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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肉聯廠的春天.1

末代愛情 苏童 12324 2018-03-19
人們把金橋所在的工廠稱作屠宰廠,那是出於某種懶惰的因循守舊的語言習慣。當我在這裡講述金橋的故事時,我首先想替他澄清一個事實,金橋不在屠宰廠工作,金橋是東風肉聯廠屠宰車間的工人。金橋確實與殺豬這門職業有關,但天天與生豬打交道並不證明他就是個殺豬的,況且金橋從走進肉聯廠的第一天起就開始盤算怎樣離開這個油膩的令人反胃的地方。春天的太陽照耀在肉聯廠的紅色廠房和露天清洗槽上。這是生豬的豐收季節,從廠房的各個窗口傳來機器切割豬肉的歡快的聲音,冷庫的女工們穿著臃腫的棉襖從金橋身後突然冒出來,她們倚靠在清洗槽上扯下口罩,一些粗俗的髒話紛亂地傾瀉在金橋的耳朵裡。女工們在咒罵一個人:豬頭、下水、尿泡,她們在用一種職業術語咒罵一個人。金橋覺得很有趣,他不知道那些女工在罵誰,反正不會是罵他。金橋放下手裡的刷子,關上水龍頭,停止了剛洗衣服上那塊污漬的動作,他回過頭朝女工們笑了笑,他說,你們在罵誰?誰?除了那隻豬頭還會罵誰?一個女工揮著手裡的口罩說,她的聲調起初是忿然的,但當她發現金橋是個陌生人時,身體便很消極地往後扭過去,重新半倚半坐在清洗槽上,你是新工人?她審視著金橋,突然噗哧笑了一下,她說,你拿著刷子刷什麼?刷工作服?工作服有什麼可刷的?今天干淨了明天還會臟,你這麼愛乾淨就不該到肉聯廠來。胸口弄上了一灘豬血,沒想到豬血那麼難洗,怎麼刷也刷不干淨。金橋說。你不會是奸細吧?那個女工說,你不會去向他告密吧?我向誰告密?金橋反問了一句。

豬頭呀。女工這時近似賣弄風情地朝金橋擠了擠眼睛,然後她說,你要是敢告密,我們就把你拖到冰庫裡,跟生豬凍在一起。金橋愣了一下,他剛想問什麼,清洗槽邊的女工們突然鴉雀無聲,她們的目光一齊投向屠宰車間與浴室之間的路口,一個戴鴨舌帽的男人拖著一隻袋子從那兒走過來。女工們幾乎齊聲罵了一句,豬頭,下水,尿泡,一邊罵一邊倉惶地散去。金橋望著她們的背影在冰庫的棉簾後面消失,他覺得肉聯廠的人們行為有點古怪。金橋拿起刷子在右胸前又刷了一下,他眼角的余光迎接著那個戴鴨舌帽的男人,金橋已經註意到那個男人面色紅潤眉目清癯,他拖著袋子走路仍然顯出一種干練敏捷的作風,他就是豬頭,金橋想為什麼把他叫做豬頭呢,在他從小生長的城北地帶,人們習慣於將那種容貌醜陋或性格反常的人斥為豬頭,那是一種污辱性的說法,而拖著袋子迎面走來的那個人看上去酷似一個以風度、口才和修養聞名於世的外交家,當他的瘦長的身影和身後的蛇皮袋越來越近,金橋幾乎目瞪口呆,假如沒有那隻沾滿污漬的蛇皮袋,假如他穿上深藍色的中山裝,再在中山裝口袋裡插上一枝鋼筆,金橋真的相信他看見了那位已故外交家的亡靈。豬頭?金橋想起冷庫女工們惡毒的聲音,她們竟然罵他是豬頭,金橋的心裡突然升起一種代人受過的歉意,他的臉也莫名其妙地紅了起來。我在這裡提醒關心金橋事件的人注意這個細節,當金橋與徐克祥在肉聯廠的清洗槽邊初次相遇時,金橋用刷子最後刷了一下他的被玷污的工作服,然後他迅速整了整頭髮、衣領和皮帶,人像一棵無精打采的植物突然受到了雨水和陽光的刺激,筆直地站得一絲不苟,當然更重要的是金橋注視徐克祥的目光,除了不必要的窘迫和慌亂外,還有一種深深的拜謁偶像式的崇敬。

你是金橋?徐克祥一眼就認出了金橋,他放下那隻蛇皮袋子,走上去跟金橋握手,第一天上班吧?徐克祥說,怎麼樣,還習慣嗎?習慣,不,不是習慣,金橋有點語無倫次地端詳著徐克祥,他說,眼鏡,一副白框眼鏡,你是不是也有一副白框眼鏡?我不戴眼鏡,我就是徐克祥,叫我老徐好了,徐克祥說,肉聯廠上上下下都叫我老徐,別叫廠長,也別叫我書記,就叫老徐好了。 老徐,我,我覺得你很像一個人。 像個工人?嘿,我本來就是工人出身。徐克祥突然朗聲大笑,他的表情也顯得更加快樂,別人都這麼說,像工人就好,要是我老徐哪天不像工人像幹部了,徐克祥倏地收住笑容,右手往肩後一揮,說,那我老徐就官僚了,你們就別叫我老徐,叫我徐官僚好了。

金橋又一次被徐克祥的手勢震驚了,右手往肩後一揮,那個已故外交家在加重語氣時右手就是這樣的,輕輕的卻是果斷地往肩後一揮,沒有人能夠輕易地摹仿這種手勢,金橋盯著徐克祥的右手,他想現在那隻右手該握緊了撐在腰上了,金橋不知道是什麼導致了這種神奇的事實,他看見徐克祥的手慢慢地撐在腰上了。你怎麼這樣拘束?徐克祥一隻撐著腰部,另一隻手親暱地在金橋肩上拍了一下,他說,千萬不要怕我,金橋,你看你還不知道我是誰,我卻能叫出你的名字了,我看了你的檔案材料,一下子就全記住了,我做領導別的本領不強,就是記性好,什麼都能記住。過目不忘,外交家都是這樣的。金橋喃喃地說,太像了,你們簡直太像了。徐克祥這時候的注意力重新投向了腳邊的蛇皮袋,他的神情突然變得凝重了,兩道劍眉擰結起來,金橋,來,我們把這袋東西送回冰庫去,他抓著蛇皮袋的一角,嘆了口氣說,這樣下去不行,一定要剎一剎這股歪風了。

什麼歪風?袋子裡裝的什麼? 豬頭、豬下水還有別的,有人總是想挖肉聯廠的牆角,他們把袋子偷偷拖到圍牆邊,扔出牆,外面有人接應,讓我逮住好幾回了。徐克祥說,豬頭、豬下水難道就不是國家財產嗎?怎麼可以偷?這樣下去不行,一定要剎一剎這股歪風。金橋幫著徐克祥抬起蛇皮袋朝冰庫走,蛇皮袋上的油污和血漬再次弄髒了金橋洗乾淨的雙手,從袋子裡滲出的豬內臟的腥味使他感到反胃,金橋盡量克制住嘔吐的慾望,他順應著徐克祥的步法走到冰庫門前,終於忍不住地丟下袋子,哇地一聲吐出來了。你還沒習慣肉聯廠的環境,習慣了就不會吐了,習慣了就好了。徐克祥在後面說。 我受不了豬肉的腥味,金橋一邊吐一邊說,我以為這裡是做罐頭的,我搞錯了。這麼臟,到處是豬血,到處是腥臭,我不會在這里呆下去的。那你想去哪里工作?徐克祥在後面說。

哪裡都比這裡好。金橋從口袋裡抓出那把刷子,又開始四處刷洗胸前和褲腿上新添的污漬,他的回答當然有點閃爍其詞。他聽見徐克祥在他身後發出一聲冷笑,金橋猛地回過頭來想看見他冷笑的模樣,據說那位已故外交家與對手談判時也常常突然發出一聲冷笑,他的冷笑被譽作鋼鐵般的冷笑。但金橋看見的只是徐克祥的頎長的鋼鐵般的背影,徐克祥獨自拖著那隻袋子拉開了冷庫的大門。 金橋站在冰庫的大門前,冰庫低於地面水平線,金橋現在可以更加全面地觀察肉聯廠,附近的一塊稀疏的沒有返青的草坪,土紅色或者灰白水泥的廠房,廠房上空沒有煤煙,天基本上是藍色的,陽光也像是從電扇裡均勻地吹出來的,吹到臉上都是春天的氣息,只是生豬肉的腥味始終混雜在其中。金橋看見一朵雲從更高的天空游弋而過,讓他驚奇的是那朵雲的形狀就像一頭小豬昏睡的形狀。

從第一天起金橋就向許多人埋怨他的處境,他是個注重儀表風度的人,在報考外交學院三次失敗後他做了委曲求全的準備,但是他沒有準備天天與生豬打交道,假如不能走向聯合國安理會橢圓形大廳的台階,是不是就要他到肉聯廠來向生豬們闡述他對世界和平的觀點呢?金橋的語氣悲涼而充滿自嘲意味,他的朋友們注視著金橋嘴角上的一個水泡,他們等待著金橋對國際風雲的預測,但金橋不再侃侃而談,他說,豬,豬肉,豬肝,豬大腸,他媽的,我竟然天天和這些鬼東西在一起!有一個朋友大概想安慰金橋,他說:肉聯廠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好的,每人每月領三斤豬肉,一分錢不花。但那個朋友很快就知道,自己失言了,他看見金橋投來的目光令人心悸,陰鬱、狂怒和悲傷,那是朋友們從未見過的金橋的目光。金橋的小閣樓上氣氛沉悶,一群年青人零亂地坐在地舖上板凳上,他們一齊用憐憫的目光注視著金橋和他嘴角的水泡。臨河的窗台上那隻袖珍收音機仍然在播報新聞,有關非洲的飢荒,一個渾厚的客觀的男中音告訴小城的人們,在遙遠的沙漠地區,又有多少婦女和兒童死於乾旱和飢餓。有人悄悄地把手伸到窗台上關掉收音機。別動。金橋猛地抬起頭說,開著收音機,這是最新消息。朋友們陪著金橋聽新聞,但他們的目光開始在狹小的閣樓上游移不定,臨河的民居和草草隔砌的閣樓裡總是顯得幽暗沉悶的,尤其是在賓客們都沉默無語的時候。春天在金橋家的那次聚會,唯有板壁上的那些彩色和黑白的人像栩栩如生,他們都是閣樓的主人金橋崇拜的中外外交家,是他們的笑容、動態在小閣樓裡揮散著僅有的一點活力。春天的那次聚會,朋友們記得金橋仍然穿著他鍾愛的白色滌麻襯衫,襯衫領子下打了一條黑紅條紋領帶,他的裝束也仍然與牆上的某一名外交家相仿。他們還記得金橋在長久的沉默後突然嗤地一笑,他指著牆上的一張人像說,肉聯廠有一個人,跟這個老焦長得一模一樣,你們想像不出他跟老焦有多麼相像。老焦是金橋對那名外交家的暱稱。照片上的老焦正在與人交談,他的右手富有個性地向肩後一揮,手的周圍因此留下一圈白花花的空白。朋友們對老焦一知半解,他們只是聽金橋說那位瀟灑睿智的外交家已經在多年前含冤離世了。金橋嘴角上的那個水泡也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然,熟悉金橋的朋友們不會簡單地把它歸為氣候乾燥的原因,春季固然乾燥,但金橋不會因為季節而氣血不暢,那個損害了金橋儀表的水泡無疑與一種惡劣的心情有關。火車站的廣場是眉君與金橋約會的地方。眉君坐在噴泉池邊,與往常一樣,她身邊放著金橋送給她的生日禮物,一隻貴州苗族人編織的蠟染布包,眉君的兩隻紅皮鞋互相彈擊著,彈擊聲輕重緩急不一,似乎想演奏一支曲子。眉君從蠟染布包裡拿出一盒橙汁,很響亮地吸著,而她的眼睛卻憤怒地斜睨著路口的過往行人。

金橋終於來了,金橋修長挺拔的身影一出現眉君便低下頭正襟危坐,扔下橙汁盒,從包裡拿出一本書放在膝蓋上,《白宮風雲》,無疑這本書也是金橋送給她的。小姐是去巴黎嗎?金橋微微彎腰站在眉君身邊,他說,開往巴黎的東方快車六點五十分開,你該上車了。我不去巴黎。眉君說,哼,巴黎,巴黎算什麼東西?那麼小姐是去索馬里看望災民?你應該先到雅溫得或者開羅,然後搭非洲航空公司的班機到摩加迪沙。我哪兒也不去。眉君突然合上書,她用一種譏諷和挖苦的表情盯著金橋,她說,我去屠宰廠,告訴我去屠宰場怎麼走?金橋愣了一下,他在眉君旁邊慢慢地坐下,你今天怎麼啦?他說,一點幽默感也沒有,你忘了幽默的十大妙用了?為什麼遲到?眉君幾乎是叫喊了一聲。

我在洗澡,主要是洗頭髮。金橋揪住自己的一綹頭髮給眉君看,為了來見你,我必須把頭髮上的油膩和豬肉味道洗掉,金橋說,你不知道洗掉那些東西有多麼困難,我怎麼能讓你聞見肉聯廠的氣味?你別生氣,我遲到是尊重女士的一種表現。油嘴滑舌。眉君小巧而豐滿的身子漸漸地朝金橋一側扭過來,她瞪著金橋鬆軟潔淨的頭髮說,你還有閒心油嘴滑舌?你還洗什麼頭髮?現在幾點鐘了? 六點五十分,怎麼啦? 氣死我了。眉君的身體再次憤怒地背離金橋,她站起來的時候臉漲得很紅,我再也不管你的事了,我再管你的事我也是白痴,眉君拿起那隻蠟染布包風一樣地掠過金橋身邊,跑出去幾米遠,她又回過頭喊,金橋,你這種人天生就該在屠宰廠殺豬!金橋伸手去抓眉君的裙子,但是沒有抓住,與此同時他想起了與眉君的約定,六點半他們要去一個姓顧的干部家裡,他想起那個姓顧的干部是眉君家的遠房親戚,更主要的是金橋想起那個人在勞動局工作,眉君說他或許能幫金橋,讓金橋的檔案從肉聯廠退回勞動局。

你回來,金橋高聲朝眉君的背影喊道,我們去勞動局,不,我們去你親戚家裡。金橋追著眉君跑了幾步,但很快就站定了,因為火車站廣場上的人都向他側目而視,這給金橋帶來了極其糟糕的壓力,不管天大的事情,金橋絕不做任何斯文掃地的事,當然在眾目睽睽之下追逐女友總是事出有因,問題是金橋的鞋帶鬆了,左腳上的皮鞋很有可能在奔跑中掉落。不管天大的事情,金橋不會甘冒這種危險在火車站的廣場前奔跑的。眉君的背影在嘈雜的人流車輛中消失了,金橋能感覺到那是一個被傷透了心的女孩的背影。我怎麼會把這件最重要的事忘了呢?金橋想想自己確實有點荒唐,每天想著告別肉聯廠,卻把付諸行動的第一個計劃忘了,金橋回憶起他走進浴室之前還是記著六點半的行動的,但不知怎麼當他淋浴完畢,當他把油膩的工作服扔進工具箱換上自己的白滌麻襯衫,當他以一種自我滿意的姿態走近火車站和女友時,那些瑣碎的實用性的計劃便離開了他的思想,他記得在眉君拂袖而去之前,他腦子裡盤桓的那些遙遠卻又美麗的語彙,唐寧街、工黨、保守黨、密特朗和愛麗舍宮,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還有一面奇怪的紅黃籃白四色國旗。

是我自己的錯。金橋用食指按住他的太陽穴,他畢竟不在海牙的聯合國總部,甚至不在北京的外交部大樓,他必須這樣按住一部分思想,讓另一部分切合實際的思想生長出來。 《白宮風雲》被丟在噴泉池邊,不知眉君是否故意的。金橋拾起書,看見封面上浸潤了一些果汁,他用手指擦了幾下,那座巍峨的白色宮殿已經被染成了橙色,無論怎麼擦,它不可能回歸原來的白色面目了。金橋立即覺得他受到了一次傷害,傷害一本好書就是傷害書的主人,金橋發誓以後再也不把書借給別人,不管那人是誰。 我不是這個意思。金橋囁嚅著說。金橋覺得他確實不是那個意思,他設想可以用三種或四種角度去闡明這個問題,但他想說話的時候卻總是陷入理屈詞窮的境地。他不是這個意思。眉君這時候在一邊替金橋解圍,她急中生智地推了推金橋的胳膊。他主要是皮膚過敏,看見豬肉豬血身上就出小疙瘩。眉君對金橋說,把你衣服袖子捲起來,讓顧伯伯看看你胳膊上那些小疙瘩。 金橋不記得自己胳膊上有小疙瘩,他在卷衣袖的時候心裡很虛,同時懷疑眉君的這個詭計是否有意義。幸虧顧伯伯沒有看他的胳膊,否則金橋覺得自己將斯文掃地。從顧伯伯家裡出來以後,金橋與眉君一直在爭論詐病的優劣。暮色降臨這個水邊的城市和水邊的街道,空氣中混雜著汽油、烤紅薯以及化工廠廢汽的氣味,而從河上吹來的風畢竟是春天的晚風,它浪漫地吹亂了眉君秀麗的長發和金橋的米色風衣。有人在北門匯文橋一帶看見那對情侶且愛且恨地走著,他們有時牽著手,牽著手的時候他們喁喁私語,但突然間那聲音高亢尖銳起來,於是其中的一隻手便會狠狠地甩開另一隻手。假如玷污了我的人格,假如要讓我渾身長滿小疙瘩去博取同情,我情願天天與豬在一起!金橋的腳踩在匯文橋古樸的石欄杆上,被眉君甩掉的那隻手順勢朝橋下的河水一揮,他說,我要尋找的不是皮膚過敏,更不是小疙瘩,什麼是豁免權你懂嗎?打一個比方,我現在想要的就是一個豁免權。憑什麼豁免你?沒有皮膚過敏怎麼豁免你?眉君靠在橋的另一側俯瞰著下面的流水,突然冷笑了一聲說,就憑你滿嘴歐共體滿嘴聯合國的?有什麼用?你這種人其實是白痴,別人知道的事你都不知道,別人懶得知道的事你卻成了個專家。豁免權。金橋對眉君的譏嘲充耳不聞,他咕噥著在橋頂上來回走了幾步,突然攬住眉君拉著她往橋下走,他說,走,讓我們好好想想,怎樣爭取豁免權。眉君被他緊緊地攬著,彆扭地拾級而下,她的聲音仍然尖銳地抨擊著金橋,收起你那車間救出來。四月的晚風還殘存著些許涼意,北門一帶的人聲燈影裡年青的情侶隨處可見,但是任何一對都不及金橋和眉君那樣富有詩意,他們一直把金橋的米色風衣當作一把傘,眉君躲在這樣一把傘後面激烈地批判著金橋,而金橋不愧是金橋,他的手始終撐開身上的風衣,讓眉君藏在裡面暢所欲言,也讓風衣製成的傘遮擋路人好奇的缺乏教養的目光。東風牌卡車從鄰近鄉村的生豬收購站運來滿車的膘肥體胖的活豬,那是在早晨工人們上班之前的熱鬧場景。日復一日,每天都有足夠的豬抵達肉聯廠,工人們平靜地投入到宰殺、清洗、切割和分類的生產過程中,除了極少量的肥肉或尾巴被女工們用來作投擲的武器,投向了那些輕薄下流的男人身上最後丟在地上,百分之三十的肉被加工成肉片、肉絲和肉丁裝進食品袋中冷凍,叫做小包裝。被冷凍的還有百分之三十的相對完整的豬腿、肋條等等,當地人喜歡稱之為冷氣肉,更多的百分之四十的豬肉則在當天午後熱氣騰騰地擺上肉舖的案板,那就是家庭主婦們最喜歡的熱氣肉了。從屠宰二車間的圓形窗口可以看見半自動化的豬肉生產流水線,看見水泥地面上淌著淺紅色的污水,許多雙黑色雨靴在污水中紛亂地走動,當然我們還可以看見金橋在流水線上的身影,他把一隻豬腿從掛鉤上取下來,啪地在上面蓋了一個藍色印章,咯嗒,咯嗒,不知是什麼機械手在金橋的頭頂上響著,金橋就按照那響聲的節奏為豬腿蓋圖章。這是一種簡單的難以測量強度的勞動。我們看見勞動者金橋戴著一隻防護口罩和一頂藍色工作帽,只露出那雙焦慮的眼睛,巨大的笨拙的排風扇在金橋身後隆隆運轉著,它無法吹亂金橋潔淨的永遠向後梳理的頭髮,但它無疑已經吹亂了金橋在春天的好心情。 午間休息的時候金橋在冷庫門前找到了徐克祥,金橋一見徐克祥便想到老焦,想到他見過的一張老焦的照片,也是這樣目光炯炯地從低處往上走,當然老焦好像是在印度的泰姬陵台階上行走。金橋想他必須遏止這種習慣性的聯想了,他必須把徐克祥與已故外交家嚴格區分開來,否則他思考了一夜的談話將變得無從談起。 聽說你在找我?是徐克祥先迎了上來,他匆匆打量了金橋一遍,然後伸手把金橋的工作帽鴨舌轉到正前方,你主動找我談,很好,徐克祥笑了笑,揚起濃眉問,談談,很好,談什麼?談我的工作,不,其實是談我的處境。 談工作很好,談處境也不錯,徐克祥說,工人們都有些怕我,他們不願意與我交換意見,暗地裡卻罵我豬頭。徐克祥突然拍了拍金橋的肩膀,你聽見他們罵我豬頭了嗎?其實我根本不在乎,他們當面罵我我也不在乎,本來就是肉聯廠的頭,本來就是豬頭嘛,徐克祥仰天大笑了一聲,然後很快收斂了笑容說,但是我不喜歡他們當面一套背後一套,要罵就對著我痛痛快快地罵,我聽得進意見,當兵出身的人直來直去的,最恨陽奉陰違那一套。 陽奉陰違是弱小民族與超級大國周旋的常用手段。不,我不想談這些手段,金橋搖了搖頭,他聽見一個聲音在警告自己,別讓徐克祥牽住鼻子走,東拉西扯只是他迴避的方法,這意味著他不想談話進入正題。金橋想現在他不能按照昨天夜裡考慮的步驟進行圓桌式談話,必須單刀直入,於是金橋提高了嗓音說,老徐,我不能在屠宰車間乾了。 你剛才說到手段?說下去,你的見解肯定有意思。你說的弱小和超級是指什麼?是指肉聯廠的干群關係嗎?不,老徐,我說我不能在屠宰車間乾了。為什麼?徐克祥沉默了幾秒鐘,終於露出了金橋想像中的嚴峻的表情,他說,說出你的理由。 我到肉聯廠來本身就是個錯誤,你把我分配到屠宰車間更是個錯誤。金橋說,我討厭豬肉,更討厭殺豬。沒有人會喜歡肉聯廠的工作環境,但是所有的工作都要人幹,你不干,他也不干,假如這樣我們只好吃帶毛的豬肉了。金橋你說是不是?你自己說你的理由是不是理由?我也許沒有什麼理由。金橋的腦海裡迅速掠過幾個華麗而飄逸的名詞概念,他想他不得不用它們為自己辯護了,這其實關係到我的主權,就像一個國家,一個人也有他的主權,金橋的雙手在徐克祥面前來回比劃著,他說,我喜歡幹什麼,不喜歡幹什麼,就像一個國家的內政不容別國干涉,另外,我這人天生愛乾淨,無法在這麼臟的環境里工作,我想要的其實也是一種豁免權,老徐請你給我一個豁免權吧。他們說你是一個業餘外交家,名不虛傳。徐克祥又哈哈大笑起來,他的一隻手在金橋的肩上快樂地抓捏著,然後突然停止了,那隻手收回來在下頜處刮擊了一番,猛地向肩後一揮,金橋你是個人才,可是小小肉聯廠沒有外交部,你讓我怎麼安排你的工作呢?老徐,請你不要挖苦諷刺,這是一次常規性的正式談話,非正式談話可以輕鬆一些,但正式談話都是嚴肅的就事論事的。 我很嚴肅。徐克祥用一種古怪的目光凝視著金橋,他的手再次朝金橋伸過來,這回是替金橋掖了掖衣服領子。金橋,其實我跟你志趣相投,徐克祥的聲音聽來真摯而中肯,我年輕的時候跟你一樣,一心想進外交部,你知道我生平最崇拜的人是誰嗎?是焦--金橋幾乎與徐克祥同時喊出了這個名字,金橋驚喜地張大了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敢相信徐克祥與自己崇拜的是同一個老焦,怪不得你跟老焦那麼像,一舉一動都那麼像。金橋說著嘿嘿地笑起來,他覺得本來緊張的心情突然鬆弛了,兩隻腳也輕浮地轉了一個華爾茲的舞步。但金橋很快察覺到徐克祥的情緒與自己並不合拍,徐克祥臉上的笑容像流星稍縱即逝,他的眼睛直直地盯著金橋,閃著金屬般堅韌的光芒,金橋沒能從中讀到柔情或者賞識的內容,相反地金橋覺得徐克祥的目光是一種輕視、鄙薄,是一種難以名狀的敵視。你想離開屠宰車間?是的,你同意嗎?你還想離開肉聯廠?是的,金橋遲疑了一會兒用力點了點頭,他又開始緊張起來,是的,我一定要離開這裡,金橋掠了下耷拉在額前的一綹頭髮,他說,我猜你會放我走的。 不,我不放你走。徐克祥的表情也像已故外交家老焦那樣變幻無常,在打擊對手時嘴角上浮現出一絲燦爛的微笑,那天下午他就這樣微笑著對金橋說,你忘了老焦年輕時候幹什麼工作?老焦在藥店里當了五年學徒,他能賣藥,你為什麼不能殺豬?所以你現在回車間去吧。徐克祥看了看腕上的手錶,然後他的右手再次往肩後一揮,上崗啦,金橋,回到流水線上去!設想我們在夜晚來到金橋的閣樓,設想他的女友眉君不在或者已經離去,而那對情侶製造的愛情的氣味也已被晚風吹散,我們可以看見金橋在黑夜裡守候著那隻半導體收音機,看見金橋倚著牆睡著了,金橋睡著了但他的嘴唇仍然醒著,它們在黑暗中優雅地歙動著,填補了收音機裡節目結束後的空白。金橋的幾個朋友曾向別人賭咒發誓,說金橋會在夢中朗讀當天的國際新聞。有關金橋的傳聞,包括他後來的傳奇般的故事都令人似信非信,但我確實親耳聽過金橋訴說他的一種苦惱。我對自己很失望,金橋說,你們不知道我在夢裡發言時多麼雄辯,不信你們可以去問眉君,她聽見我在夢裡舌戰群儒,精采極了,她拍手把手掌都拍紅了。可是,可是在肉聯廠不行,金橋憂心忡忡地嘆息著說,在肉聯廠我總是思路堵塞,語無倫次,我一說話就像個可笑的傻瓜。有一回我竟然讓一個清潔女工駁倒了,她們一灘污水往我這裡掃,我說你往哪裡掃呀,她說我往那裡掃,掃到門外去,我說那你怎麼往我這裡掃呢,她說那你怎麼非要站在這裡,你就不能站那裡去嗎?嗨,當時我竟然給繞糊塗了,啞口無言。我對自己真的很失望,在肉聯廠我就像一些殖民地國家,就像一些影子政府,找不到我的立場,也找不到我的觀點。有時候我覺得一隻手在把我往冰庫裡奶,難道要把我做成一塊冷氣肉嗎? 設想金橋被做成一塊冷氣肉,他會不會在肉舖裡播送當天的國際新聞--不,沒人忍心作這樣的設想,你只能按照金橋的習慣去設想,設想金橋是大水圍困的印度恒河下游地區,設想金橋是戰火紛飛的柬埔寨,然後按照國際通行的語氣格式,給金橋以春天良好的祝愿。 眉君的愛情像一朵牽牛花,牽著金橋往肉聯廠的圍牆外面爬,眉君執著地要把金橋從豬肉堆裡營救出來,因此那對情侶在春天的愛情突然變成匆忙的奔走和遊說,金橋被眉君纖小濕熱的手牽來牽去,見了許多德高望重或神通廣大的人,當他們冒著細雨最後來到雜技團門口時,金橋看見眉君的烏黑的長發已經被雨濕透;她的臉上也凝結著數滴小水珠,金橋懷著無邊的柔情扔下雨傘,他想找一塊手帕為眉君擦臉,但西服口袋裡沒有手帕,金橋就緊緊擁住眉君,抓住他的領帶在她臉上擦了一下。別這樣,眉君伸著脖子朝傳達室裡張望,隨手打掉了金橋的領帶,她說,現在不是你溫柔的時候,先找到苗阿姨要緊,拿好傘別忘了!金橋突然覺得悲哀,他拿好傘跟著眉君往走廊裡走,他真的覺得自己和眉君的愛情成了一架牽牛花,急功近利地朝每一塊籬笆攀援,溫柔難道一定要講究時間背景的嗎?金橋凝視著眉君在雜技團走廊里疾走的背影,嘴裡對她喊著,牽牛花,牽牛花,你走慢一點。但是眉君邊走邊不耐煩地說,我沒心思開玩笑,你想好跟苗阿姨說什麼,你要是再不跟我配合,我真的不管你了! 苗阿姨曾經是個在雜技界大紅大紫的演員,金橋記得童年時代看過她的蹬缸表演,記憶中那個女演員有一張美麗的淌滿汗珠的瓜子臉,尤其是她那雙穿著紅色繡花鞋的腳,因為嫻熟地控制和把玩著陶缸、絨毯甚至花布傘,給人一種手腳易位的錯覺。金橋還依稀地記得苗阿姨與一位來訪的越南領導人握過手,也許是老撾或者柬埔寨的領導人?那時候金橋年齡太小記不清了,但他記得那位外賓在與女演員握過手後,又充滿好奇心地蹲下來,摸了摸她的那雙靈巧的腳。金橋想我跟苗阿姨說什麼,首先要說說她那雙風華絕代的腳。練功房裡一群男女整齊的毽子翻已近尾聲,苗阿姨一邊喊著最後的口令一邊朝門外走來,金橋一眼發覺苗阿姨的形象與記憶中那個女演員已經風馬牛不相及,一個圓滾滾的中年婦女,腰間束著一條寬皮帶,白色燈籠褲的底部在地板上刷刷地拖過,苗阿姨看上去威風凜凜,金橋下意識地盯著她的腳,她的腳上現在穿著普通的黑布鞋,而且是趿拉著。就是你?苗阿姨無疑是屬於那種爽朗的快人快語的婦女,她的目光毫不遮掩地研究著金橋的體形和麵容,你長得跟小宋有點相像,苗阿姨笑了一聲說,練了沒準能接小宋的班。就是他,眉君過去親熱地挽住苗阿姨的手,她向金橋丟了個眼色說,他就是金橋,從小就愛雜技,苗阿姨你隨便考考他吧。你隨便考考我吧,我會空翻、側手翻,還會變一些小魔術。金橋有點局促地瞟了眼練功房裡的那群男女,他一邊脫下半濕的西裝一邊對苗阿姨解釋道,我翻得不如他們好,不過,先翻一個空翻給你看看吧。 不要空翻,苗阿姨制止了金橋;她說,眉君說你會口技,我讓人找個麥克風來,你表演給我看看。 口技?什麼口技?金橋木然地看了看眉君,他猜不出眉君是怎麼向苗阿姨推薦自己的。 你怎麼糊塗了?不就是學鳥叫學飛機火車叫嗎?眉君說著轉向苗阿姨,金橋這個人很特別的,他主要擅長學別人說話,學活人說話不是比學動物火車什麼更難嗎?我主要學一些外交界大人物的言行舉止,也沒什麼了不起的。金橋說。那是摹仿,那不叫口技。苗阿姨說。 都是嘴上的功夫,學人叫不比學動物叫更好玩嗎?眉君說。不,不要學人叫,要學鳥叫、雞叫、狗叫,不是一隻鳥一隻雞一隻狗在叫,要學一群鳥一群雞一群狗叫,那才叫口技。我們團的口技演員小宋生病了,我們要找人頂替他的節目,苗阿姨連珠炮似地說完這番話,朝練功房裡的一個男演員喊,小王,你把麥克風給我準備好。 請等一會兒。金橋對苗阿姨做了個稍安毋躁的手勢,他盡量讓自己顯得鎮靜地說,我知道口技表演一半靠的是麥克風,不過我不懂為什麼一定要學那些動物學那些火車輪船呢?你也可以學閱兵式大合唱或者批判會什麼的,不過那都是高難度,估計你也不會,你只要學一次動物叫,再學一次火車進站就可以了,讓我來聽聽你的聲音和技巧。金橋猶豫了一會兒,他先憑藉想像模擬了火車進站的所有聲音,鳴笛、剎車、排汽,金橋覺得他的舌頭和喉管因為用力過度而痙攣起來,他等待著聽者的反應,但苗阿姨和眉君都沒什麼反應。他聽見苗阿姨咳嗽了一聲,然後她說,好像聽不出來是火車進站的聲音。 還有動物叫呢,眉君在一旁提醒金橋說,金橋你學一群麻雀在樹上叫,肯定學得像。 不學麻雀。金橋沮喪地揉著他的喉部。 那就學雞叫,學農村里的雞打鳴,此起彼伏的聲音。不學雞打鳴,金橋揮了揮手說。 那你想學什麼?眉君的兩道蛾眉生氣地擰了起來,她說,那就學狗叫,學狗叫你總會吧? 金橋猛地回過頭怒視著眉君,他的漲紅了的臉頰和一抹冷笑說明他受到了一次嚴重的傷害。在一陣令人難堪的沉默後,金橋恢復了一貫的風度,他把麥克風遞還給苗阿姨,是個誤會,金橋說,不過見到你我很榮幸,你的腳曾經給我留下非常神奇美好的印象。金橋獨自走出了雜技團的門洞,外面的小雨剛剛停歇,布市街一帶的春天更加顯得濕潤而清新,金橋張大嘴呼吸著雨後的空氣,他仍然在追想口技、狗叫和人格之間的關係,或許眉君認為學狗叫只是為了達到調動工作的目的?恰恰是這些善良、熱情而追求效率的人們,容易在樂善好施中忽略了他人的尊嚴。還有什麼比尊嚴更重要呢?金橋對自己的表現感到滿意,他小心地繞過地上的一潭積水,看見水中的那個倒影依舊衣冠楚楚,金橋想這一切都是因為他維護了自己的尊嚴,一個高貴驕傲的人,他的身影比他更偉岸,一個卑微猥瑣的人,他的身影便是一隻過街的老鼠,這句至理名言好像來自老焦的日記。金橋走出去好幾米遠,突然覺得丟了什麼,是雨傘?不是雨傘,是眉君,是眉君那隻溫熱纖小的手。我怎麼丟下她一個人走了?這未免太無禮太粗魯了。金橋拍了拍額頭自責著,金橋回過頭來,恰巧看見眉君氣沖沖地跑出雜技團大門,眉君抓著雨傘朝金橋這邊指戳著,嘴裡喊著,金橋,你是個白痴,永遠別來找我了,你只配在肉聯廠呆著,別再來找我,你只配跟豬呆在一起!失戀的人在春天的鳥語花香中也是萎靡不振的,即使金橋也不能免俗。四月裡一家芭蕾舞團到我們這個城市演出,那些熱愛高雅藝術的人們都前往捧場了。 《胡桃夾子》以後是幕間休息,我看見金橋一個人低著頭往劇場外走,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金橋和眉君的愛情出現了危機,我問他眉君為什麼沒來,金橋像個西方人一樣地聳了聳肩,他給我看他手心裡的兩張票根,一張撕了,一張是完整的,這便是金橋含蓄的回答了。我說,節目很好,為什麼急著中途退場?金橋苦笑著伸出五指在眼前晃了幾下,這個手勢我就不理解了,我說,你到底怎麼啦?金橋顯得有點窘迫,他說,心情不好,看什麼都產生幻覺。那些演員不該穿無色的緊身褲,他們老是做單腿獨立單腿旋轉的動作,讓我想起屠宰車間,想起流水線上的一排豬腿。金橋開始像一個影子尾隨徐克祥。 東風肉聯廠裡像影子那樣尾隨徐克祥的人很多,一個肥胖的女工從辦公室裡一路追逐著徐克祥,抗議她的月度獎金比別人少了十元錢,一個雙鬢斑白的屠宰工一手拿著一疊醫院的收據,一手拽住徐克祥的衣角高聲說,這不是營養品,是藥,是藥呀!你不批誰給我報銷,難道要讓我自費看病嗎?金橋冷眼觀察著徐克祥應付類似場面的手段,他發現徐克祥其實是以不變應萬變的,他的右手往肩後有力地一揮,找老張去,找醫務室去。金橋想這是一種踢皮球的方法,這是管理階層常用的一種方法,甚至在國際事務中,那些超級大國也把援助貧窮小國的義務當皮球一樣踢來踢去的。金橋不會讓徐克祥把他當皮球一樣踢來踢去。幾天來金橋一直伺機與他攤牌,他希望選擇一個安靜優美的環境作為攤牌的地點,但整個肉聯廠難以尋覓這樣的環境。一個天邊滾動著火燒雲的黃昏,金橋終於在廠外的一條窄巷裡攔住了徐克祥的自行車,那裡沿牆堆放著鄰近工廠廢棄的機器零件,還有煤渣堆和建築垃圾,他不喜歡這種談話的地方,但是當時金烏西墜的黃昏景色突然啟迪了金橋,與其一天天地在肉聯廠虛度光陰,不如快刀斬亂麻,攔住他,告訴他,你必須放我走。你必須放我走。金橋站在徐克祥的自行車前,他的一隻手敏捷地伸到車座下面鎖上了自行車,你必須放我走,金橋帶有示威意味地向徐克祥晃著那串鑰匙說,你不放我走,今天我也不放你走。徐克祥愣了一下,但只是幾秒鐘,他很快露出了從容的笑容,拔鑰匙?我以為遇到了哪個小流氓了,徐克祥說,金橋,這不像是你的行為,這不符合外交禮儀。不,當有人損害別人的主權時,受損害的一方總是要給予警告,給予一個還擊的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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