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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肉聯廠的春天.2

末代愛情 苏童 10404 2018-03-19
警告什麼?暗示什麼?你想怎麼還擊呢?你無權把我囚禁在肉聯廠。我的辭職報告遞給你了,你可以批准,可以不批准,但你無權把它鎖在抽屜裡不聞不問。好吧,我告訴你,我不批准,我也可以告訴你,我徐克祥從來不怕警告,也不理睬所有的暗示。徐克祥的表情看上去很嚴峻,他突然把手伸到金橋的面前,你已經得到明確的答復了,現在把鑰匙給我。 不,你還沒說出不批准的理由。金橋躲避著徐克祥的輕蔑的目光,也躲開了他的索取鑰匙的手,金橋覺得自己突然被擊向了被動的低下的位置,這使他心中感到一陣痛楚。他想較量已經走向高潮,他一定要挺住,於是金橋忍住某種羞恥之心,朝徐克祥繼續晃動著那串鑰匙,理由呢?金橋說,我要的不是你人格的自白,我要的是你的理由。理由有好幾條,但現在只剩下一條了。徐克祥仍然目光如炬地逼視著金橋,好高騖遠,誇誇其談,貪圖享受,怕髒怕苦,這是你們這一代青年的通病。徐克祥清了清喉嚨說,而你金橋,又比他們多染上一個惡習,拔鑰匙?攔路撒潑?這是流氓惡棍的伎倆,我可以原諒你,但我絕不妥協,你聽明白了嗎?我絕不向一個流氓惡棍妥協。

人身攻擊。金橋當時立刻想到了這個詞語。他想指出徐克祥的理由依賴於人身攻擊的基礎,但他的目光恰恰投在那串自行車鑰匙上,是這串鑰匙授人以柄,直到這時金橋才意識到拔掉徐克祥的自行車鑰匙也許會導致致命的錯誤,他像挨了燙似地扔出那把鑰匙,他看見鑰匙落在徐克祥的腳下,徐克祥低頭看了看,但他沒有撿起那串鑰匙,只是在鼻孔裡哼了一聲。徐克祥不去撿他的自行車鑰匙,這使金橋想起已故外交家老焦當年在日內瓦拒絕與一個敵對國家的代表握手的那一幕。金橋感受到了其中的份量,這個人果然有老焦遺風,他看著徐克祥以一種坦然的姿態步行到窄巷的盡頭,他想喊住他,但一個聲音在冥冥中說,金橋,你輸了,誰讓你去拔他的自行車鑰匙呢?肉聯廠附近的這條窄巷後來成了金橋記憶中的蒙難之地,攤牌的那天他本來對艱難的談判有所準備,他想找到一把能打開徐克祥心鎖的鑰匙,可那不是一串自行車鑰匙。金橋抓著那串鑰匙在落日夕光裡徘徊,他覺得他抓著那串鑰匙就像一個罪犯抓著犯罪的證據。

許多人都見到了徐克祥的那串鑰匙,一隻是銅質的,兩隻是鋁質的,除了自行車鑰匙外,另兩隻從形狀上判斷可能是工具箱鑰匙。許多人看見金橋提著那串鑰匙尋找徐克祥,他問別人道,你看見老徐了嗎?他丟了這串鑰匙。立刻有人以知情者的口吻說,是他丟的還是你拔掉的?金橋幾乎覺得無地自容,後來在會議室門口他終於看見了徐克祥,徐克祥正在召集一個中層幹部會議,金橋從人堆裡擠到徐克祥面前,向他晃了晃那串鑰匙,他說,昨天的事我很抱歉,你的自行車我推進廠裡的車棚了。徐克祥臉上寬宏大量的微笑是金橋始料未及的,而且徐克祥還親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還有一串備用的鑰匙,徐克祥說,這串你留著,留個紀念。 不,我不要。金橋不假思索地說。

為什麼不要?徐克祥說,你忘了老焦當年送給美國國務卿的禮物?不就是一串鑰匙嗎?留著它吧,特殊的禮物有特殊的意義。金橋當時意識到這是一件居心叵測的禮物,他想拒絕,但會議室門口人多眼雜,他不想在那裡與徐克祥推來推去的,更重要的是金橋把這件禮物理解為一次挑戰,一次考驗,拒絕便是軟弱的表現。徐克祥想讓我背上一個十字架,金橋後來對朋友們說,背就背吧,我從來都敢於正視自己的錯誤。但是徐克祥假如自以為戰勝了我,那他就大錯特錯了,你們看吧,我跟他的較量會越來越精采。有朋友站在息事寧人的立場上勸導金橋,你何必去跟一個老狐狸較量呢?辭職報告已經遞上去了,他批准了你就走,他不批准你也可以走呀。金橋立即打斷了那個朋友的言論,他說,我知道怎麼走都是走,但走得是否體面,走得是否快樂,這關係到我的尊嚴,我把這事當作一場戰爭,戰爭你們明白嗎?戰爭不是逃避,是一次次的交鋒,戰爭都會有勝利者和失敗者,而我要做的是一名勝利者。我想告訴所有關心金橋事件的人們,金橋不是人們想像中的神經質的自暴自棄的人,當他在滔滔不絕地闡述他的思想時,你會發現他蒼白的臉上閃爍著理智的光輝,即使你不能理解他所要的勝利是什麼意思,你也應該相信,金橋不是一個人云亦云的庸人。五月里東風肉聯廠的生豬生產更加繁忙。咯,咯嗒,機器手放下了半爿新鮮光潔的生豬。咯,咯嗒,機器手咬住了半爿蓋上藍印的生豬。一群蒼蠅在屠宰車間裡嗡嗡迴旋,仔細觀察那群歡快的蒼蠅,你會發現它們有著異常豐肥的腹部和色彩鮮豔的翅膀。金橋就是在觀察蒼蠅的時候睡著了,連續幾夜的失眠使他精神渙散,蒼蠅飛舞的聲音灌滿耳朵,他知道那是蒼蠅,但他無法停止對一架三叉戟飛機掠過歐亞次大陸的想像,一次飛往日內瓦、布魯塞爾或者阿姆斯特丹的航行。金橋睡著了,他看見飛機上坐滿了一些似曾相識的人,美、英、德、法、日等許多國家的首腦,甚至還有一個被廢黜的袖珍小國的總統,金橋想這些人怎麼會擠坐同一架飛機呢,他們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專機,金橋想與他們交談,但每個人都有了自己的談話對象,他插不上嘴。他聽見鄰座有人在交換對戈蘭高地局勢的看法,他很想發表自己的意見,但是在八千米的高空中金橋的聲音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情急之中他舉起了右臂,他想發言,一個金發碧眼的空中小姐走過來,她說,先生你要什麼?咖啡還是紅茶?空中小姐無疑誤解了他的意思,我要發言,金橋的右手憤然向肩後一揮,他猜空中小姐已經理解了他的手勢,他看見她端著一隻盤子匆匆地走過來,盤子裡的東西遠看像乳酪,其實是一疊厚厚的文體材料,金橋接過那隻盤子,驚詫地發現盤子裡裝著克里姆林宮本年度的裁軍計劃。金橋醒來的時候嘴角帶著一絲迷茫的微笑,他很快發現他是被人推醒的,而且他的肘部並非是架在那疊神秘的文件上,而是靠在一堆溫軟油膩的豬肉上。

推醒他的是屠宰車間的業餘詩人,業餘詩人附在金橋耳邊惡狠狠地說,別睡了,豬頭來了。金橋揉著眼睛回頭一望,看見徐克祥在門邊閃了一下,只是閃了一下就不見了。他怎麼不進來?金橋說。 他根本不想進來,他只是想告訴我們他在廠裡,那麼閃一下就夠了。業餘詩人說,豬頭,真是只討厭的豬頭。肉聯廠的人都這麼恨他? 也談不上恨,就是討厭他,他整天盯著你,盯得你喘不過氣來。你們好像都有點怕他? 也談不上怕,他的脾氣其實很好,有一次我指著他鼻子罵他豬頭,你猜怎麼樣,他笑了,他說我本來就是豬頭。這是假象。一個高明的統治者往往能夠忍辱負重。金橋若有所思地說,這個人軟硬不吃,對別人卻軟硬兼施,他很強大,假如不能給他一次珍珠港偷襲,你就無法在諾曼底登陸。你在說什麼?我在想怎樣才能扳倒他的手腕。

那天下班後金橋和業餘詩人結伴登上肉聯廠大冷凍庫的平台,平台很大,不知為什麼堆放了許多殘破的桌椅,金橋和業餘詩人就對坐在兩張長椅上望著五月的夕陽從肉聯廠上空緩緩墜落,除了日落風景,他們還能俯瞰肉聯廠的最後一輛貨車從遠處歸來,貨去車空,留下一汪淺紅色的污液在木板和篷布上微微顫動,遠看竟然酷似瑪瑙的光暈。業餘詩人詩興大發,他為金橋朗頌了好幾首有關黃昏、愛情和鮮花的詩歌,但金橋始終不為所動,他的耳朵裡漸漸浮起了夢中那架特殊班機掠過天空的聲音,他所仰慕的人、他所批駁的人還有他所不齒的人都在航行之中,而他卻被遺棄在肉聯廠冷凍庫的平台上了。金橋忽然以手蒙面喊道,別再對我念那些騙人的詩,告訴我怎樣才能離開這個鬼地方?

怎樣都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業餘詩人說,你可以曠工,曠工一個月就是開除,或者你去醫院弄長病假,弄成了還有工資,怎樣都可以離開,你為什麼要為這件事痛苦呢?我為什麼要為這件事痛苦呢?我自己也糊塗了。金橋自嘲似地笑了一下,我知道怎樣都可以離開,但我只想讓徐克祥心甘情願地放我走,我永遠不想降低我的人格,更不想讓卑劣替代我的尊嚴,我要走,但我不想留下任何一個污點。業餘詩人終於哈哈大笑起來,他把平台上的椅子一張張地搖過去,又朝每一張椅子上踢了一腳,傻瓜、笨蛋、白痴、偏執狂、夢遊者,業餘詩人一邊踢一邊給每一張椅子冠以惡名,他每踢一腳金橋的心就有一次尖銳的刺痛。業餘詩人最後在金橋身邊站住,詩歌是假的騙人的,那你的尊嚴和人格難道就是真的?業餘詩人咄咄遇人地盯著金橋的眼睛,突然激動地說,什麼尊嚴,什麼人格,不過都是豬尿泡,有尿漲得嚇人,沒尿就是一張臭皮囊!你說對不對?金橋,你說對不對?不,不對,金橋幾乎怒吼起來。他想去抓業餘詩人的手,但業餘詩人無疑對金橋產生了強烈的鄙視,他一路又推倒了幾張椅子爬上了平台的懸梯,最後他朝金橋喊道,金橋,我告訴你怎樣才能離開,幹掉徐克祥,然後乾掉你自己。後來便起風了,是春天罕見的那種大風,金橋覺得風快把他從平台上吹下去了,他聽見皮帶扣上的鑰匙也被風吹得叮咚直響,那種孤寂而纖細的聲音使金橋莫名地警醒,他低下頭看見三把鑰匙,一把銅鑰匙和兩把鋁鑰匙,它們屬於徐克祥,但他卻神使鬼差地把它們掛在了身上。人們都說眉君是不可多得的古道熱腸的女孩,即使在她與金橋正式分手那天,她仍然到處為金橋的事情奔波著。他們最後一次在火車站廣場見面時眉君恰好剛剛剪掉了長發,髮型師為她設計了一種折疊式的華麗的短髮髮型,別人都說眉君這樣更顯俏麗活潑了,眉君認為金橋對她的新髮型會讚賞,沒想到金橋一針見血地指出那是對黛安娜王妃的摹仿,金橋說,我們不要輕易地去摹仿別人,黃種人與白種人氣質不同,臉型身材也不同,她留短髮好看你不一定好看,讓我說你不該剪頭髮,不如像陳香梅那樣梳一個圓髻,更有東方的韻味。我說過眉君不是那種小雞腸子的女孩,金橋的一盆冷水使她鬱鬱不歡,但那隻是短短的幾分鐘,幾分鐘後眉君就想通了折疊式短髮和圓髻的關係,對了,梳個圓髻肯定別有風味,你怎麼不早說?眉君推搡著金橋懊悔不迭,但她又安慰自己說,反正我頭髮長得快,等長了再梳圓髻吧。火車站的噴泉池仍然沒有噴泉,暗綠色的積水倒映著五月的藍天和一對情侶的背影,當然,噴泉的水在節日里會歡樂地奔湧,天空到了六月和七月會更加澄碧透明,而這對情侶的愛情已經被風吹散,只剩下最後的一片葉子。顧伯伯那裡你還要再去一次。再去一次估計就行了。眉君說,你不用送禮,顧伯伯那人很廉潔的,不過他喜歡品茶,你準備一點好茶葉,知道嗎,送茶葉不算送禮我還是不明白,怎麼可以跳過徐克祥這一關?他不放我走我怎麼可以走?這不符合程序。

你問我我問誰去?反正他們說這叫退檔,他們把你的檔案從肉聯廠要回去,你就與肉聯廠無關了,你也不用去跟徐克祥白費唾沫了。像郵局裡的改退包裹,退來退去,金橋搖了搖頭說,不,我不願意像一隻包裹被人退來退去的。 不肯做包裹,那你就老老實實做你的殺豬匠吧。眉君又開始動怒了,眉君一動怒說話就不免尖刻,她說,你不肯做包裹,我憑什麼做你的公關小姐,涎著臉到處求爺爺告奶奶的?我真是吃飽了撐的,我要是再這樣賤下去,我就,我就是一頭豬!冷靜些,別這樣作賤自己,我不懂人為什麼喜歡與動物等同。金橋一隻手按住眉君的肩頭,似乎想把她的火氣按下去,你別在公共場合這麼高聲說話,別人會看你,不文明的舉止引來不禮貌的目光。你聽,十四次列車進站了,也許馬達加斯加總統在軟臥車廂裡,今天他從上海回北京,他肯定就在那節車廂裡。我要是再管你的閒事,我就是一頭豬,眉君從她的蠟染布包裡抓出一塊手絹摀住嘴,不難看出眉君的怒火已經化成委屈和哀傷,眉君猛地轉過身去嗚咽起來。

金橋慌了手腳,別哭,別哭,他在眉君身邊轉來轉去的,因為慌亂他的安慰起了適得其反的效果,好了,我聽你的,做一次包裹其實也無所謂。金橋輕柔地拍著眉君的肩頭,似乎想把她的哭泣拍掉,他說,我聽你的,就去顧伯伯家,買上一斤碧螺春,馬上就去好嗎? 眉君止住了哭泣,眉君抬起頭,順手將揉皺的手絹扯平整了,我要是再管你的事,我就是一頭豬,眉君的手指不停地扯拉著手絹,她的聲音聽來平淡如常,雖然重複但金橋已經感受到其中決絕的意味,眉君說,金橋你聽著,你這種人,你這樣的人,我要是再理你,我就是一頭豬。最後一次約會時眉君對金橋已經心如死灰,她甚至把那隻漂亮的蠟染布包塞到了金橋懷裡。在眉君穿越火車站前的人流匆匆而去的時候,金橋清醒地知道一段美好的愛情也隨之匆匆而去了,他在一種尖銳的痛楚中仍然放不下一個問題:人可以賭咒發誓,但為什麼要放自己成為一頭豬呢?屠宰車間的人們喜歡惡作劇,他們是一群習慣了骯髒和油膩的人,他們的滑稽與幽默往往要藉助於獵的內臟或者腳爪,因此常常有人在口袋裡掏香煙時掏到一截豬腸,或者掏到一片豬耳朵。也有別出心裁的,譬如業餘詩人,他在靈感突至時喜歡在生豬的背上寫詩,當然都是一些缺乏新意的風花雪月之作,本來就不會被報紙雜誌利用的。金橋起初還會走過去讀一讀,評點一番,後來他就懶得去看一眼了,他不喜歡這種遊戲,他曾經真誠地勸告過業餘詩人,別在豬肉上寫詩,你是在褻瀆詩歌。但是語言文字仍然出現在肉聯廠的生豬身上,有一天金橋從流水線上接到半爿豬,豬背上寫著龍飛鳳舞的三個字:徐克祥。他未加思索就把它擦掉了。金橋沒想到流水線下來的豬肉身上突然都寫上了徐克祥的名字,無疑這是一次有預謀的行動。這裡誰寫的?金橋朝四周高聲喊了幾遍,無人應聲,屠宰車間的人臉上都帶著一種神秘的微笑,似乎每個人都參予了這次規模龐大的惡作劇,金橋問業餘詩人,是不是你寫的?業餘詩人沉下臉說,你他媽的別誣陷我,我只寫詩不寫別的。金橋聽到四處響起竊竊的笑聲,他不知道這些人為什麼總是陶醉在如此卑下的遊戲裡。業餘詩人還說,又不是寫你的名字,關你什麼事?讓它出廠,讓它掛到肉舖裡去,你不是也討厭徐克祥嗎?金橋憤憤地說,那是兩回事,我討厭人身攻擊,我討厭所有卑鄙低級的手段。

那天金橋懷著一種厭惡的心情擦去了所有豬肉上徐克祥的名字,我們相信金橋這麼做只是出於他高尚質樸的天性,但屠宰車間的一些工人卻曲解了金橋,他們認為金橋在拍徐克祥的馬屁,他們痛恨所有拍馬屁的人,在東風肉聯廠這種人總是要受到唾棄的。於是在第二天的生豬流水線上出現了一隻超大型的豬,就是在這頭豬的背部,金橋驚愕地發現,他的名字與徐克祥的名字赫然並列在一起。 有人告訴我金橋當時臉色煞白,他的身體在節奏歡快的生豬流水線下簌簌顫抖,他發瘋似地用刀背把豬肉上的墨跡刮除,然後就一路狂奔著跑出了屠宰車間,當然金橋不會跑到徐克祥那裡告狀,他像一匹受了驚嚇的馬一路狂奔著,跑出了東風肉聯廠。 金橋閒居在家的日子其實很短暫,或許是為了排遣心頭的苦悶,或許是因為苦悶,金橋在青竹街的公用電話亭裡打了好幾個電話,通知他的朋友們到他家裡開冷餐會。他在電話里特別強調,可以自帶冷餐,但最好不要帶豬肉罐頭。沒有人帶去豬肉罐頭,在金橋家閣樓的那次聚會,朋友們自覺遵守著幾個戒律,不談眉君,不談豬肉。但即使這樣金橋的眉宇間仍然透出無邊的落寞,他幾乎沒吃什麼食物,他只是不停地說話,發生在屠宰車間的惡作劇被金橋再提起時,冷靜已經代替了悲憤,金橋說,他們為什麼把我的名字和徐克祥寫在一起?他們認為我不跟他們合作就會跟徐克祥合作,非此即彼,多麼愚昧無知的思想,他們不理解中立的意義,他們更不懂得我是誰,我是誰?我是一個不結盟國家!朋友們都看出金橋在肉聯廠陷入了四面楚歌的絕境,有人問他,是不是準備就此告別肉聯廠了?金橋說,不,至少還要去一次,我不喜歡消極的方法,這幾天呆在家裡是為了調整我的精神狀態,我還要與徐克祥談判,一定要有一個圓滿的結局。沒有人想到轉機突然來臨,就在朋友們陸續離開金橋家時,外面又來了一位客人,是東風肉聯廠負責勞動人事的女幹部。作為不速之客,女幹部帶來的信息足以讓人雀躍,她說,老徐讓我來通知你,你的辭職報告批准了,老徐讓你明天去廠裡,他還想與你談一次。金橋克制住心頭的狂喜,問,再談一次?談什麼?女幹部莞爾一笑說,談了就知道了,你跟老徐不是很談得來嗎?金橋想解釋什麼,但女幹部匆匆地要走,一邊走一邊含蓄地瞟著金橋說,老徐很喜歡你啊,他說你是出污泥而不染,他說你以後會前途無量呢。我看見金橋聳了聳肩,他微笑著朝幾個朋友攤開雙手。雖然我很厭惡別人做這種西方風格的動作,但金橋做這種動作就顯得天經地義。我猜測是金橋在生豬流水線上的維護文明之舉感動了徐克祥,但是這種簡單的因果關係不宜點破,我看見金橋的臉上迸發出一種燦爛的紅光,他對著外面的街道吸氣,再吐氣,然後歪著腦袋對朋友們笑了笑,嗯?這是一個含義雋永的鼻音,它意味著勝利、勝利和勝利。嗯?假如這時候金橋用語言而不是鼻音,那他就不是我們熟識的金橋了。但是不知為什麼,我隱隱地為金橋的勝利擔憂,一般說來勝利假如來得這麼容易,它就值得懷疑,也許它只是一個回合的勝利而已。但是我要說那天的聚會有著難得的雨過天晴似的氣氛,好朋友從來都是這樣,他高興你也高興,他不高興你設法讓他高興。大家跟金橋握別時都說,等看聽你的好消息。沒有人是未卜先知的神仙,沒有人預料到第二天就發生了令人震驚的冷庫事件。後來有人聲稱在事發前如何預感到了金橋的不幸,我想那是譁眾取寵的無稽之談。

金橋那天衣履光鮮而嚴謹,黑色西裝,白色襯衫和彩色條紋領帶,一切都顯示了他對最後一次肉聯廠之行的重視。在經過孔廟與郵電大廈間的路口時,金橋一眼看見眉君和她姐姐在路邊鮮花攤上選購鮮花,愉快的心情使金橋騎在自行車上朝那姐妹倆揮手,他高聲喊道,買一束玫瑰,那是愛情和凱旋的標誌。但是路上的車流人聲太嘈雜,眉君沒有聽見金橋的聲音。眉君挑選了一束白色的蒼蘭。 東風肉聯廠每逢週末總是格外忙亂,金橋在幾輛卡車的夾縫中擠進了廠門,他害怕西裝會沾上油膩,乾脆把它脫了搭在手上。偌大的廠區裡到處迴盪著肉豬們粗聲粗氣的嚎叫,穿白色或藍色工裝的人們在卡車上下搬運著加工過的鮮豬肉,而屠宰車間的圓窗內人頭攢動,兩個女工從吵嘴到相互漫罵的過程很明顯也很快捷。豬、豬屎、豬腦子,豬×。這些粗俗的聲音再次頂進金橋的耳朵,他突然覺得自己已經不以為然了。金橋闖進徐克祥的辦公室,裡面沒有人,正在東張西望的時候,對面政工科里出來一個人,他看見金橋眼睛一亮說。餵,你就是金橋吧?你頂住了屠宰車間的不良歪風,我們要表揚你的,金橋知道他指的是什麼,金橋說,我不要表揚,我要找徐克祥。那個人說那你到冷庫去吧,冷庫今天很忙,老徐又去幫忙啦。徐克祥果然在冷庫裡。金橋想把他叫出來,但徐克祥在裡面喊,你進來吧,穿上棉衣棉褲,進來邊幹邊談,不會受凍的。金橋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進去了,他在穿棉衣棉褲時很擔心自己的衣褲會不會被擠皺被弄髒,但他想反正是最後一次了,咬咬牙與徐克祥配合一回吧。 冷庫裡因為很冷,因為要保持低溫,勞動的人很寥落,除了徐克祥,只有幾個穿得異常臃腫的女工拖著小車來回地跑動,一個女工打量著金橋說,你也下冰庫?怎麼,才來沒幾天就提拔啦?金橋沒有理睬她,他對女人總是寬宏大量的。金橋走到徐克祥身邊,他覺得徐克祥的臉在低溫環境下更顯清瘦和憔悴,現在徐克祥的神態讓金橋聯想起外交家老焦晚年的一張照片,照片上的老焦在冬天的梅花叢裡踏雪而過,手裡抓著一本翻開的書。當然冷庫裡沒有梅花,而徐克祥手裡抓著的也不是書,是一條冰凍豬腿。 你讓我來談談。金橋說,你讓我來談談?邊幹邊談,否則你會覺得冷,徐克祥把小拖車裡的豬腿整整齊齊摞在一起,他說,像我這樣幹,賣力一點你就不會覺得冷,我們邊幹邊談。可是,我們談什麼?金橋試著搬起一條豬腿,他忽然想到他應該先謝謝徐克祥,於是他把戴著棉手套的手伸過去,在徐克祥的手套上拍了拍,就這麼握一次手吧,金橋說,我很高興你批准我辭職。批准你辭職我很不高興,所以我罰你一回,陪我幹活,陪我談當前的國際形勢。徐克祥嘴裡吐出的熱氣遮住了他半邊臉,他的聲音聽來喜怒難辨,不過你從今天起就不是肉聯廠的人了,徐克祥說,你可以不聽我的,我知道你討厭豬肉,你假如沒興趣呆在這裡可以離開。 不,我呆在這裡,現在看見豬肉的意義完全不同了。金橋想了想又說,我陪你邊幹邊談,為了老焦,我陪你邊幹邊談。談什麼呢?就先談老焦吧,金橋我考考你,老焦是哪一年哪一天死的?一九七六年七月十八日。 老焦死的時候身邊還有誰? 一個人也沒有,老焦死得很淒慘。 是沒有人,但有一群老鼠,老鼠啃光了床頭櫃上的饅頭,喝光了杯子裡的牛奶,老鼠還把枕邊的眼鏡搬來搬去的,它們想把眼鏡帶回洞裡,但眼鏡最後卡在地板縫裡。你怎麼知道這些細節? 我親眼看見的。那會兒我當兵,我看守老焦。怪不得,怪不得你很像他。 不,我不像老焦,我是東風肉聯廠的領導,別人背地裡都叫我豬頭,只有你沒叫過。 那是他們不懂得如何尊重人,他們只喜歡侮辱和貶損人,你在這裡曲高和寡,跟我一樣。 你現在該明白我為什麼不放你走了,我第一次看見你就想,肉聯廠終於來了一個好青年了,他尊重我崇拜我,可是我知道好青年都不喜歡肉聯廠,肉聯廠留不住一個好青年。我們談點別的吧,不談切身利益,你不是說要談國際形勢嗎?其實我對國際形勢不感興趣,我只關心肉聯廠的形勢。你要關心。不管你在部隊還是在肉聯廠,你都應該胸懷全中國放眼全世界,老徐你別笑,我不是開玩笑,請你相信我的真誠。餵,你知道這屆美國總統競選嗎,布什、克林頓,兩個熱門候選人,你看好誰? 克林頓是誰?就是那個電影演員? 不,是阿肯色州州長,很年輕的一個候選人。那他肯定不行。布什我知道,他很穩健,讓人放心,再說他對中國不錯。你看好布什?對,看好布什,那個什麼頓的不行。 就因為布什穩健?其實穩健和保守只差半步,我倒是看好克林頓,他更符合當代政治家的標準,怎麼樣,老徐,我們來打個賭,我賭克林頓,你賭布什,到年底選舉結果出來,誰輸誰請客。賭就賭,把手套摘了,我們勾勾手指。 他們準備勾手指打賭的時候,聽見冷庫的鐵門重重地響了一聲,與此同時天頂上的幾盞電燈同時熄滅,突如其來的黑暗使兩個人驚惶地跳了起來。 林美娣--朱英--陳麗珍--徐克祥高聲喊著幾個女工的名字,但冷庫裡一片死寂,唯一的回音是冷氣機組里水的回流聲。 她們走了,她們不知道我還在冷庫裡,徐克祥在黑暗中尋找著手錶上的夜光,他說,離下班還有半個鐘頭,她們又早退了。她們像做賊一樣地鎖門,做賊一樣地溜出廠門,她們認為我走了,否則她們不敢早退。 現在怎麼辦?我們肯定出不去了嗎? 再等等看,我希望她們在跟我開玩笑,不過開玩笑的可能性不大,她們忘了檢查一遍,看看冷庫裡還有沒有人,她們腦子裡只想著早點溜掉。也怪我,冷庫是安全重地,我不該讓林美娣她們在這裡負責。 我覺得溫度越來越低了。金橋在黑暗中蹦跳著,他說,我們不會一直這樣凍下去吧?是不是應該找一下警報器,要不我們找到冷氣機的開關,關掉冷氣就行了。 沒有警報器,冷氣閥上個月就壞了,我讓小於他們修,我猜他們還會拖上幾天。徐克祥繼續在黑暗中摸索著,他好像找到了冷氣閥但他沒有能扳動它,該死,果然還沒修,徐克祥罵了一聲,他說,金橋,你看看肉聯廠的這些人,你現在該知道我為什麼不肯放你走了。 金橋憑著方位感去尋找冷庫的鐵門,他覺得他找到了,來人,快開門。金橋捶打著鐵門一遍遍地吼叫著,但是鐵門外也是一片死寂,他覺得外面的人應該能聽到鐵口的碰撞聲,為什麼沒有人來開門?剎那間金橋的心頭浮起一種不祥的預感,他懷疑肉聯廠的一百多個工人都已經下班了。別叫了,沒有人會聽到,人已經走光了,他們看見我不在廠門口,肯定都提前走了,金橋,別害怕,到我這邊來,讓我們一起想想辦法。你找到別的棉衣棉褲了嗎?我什麼也看不見,我快凍僵了。老徐,我覺得這是一起陰謀,就像國會縱火案,就像水門事件。 不,他們不是搞陰謀的人,他們是擅離職守不負責任的人,我現在很後悔沒早點去把住廠門,讓他們鑽了這個空子。不,後悔沒有用,金橋你過來,我把我的棉襖脫給你,我比你抗凍。現在不是搞人道主義援助的時候,我不要你的棉襖,我們可以靠在一起,不停地說話,不停地活動,也許能挺到明天早晨。金橋,我沒看錯你。你是肉聯廠最好的青年,來,你靠著我,把你的手給我,我們剛才不是在勾手指打賭嗎?你說你看好誰?克什麼頓? 我看好克林頓。我看好布什。金橋覺得徐克祥握著他的手,就像父親握著兒子的手,這使他感到一種奇特的溫暖。但是寒冷的氣流已經像巨獸一點點地吞噬他的身體和思想。他把手放在徐克祥的手上,他想更詳細地了解已故外交家老焦生前的故事,但他覺得嘴唇被凍住了,思想和語言也被凍住了,他想活動自己的手腳,手與腳卻失去了知覺。他依稀看見棉襖棉褲中手與腿上結滿上冰花,沒想到我也被做成了一塊冷氣肉。他張大嘴想讓徐克祥聽見他的幽默,但是他發現自己的幽默也被寒冷吞噬了,他聽不見他的聲音了。金橋握著徐克祥的手,漸漸沉睡過去,他聽見徐克祥說,別睡,千萬別睡,金橋你快睜開眼睛。但他已經無力睜開眼睛,他願意讓時間在此停留,因為他又登上了那架巨大的飛機,那架橫掠歐亞大陸的飛機,他看見已故外交家老焦和他坐在一起,而他們座位的前排後排坐著神交已久的美、英、德、法、日等國的首腦,讓我們來談談新的世界和平計劃!他看見自己在那次偉大的旅行途中站起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宏亮、自信、幽默,散發著無可比擬的魅力。 冷庫事件後來被證實是一起意外事故。女工們第二天發現那兩個不幸的冰人時他們仍然站在那裡緊緊地握手。正如兩個死者奇異的臨終姿態,事故的前因後果也令人扼腕嗟嘆。肉聯廠的紅色圍牆外是一個鳥語花香的春天,朋友們都說這個春天本來是越來越美好的,不知在哪裡出了差錯,五月的鮮花和陽光突然變成了寒冷和死亡的記憶,他們失去了好朋友金橋,也失去了一種高雅文明的風範,他們將無法借鑒金橋獨特的追求完美的處世哲學,從此也不再有人懷著激情向他們傳播有關中東戰爭、日美貿易或者總統競選的最新信息。春天以後我們許多人都成了素食主義者,這種風氣的形成淵源於金橋生前的女友眉君,據說眉君有一天看見餐桌上的炒肉片後放聲慟哭,砸碎了一堆碗碟。眉君的悲傷很快感染了我們,我們都開始戒食豬肉,作為對金橋的一種紀念,當然許多場合許多時刻我們都會想起金橋,譬如那年冬天--冬天距離春天也不過是一箭之遙,那年冬天我們從電視和廣播中知道了美國總統競選的結果,不出金橋所料,克林頓登上了總統的寶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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