淫雨在戶外哭泣,瘦葉在窗前瑟縮。這一個孤獨的日子,我想念我的母親。有三隻眼睛隔窗瞅我,都是那楊樹的眼睛。愣愣地呆呆地瞅我,我覺得那是一種凝視。
我多想像一個山東漢子,當面叫母親一聲“娘”。
“娘,你作啥不吃飯?”
“娘,你咋的又不舒坦?”
榮城地區一個靠海邊的小小村莊的山東漢子們,該是這樣跟他們的老母親說話的麼?我常遺憾它之對於我只不過是“籍貫”,如同一個人的影子當然是應該有而沒有其實也沒什麼。我無法感知父親對那個小小村莊深厚的感情。因為我出生在哈爾濱市,長大在哈爾濱市。遇到北方人我才認為是遇到了家鄉人。我大概是歷史上最年輕的“闖關東”者的後代——當年在一批批被災荒從膠東大地向北方驅趕的移民中,有個年僅12歲的孓孓一身衣衫襤褸的少年,後來他成了我的父親。
“你一定要回咱家去一道!那可是你的根土!”
父親每每嚴肅地對我說,“咱”說成“砸”,我聽出了很自豪的意味兒。
我不知我該不該也同樣感到一點兒自豪,因為據我所知那裡並沒有什麼值得自豪的名山和古蹟,也不曾出過一位什麼差不多可以算作名人的人。然而我還是極想去一次。因為它靠海。
可母親的老家又在哪裡呢?靠近什麼呢?
母親從來也沒對我說過希望我或者希望她自己能回一次老家的話。
她的母親是吉林人麼?我不敢斷定。彷彿是的。母親是出生在一個叫“孟家崗”的地方麼?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也許母親出生在佳本斯市附近的一個地方吧?父親和母親當年共同生活過的一個地方?
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常一邊做針線活,一邊講她的往事--兄弟姐妹眾多,七個,或者八個。一年農村鬧天花,只活下了三個--母親、大舅和老舅。
“都以為你大舅活不成了,可他活過來了。他睜開眼,左瞧瞧,右瞧瞧,見我在他身邊,就問:'姐,小石頭呢?小石頭呢?'我告訴他:'小石頭死啦!''三丫呢?三丫呢?三丫也死了麼?'我又告訴他:'三丫也死啦!二妹也死啦!憨子也死啦!'他就哇哇大哭,哭得憋過氣去……”
母親講時,眼淚撲籟籟地落,落在手背上,落在衣襟上,也不拭,也不抬頭。一針一針,一線一線,縫補我的或弟弟妹妹們的破衣服。
“第二年又鬧鬍子,你姥爺把騾子牽走藏了起來,被鬍子們吊在樹上,麻繩沾水抽……你姥爺死也不說出騾子在哪兒,你姥姥把我和大舅一塊堆摟在懷裡,用手緊摀住我們嘴,躲在一口乾井裡,聽你姥爺被折磨得呼天喊地。你姥姥不敢爬上乾井去說騾子在哪兒,鬍子見了女人沒有放過的。後來鬍子燒了我們家,騾子保住了,你姥爺死了……”
與其說母親是在講給我們幾個孩子聽,莫如說更是在自言自語,更是一種回憶的特殊方式。
這些烙在我頭腦裡的記憶碎片,就是我對母親的身世的全部了解。加上“孟家崗”那個不明確的地方。
母親她在沒有成為我的母親之前拴在貧困生活中多災多難的命運就是如此。
後來她的命運與父親拴在一起仍是和貧困拴在一起。
後來她成了我的母親又將我和我的兄弟妹妹拴在了貧困上。
我們扯著母親褪色的衣襟長大成人。在貧困中她盡了一位母親最大的責任……
我對人的同情心最初正是以對母親的同情形成的。我不抱怨我扒過樹皮撿過煤核的童年和少年,因為我曾是分擔著貧困對母親的壓迫。並且生活亦給予了我厚重的饋贈--它教導我尊敬母親及一切以堅忍捧抱住艱辛的生活,絕不因茹苦而撒手的女人……
在這一個淫雨不瀟瀟的孤獨的日子,我想念我的母親。
隔窗有楊樹的眼睛愣愣地呆呆地瞅我……
那一年我的家被“圍困”在城市裡的“孤島”上--四周全是兩米深的地基壑壕、拆遷廢墟和建築備料。幾乎一條街的住戶都搬走了,唯獨我家還無處可搬。因為我家租住的是私人房產--房東欲握機向建築部門勒索一大筆錢,而建築部門認為那是無理取鬧。結果直接受害的是我一家。正如我在小說《黑鈕扣》中寫的那樣,我們一家成了城市中的“魯賓遜”。
小姨回到農村去了。在那座二百餘萬人口的城市,除了我們的母親,我們再無親人。而母親的親人即是她的幾個小兒女。母親為了微薄的工資在鐵路工廠做臨時工,出賣一個底層女人的廉價的體力。翻砂--那是男人幹的很累很危險的重活。臨時工談不上什麼勞動保護,全憑自己在勞動中格外當心。稍有不慎,使會被鐵水燙傷或被鑄件砸傷壓傷。母親幾乎沒有哪一天不帶著輕傷回家的,母親的衣服被迸濺的鐵水燒了片片的洞。
母親上班的地方離家很遠,沒有就近的公共汽車可乘,即便有,母親也必捨不得花五分錢一毛錢乘車。母親每天回到家裡的時間,總在七點半左右,吃過晚飯,往往九點來鐘,我們上床睡,母親則坐在床角,將僅僅20支光的燈泡吊在頭頂,湊著昏暗的燈光為我們補綴衣褲。當年城市裡強行節電,居民不允許用超過40支光的燈泡。而對於我們家來說,節電卻是自願的,因那同時也意味著節省電費。代價亦是慘重的。母親的雙眼就是在那些年裡熬壞的。至今視力很差。有時我醒夜,仍見燈亮著。仍見母親在一針一針,一線一線地縫補,彷彿就是一台自動操作而又不發聲響的縫紉機。或見燈雖著著,而母親肩靠著牆,頭垂於胸,補物在手,就那麼睡了。有多少夜,母親就是那麼睡了一夜。清晨,在我們橫七豎八陳列一床酣然夢中的時候,母親已不吃早飯,帶上半飯盒生高粱米或生大餅子,悄沒聲息地離開家,迎著風或者冒著雨,像一個習慣了獨來獨往的孤單旅者似的“翻山越嶺”,跋出連條小路都沒給留的“圍困”地帶去上班。還有不少日子,母親加班,則我們一連幾天甚至十天半個月見不著母親的面兒。只知母親昨夜是回來了,今晨是剛走了。要不燈怎麼挪地方了呢?要不鍋內的高粱米粥又是誰替我們煮上的呢?
才三歲多的小妹她想媽,哭鬧著要媽。她以為媽沒了,永遠再也見不到媽了。我就安慰她,向她保證晚上準能見到媽,為了履行我的諾言,我與困盹抵抗,堅持不睡。至夜,母親方歸。精疲力竭,一心只想立刻放倒身體的樣子。
我告訴母親小妹想她。
“嗯,嗯……”母親倦得閉著眼睛脫衣服,一邊說:“我知道,知道的。別跟媽媽說話了,媽困死了……”
活沒說完,摟著小妹便睡了。
第二天,小妹醒來又哭鬧著要媽。
我說:“媽媽是摟著你玫的!不信?你看這是什麼?……”
枕上深深的頭印中,安歇著幾莖母親灰白的落髮。
我用兩根手指捏起來給小妹看:“這不是媽媽的頭髮麼?除了媽媽的頭髮,咱家誰的頭髮這麼長?”
小妹亦用兩根手指將母親的落髮從我手中捏過去,神態異樣地細瞧;接著放下在母親留於枕上的深深的被汗漬所染的頭印中,趴在枕旁,守著。好似守著的是母親……
最堪憐是中秋、國慶,新年、春節前夕的母親。母親每日只能睡上兩三個小時。五個孩子都要新衣穿,沒有,也沒錢買。母親便夜夜地洗、縫、補、漿。若是冬季裡,洗了上半夜搭到外邊去凍著,下半在取回屋裡,烘烤在煙筒上。母餘不敢睡,怕焦了著了。母親是太剛強的女人,她希望我們在普天同慶的節日,沒條件穿件新衣服,也要從裡到外穿得乾乾淨淨。儘管是打了補丁的衣服,還想方設法美化我們的家。
家像地窖,像窩,像上丘之間的窩。土地,四壁落土,頂棚落上。它使不論多麼神通廣大的女人為它而做的種種努力,都在幾天內變不往勞。
母親卻常說:“蜜蜂螞蟻還知道清理窩呢,何況人!”
母親拼將她那毫無剩餘可談的精力,也非要使我們的家在短短幾天的節日里多少有點像樣不可。
“說不定會有什麼人來!”
母親心懷這等美好的願望,頗喜悅地勞碌著。
然而沒有個誰來。
沒有個誰來母親也並不黨得掃興和失望。
生活沒能將母親變成個懊喪的怨天怨地的女人。
母親分明是用她的心鍥而不捨地銜著一個樂觀。那樂觀究竟根據什麼?當年的我無從知道,如今的我似乎知道了,從母親黷黷地望著我們時目光中那含蓄的欣慰。她生育了我們,她就要把我們撫養成人。她從未懷疑她不能夠。母親那樂觀當年所根據的也許正是這樣的信念吧?唯一的始終不渝的信念。
我們依賴於母親而活著。像蒜苗之依賴於一棵蒜。當我們到了被別人估價的時候,母親她已被我們吸收空了。沒有財富和知識。母親是位一無所有的母親。她奉獻的是滿腔滿懷仁溫不冷的心血供我們吮咂!母親啊,娘!我的老媽媽!我無法寬恕我當年竟是那麼不知心疼進、體恤您。
是的,我當年竟是那麼不知心疼和體恤母親。我以為母親就應該是那樣任勞任怨的。我以為母親天生成就是那樣一個勞碌不停而又不覺累的女人。我以為母親是累不垮的。其實母親累垮過多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我們做夢的時候,幾回回母親癱軟在床上,暗暗恐懼於死神找到她的頭上了。但第二天她總會連她自己也不可思議地掙扎了起來,又去上班……
她常對我們說:“媽不會累得,這是你們的福分。”
我們不覺得福分,卻相信母親累不垮。
在北大荒,我吃過大馬哈魚。肉呈粉紅色,肥厚,香。鳥蘇里江或黑龍江的當地人,習慣用大馬哈魚肉包餃子視為待客的佳餚。
前不久我從電視中又看到大馬哈魚:母魚產子,小魚孵出。想不到它們竟是靠慣使它們的母親而長大的。母魚痛楚地翻滾著,扭動著,瞪大它的眼睛,張開它的嘴和它的腮,攪得水中一片紅。卻並不逃去,直至奄奄一息,直至狼藉成骸……
我的心當時受到了極強烈的刺激。
我瞬忽間聯想到長大成人的我自己和我的母親。
聯想到我們這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上一切曾在貧困之中和仍在貧困之中堅忍頑強地撫養子女的母親們。他們一無所有。他們平凡,普通,默默無聞。最出色的品德可能乃是堅忍。除了她們自己的堅忍,她們無可傍靠。然而她們也許是最對得起她們儿女的母親!因為她們奉獻的是她們自己。想一想那種類乎本能的奉獻真令我心酸。而在她們的生命之後不乏好男兒,這是人類最最持久的美好啊!
我又聯想到另一件事:小時候母親曾買了十幾個雞蛋,叮囑我們千萬不要碰碎,說那是用來孵小雞的。小雞長大了,若有幾隻母雞,就能經常吃到雞蛋了。母親滿懷信心,雙手一閒著,就拿起一個雞蛋,握著,捂著,輕輕摩挲著。我不信那樣雞蛋裡就會產生一個生命。有天母親拿著一個雞蛋,走到燈前,將雞蛋貼近了燈對我說:“孩子,你看!雞蛋裡不是有東西在動麼?”
我看到了,半透明的雞蛋中,隱隱地確實有什麼在動。
母親那隻手也變成了紅色的。
那是血色呀!
血彷彿要從母親的指縫滴滴下來! ……
“媽媽,快扔掉!”
我撲向母親,奪下了那個蛋,摔碎在地上--蛋液裡,一個不成形的醜陋的生命在蠕動。我用腳去踩,踏。不是宣洩殘忍,而是源自恐懼。我覺得那不成形的醜陋的一個生命,必是由於通過母親的雙手他吸了母親的血才變出來的!我抬起頭望母親,母親臉色那麼蒼白,我內心裡充滿了恐懼,愈加相信我想的是對的。我不要母親的心血被吸乾!不管是哪一個被我踩死了踏死了無形的醜陋的生命,還是萬惡的貧困!因為我太知道了,倘我們富有,即使生活在腐朽的棺材裡,也會有人高興來做客,無論是節日抑或尋常的日子。並且隨身帶來種種禮物……
“不,不!”我哭了。
我嚷:“我不吃雞蛋了!不吃了!媽媽,我怕……”
母親怒道:“你這孩子真罪孽!你害死了一條小性命!你怕什麼?”
我說:“媽媽我是怕你死……它吸你的血……”
母親低頭瞧著我,怔了一刻,默默地把我摟在懷裡。摟得很緊……
小雞終於全孵出來了,一個個黃絨似的,活潑可愛。它們漸漸長大,其中有三隻母雞。以後每隔幾日,我們便可吃到雞蛋了。但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不敢吃,對那些雞我卻有著種特殊的情感,視它們為通人性的東酉,覺得它們有著一种血緣般的關係……
連續三年的自然災害使我們的共和國也處在同樣艱難時間。國營商店只賣一種肉--“人造肉”,淘米泔水經過沉澱之後做的。糧食是珍品,淘米泔水自然有限。 “人造肉”每戶每月只能按購貨本買到一斤。後來“人造自”加工收集不到足夠生產的淘米泔水,“人造肉”便難以買到了。用如今的話說,是“搶手貨”。想買到得“走後門兒”。
中央廣播電台在“為人民服務”節目中,熱情宜傳河溝裡的一層什麼綠也是可以吃的,那叫“小球藻”。且合有豐富的這個素那個素,營養價值極高……
母親下班更晚了。但每天帶回一兜半兜榆錢兒。我驚奇於母親居然能爬到樹上去擼榆錢兒。然而那就是她在廠裡爬上一些高高的大榆錢樹擼的。
“有'洋拉子'麼?”
我們洗時,母親總要這麼問一句。
我們每次都發現有。
我們每次都回答說沒有。
我們知道母親像許多女人一樣,並不膽小,卻極怕叮上的'洋拉子”那類毛蟲。
榆錢兒當年對我們是佳果。我們只想到母親可別由於害怕'洋拉子'就不敢給我們再擼榆錢兒了。如果月初,家中有糧,母親就在榆錢兒中拌點豆麵,和了鹽,蒸給我們吃。好吃。如果沒有豆麵,母親就做榆錢兒湯給我們喝。不但放鹽,還放油。好喝。
有天母親被工友攙了回來--母親在樹上擼榆錢兒時,忽見自己遍身爬滿“洋拉子”,驚掉下來……
我對母親說:“媽,以後我跟你到廠裡去吧。我比你能爬樹,我不怕'洋拉子'……”
母親撫摸著我的頭說:“兒啊,廠裡不許小孩進。”
第二天,我還是執拗地跟母親去上班了。無論母親說什麼,把門的始終搖頭,堅決不許我進廠。
我只好站在廠門外,眼睜睜瞧著母親一人往廠裡走。不回家,我想母親就絕不會將我丟在廠外的。不一會兒,我聽到母親在低聲叫我。見母親已在高牆外了,向我招手。我趁把門的不注意我,沿牆溜過去,母親趕緊扯著我的手跑,好大的廠,好高的牆。跑了一陣,跑至一個牆洞口,工廠從那裡向外排污水,一會兒排一陣,一會兒排一陣。在間隔的當兒,我和母親先後鑽入到了廠裡。面前榆林乍現,喜得我眉開眼笑。心內不禁就產生了一種自私的佔有欲--都是我家的樹多好!那我就首先把那個牆洞堵上,再養兩條看林子的狗。當然應該是兇猛的狼狗!
母親囑咐我:“別到處亂走。被人盤問就講是你自己從那個洞鑽進來的。千萬別講出媽媽。要不媽媽該挨批評了!走時,可還要鑽那個洞!”
母親說完,便匆匆離開了。
我擼了滿滿一糧袋榆錢兒,從那個洞鑽出去,扛在肩上,心內樂滋滋地往家走。不時從糧袋中抓一把榆錢兒,邊走邊吃。
結果我身後跟隨了一些和我年齡差不多的孩子。饞涎欲滴地瞅著我咀嚼的嘴。
“給點兒!”
“給點兒吧!”
“不給,告訴我們在哪兒的樹上擼的也行!”
我不吭聲,快快地走。
“再不給就搶了啊!”
我跑。
“搶!”
“不搶白不論!”
他們追上我,推倒我。搶……
我從地上爬起時,“強盜”們已四處逃散,連糧袋兒也搶去了。
我怔怔地站著,地上一片踏爛的綠。
我懷著憤恨走了。
回頭看,一年老嫗在那兒撿……
母親下班後,我向母親哭過自己的遭遇,淒淒慘慘戚戚。
母親聽得認真。凡此種種,母親總先默默聽,不打斷我的話,耐心而伶憫的樣子。直至她的兒女們覺得沒什麼補充的了,母親才平靜地作出她的結論。
母親淡淡地說:“怨你。你該分給他們些啊,你擼了一口袋呀!都是孩子,都挨餓。還那麼小氣,他們還不搶你麼?往後記住,再碰到這種享兒,惹人家動手搶之前,先就主動給,主動分。別人對你滿意,你自己也不吃虧……”
母親往往像一位大法官,或者調解員,安撫著勸慰著小小的我們與社會的血氣方剛的衝突,從不長篇大論一套套的訓導。一向三言兩語,說得明明白白,是非曲直,盡在諄諄之中。並且表現出彷彿絕對公正的樣子,希望我們接受她的邏輯。
我們接受了,母親便高興,誇我們:好孩子。
而母親的邏輯是善良的邏輯,包含有一個似無爭亦似無奈的“忍”宇。
僅僅為使母親高興,我們也唯有點頭而已。
可能自幼已得太多了罷?後來於我的性格申,遺憾地生出了不屈不忍的逆反。如今39歲的我,與人與事較量頗多,不說傷疤累累,亦是擦傷遍體。每每咀嚼母親過去的告誡,便厭惡自己是個犟種。懺悔既深久,每每地克己地玩味起母親傳給我的一個“忍”字。或反之逆反,或曰“二律背反”也未嘗不可。卻又常於“克己復禮”之後而疑問重重。弄不清作為一個人,那究竟好呢還是不好? ……
一場雨後,榆錢兒變成了榆樹葉。
榆樹葉也能做“小豆腐”。做榆樹葉湯。滑滑溜溜的,彷彿湯裡加了粉面子。
然而母親廠裡的食堂將那片楊樹林嚴密地看管起來了,榆樹葉成了工人叔叔和阿姨的佐餐之物。
別了,喧騰騰的“小豆腐”……
別了,綠汪汪的“滑溜溜”……
別了,整個兒那一片使我產生強烈的佔有欲並幻想伺以狼大嚴守的榆樹林……
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共產主義分配原則,可做“小豆腐”可做“滑溜溜”的榆樹葉兒“共產”起來,原本也是清理之中的事兒。倒是我那佔為己有的陰暗的心思,於當年論道起來,很有點兒自發的資產階級利己思想的意味兒。
不過我當年既未仟梅,也未詛咒過。
母親依然的有東西帶口給我們,鼓鼓的一小布包--紮成束的狗尾巴草。
狗尾巴草不能做“小豆腐”吃。
不能做“滑溜溜”喝。
卻能編毛茸茸的小狗、小貓、小兔、小驢、小駱駝……
母親總有東西帶回給每日里眼巴巴地盼望她下班的孤苦伶仃的孩子們。
母親不帶口點什麼,似乎就覺得很對不起我們。
不論何種東西,可代食的也罷,不可代食的也罷。希奇的也罷,不希奇的也罷,從母親那破舊的小布包抖落出來,似乎便都成了好東西。哪怕在別的孩子們看來是些不屑一顧的東西。重要的僅僅在於,我們感受到母親的心裡對我們懷著怎樣的一片慈愛。那乃是艱難歲月裡絕無僅有的營養供給高貴的“代副食”啊!
母親是深知這一點的。
某天,放學回家的路上,我被一輛停在商店門口的馬車所吸引。瘦馬在陰涼裡一動不動,彷彿處於思考狀態的一位哲學家。老闆子躺在馬車上睡覺,而他頭下枕的,竟是豆餅。
四分之一塊啊!
我同學中有一個是區長的兒子,有次他將一個大包子分給我和幾個同學吃,香得我們吃完了直咂嘴巴。
“這包子是啥餡的?”
“豆餅!”
“豆餅?你們家從哪兒用的豆餅?”
“他爸是區長嘛!”
我們不吭聲了。
豆餅是艱難歲月裡一位區長的特權。
就是豆餅……
我繞著那輛馬車轉了一圈兒,又轉一圈兒,猜測那老闆子真是睡著了,就動手去抽那塊豆餅。
老闆子並未睡著。
40來歲的農村漢子微微睜開眼瞅我,我也瞅他。
他說:“走開。”
我說:“走就走。”
偷不成,只有搶了!
猛地從他頭下抽出了那四分之一塊豆餅,嚇得他的頭在車板上咚地一響。
他又睜開了民,瞅著我發楞。
我也看著他發楞。
“你……”
我撒腿便跑,抱著那四分之一塊豆餅,沉甸甸的。
“豆餅!我的豆餅!站住!……”
懵怔中的老闆子待我跑開了挺遠才明白過來是怎麼一回事,邊喊邊追我。
我跑得更快,像只袋鼠似的,在包圍著我的家的複雜地形中跳竄,自以為甩掉了迫趕著的尾巴,緊緊張張地撞人家門。
母親愕問:“怎麼回事?哪兒來的豆餅?”
我著急慌忙,前言不搭後語地說:“媽快把豆餅藏起來……他追我!……”卻仍緊緊抱著豆餅,蹲在地上喘作一團。
“誰追你?”
“一個……車老闆……”
“為什麼追你?”
“婦你就別問了!……”
母親不問了,走到了外面。
我自己將豆餅藏到箱子裡,想想,也往外跑。
“往哪兒跑?”
母親喝住了我。
“躲那兒!”
我朝沙堆後一指。
“別躲!站這兒。”
“婦!不躲不行!他追來了,問你,你就說根本沒見到一個小孩子!他還能咋的?……”
“你敢躲起來!”母親變得異常嚴厲:“我怎麼說,用不著你教我!”
只見那持鞭的老闆,洶洶地出現,東張西望一陣,向我家這兒跑來他跑到我和母親跟前,首先將我上下打量了足有半分鐘。因我站在母親身旁,竟有些不敢貿然斷定就是我奪了他的豆餅,手中的鞭子不由背到了身後去。
“這位大姐,見一個孩子往這邊跑了麼?抱著不小一塊豆餅……”
我說;“沒有沒有!我們連個人影也沒看見!”
“怪了,明明是往這邊跑的麼!”他自言自語地嘟噥:“我挺大個老爺們,倒被這個孩子明搶明奪了,真是跟誰講誰都不相信……”
他悻悻地轉身欲走。
“你別走。”不料母親叫住他,說:“你追的就是我兒子。”
他瞪著我,复瞪著母親,似欲發作,但克制著,幾乎是有幾分低聲下氣地說:“大姐你千萬別誤會,我可不是想怎麼你的兒子!鞭子……是順手一操……還我吧,那是我今明兩天的糧啊……”一副農村人在城里人面前明智的自卑模樣。
母親又對我說:“聽到了麼?還給人家!”
我快快地回到屋裡,從糧櫃內搬出那塊豆餅,不情願地走出來,走到老闆子跟前,雙手捧著還他。
他將鞭杆往后腰帶斜著一插,也用雙手接過,瞧著,彷彿要看出是不是小了。
母親羞愧他說:“我教子不嚴,讓你見笑了啊!你心裡的火,也該發一發。或打或罵,這孩子隨你處置!……”
“老大姐,言重了!言重了!我不是得理不讓人的人,算了算了,這年頭,好孩子也餓慌了!……”
他反而顯得難為情起來。
“還不鞠個躬,認個錯!”
在母親嚴厲目光的威逼之下,我被人按著腦袋似的,向那車老闆鞠了個草草的躬。
我家的斧頭,給一截劈柴夾著,就在門口。
車老闆一言不發,拔下斧頭,將豆餅墊在我家門檻上,嘿嘿幾下,砍得豆餅碎屑紛落,砍為兩半。
他一手拿起一半,雙手同時地掂了掂,遞給母親一半,慷慨地說:“大姐,這一半兒你收下!”
“那怎麼行,是你的於糧啊!”
母親婉拒。老闆子硬給,母親婉拒不過,只好收了,進屋去,拿出兩個窩窩頭和一個鹹菜疙瘩給那車老闆。又輪到那車老闆拒而不收,最後呢?見母親一片真心實意,終於收了。從頭上抹下單帽,連豆餅一塊兒兜著,連說:“真是的,真是的,倒反過來佔了你們個大便宜,怪不像話的!……”
他在圍困著我們家的地基壕壑、沙堆、廢墟和石料場之間擇路而去,插在后腰帶上的長杆儿鞭子,似“天牛”的一條觸角。
“你呀,今天好好想想吧!”
直至吃晚飯前,母親只對我說了這麼一句話。不理踩我。也不吩咐我幹什麼活兒。而這是比打我罵我,更使我悲傷的。
端起飯碗時,我低了頭,嚅囁地說:“媽,我錯了……”
“抬頭。”
我罪人一般抬起頭,不敢迎視母親的目光。
“看著媽。”
母親臉上,莊嚴多於譴責。
“你們都記住,討飯的人可憐,但不可恥。走投無路的時候,低三下四也沒什麼。偷和搶,就讓人恨了!別人多麼恨你們,媽就多麼恨你們!除了這一層臉面,媽再任什麼尊貴都沒有!你們誰想丟盡媽的臉,就去偷,就去搶……”
母親落淚了。
我們都哭了……
夏天和秋天扯著手過去了。冬天咄咄地來了。我愛過冬天,大雪使我家周圍的一切骯髒都變得潔白一片了。我怕過冬天,寒冷使我家孤零零的低矮的小破屋變成了冰窖。
那一年冬天我們有了一個伴兒--條小狗。我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發現了它,被大雪埋住,只從雪中露出雙耳。它絆了我一交。我以為是條死狗,用腳撥開雪才看出它還活看。快凍僵了。它引起了我的憐憫。於是它有了一個家。我們有了一個伴兒。一條漂亮的小狗,白色、黑花、波蘭奶牛似的。脖子上套著皮圈兒。皮圈兒上綴著一個小銅牌兒。小銅牌兒上壓色出個”3”。它站立不穩,常趴著。走起來踉踉蹌蹌。前足抬得高高的,不顧一切地一踏,於是下巴也狠狠觸地。幸虧下巴觸地,否則便一頭栽倒了。餵牠米湯喝,竟不能好好喝。嘴在破盆四周亂點一通,五六遭方能喝到一口米湯。起初我以為它是只瞎狗,試它眼睛,卻不瞎。而那雙怯怯的狗眼,流露著無限的人性,哀哀地乞憐著。我便懷疑它不過是被凍的。它漂亮而笨拙,如同一個患羊癲瘋的漂亮的小女孩,它那雙褐色的狗眼,不但是通人性的,且彷彿是充分女性的。我並未因其笨拙而前生厭惡。弟弟妹妹們也是。
我們那麼需要一個小朋友。
而它可以被當成一個小朋友。
就是這樣。
母親下班回到家裡,呆呆地瞅著那狗吃和走的古怪樣子,愣了半晌,驚問:“這是什麼?”
我回答:“狗。”
“扔出去!”母親想過:“快給我扔出去!”
我說:“不!”
弟弟妹妹們也齊聲嚷:“不扔!不扔!”
“都不聽話啦?”母親一把抓起了笤帚,高舉著先威脅的是我:“看我挨個兒打你們!”
我趕緊護住頭:“就不許我們喜歡個什麼東西嗎?”
弟弟妹妹們也齊聲表示抗議:
“就不許我們養條喜歡的狗嗎?”
“就不許我們有個撿來的伴兒嗎?”
母親吼道:“不許!”笤帚卻高舉著,沒即刻落到我頭上。
我大膽爭辯:“你說過的,對人要心善!”
“可它不是人!”母親舉著的手臂放下了:“人都吃糠咽菜的年月,餵牠什麼?還是這麼條狗!”
我說:“我那份飯分牠吃。”
弟弟妹妹們也說:“還有我們!”
母親長長嘆了口氣,逐個兒瞧我們,垂下了手臂。
在一中住讀的哥哥那天晚上也回家了,研究地望著那條狗說:“我知道了,這是條被醫院裡做實驗的狗,跑出來了!老師帶我們到醫院參觀過,那些狗脖子上掛的都是這種編了號碼的小銅牌兒。肯定做的是小腦實驗,所以它失去平衡機能了。生物課本上講到這一點。不養牠,它死路一條……”
可憐的我們的小朋友!
母親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不知是因狗,還是因她的兒女們集體的發難。寬容的我們的母親……
那一條狗,也是可以和我們在雪地上玩耍的。感謝上帝,它的大腦裡的人性是沒被人做過什麼實驗的。它那種古怪的滑稽的笨拙的動態,使我們發出一串串笑聲,足以慰著我們的幼小的孤獨的心靈。
雪地上留下一片片生動的足跡,我們的和狗的……
一天上午,趴在窗前朝外望的三弟突然不安地叫我:“二哥你快看!”
外面,幾個大漢在指點雪地上的足跡。
他們朝我家走來。
“是想搶我們的狗吧?”
我也不安了,惶惶地將“3號”藏入破箱子內,將小妹抱到箱子蓋上坐著。
高叫:“我們是打狗隊的!”
大漢們在敲門了。
“我們家沒養狗!”
然而他們闖入家中。
“沒養狗?狗腳印一直跑到你家門口!”
“它死了。”
“死了?死了的我們也要!”
“我們留著死狗幹什麼?早埋了。”
“埋了?埋哪兒?領我們去挖出來看看!”
“房前屋後坑坑洼窪的,埋哪兒我們忘了。”
他們不相信,卻不敢放肆搜查,這兒瞧瞧,那兒瞅瞅,大掃其興地走了……
“他們既然是打狗隊的,既然沒相信你們的話,就絕不會放過它的……”
晚上,母親為我們的“小朋友”表現出了極大的擔心。
我說:“媽,你想辦法救它一命吧!”
母親問:“你們不願失去它?”
我和弟弟妹妹們點頭。
母親又問:“你們更不願它死?”
我和弟弟妹妹們仍點頭。
“要么,你們失去它。要么,你們將會看到打狗隊的人,當著你們的面兒活活打死它。你們都說話呀!”
我們都不說話。
母親從我們的沉默中明白了我們的選擇。
母親默默地將一個破箱子騰空,舖一些爛棉絮,放進兩個摻了穀糠的窩窩頭,最後抱起“3號”,放入箱內,我注意到,母親撫摸了一下小狗。
我將一張紙貼在箱蓋里面兒,歪歪扭扭我寫的是--別害它命,它曾是我們的小朋友。
我和母親將箱子搬出了家,拴根繩子,我們拖著破箱子在冰雪上走。月光將我和母親的身影印在冰雪上。我和母親的身影一直走在我們前邊。不是在我們身後或在我們身旁,一會兒走在我們身後一會兒走在我們身旁的是那一輪自晃晃的大月亮。不知道為什麼月亮那一個晚上始終跟隨著我和我的母親。
半路我撿了一塊冰坨子放入破箱子裡。我想“3號”它若渴了就舔舔冰吧!
我和母親將破箱子遺棄在離我家很遠的一個地方……
第二天是星期日。母親難得休息一個星期日,近中午了母親還睡得很實。我們難得有和母親一塊兒睡懶覺的時候,雖早醒了也都不起。失去了我們的“小朋友”,我們覺得起早也是個沒意思。
“堵住它!別讓它往那人家跑!”
“打死它!打呀!”
“用不著逮活的!給它一鍁!”
男人們興奮的聲音亂喊亂叫。
“媽!媽!
“媽媽!
我們焦急萬分地推醒了母親。
母親率領衣帽不齊的我們奔出家門,見冬季停止施工的大樓角那兒,圍著一群備料工人。
母親率領我們跑過去一看,看見了吊在腳手架上的一條狗,皮已被剝下一半兒。一個工人還正剝著。
母親一下子轉過身,將我們的頭攏在一起,摟緊。並用身體擋住我們的視線。
“不是你們的狗!孩子們,別看,那不是你們的狗……”
然而我們都看清了--那是“3號”。是我們的“小朋友”。白黑雜色的漂亮的小狗,剝了皮的身軀比飢餓的我們更顯得瘦。小女孩般的通人性的眼睛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