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伊人伊人

第16章 第十章.1

伊人伊人 梁晓声 7670 2018-03-19
在北方的民間,對於大雪早年有另一種說法叫“豪雪”,是指氣勢而言的,大約是從什麼唱本上後來流傳開的。 “豪雪”一下,那就不但漫天漫地,凍山凍河,而且下得無邊無際,有時下白了整個北方。 “天無私覆,地無私載”一句古語,便獲得了大感覺大印象的詮釋。真個是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 初一上午,在他的家裡,當喬喬興奮地用手機告訴姨媽她已經找到了喬祺之後,她將手機遞給了他,說她的姨媽要和他通話。  喬祺猶豫一下,緩緩接過了手機。  他已經多年沒聽到過喬喬姨媽的聲音了。  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喬祺,我向你道歉!” 喬祺說:“我也後悔了……我當年都不跟喬喬告別一聲就走了,我做得也不對。”

見喬喬正看電視,他邊說邊走到了陽台上,怕喬喬聽他口中說出什麼蹊蹺的話,心中起疑,追問他什麼。喬喬是多麼的信賴他啊,似乎從來也沒想過他也有可能對她說假話。甚至,對他所解釋的自己“蒸發”多年的原因,也全盤相信了。  在陽台上,他聽到了喬喬姨媽的第二句話。  她說:“喬祺,我已經徹底打消了當年要報復的打算了……” 他說:“這就對了。這樣才好。就當喬喬並沒有爺爺奶奶在世吧。” 她問:“喬祺,喬喬在你身邊嗎?” 他說:“喬喬在看電視,我在陽台上。陽台的門關著,有什麼話您只管吩咐,喬喬聽不到。” “喬祺,咱們的喬喬……咱們的喬喬她……她活不了多久了呀!……” 喬祺從手機裡,聽到了悲傷的哭聲。 

他第一次從喬喬姨媽口中聽到“咱們的喬喬”這樣的話,卻萬萬料想不到,這樣的話和一個五雷轟頂般的噩訊連在一起!  “你……你說什麼?……你別哭……我沒聽清……” 喬祺本能地壓低了聲音。  喬喬的姨媽咽咽泣泣地告訴他,喬喬患了晚期肝癌,已經擴散了。醫生說她最多只能再活半年了…… “她……她自己知道嗎?……” 喬祺扭頭朝屋裡看了一眼,聲音更低了——電視機前已沒有了喬喬的身影,她又進入喬祺的臥室了。喬祺這才恍然大悟,自己此次見到的喬喬為什麼臉色那麼蒼白,為什麼動輒就願躺在床上…… “也許她自己已經知道了……也許她自己還不知道了。她的樣子,似乎什麼都不知道,自己還蒙在鼓裡。我想……她也可能是裝的,怕被我看出來,她已經知道了自己生命的情況……”

喬喬的姨媽,又哭了。  “別哭,請你別哭!快告訴我,我該做些什麼事?怎麼做?……” 喬祺覺得陽台似乎開始搖晃。而且,似乎開始往下掉著。他不由得將背貼靠在牆壁上,否則,也許會因暈眩栽倒於地。  “喬祺,你注意聽我的每一句話。你可要聽好,聽明白。咱們可憐的喬喬,她還沒愛過啊!她還沒被人愛過……” “我愛過她!” 喬祺的聲音不由得提高了,彷彿在更正一個被歪曲的事實。之後,又不停地自言自語:“我愛過她,我愛過她,我愛過她……” 在美國那邊,喬喬的姨媽打斷了他的話。  她說:“我當然知道你愛過她!我也愛她!這都是不用強調的!但我說的是另一種愛,男女之愛!喬喬她沒被檢查出來癌症前,我給她介紹過幾位優秀的青年了,主動追求她的也大有人在,可是她對哪一個都沒動過心!喬祺你還不明白我的話嗎?……”

喬喬的姨媽的話,已經不再說得咽咽泣泣的了。她的語速變快了。雖然快,但卻每一句都說得清清楚楚,聽來像一位體育賽場上的評論員。  喬祺自言自語地說:“不明白……” “你弱智啊你?!她心裡暗暗愛上的是你!自從她知道你不是她的親哥哥了,你們的關係在她那兒就變了!連我都早就從旁看出這一點了,你怎麼一點兒都感覺不到?!你把她從小呵護到大,你為她作出了那麼多人生的犧牲,你愛她遠超過許多親哥哥愛親小妹!那麼這世界上只要有你存在著,咱們的喬喬她還能愛上別人嗎?!喬祺,你別把自己想像成一個冉·阿讓那麼老的男人!對於咱們的喬喬,你哪裡有那麼老?!現在,三個多月過去了!如果沒有什麼奇蹟發生,喬喬她還有兩個多月的生命了呀!喬祺,我請求你,別太愚蠢,別太顧慮別人們怎麼看怎麼說,趕快把男人對女人的那一種愛給予咱們的喬喬!喬祺,喬祺,你可千萬要多多地給她啊!你如果真的原諒了我,那麼你現在就立刻答應我的請求吧!你快說你答應了呀!……”

“我答應……” 喬祺聽到自己口中說出了這三個字,彷彿不是自己的聲音。口說答應,其實並沒太明白自己究竟答應了什麼,也更不明白自己究竟應該怎樣實行自己的諾言…… 在陽台上,他只不過感到意外,感到遭受了某種沉重的襲擊,感到一陣陣暈眩而已。他的第一反應,他所問的話和所說的話,還都是特別理性的。他急切地想要搞明白的,還僅僅與責任和義務有關…… 當他離開陽台,走入臥室,見喬喬果然仰躺在床上,而且還蓋著被子。  他坐在床邊,望著她的臉,低聲問:“小妹,你冷嗎?” 喬喬說:“有點兒。” 房間溫度並不低,喬祺還覺得有點兒熱呢。  他起身去關嚴了換氣的小窗,並開了空調,好使溫度再提高幾度。 

當他再坐在床邊時,喬喬說:“我聽到你在陽台上和我姨媽說的話了。” 喬祺心中暗吃一驚。  喬喬微笑著又說:“只聽到兩句。前一句是,'我愛過她';後一句是,'我答應'。哥你對我姨媽說你愛過誰?你又答應了我姨媽什麼事兒?” 喬祺向她俯下身,剎那間目光變得溫柔無比。他注視著她的眼睛,內心裡充滿愛意地說:“喬喬,你聽到的第一句話,那當然指的是你。除了咱們的父親,在這個世界上,我從來愛的只有你一個人,而且從來也不曾改變過。” 喬喬說:“我也是。” 她的目光中也飽含著溫情。那是喬祺似曾相識的。在美國的時候他從喬喬的眼中發現過,但是那時他不願承認它的內容是與以往不同的。現在,他才倍覺它是那麼的彌足珍貴。他心靈戰栗,悲傷而又幸福。 

“你明白我的話嗎?” 喬喬細聲細語地問。  喬祺默默點了一下頭。  他覺得只點頭還根本不足以表明,又肯定地說:“喬喬,我明白。” 喬喬蒼白的臉上泛起了淡淡的紅暈,幸福感也同樣飽含在她的目光裡,洋溢在她臉上了。 她問:“那……現在呢?” 喬祺說:“現在,我答應你的姨媽,我要比以前更加愛你。” “我姨媽,她都對你說了些什麼呢?” “她希望我……希望我……不要再把你當成一個從前的小妹妹來愛……” “就這些?” “就這些。” “是啊,我都二十七歲了……” 喬喬的雙眸的深處,也有一種悲傷,從幸福的眼神的背面,漸漸透現著了。  喬祺無言地將一隻手伸到喬喬身下,將她的身子扶起來,擁抱在自己懷裡。他仍注視著她的眼睛,她的頭擔在他的手臂上,她那蒼白的臉上紅暈猶在,顯得嫵媚而又聖潔。自從她五六歲以後,喬祺就沒有這麼將她擁抱在懷裡過了。 

他說:“喬喬,我的喬喬,從今天起,從現在起,我是你的,你是我的。你也明白我的話嗎?……” 喬喬的眼裡,一下子充滿淚水。  她說:“嗯。” 喬祺低下頭,心靈戰栗不已地吻向她的嘴唇。  而她的嘴唇正期待著。  那是這世界上再尋常不過的一次深吻。它幾乎每時每刻都在這世界的各個地方發生。但那也是這世界上很不尋常的一次深吻,因為足以令男人和女人雙唇一觸,隨即雙方都會覺得被吻在心上了的吻,委實已經很少發生了。  “喬喬,如果你找不到我呢?” “找不到你,我就會一個人回到咱們坡底村的家去。自己做飯自己吃。晚上,將火炕燒得熱乎乎的,躺在被窩裡,回憶從前的事,想念你,想念咱們的父親……”

“那,你半夜不會害怕嗎?” “我想,我肯定會害怕的。但那我也還是要住在坡底村咱們的家裡。我絕不會住在什麼賓館裡的。因為我這次回來,就是為了找到你,就是要讓你陪著我,回坡底村咱們的家裡住幾天。實際上我想初一就回坡底村的,喜出望外的是居然在除夕夜晚發現了你……” 喬祺不由得將喬喬的身子摟抱得更緊了。  “要不是發現了你,那麼,我現在一定是獨自一人,躺在咱們坡底村家裡的炕上了。肯定的,在默默地流著淚……” 喬祺的心,都要碎了。  “喬喬,喬喬,喬喬……” 他只有反复地說著她的名字。同時,不停地吻她的後頸,吻她的肩頭。她穿的是一件紅色的薄薄的小內衣,沒有袖,像一條剛剛變紅了一半的紅鯉魚。 

他一吻她,她就停止不說了。全身一縮,像小毛蟲被觸了一下作出的反應似的。當他停止了吻,她的身子才重新鬆弛,才開始再說。  “也不知道咱們坡底村的家裡,有好劈的木柴沒有?如果沒有,連引火的干柴草也沒有,這麼冷的冬天,我自己回來了,那我可怎麼辦呢?……” “喬喬,喬喬……” 他就又吻她,眼中默默流下著淚水。 當喬喬睡熟以後,他悄悄起身,走到了院子裡。  他不敢哭。  雪後的夜空,很高,很深遠。  他在心裡默默地說:“老師,老師,老師呀!您看到了嗎?您看到了您的女兒已經長成了多麼可愛的一個小女子了嗎?您當年將她託付給我時,您曾對我說:'喬祺,你以後可一定要好好地愛她。'我做到了!可現在,我卻要失去她了!如果能夠,我寧願替她去死!可這又怎麼能辦得到呢?老師啊,我的恩師,我的命裡已經不能沒有她了呀! 當喬祺和喬喬坐在列車上時,從初六又下起來的“豪雪”,還在下著。 當他們回到冰城,來到江橋的橋階前,那一場“豪雪”,仍在下著。 江橋的橋階前那個地方,對於喬祺,是記憶中一個最容易引起他傷感情愫的地方。二十七年前,就是在這裡,老師高翔,將才一歲多一點兒的喬喬託付給了他,而之後,當十五歲的他懷抱著一歲多一點兒的小喬喬深一腳淺一腳踏雪走在大草甸子裡時,老師卻是死心鐵定地迎著一列列車從容走去的。死前相託,那是一種怎樣的信賴啊。所以他每一次在此處上下江橋,心情都會特別的沉重,腳步也會不由自主地放鬆、放慢。只自己一個人時是這樣,何況現在喬喬就在他的身旁! 他不由得又一下子將喬喬緊緊摟抱在懷中。而喬喬,一動也不動,身子隨之一軟。喬祺感覺得出,她那是在貪婪地享受他緊緊的摟抱。  在雪花漫天飄舞的情形之中,他們靜止的樣子看去像是雕塑。  也不知過了多久,喬祺終於開口說:“喬喬,我背你過橋。” 背著喬喬踏上橋階,走在江橋中段時,喬祺臉上的淚痕粘住著雪花,半凍不凍的,漸粘漸厚。 下了橋,喬祺還要繼續背她,喬喬卻再也不肯了。  她從喬祺背上溜下,看著喬祺的臉問:“哥,你的臉怎麼了?” 喬祺並不知道自己的臉已變成了什麼樣子。他摸了一下,摸在手掌一層濕雪花,這才明白那是由於自己臉上流過太多的淚的原因。  他煞有介事地說:“我也沒覺出背著你累呀,怎麼會出了一臉汗呢?” 再向臉上伸手時,喬喬及時抓住了他那隻手。接著,她用自己的另一隻手,輕輕的,一下一下地將“大哥哥”臉上的雪花擦盡了。  她這一隻手將落未落之際,喬祺也用另一隻手抓住了她這一隻手。  於是,他們就那麼手牽著手,默默地走在回村的路上。在他們前邊的雪路,潔白無瑕,沒有一行腳印。一如二十七年前那個大雪紛飛的下午,喬祺懷抱才半歲多的喬喬回村時的情形。在他們身後,他們留下的足跡很深很深。彷彿潔白無瑕的雪氈上,繡出了一條花邊。 他們一路無話回到了家裡。  一進家門,喬祺便將喬喬抱起放她坐在炕沿了。接著,替她脫去鞋子。  “把腳放到炕上。” 喬喬乖乖地那樣了。  喬祺拖過一床被子,蓋住她雙腳,之後命令道:“就這麼待著別動。我去劈柴,一會兒就會把火升起來!” 喬喬溫順之極地點了一下頭。儘管,家裡很冷,到處都是灰塵,但喬喬的臉上,還是呈現著終於又回到自己夢魂牽繞的這一個家裡了的無比喜悅。她的雙眼閃爍著一種大夙願到底實現了的光彩。 喬祺脫下羽絨服,走到灶房去拎起了大斧。  當院子裡響起他的劈柴聲時,喬喬在屋裡下了炕。  當喬祺抱著一大抱劈柴回到屋裡,但見喬喬的背影正站在灶間。  “小妹你幹什麼呢?” 喬喬一轉身,喬祺看見她手中拿著濕抹布,她背後是水盆,放在案子上。她的一雙小手凍得彤紅。  喬喬小聲說:“我在擦灰呀。” “嗨你,也沒點兒熱水,缸裡的水多涼啊!” 喬祺放下柴,走到水缸那兒掀開缸蓋一看,缸裡已經凍了厚厚一圈冰。只有一圈冰中間的一部分水還沒被凍實。  他從喬喬手中奪下抹布,丟在了水盆裡。接著輪番抓起喬喬的兩隻手,搓,舉到嘴邊哈。剛放下她的這一隻手,立刻又抓起了她的另一隻手。  “哥,你還像我小時候那麼心疼我!” 半點鐘以後,灶膛裡、炕洞裡的火,熊熊的燃燒著了。他們這一個曾經共同擁有的家,開始變得溫暖了。  炕面熱了。喬喬的腳再不必用被子蓋著了。  她將被子舖在炕上,壓著雙腿跪坐在炕窗前。  她滿臉幸福地望著喬祺,一副欲笑不笑,欲莊還欲嬌還欲謔之模樣。  喬祺雙手撐住炕沿站著,也望著喬喬微笑。臉上在笑,心中在悲、在哭。  他問:“喬喬,你餓不餓?” 喬喬搖頭。  他又說:“家中有土豆、地瓜、南瓜,還有老玉米,都是村里別人家送給的。你即使不餓,我也為你現在烤點兒什麼?萬一你一會兒又餓了呢?” 喬喬點頭。  “那,喬喬究竟想吃什麼呢?” “烤兩個地瓜吧。” “兩個?你吃得下兩個嗎?” 喬喬笑道:“我吃時,哥也得陪我吃一個呀!” “行,烤兩個!” “哥,你可得仔細挑。挑那種烤熟了又甜又軟的,不是可別怪我不吃!” 喬喬的話,聽來又是那種被寵慣壞了的小女孩兒的語調了。  當喬祺烤上兩個地瓜,洗淨了手時,喬喬輕拍著被子說:“哥,求你陪我在這兒坐一會兒!” 喬祺什麼也不再說,默默脫了鞋,默默上了炕坐在了喬喬身旁。  喬喬又說:“哥我坐累了。” 喬祺默默拖過了一隻枕頭。  “可我也不想躺著。” 喬喬似乎要開始耍嬌磨人了。  喬祺小心謹慎地問:“那你想怎樣?” “你還不明白呀?!” 喬喬臉紅了,看起來是害羞了,也彷彿是快要生氣了。  喬祺愣愣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也就明白了。  他張開雙臂,將她摟在懷裡,使她的背,更為舒服地靠著自己的胸膛。  灶洞裡,飄散出了烤地瓜的香味兒。  喬喬望著窗外,低聲問:“哥,春節前你給咱爸燒紙錢了嗎?” 喬祺反問:“喬喬,你相信有另一個世界?” 喬喬說:“不信,可我真希望它是存在的啊!” 喬祺說:“春節前我沒給咱爸燒紙錢。但我在埋咱爸骨灰那地方擺了些供品,包括一瓶酒。肯定都被大雪蓋住了。” 喬喬說:“哥,如果我死在你前邊了,如果真有另一個世界,如果我在另一個世界裡想你了,我會託夢給你。你在這個世界想我了,你就給我寫封信,燒在什麼十字路口的地方……” 喬祺打斷道:“喬喬,你胡亂說些什麼呢!” 喬喬說:“每個人都會死的呀,誰什麼時候死,那不是能由自己決定的。也許我就真的死在你前邊呢。其實我挺想由自己來證明,看究竟有沒有另一個世界。果然有,我就能見到兩位爸爸一位媽媽了,多好。可我又那麼捨不得離開這一個世界。因為這一個世界有你……” 一滴淚水,落在了喬祺的手上。接著,又一滴…… 聽了喬喬那些話,喬祺心裡明白——對於她的命運,喬喬自己肯定已是十分清楚的了。 “喬喬,喬喬,今天還不到十五呀,還在春節的日子裡呢,不許再胡思亂想了……” 喬祺除了這麼說,除了將她摟抱得更緊,不知再說什麼好,不知再該怎麼做。他惟一明確的一點那就是——要在喬喬面前時時刻刻地、盡量地裝出自己還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萬一被喬喬看出他已知道得一清二楚了,那麼,連喬喬最後的一些日子,也將注定是淒涼悲慘的了。而她從美國回到中國,千方百計地尋找到他,並請求他帶她回到坡底村這個他們共同擁有過的家,可不是為了讓他陪著她淒涼悲慘的呀!  喬祺的臉上,也又一次滴下了眼淚,幸而一滴也沒滴在喬喬的後頸上,只不過一滴滴連續地滴在了自己的毛衣上…… 他們又沉默了。就那樣坐在炕上;坐在窗前;一個偎靠在另一個懷裡;一個雙臂輕輕地摟抱住對方,雙手輕輕地握住著對方的雙手,長久地、安安靜靜地望著窗外他們所熟悉的家鄉的雪景,望著埋了他們共同的親人骨灰的那一道銀堤,並想像著它們春媚夏綠秋榮時的種種美麗。  是的,對於喬喬,坡底村這一個平常得不可能再平常的北方農村,已毫無疑問地成為了她的家鄉。它的一位叫喬守義的老村長,已毫無疑問地成為了她的父親。  她沉浸在一種落葉歸根般的感覺之中,雖然她才僅僅二十七歲,正是芳華的年齡。她也沉浸在一種新春佳節合家團圓般的溫馨而又幸福的感覺之中,雖然這個家裡只有她和她所背依著的一個似兄非兄親愛她呵護她勝過親哥哥的男子。  那一時刻,對於喬喬,世界上彷彿只剩下她和喬祺兩個人了。就像世界之初只有夏娃和亞當兩個人一樣,孤獨而又慶幸。  喬祺的心情,和喬喬完全相同。  夜幕降臨了。  滿屋裡瀰漫著烤地瓜的香味。  於是他們開始吃地瓜。  兩個地瓜烤得都很軟,也很甜。  他們將地瓜吃得只剩下了薄薄的皮兒了,互相取笑對方的饞相畢露。  喬祺怕喬喬只吃地瓜,夜裡會燒心,下了炕又去弄點兒吃的。家裡沒有什麼現成的東西可吃,他決定做點兒疙瘩湯。那是他在做飯方面的“至高本領”。  他正在開水鍋前弄得兩手都是面,忽聽喬喬在屋裡放聲大哭起來。驚愕地擎舉著雙手進屋一看,見喬喬站在桌前,抽屜拉開著一截;桌上是信,地上是信,喬喬的手裡也拿著一頁信紙。  喬祺頓時呆住了。  那全都是喬喬寫給他的信,而他一封也不曾復過。他將那些集中收藏在抽屜裡的信忘到腦後去了,不成想被一時閒著沒事的喬喬無意中翻出來了。  他擎舉著沾滿麵粉的雙手呆呆地看著喬喬放聲大哭,不知所措,想不出一句話可說。而喬喬,並沒背過身去。相反,她也看著他,分明是感到被欺騙了,哭得可憐死個人。  喬祺終於作出了一種反應——他跨到喬喬跟前,用兩隻胳膊肘輕輕夾住她的肩,盯著她的臉說:“喬喬,喬喬,別這麼大聲地哭,會哭傷你身體的呀!……” 而喬喬的兩隻小手攥成了拳,左右打擊,一雙鼓槌似的擂著他的胸膛。  她邊哭邊說:“你怎麼就這麼忍心,你怎麼就這麼忍心!……” “喬喬,小妹,你聽我解釋!不是我不願回你的信……” “那你為什麼?” “因為……” 喬祺將頭一扭,避開了喬喬那一種逼視般的目光。彷彿一個罪犯,對自己的罪行拒絕交代。 “哥,你看著我。” 喬喬的話終於說得平靜了,但模樣卻顯得非常嚴肅。似乎只要喬祺再說一句謊話,她就會毫不猶豫地衝出家門,離他而去,使他在這個世界上永遠也尋找不到她。  “別叫我哥!” 喬祺生氣了,臉更紅了,又和喬喬面對面了。四目相對,他的樣子竟顯得有些可怕,似乎要用雙眼將喬喬吞掉似的。  “如果你不能給我個明白,那麼從現在起我也不想再叫你哥了。” 喬喬的話說得還是那麼的平靜,然而使喬祺覺得,分明在警告他了。  “因為我後來已經愛上了你!這就是我給你的答案!” 兩句話從喬祺口中兇巴巴地喊了出來。同時,他的臂肘將喬喬的肩夾得更緊了。他低下頭,更近地看著喬喬的臉。確切地說,是更近地瞪著她的眼睛。好像要從她的眸子裡看清另一個自己。另一個他們不那麼情願接受的自己。  “後來……是什麼時候?……” 喬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迎視著喬祺的目光。好像也要從他的眼睛裡發現另一個喬祺,另一個不僅僅只是“大哥哥”的喬祺。  “是……當我第二次去美國時,我已經有點不知拿自己怎麼辦才好了……” 喬祺長長地嘆了口氣。他覺得自己確乎像一個罪犯,終於徹底坦白了罪行,反而頓時獲得了解脫,如釋重負。他那方才還劇烈起伏的胸膛,由於長長地嘆了口氣,隨之平定。  “喬喬,是你逼我說的……” “罪犯”在期待著不知怎樣的一種判決之前,喃喃地進行著最後的申辯。  然而喬喬卻向前一聳,撲到了他的身上。她用雙臂摟抱住他的脖子,掛在他的胸前。緊接著,她又在他的胸前往上一聳,將雙腿盤在了他的腰部。這麼一來,她就比喬祺還高出一頭了。 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