合資的生產榨汁機的小廠的初創階段,韓德寶被引薦到了董事長松井石根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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