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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九章.2

伊人伊人 梁晓声 13862 2018-03-19
姨媽說完,擎起高腳杯,緩慢地深飲了一口。  喬喬的臉倏地紅了。她想反駁姨媽一句,張張嘴,沒想出什麼充分的論據,只得充聾作啞。 而在院子里站在龍爪樹下吸煙的喬祺,正滿腹憂鬱。  他想家了。離開了坡底村那個家,他才明白它對他有多重要。  家裡儲藏著回憶。在那一種回憶中,父親、喬喬、他自己,三位一體的關係如同是黏米粥裡兌蜜,坡底村人認為養人。  而在這裡,每一個過去的日子,似乎已不再有什麼特別值得回憶的片斷了。  但是他又難以撇下喬喬一走了之,內心矛盾極了。  第二天清晨,喬祺跑步回來,在院子裡碰見了喬喬。  她說:“哥,天涼了。別只穿背心跑步了,小心感冒。” “小妹,我求你一件事。”

喬祺的話,說得那麼客氣。  “哥你說!” 喬喬抬起了頭。  “我想咱們坡底村的家了。非常想,想極了!我求你跟你姨媽說說,讓她給我買票,我得走了。” 喬祺摸了她的頭一下,轉身離去。  喬喬呆住了。  儘管分離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但她還是呆住了。  從小到大,喬喬聽慣了喬祺對她說“哥”怎樣怎樣;“我想……”、“求你”、“我得走了”,這種說法使她難以接受了,尤其在“大哥哥”決意與她分離的時候。不,不是難以接受,簡直是難以承受。  喬喬呆呆地望著他進入別墅,悵然若失…… “姨媽,我哥他想家了,要走。可你千萬別讓他走啊!他要是一走,我心裡空落落的,那你也別指望我能考上哥倫比亞大學了。”

然而喬喬對姨媽是這麼說的。  午飯時,姨媽問喬祺:“喬喬告訴我,你想走,是嗎?” 喬祺點點頭。  姨媽笑道:“先生,你來得容易;走,可就不那麼容易了。我外甥女沒考上哥倫比亞大學之前,你不能走。” 喬祺沉默。  他的一隻手,那時放在桌角。姨媽的一隻手,輕輕握了他的手一下。  姨媽又說:“我是個無所事事的女人,已經習慣了無所事事,也根本想不出有什麼非值得我做的事。你不像我。這我理解。整天無所事事,你當然會不開心的。我替你安排一件你喜歡做,又有些報酬的事怎麼樣?比如,教幾家美國人的孩子學學樂器……” 喬祺雙眼一亮,隨即目光又暗淡了。  他低聲說:“可惜,我什麼樂器也沒帶。”

姨媽又笑了。  “這好辦。改天,我親自帶你去買。” 她的手,也又握了一下喬祺的手。  隔日,姨媽親自駕車,帶著喬祺和喬喬直奔洛杉磯市區。喬喬聽管家說,姨媽很少親自駕車外出,心裡對姨媽充滿感激。喬祺也是。他獨自坐後座,一路不停地說:“這多讓我慚愧,這多讓我慚愧。如果你們願意讓我留下,其實不必替我安排什麼工作,我也是可以再住一段日子的……” 姨媽望著車前鏡中喬祺那副受寵若驚老大不安的樣子,愉快地笑道:“可以再住一段日子,和高興再住一段日子,你的心情不同,我們的心情也不同。我們都希望你能高高興興地再住一段日子。當然,更希望你能樂不思蜀!是吧喬喬?” 喬喬也愉快地說:“是。”

那天,姨媽帶喬祺和喬喬去了洛杉磯最有名的樂器店,為喬祺買了大提琴、小提琴、薩克斯管和二胡。  按喬祺的想法,就不買大提琴了。他說小孩子家學大提琴,會受身高的限制,教學兩不便。 姨媽說:“美國孩子個子高。大提琴是你拉得最好的樂器,怎麼能單單不買大提琴呢?” 於是一併買了。  見喬祺的表情更加不安,又說:“別太在乎我為你花幾個錢,誰跟誰呢?” 聽她這麼說,喬祺的表情才漸漸釋然。  離開樂器店,姨媽又帶他倆到體育用品店去,讓他倆各選了一輛自行車。捎帶著,又買了一副羽毛球拍。  姨媽去付款時,喬喬對喬祺說:“哥,你看我姨媽對我們多好啊!” 喬祺憂心忡忡地說:“是啊。這人情我以後可怎麼還啊?”

喬喬學姨媽的口吻說:“還什麼還呀?她是我姨媽,誰跟誰呢?” 姨媽回到他們身邊,鄭重地問:“以後,你們願不願陪我打羽毛球?” 喬喬說:“願意!” 姨媽望著喬祺繼續問:“先生,您呢?” 喬祺說:“當然,當然願意!” 姨媽笑道:“這還差不多!” 兩輛自行車沒法帶回去,姨媽留下了小費,叫給送到家。  幾天后,喬祺開始在喬喬的陪同之下,背著樂器,騎著嶄新的自行車,到附近某些美國中產階級人家裡去教他們的孩子學樂器。那些美國孩子的父母,都是認得喬喬的姨媽的。他們對喬祺表現出十二萬分的歡迎的態度,並再三對喬祺強調他們對喬喬的姨媽的好感,說她是位極可敬的女士。這使喬喬很因姨媽而榮耀,也促使喬祺教得格外認真。不久,他也學會了些英語。怕耽誤喬喬太多時間,影響她考哥倫比亞大學,就不許喬喬再陪他去了。 

陪喬喬的姨媽打羽毛球,成了喬祺的義務。喬喬偶爾站在陽台上看著他們打,很眼羨。 考哥倫比亞大學的壓力在身,看一會兒就只得怏怏地回到房間裡去做功課。  一個月後,姨媽已呈富態的身段,竟明顯地開始恢復當年的苗條了。她不再慵懶,而開始體現活力了。甚而,看去年輕了幾歲似的。  有天吃晚飯時,喬祺居然還沒回來。  喬喬餓了,想先吃。  姨媽阻止道:“喬喬,等他一會兒嘛!” 喬喬明知故問:“等誰呀?” 姨媽說:“還有誰,你哥唄!” “姨媽,我盼著你說他是我哥,盼了很久了。” 喬喬狡黠地一笑。  姨媽瞪了她一眼,正欲說什麼,喬祺回來了。  他剛一坐下,就從兜里掏出幾疊美元放在桌上,發愁似的說:“你們看,這叫我怎麼辦?這叫我怎麼辦?……”

他說那是幾戶美國人家付給他的學費,每戶給一千美元,共六千美元。  姨媽笑道:“每月六千美元的收入,在美國算中等收入了。你應該高興,我們應該恭喜你,你怎麼反倒發起愁來了呢?” 喬祺說:“給得太多了呀!都叫我不好意思收。喬喬你替我挨家退回去些吧!我每戶只留二百三百的就行。反正我閒著也是閒著。別叫人家美國人覺得我這個中國人心安理得似的。” 姨媽問:“那你對他們表達你的意思了嗎?” 喬祺說:“表達了呀!儘管我的話他們不能全懂,但意思肯定是明白的。可他們非要我如數收下不可。我不如數收下,就不讓我走。” 姨媽說:“那你就可以收得心安理得了呀!快揣起來吧,別擺在桌上了。” 喬祺看著那些錢猶豫。彷彿它們雖是紙的,卻是些很厲害的東西。碰一下,會咬他一口。

喬喬默默起身,繞到“大哥哥”這一邊來。從桌上拿起錢,替他揣入了兜里。  她說:“哥,聽姨媽的。” “大哥哥”一個月掙了六千美元,喬喬心花怒放。只不過當著姨媽的面,不願流露出她那股高興勁兒罷了。即使“大哥哥”帶回的是一萬美元,她也不會像他似的彷彿覺得是件愁事。將美元親手揣入“大哥哥”兜里,她覺得那一種感覺真是好極了。揣入自己兜里也不會有那麼好。  無論喬祺,還是喬喬,誰都不知,那六千美元的學費,其實是姨媽替那些美國人家付的。是她預先將錢一一交給了他們,要求他們不可洩露天機。有一位經可靠人士介紹的大個子中國青年教自己的孩子學樂器,還兼教了華語,還有人替付學費,他們當然都樂得不得了。如此這般好事,美國何曾有過啊!他們當然也就對喬祺特別歡迎,而且樂於對喬祺表揚喬喬的姨媽是位可敬的女士嘍!至於那些美國的大小孩子們,他們更是很快地都變成了喬祺的朋友。因為喬祺身上,具有一種彷彿天生的喜愛孩子的人性特徵。其實那也不是天生的。是由於從十五歲起就因為喬喬而充當盡職盡責的小父親,一當就當了十七八年的比較自然的結果。 

當喬喬歸回到自己的坐位,喬祺喃喃自語:“真沒想到,美國人這麼大方。” 喬喬看著姨媽說:“我也沒想到,太大方了!不過呢,肯定也是覺得我大哥哥教得用心,感動了他們。” 姨媽批評道:“哥就是個哥,不必非叫成'大哥哥'嘛。你以前那麼叫,是因為在他面前你太小。現在你已經不是小女孩了,記住以後要改改口了!”——臉朝喬祺一轉,換了一種尊重的口吻問:“喬祺,你認為呢?” 喬祺怔了一下,附和道:“是啊,是啊。喬喬,你姨媽說得對。” 喬喬則難為情地嘟噥:“我也不是總叫'大哥哥'呀。” 姨媽的目光卻一直注視在喬祺的臉上,一副想笑又忍住不笑的樣子,這使她的表情看上去意味深長。 

她慢言細語地說:“其實呢,以我生活在美國多年的經驗而論,普遍的美國人在錢的問題上,非但不大方,反而特小氣。丁是丁,卯是卯,分文不讓。只不過少有的幾個比較大方點兒的,都讓你碰上了罷了。你只能當成是你運氣好,啊?” 一番話,說得喬祺疑惑頓解。  他終於如釋重負地笑了。  見他笑了,喬喬也笑了。  見喬喬和喬祺都笑了,姨媽也笑了。  她自嘲地說:“樹老根多,人老話多。得著教誨別人的機會,像小孩子得著了嘩啦棒,且得玩一會兒才肯罷休呢!瞧,你倆裝出規規矩矩的虛心模樣聽我訓導,也不好動筷子,飯菜都涼了。那就多忍會兒,熱一熱再吃吧!” 於是姨媽輕輕拍手喚來女僕,吩咐將飯菜撤下去熱一遍。等著飯菜重新擺上餐桌的時候,三個人東一句西一句又聊別的話題。這種時候,喬祺一向沉默有餘,很少主動開口。不知為什麼,住的日子越多,他越發感到自己只不過是一個外人。即使往特殊了說,也只不過算是一個客人。儘管,喬喬的姨媽對他的態度,明顯的已經變得越來越親切,越來越良好,越來越不拿他當外人了。但是他內心深處的失落感,卻並不是喬喬的姨媽對他越來越良好的態度所能抵消的。有時,他不由自主地總是會這麼問自己——喬祺,喬祺,你得承認,血濃於水,喬喬和她的姨媽畢竟是有血緣關係的。所以,喬祺,喬祺,你一定要擺正在喬喬和她的姨媽之間的位置…… 他擺正他的位置的大原則那就是——力爭做一位不惹主人反感的客人。而他的人生常識告訴他,那樣的一位客人要在主人說話時認真傾聽,不管主人說的是些什麼話;主人不問自己的時候最好不開口;更不要和主人抬槓,哪怕是在主人和自己說話的時候。  他基本上這樣做到了。對於他並不是什麼難事,並不需要刻意而為。因為他天性上本是一個少言寡語之人。  話題不知怎麼聊到了體育鍛煉。  喬喬的姨媽說,由於自己以前是演員,整天不是練功,就是這裡那裡演出,體形一直是好看著的。可自從到美國,不必練功了,沒戲可演了,養尊處優了,就漸漸地腰也粗了,人也懶了,自己對自己的體形絕望了…… 喬喬說:“姨媽,對於你這個年齡的女人,你現在的體形夠苗條了!所以你還是要多運動。” 姨媽喜形於色地說:“是啊是啊!我對自己又恢復信心了。管家她們都說我有活力了,年輕了,有味兒了……還說我眼睛都比以前明亮了,真的嗎喬喬?” 喬喬說:“真的姨媽!管家她們不是在奉承你。” 喬喬的姨媽,就極為溫柔地看了喬祺一眼,由衷地說:“都是你的功勞,謝謝。” 喬祺沒有想到話題最後竟結束在自己身上,騰地鬧了個大紅臉。  他發窘地說:“我也沒起什麼作用啊!……” 於是喬喬和姨媽都因他不知所措的窘態而扑哧笑了…… 第二天,喬喬的姨媽吩咐管家去買了七套運動服和運動鞋,連管家、女僕、廚師、司機在內,一人一套。喬祺在,她就讓喬祺陪她打羽毛球、跑步;喬祺不在,管家僕人們中的哪一個陪她,她也能將就。 穿了運動服的喬喬的姨媽和喬祺每天下午跑步的一條路,不是柏油的,也不是水泥的,而是石板鋪成的。每塊石板都有半多個世紀的歷史了。石板和石板的縫隙,長出著綠茸茸的石苔,那一個秋季的洛杉磯地區多雨,所以出現那一種情況。些個美國小孩子們,每每一塊兒剝那些石苔,覺得好玩兒。他們用小刀沿著石板與石板之間的縫隙輕劃,然後將石苔小心謹慎地挑起。有時他們居然能將十多米長的路面上的石苔一處也不斷開地完整剝下,令那一條路的一位老清潔工特別驚訝。  老清潔工其實不是清潔工,是一位退休了的郵政員。他被稱為“打扮電線桿子”的人。那一帶的電線桿子皆是圓木的,歷史大約和鋪路的石板一樣長久了。每一根電線桿上都有專為放置鮮花的鐵絲編的花籃,鮮花每星期換一次,而那就是“打扮電線桿子”的人的工作。他的工錢微不足道,但他樂此不疲。他因而格外受人尊敬。至於鮮花,是家家戶戶從花園裡剪下來捐獻的。  每天下午,“打扮電線桿子”的人自己,也喜歡在那一條路上散步,於是他對喬祺和喬喬的姨媽熟識了。每當他倆從他身旁跑過或迎著他跑來,他總是友好地向他倆蹺大拇指。  一次喬喬的姨媽跑著跑著崴腳了。  喬祺問她那隻腳還能不能著地了?如果不能,他攙她回去。  她試了一下,皺眉說一著地就疼。  喬祺無奈,只得將她橫著抱了起來。像半大不大的喬喬在坡底村的家裡洗完腳,將喬喬抱到炕上那樣。  那一天是星期日。  開著一輛小卡車“打扮電線桿子”的人,正在往電線桿上的花籃裡插鮮花。他居高臨下,望見了喬祺橫抱著喬喬的姨媽走來,立刻下到車上。  原來他總是隨車帶著一架照相機,而且是立顯的那一種。等喬祺走近,他喀嚓喀嚓對喬祺按起快門來。  喬祺被拍愣了,不由得站住了。  而喬喬的姨媽則笑。  “打扮電線桿子”的人呢,轉眼將一張照片遞給了喬喬的姨媽。之後二人說了幾句英語,喬喬的姨媽就笑出了聲。 “打扮電線桿子”的人又蹺大拇指,還連連對喬祺大聲說:“OK!OK!……” 喬祺走過那兒後,問喬喬的姨媽她和“打扮電線桿子”的人說了些什麼?  喬喬的姨媽說:“他說他願意開車把我們送到家裡。” 喬祺說:“那好啊!” 他說著站住,似乎想轉身。  不料喬喬的姨媽說:“可我對他說,我更願意讓你抱回家。你累了嗎?如果不累,那就辛苦你了。如果真累了,也別逞強。” 幸而喬喬的姨媽經過一個時期的鍛煉,苗條多了。然而那也一百多斤啊!喬祺的胳膊確實酸了。但再有一兩分鐘就走到家了,他逞起強來,故作輕鬆地說:“不累。” 喬喬的姨媽又說:“他還說,他嫉妒你。一個男人能像你這樣抱著一個女人走,是值得驕傲的事。” 喬祺說:“證明一個男人胳膊有勁罷了,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呢?” “他還問你是不是我先生?我回答他——當然是!否則我怎麼允許你這樣呢?” 喬喬的姨媽說完,自己忍俊不禁扑哧笑了。  而喬祺一聲不吭了。  離別墅院門還有幾十步遠時,喬喬的姨媽說:“別抱著我了,讓下人們看見了怪不好意思的。” 喬祺說:“你的腳怎麼上樓梯呢?我把你直接送到房間吧!” 喬喬的姨媽堅持道:“不必。讓喬喬看見了我更不好意思了!” 喬祺隨她。  她雙腳一落地,竟快步走在他前邊進了院子,看來腳崴得併非自己一步也不能走了。  喬祺甩著雙臂,回想她和那“打扮電線桿子的人”的對話,自己也無聲地笑了,覺得喬喬的姨媽變得如此愛開玩笑了,對喬喬實在是一件可喜的事。  喬喬哪裡會習慣和一位整日板著臉嚴嚴肅肅的姨媽長期生活在一起呢?  日子流水似的一天天過去了。  喬祺又掙了六千美元。  美元卻安慰不了他思鄉的情緒。  然而最不開心的還是喬喬,她在學習方面一向的自信,遭到了首次打擊。  她沒能考上哥倫比亞大學。  這打擊無疑對她是很嚴重的。除了她的自信,還有她的面子。  她整整一天將自己關在房間裡垂淚。似乎無地自容,似乎沒臉見“大哥哥”喬祺,更沒臉見姨媽了。  傍晚,姨媽終於敲開了喬喬房間的門,喬祺在她背後隨入。  姨媽倒一點兒沒失望,愛撫喬喬,還親了她幾下,安慰地說:“哭什麼啊小姐,這就值得哭呀?哥倫比亞大學那是全世界許多國家的人做夢都想考入的大學。如果那麼好考,就不是哥倫比亞大學了。不是才差幾分嗎?明年再考嘛!明年還考不上,後年接著考嘛!你一到美國來,就進入了備考狀態,心理壓力夠大的。正好,姨媽帶你們全美國玩玩,放鬆放鬆。” 喬祺不禁問:“我……還得住下去嗎?” 在喬喬備考的日子裡,喬祺也替她感到很大的心理壓力,而且無法分擔。  聽喬祺那麼一問,喬喬抬起頭,乞求地望著她。  姨媽也將目光轉向了喬祺,淡淡地說:“那你自己掂量著辦吧。” 喬祺沉吟片刻,下定決心地說:“好,我繼續住下來。” 喬喬陰雲密布的臉兒,這才稍見開朗。  過後,喬祺問喬喬的姨媽:“非得讓喬喬考上哥倫比亞大學不可嗎?” 姨媽回答:“那倒不是,考上耶魯也行啊。喬喬自己說她喜歡西方文藝史學,哥倫比亞大學這個學係出名,所以才鼓勵她考哥倫比亞嘛。” 喬祺又問:“可不可以讓喬喬考一所比較好考的美國大學呢?” 姨媽說:“好考的美國大學,當然也就是一般的美國大學。喬喬她非得考上一所美國的名牌大學不可。” 喬祺再問:“為什麼?為什麼非把對她的要求定得那麼高呢?” 姨媽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嚴肅了,以不容再議的語氣說:“我要求,自有我的道理,以後再告訴你。即使我對她沒有更高要求,她自己也應對她自己有高要求。” 喬祺就不說話了。  二人想法矛盾,有點兒不歡而散。  以後一個月裡,姨媽說到做到,果然帶喬喬和喬祺去美國各地旅遊了一圈。返回時,三人都曬黑了。  姨媽的專車一開入別墅院子,喬喬高興地叫道:“到家嘍!” 姨媽笑道:“這話姨媽愛聽,因為你終於把這里當成家了。” 喬祺的表情卻因之一陰。他怕喬喬和姨媽看出,車剛一停,就下車吸煙去了…… 日子又恢復到了先前的樣子。  喬喬備考;喬祺教美國的小孩子學樂器;姨媽變得更加活躍,打羽毛球、跑步、游泳、看碟,還讓喬祺將那些美國孩子帶到家裡來,熱熱鬧鬧地開了幾次“派對”。而喬祺,又增加了兩名學生,每月的收入由六千美元而八千美元了。喬喬的姨媽曾打趣地恭喜他,說他的收入在美國已經達到中等水平了…… 第二年,喬喬考上了哥倫比亞大學。  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天,姨媽破例地召集了管家、女僕、司機、廚師以及那名專門養犬護院的黑人,共進晚餐,為喬喬慶賀。  喬喬也飲了些紅酒。  那是她第一次沾酒。  晚餐後,喬喬要“大哥哥”教她游泳。  那一年她還不會游泳。  她在池中接連嗆了幾口水,不停地咳嗽,看樣子有點嗆懵了。喬祺這才明白,自己教樂器還行,教別人游泳則太笨了。他懷著自責的心情將喬喬抱上岸,正巧喬喬的姨媽也來游泳,見喬祺橫抱著喬喬,而喬喬軟弱無力地用雙臂摟住他脖子,一副很喜歡被那麼抱著的樣子。 姨媽訓道:“喬喬,多大了?” 她的話使喬喬頓時懷念起了以前的生活,在坡底村那個家裡的生活;懷念起了雖不是親父親,卻比親父親還疼愛自己的那一位當過村長的父親;懷念起了自己和“大哥哥”從前那一種使她快樂的關係…… 而那一種關係正在變。變得快樂少了,拘束多了。  因為是在美國,不是在坡底村。  因為是在有管家、有女僕的別墅住宅里,不是在那個自己所熟悉的是農家小院的家裡。 還因為有了個分明的一心要對她實行徹底的改造計劃的姨媽。  喬祺替喬喬解釋:“她嗆水了。” 因為“大哥哥”替自己解釋了,喬喬就認為自己仍有正當理由賴在“大哥哥”身上。  姨媽的臉一沉,有些生氣地說:“還能走不能走?能走就自己走回房間去,我看不慣你們這種黏黏糊糊的樣子。” 喬喬哧溜一下泥鰍似的從喬祺身上滑落,將頭一低,跑入了別墅。  喬祺不滿地對喬喬的姨媽說:“今天是她最近一段時間以來最高興的一天,你何必呢?” 喬喬的姨媽說:“你看你不抱她,她不是自己也能回房間嗎?你又何必呢?” 她說完,轉身要離開喬祺。  喬祺一把握住她手腕,也將臉一沉,低聲然而氣惱地說:“你什麼意思?” “放肆!” 她用另一隻手使勁甩開了喬祺的手,瞪了他幾秒鐘,撲通一聲躍入池中…… 幾天后,喬祺態度堅決地離開了美國——喬喬的姨媽托故沒去機場送他,只喬喬自己去送的。 當喬祺快要進入檢票口時,聽一喬喬叫了一聲:“哥!” 他一回頭,見喬喬在流淚。  他又十分不忍地回到了她身旁。  喬喬一下子撲到他懷裡,緊緊摟住他腰,哭著說:“哥,我捨不得讓你離開我!……” 喬祺他是太不習慣在公開場合被喬喬那麼地依戀了。  他又一狠心推開了喬喬,教誨地說:“喬喬,你一定要明白,你的家,今後在美國了,不在坡底村了。你最親的親人,今後是你的姨媽了,也不再是我了。今後你要學會討姨媽喜歡,而不要這麼依戀於我!……” 他還想多說幾句,又覺得該說的話已經都說了,再沒什麼別的話可說了;猛轉身,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入了檢票口。  當飛機起飛時,喬祺眼中也流下了淚水。他如同一位母親,不得不將自己惟一的沒長大的孩子遺棄在了異國…… 半年後,喬喬“病”了。  喬祺第二次飛往美國。  喬喬和姨媽一塊兒去洛杉磯機場接的他。喬喬並沒病。她又長高了一些,頭髮剪得很薄,很短。乍一看像個陽光少年,細看方是精神爛漫的女孩兒。  喬祺覺得喬喬變得更秀麗更可愛了。事實如此。  當著姨媽的面,喬喬欲前不前,似乎對喬祺感到陌生了。  姨媽將她輕輕向喬祺推了一下,並說:“看你這是怎麼了?該親熱的時候反而不親熱了!” 喬喬這才與喬祺擁抱了一下,擁抱得有幾分不好意思。  在車上,姨媽一邊開車一邊說:“喬祺,用不著對喬喬看起來沒完。放心,她好著呢,一點病也沒有。她是太想你這位'大哥哥'了,所以我只得再次把你請來,要不怕她都沒心思好好學習了!” 她似乎早已將自己與喬祺之間的小小的不愉快忘得一干二淨了。  而坐在喬祺身邊的喬喬,紅了臉,難為情地笑望窗外。他看得出,小妹滿心喜悅,彷彿大功告成。  一到別墅,喬喬便說:“我帶我哥去他的房間!” 喬祺還被安排在二樓他住過的房間。  房間的門一關上,喬喬就一下了撲到子“大哥哥”身上,還將自己的雙腿高盤在喬祺腰部,摟著他脖子,嘴對著他耳朵小聲說:“哥,我想死你了!” 喬祺說:“別撒嬌,快下地。這樣可不好,忘了你姨媽怎麼訓你了?” …… 此次喬祺被一留再留,又在美國住了半年多。喬喬開學後,按期歸校,每星期回來一次,每次回來都跟“大哥哥”有說不完的話。畢竟已是美國名牌大學的學子了,即使在“大哥哥”面前,即使二人獨處之時,喬喬也根本不是從前那個“小妖精”式的小妹了。她漸漸變得像一位端莊的年輕女士了。偶爾,才又顯現一下當年鬼靈精怪的情狀。這使喬祺有點搞不清楚,自己是更愛當年那個“小妖精”式的妹妹呢?還是更愛現在這個端莊的年輕女士般的妹妹? 喬喬喜歡挽著“大哥哥”的手臂,邊走邊聊。經常走著聊著,就走出院子了。而即使在院外幽靜的路上,完全避開著姨媽的目光,喬喬也不復再像以前似的動輒耍嬌了。她似乎覺得每星期一次的見面太少,對“大哥哥”總有說不完的話。或者是往返見聞,或者是校園趣事。二人經常會在路上遇到喬祺的美國“弟子”,以及他們的家長。對方們都友好地主動和他們打招呼,以為他們是一對中國親兄妹。這使他們在坡底村被傷害過的心靈,在美國獲得到了一種療治。然而他們誰也不提那些不愉快的事兒,彷彿沒發生過。  喬喬有時也問“大哥哥”的終身大事進展如何?  喬祺就苦笑道:“總得讓我從容地選擇一個合適的呀。急中有錯。一旦選擇錯了,終身大事就不能終身了。” 再不就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哥要參加完你的婚禮之後,自己再結婚。這個基本方針,我已經確定下來了。” 而喬喬則同樣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那好,你不急我急吧!我再不急,哥的好年華就過去了。” 喬喬一回到家裡,姨媽總是理解地盡量獨處兩日,使她獲得更多些的時間和喬祺待在一起。 喬喬星期六晚上返校,陪伴喬祺的任務就又落在姨媽身上了。明明是,喬祺一結束他的樂器授業,就盡量陪伴著她,不使她煩悶。可她往往反著說。說時滿意地微笑,彷彿在強調自己是一位善解人意,惟恐冷落了客人的主人。  …… 半年多的時間裡,喬祺又掙了將近五萬美元。他對可觀的美元收入,已沒有當年的忐忑不安了。漸漸心安理得習以為常了。  當他又坐在回國的飛機上的時候,回憶在美國的半年多的日子,因和喬喬的姨媽關係又相處良好了而倍覺欣慰,也因和喬喬在一起的時間太少而有些遺憾。甚至覺得,自己第二次去美國,彷彿更是去探望喬喬的姨媽並努力修好著一種似親非親似戚非戚的關係。那一種關係既已得到修好,喬祺心裡還是很高興的。更使他高興的是,喬喬已不再是個需要他經常提醒“多大了”的小女孩兒,而真的開始具有文化女性的氣質了。就像一朵花的花瓣兒終於綻開了,能使人聞到花蕊散發的香氣了…… 喬喬大三那一年,姨媽陪她回國看了一次喬祺。她們從北京轉機直抵A市,住在沿江新建的一座五星級賓館。初夏的沿江路,柳綠花香,江風潤涼,是江兩岸最美麗的季節。  依喬喬和姨媽的想法,喬祺也應該陪她們住過去的。喬祺當天陪她們吃了一頓晚飯後,怎麼也不肯住下,說住不慣那麼高級那麼豪華的地方。  喬祺執意言走。  喬喬說:“那我也和你回坡底村去住!其實,我可想回咱們的家裡住幾天了!” 姨媽雙眉一蹙,大不悅地說:“我老遠的從美國飛回來,現在你們就把我一個人撇在賓館裡?” “姨媽,我說著玩兒哪!” 喬喬趕緊轉身輕抱姨媽一下,表示自己不會真的那樣。  …… 喬喬和姨媽回國,也是要為坡底村辦一件事情。確切地說,是喬喬想為坡底村辦一件事情,她央求姨媽滿足了她的願望。就是——她要為坡底村改建成一所好點兒的小學,而姨媽將要為她向坡底村捐獻兩萬美金。  捐獻儀式是在坡底村舉行的。或許是兩萬美金起到了神奇的作用,坡底村的男女老少,無不對已經成為了哥倫比亞大學女學子的喬喬表示歡迎。說不清是沾了喬喬的光還是沾了兩萬美金的光,與坡底村人的關係已很疏遠了的喬祺,似乎又成了坡底村人眼裡的香餑餑。人人讚美他當年對妹妹的那一份愛心那一份奉獻那一份責任那一份犧牲,彷彿他和喬喬不但是親兄妹還簡直就是同胎所生的一對兄妹似的。當然,受到坡底村人有史以來最高規格禮遇的,那還要數喬喬的姨媽。當喬祺代表坡底村人從喬喬的姨媽手中接過那兩萬美金時,他從口中連連說出的謝謝,別提有多麼的發自內心了。那一刻他倏然明白,其實他和喬喬都應該感謝她的姨媽。因為沒有她的姨媽,就沒有那兩萬美金,坡底村也就不會由而對他和喬喬刮目相看…… 送走喬喬和她的姨媽之後,坡底村又成為喬祺倍感親切的一個農村了。三年中他曾那麼不願再回到坡底村;而後每當他從城市那邊踏過江橋,走在回村的路上,會又情不自禁地吹著快樂的口哨了…… 喬喬成為哥倫比亞大學西方文藝史系研究生那一年,喬祺第三次去到美國。  對於喬祺這個農民出身的中國民間賣藝式的音樂人,美國這個遠隔重洋的國家,似乎越來越將成為他的第二故鄉了。這使他每每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好比一隻中國蜂,隔幾年就要到美國去採擷一次花粉,釀成一種特殊的蜜,以滿足自身營養成分的需求。而若缺失了那一種特殊的蜜,它自身的營養成分就會嚴重失調。  喬喬的家,或者嚴格地說是喬喬姨媽的家,對他彷彿已不再是陌生的別人的家了。那個院子裡的各處他都已非常熟悉。那個屬於他的房間,已使他感到親切和習慣了。那幢別墅,對於他就像是第二個坡底村了。整幢別墅裡,只有一處地方是他的腳步還不曾走到過的,便是喬喬姨媽的臥室。那裡使喬祺倍覺禁忌。  有一天是喬喬姨媽的生日。那一天是星期三。在大學裡的喬喬,沒法趕回來陪姨媽過生日。 喬喬前一天在電話裡囑咐喬祺,希望他能夠為她姨媽的生日營造一點兒歡樂的氣氛。  喬祺對喬喬的囑咐特別當成一回事。他問喬喬的姨媽,她想怎麼過自己的生日?  她淡漠地說:“女人一過四十,生日就好比一道咒語,不過也罷。” 喬祺說:“可喬喬來電話囑咐了,讓我替她為你好好操辦一次生日。” 徐娘半老的女人聳聳肩說:“那,全權交給你辦了。你怎麼辦,我都高興。不怎麼高興,我會裝出幾分高興來的。” 喬祺想了想,鄭重地說:“我一定讓你真的高興。” 她雙肩聳聳,睥睨地說:“那看你的了。” 翌日上午九點多,喬喬姨媽起床後,穿著睡衣,照例先到院子裡去散步。這一種習慣,是自從她的生活裡出現了喬喬和喬祺才培養起來的。  她一走出別墅,在台階上愣住了——但見迎階坐著兩排少男少女,有白皮膚的孩子,有黑皮膚的孩子,還有混血兒——想必都是喬祺教過的弟子們。他們懷中手中各有中西樂器,儼然是一支小小的樂隊。喬祺呢,也不知從哪兒搞了一套燕尾服,濃密的捲發上還抹了摩絲,定了髮型。  他那雙長長的手臂平行伸展開來,接著緩緩揮舞,於是中西樂器齊奏《祝你生日快樂》。 站在台階上的詫異的女人,漸漸笑了。笑容特別優美。那一時刻,“女人四十一枝花”這一句話,體現在她身上絕對是真實的。  她說:“喬祺,你使我很快樂。” 他說:“喬喬不在,我應該的。” 孩子們離去時,每人獲得了一個禮品袋兒。裡邊有點心、巧克力、各種各樣好玩兒的小禮物。孩子們也很高興。  用午餐時,喬祺陪喬喬的姨媽飲光了一瓶葡萄酒。起先,喬祺預感到她會過量的,但一想是她的生日,沒好意思勸阻。等到發現一瓶葡萄酒飲光了,他才覺得自己也有點兒過量了。 她看起來已經不能自己邁上樓梯去了,他只得挽扶著她將她送回臥室。  在她臥室的門前,喬祺停住了腳步,從她臂彎裡抽出了他的手臂。  她卻說:“怎麼,怕我的臥室裡藏著個妖精活吃了你呀?” 說罷,拉住他一隻手,將他牽進了她的臥室。  她一進入臥室就撲倒在床上了。  喬祺見她那樣,轉身想要退出。  她一翻身,仰望著他命令地說:“不許走,我有重要的話跟你說。” 喬祺說:“你先睡午覺,以後再說吧?” 她扯過枕頭,墊在頭下又說:“是關於喬喬的話,你不想現在聽我說?” 喬祺就默默坐在沙發上了。  他這才看到,床頭櫃上擺著一個小小的銅製相框,內鑲著的照片上,正是美國那“打扮電線桿子的人”為他倆拍的——他橫抱著她,她的雙腿在他臂彎那兒下垂著;她在笑著。  他立即將目光轉移開了。不僅因照片,也因她那一種乜斜著他的眼神。她的眼神開始使他心煩意亂。那並不是火辣辣的眼神,也不含情脈脈。只不過,給他以迷幻的意味而已。  她也看了一眼相框,輕聲說:“相框是鍍金的。我喜歡這張照片,像美國老電影的海報。” 喬祺微微抬起頭,瞧著屋頂。  她欠起上身,又拖著一隻枕頭墊在腰際,兩眼望定喬祺,以莫測高深的語調問:“知道我為什麼非要讓喬喬考上哥倫比亞或耶魯這樣的美國名牌大學嗎?” 喬祺搖頭。  “我一定要讓喬喬受到美國一流的高等教育!之後我要讓喬喬成為美國的上流女士。我還要親自為她物色一位有身份的丈夫。並且,我要求他們婚後第一年就有孩子出生。我相信,不管男孩女孩,都將是一個又漂亮又可愛的孩子。再之後,我要陪他們三口人回中國,去北京,找到那個男人的父母……” 喬喬的姨媽說到這裡,不說下去了,目不轉睛地註視著喬祺,觀察他臉上的表情。  喬祺雖然聽出了她說的“那個男人”是誰,還是忍不住問:“就是我的老師的父母?” “對。” 她肯定地回答。  喬祺又問:“有那種必要嗎?” 她說:“有。我認為有就有。我要當著你老師父母的面,指著喬喬和她的丈夫和她的孩子對你老師的父母說:'看,這就是你們當初認為不配做你們儿媳婦的那個可憐的鄉下女的女兒!她現在已是美國公民。夫妻雙方都是美國的上流人士。從血緣上講,喬喬她是你們的親孫女,惟一的親孫女。但她可不是前來認你們這一對爺爺奶奶的。她是要當面親口地告訴你們,她恨你們!而且,連她的孩子,她的孩子的孩子,也將是恨你們的!'是的,這就是我一直壓在心底的打算。喬祺,因為你不是外人,所以我今天要向你交個底。我這個打算,我還隻字沒向喬喬透露過,還不到時候……” 由於飲了過量的酒而臉色艷紅的女人,她的話說到後來,幾乎字字冰冷,與她好看的臉色恰恰相反。  喬祺不禁叫嚷:“我不許!我堅決反對!我一定要阻止你!” 她瞇起雙眼看了喬祺一會兒,冷笑著問:“為什麼?” 喬祺說:“對我的老師不公平!我的老師,他自己當年並沒有什麼對不起你妹妹的地方,他……他不是也為了當年那一段愛,把自己的命搭賠上了嗎?!” “你說得對。對你的老師,是有點兒不公平。我知道你的老師當年是愛我妹妹的。這一點我知道……” 她的話說得相當平靜。只不過因為酒醉了幾分的緣故,兩句話之間,停頓的時間較長。 “那你還要那麼報復!” 喬祺大為激動。與斜靠床上的她相反,他臉上微紅的酒色退了,反而由於激動變白了。 喬喬的姨媽又冷冷一笑,解釋道:“你誤會了。我的打算,當然不是為了向你的老師進行報復。他和我妹妹一樣,都是泉下之人了。當年又很愛我妹妹,我為什麼要報復他呢?我沒有一點兒理由報復他。我不但替我妹妹,替喬喬,也是替你的老師,向那兩個做父母的人實行報復。我要讓他們後悔得腸子都綠了。” “但是等喬喬結了婚,有了孩子,我老師的父母還在不在世都難說了!即使都在世,那也肯定是兩位老人了!煙不會越吸越長,恨也不應該越久越深!” “夠了!我將我內心的打算告訴你,完全是出於對你的信任,不是為了聽你當面教訓我的!……” 於是,氣氛一時為之凝重。二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目光都冷,表情也都冷。  喬喬的姨媽忽然又笑了——不再是冷笑,而是和解的親愛的笑。她朝喬祺伸出一隻手,語調軟軟地說:“拉我一下,我想去洗把臉。” 喬祺默默起身,走到床前,握住她的那一隻手將她輕輕扯了起來。  他同時說:“求求你,從心裡徹底打消那種念頭吧!你那種念頭,也會傷害到喬喬的呀!” 她瞇起雙眼注視著喬祺說:“你的話,我倒不是根本不可以考慮。但有一個前提,只要你答應我……” 她似乎仍站不穩,身子搖晃了一下。  喬祺趕緊扶了她一下。  她順勢偎了喬祺懷裡。  她喃喃地以柔情似水的語調說:“喬祺,別再回中國了,留在美國吧!留下來陪我!雖然,我不能和你結婚,但是……但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我保證,我會使你的人生從此無憂無慮……你、我,還有喬喬,我們的關係不是會更……” 喬祺猛地將她推開了。  他那蒼白的臉頓時又窘紅了。  他說:“你醉了!” 她卻第二次撲到他懷裡,緊緊摟抱住他,用甜蜜的語調央求:“喬祺,我需要你!就在今天中午,我想擁有你!我想你替我脫光衣服,我想你和我瘋狂地做愛!之後我想你摟我在懷,撫愛著我讓我安然入睡……” 她的話說得又甜蜜又快。  喬祺第二次將她推開並不容易。  他對她低聲說出兩個字是:“可恥!” 而他臉上立刻挨了一記耳光。  她朝房門一指,悻悻地說:“滾!不識抬舉!……” 星期四上午,當她醒來時,女管家告訴她,喬祺正在收拾東西,要回中國。  她匆匆奔向喬祺的房間,在門口碰到喬祺拎著皮箱走出來。  她紅著臉向他道歉。  他卻面無表情地說:“但是我想,我確實應該滾了。” 他說完,從她面前大步邁過,走下了樓梯。  當他走在院子裡時,聽到她在陽台上大聲叫他:“喬祺!” 他站住了,然而沒有回頭望她。  他又聽到她說:“如果你走,你以後就休想再來我這裡了!也請你以後不要再和喬喬有任何联係了!……” 而喬喬,卻從此失去了她的“大哥哥”。用一種慣常的說法那就是——喬祺似乎從世界上蒸發了。那一年手機還沒有現在這麼普及。喬祺坡底村那個家裡,也未安裝電話。喬喬想與“大哥哥”聯繫上的方式,只能是古老的跨國書信。一封、兩封、三封、十封、二十封,皆如泥牛入海,有去無回…… 為了聯繫上“大哥哥”,喬喬隻身回到中國一次,卻還是一無所獲。她問坡底村的人們,他們說喬祺很久沒回村了。她問一切可能知道她“大哥哥”下落的人,他們都說已經很久沒見到喬祺了。 喬喬在坡底村,在她從前的家裡孤孤單單地住了幾天,亦憂亦悲地離開了中國…… 喬喬大病一場。  姨媽看在眼裡,疼在心中。  她後悔死了。沒使別人後悔得腸子發綠,自己的腸子卻後悔得發綠了。 但是,為了維護自己在喬喬面前的脆薄的自尊心,她一直沒有勇氣告訴喬喬,她的“大哥哥”究竟是為什麼不辭而別就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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