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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另一種婦女生活.2

末代愛情 苏童 12490 2018-03-19
不知道,我說不清楚。簡少芬茫然失神,手中的梳子停留在半空中,她突然覺得梳子很重,而自己的手臂更加沉重,習慣和理智迫使梳齒靠攏姐姐灰白的長發,但她的心在抗拒那些難看的失去了彈性的白髮,不管是纏在梳齒間的,還是依然殘存在姐姐頭上的,她差點發出嘔吐的聲音,這些複雜的心情她永遠說不清楚,簡少芬對此感到非常惶惑。從中午開始簡少芬有點心神不定。她倚窗觀望外面的香椿樹街,等待那輛披紅戴綠的嫁妝車經過,但嫁妝車遲遲沒有出現,她猜想它是從另外一個街口通過駛到顧雅仙家去了,後來她隱隱地聽到遠處有鞭炮聲炸響,禁不住舒了一口氣。她突然意識到這一天的牽掛就是這樣熱烈持久的鞭炮聲。顧雅仙果然上門來請簡少芬了。顧雅仙先是在簡家的小門上敲了一陣,沒人下樓開門,她就從醬園裡繞進去,打開了素日封死的那扇門,直接站在天井裡對著樓上喊。簡少芬蒼白的臉後來出現在窗口,一半是茫然一半是感激地望著天井裡的女人。顧雅仙向她揮著一隻油膩的袖套喊,6點鐘開席,你可一定要來。我忙得腿都抬起來用了,別讓我跑第二趟。簡少芬對她笑了笑。顧雅仙又說,你在忙什麼?今天就別繡了,打扮打扮來喝喜酒吧。簡少芬的身子朝窗外探了探,欲言又止的樣子,最後她只是輕輕地說了一句,那就來吧。這天顧雅仙家門口擠滿了前來赴宴和看熱鬧的人,所有過路的人和車輛都必須小心翼翼地穿過這些歡樂而無所事事的人群,他們看見了醬園樓上的簡少芬跟在顧家運酒水的黃魚車後面。簡少芬穿著一件顏色和式樣都顯得奇怪的絲綢襯衫,低著頭走進擁擠的新婚人家。他們對簡少芬的到來感到意外,目光都追逐著那個矮小的背影,後來有一個女人以知情者的口吻解開了人們的疑團,她說,她跟雅仙是很要好的。簡少芬一進去就後悔了。顧雅仙家裡螞蟻般的人群和亂哄哄的氣氛都使她害怕。她不知道該坐在哪裡,也不知道該跟誰說話。她看見顧雅仙在天井的臨時搭就的廚房裡搬著碗碟,就走過去了。來啦?去喝杯喜茶吧。顧雅仙嘴裡招呼著,手卻不停地在忙著什麼。簡少芬漲紅著臉從提包裡拈出一個紅紙包,放在一隻碟子上。你看你,這麼客氣乾什麼?顧雅仙佯嗔道,我讓你別送禮,你還是送了,反倒讓我難辦了。簡少芬搖了搖頭,她看了四周圍一眼說,真熱鬧。顧雅仙朗聲笑起來,結婚喜日就要這份熱鬧,少芬,你去福生的新房玩玩吧,新郎新娘都在裡面呢。簡少芬走到新房的門口,看見裡面人更多,喧嘩的聲音也更其熱烈,她又折身離開了。她的內心再次充滿了受騙的感覺,整個顧家沒有一個適宜於她的地方,她不知道她為什麼要來這兒。

開席時顧雅仙找簡少芬入座,竟然不見她的人影了。有人說看見她已經走了。顧雅仙跺了跺腳,罵道,這個神經病女人。罵完就追了出去。顧雅仙在藥店門口追到了簡少芬,她把她往回拉拽著說,少芬,你這是乾什麼?我要是怠慢了你你可以罵我,你怎麼能走呢?簡少芬窘迫地低下頭,任憑顧雅仙拽著她走,她囁嚅著說,我只是有點害怕,人太多了。這樣的場面我不懂該做什麼該說什麼。顧雅仙拍了拍大腿說,咳,你這個人呀,我是請你喝喜酒的,你什麼也不說還不行嗎?你走了可不行,今天我還要介紹你認識一個人呢。簡少芬回到顧家,鄰座的客人都用揣測的目光望著她。顧雅仙拉著簡少芬的手從6張桌子間穿梭而過,最後把她按在一張空凳子上,好了,你就坐在章老師旁邊吧。顧雅仙在簡少芬肩上用力一按,章老師也是個老實人,你們互相照顧,隨便聊聊吧,誰也別客氣。簡少芬從眼角余光中判斷那是個40來歲的男人,戴了副眼鏡。她低下頭,從提包裡掏出一小團酒精棉花,將杯碗筷都擦了一遍,她的目光觸及了章老師的兩隻腳,那兩隻腳上套著一雙碩大的解放鞋,這種不合時宜的穿戴使簡少芬無聲地笑了笑。簡少芬沒有再朝章老師的鞋看,後來她看見章老師的手小心翼翼地伸過來,往她的碟子裡挾了一塊鹹肉,聽見他用同樣小心翼翼的聲音說,你吃。簡少芬討厭吃鹹肉,但她還是很有禮貌地說,你吃,我吃不下。簡少芬始終沒有正眼看章老師,她想起顧雅仙剛才丟下的話風,臉上一陣一陣地發熱,她悄悄地把用過的酒精棉花扔到地上時,聽見章老師又說了一句話,講衛生是很有好處的。這句話給簡少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後來簡少芬回憶她與章老師接觸交往的過程,她對他產生的好感也就是從那句話開始的。杭素玉上班時路過綢布店,看見架子上新到了幾種絲綢,她繞進去看了一會兒,後來就遲到了。她走到醬園門口,看見店堂裡已經有人在打醬油了。櫃檯裡顧雅仙和粟美仙都在,杭素玉想她乾脆去鐵匠鋪看看,她托老鐵匠打磨的剪刀是否已經弄好,反正已經遲到了,反正她們已經在考勤卡上做下記號了。杭素玉後來提著一把新磨的剪刀再回來,正好聽見粟美仙嘴裡蹦出一個敏感的名字:孫漢周。杭素玉的心往上拎了一下,站在門外偷聽,但粟美仙的聲音突然低下去了,怎麼也聽不清楚。雖然聽不清楚,從店堂里傳出的竊笑聲中,杭素玉判定粟美仙又在背後說她的壞話。

杭素玉走進去,店堂裡的人一下子噤聲不語了,神態各異地望著她。杭素玉乒乒乓乓乓地撞進櫃檯裡面,佩上圍裙,戴上袖套,然後她突然把那把剪刀往櫃檯上一拍,誰再在背後嚼蛆,老娘就用這把剪刀剪了她的舌頭,說剪就剪,老娘不怕吃官司。杭素玉的嘴唇顫抖著,她的目光充滿了暴怒的挑釁,逼視著粟美仙。粟美仙卻不看杭素玉,若無其事地把一包蘿蔔幹塞進一個女人的菜籃裡,她說,今天天氣不對頭,又悶又熱,我看見公廁裡的蛆爬得到處都是,噁心死了。整整一天杭素玉就靠在貨架上一動不動,偶爾地視線落在粟美仙身上,她的眼睛有一點明亮的光焰。杭素玉的情緒有些異常,顧雅仙和粟美仙都注意到了這點,但誰也沒有更多的戒備,醬園女店員之間的口角是經常發生的。下午4點多鐘,香椿樹街又熱鬧起來,從工廠下班的人從醬園門口成群地經過,有的就拐進了醬園,杭素玉這時候離開了櫃檯,她在門口拉住一個男人問,我家老宋回來沒有,那個男人說,回來了,在家門口跟人下棋呢。杭素玉笑了笑,回過頭對顧雅仙說,我先走了,今天又遲到又早退,你都給我記上吧。顧雅仙打開考勤卡,在杭素玉的名字後面又重重地打了一個×,她說,沒見過這樣厚臉皮的人,調她走不肯,留下來又不干活。顧雅仙氣咻咻地抱怨著,突然發現櫃檯上的那把剪刀,她順手把剪刀收了起來。這個潑貨,她把剪刀帶來幹什麼?顧雅仙說,怪嚇人的,她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粟美仙在一邊說,你別動剪刀,就放那兒,讓大家看看這個潑貨。我就不相信她敢對我動剪刀。粟美仙話音未落,就看見醬園的門被踢開了,杭素玉和她丈夫老宋一前一後衝了進來。

粟美仙,我剪了你的舌頭就去吃官司。杭素玉高叫著去抓櫃檯上的剪刀,顧雅仙想奪已經來不及了,她把粟美仙朝里面的倉庫推,美仙,你快躲一躲。粟美仙踉蹌著退到倉庫,下意識地想拉住顧雅仙的手,但杭素玉已經衝了過來,整個身體抵住了倉庫的門。杭素玉對她丈夫喊,你這個笨蛋,你快來揪住她,我要剪了她的爛舌頭。老宋就過來捉住了粟美仙的雙臂。杭素玉又喊,掰開她的嘴,我剪了她的爛舌頭。老宋去掰粟美仙的嘴時手上被狠狠咬了一口,幾乎是同時他的下身也被粟美仙捏了一把,老宋疼得跳了起來。粟美仙騰出了身子,和杭素玉扭打在一起,這時候她聽見了顧雅仙尖厲的喊聲,殺人啦!殺人啦! 人們從街上湧進醬園,阻擋了老宋夫婦對粟美仙的襲擊。有人從杭素玉手中搶下那把鋒利的剪刀,從倉庫的窗戶扔進了簡家姐妹的天井裡。當事人被一個個地架開了,除了老宋沒有明顯的外傷,杭素玉和粟美仙的臉上都留下了形狀不同的抓痕和血印。醬園裡擠滿了人,他們望著3個當事人,對事態的發展議論紛紛。顧雅仙嚴厲地指責了哭喪著臉的老宋,她指著老宋的鼻子說,你看你多沒出息,女人間的臭事要你個大男人來瞎攪,你們殺了人難道不要償命嗎?

沒想殺她。素玉只說要割她的舌頭,她拖著我來我只好來。老宋捂著褲襠,有氣無力地回答說。 割舌頭就是要殺人。什麼事情不好解決,非要動刀殺人嗎?殺人,殺人,你才在瞎攪。老宋很不耐煩,他的手在褲襠處摸了一下,突然苦笑著說,她也夠狠的,連汗毛也沒碰到她一根,倒把我的卵蛋給捏碎了,不信脫下來給你看看?店堂裡的人都笑起來,顧雅仙也忍俊不禁摀住了嘴。想想又不該笑,於是正色道,素玉和美仙這樣鬧下去不行,我要向領導反映的。我是醬園的負責人,萬一出了人命我可負責不了。這天醬園到很晚才打烊,等人去店空了,顧雅仙發現貨架上的瓶裝醬菜和味精、鹽袋少了許多,明顯是被人趁亂捲走的。顧雅仙想想就遷怒於杭素玉和粟美仙身上了,這些損失應該讓她們兩個人一起賠償。

簡少芬到天井曬衣服,發現地上有把剪刀,她把它撿起來放到一隻倒臥的醬缸上,並沒有把丟棄的剪刀和前幾天醬園的那場毆鬥聯繫起來,她從來沒有觀望鄰里鬥嘴打架的習慣,這也是簡家古老的家規之一。那天黃昏樓下的喧鬧她是聽見的,她想下樓看被姐姐阻止了。 不知誰在天井裡丟了剪刀。簡少芬上樓時順便把剪刀帶回來了,她試了試刀鋒說,還是把新剪刀呢。放廚房裡吧,剖魚剪菜能用得著。簡少貞說。簡少芬就把剪刀掛在了牆釘上,她不知道這把剪刀是怎麼落到她家的天井來的,想想這件事情似有蹊蹺之處。幾天來簡少貞一直埋怨她的熱傷風。傷風誘發了她的頭疼病,也使她的脾性變得更加陰鬱和易怒。簡少芬建議姐姐脫掉那件藍布罩衫和玄色褲子,她說,這麼悶熱的天,又不出門,你捂那麼嚴幹什麼呢?在家穿什麼都沒有人看見的。簡少貞對她的建議置若罔聞,她躺在大床上懶懶地搖著蒲扇,枕邊放著一台老式的木殼收音機。收音機里傳出越劇《碧玉簪》哀怨的唱腔,正好是“三蓋衣”那個著名的片斷。什麼三蓋衣?簡少貞突然關掉了收音機,鼻孔裡哼了一聲說,嚴小姐是個蠟燭貨,自輕自賤的蠟燭貨。那是戲文,不能當真的。

說來說去男人更可惡。簡少貞嘆了口氣,在額角上擦了一點薄荷油,然後她說,我頭疼得厲害,好像是熱火發不出來的樣子,少芬,你來給我刮刮痧吧。 簡少芬應聲走出去端了一碗涼水,她走到床邊替姐姐把衣服脫了。姐姐的雪白的鬆垂的上身就這樣袒露在她的目光中,手指觸摸之處是微涼而柔軟的,鼓出的脊椎兩側還留有上次刮痧的紅印。簡少芬噙了一口水噴到姐姐的後背上,姐姐端坐著一動不動,簡少芬自己反而顫栗了一下,她的手在空中猶豫了好久才落下來,用指關節扯動著姐姐後背上綿軟的肌膚,看見紅色的淤痕一點點地顯露出來,簡少芬的手指也莫名地顫栗起來,她覺得心裡有一種重壓下的疼痛的感覺。你重一點,刮輕了起不出痧,沒有用的。簡少貞的嘴裡發出輕輕的呻吟聲,她用扇柄在床上敲了敲,你今天是怎麼啦?幹什麼都心不在焉。我也不知道,我覺得有點累。簡少芬囁嚅著側過臉去,她望瞭望窗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它們仍然微微地顫栗著,簡少芬搖了搖頭,把她的失去主張的手繼續放到姐姐的背上,她說,天又暗下來了,衣服晾在天井裡,我怕會下雨。窗戶半掩半合,從外面擠進來潮濕和悶熱的南風,一隻蒼蠅也從窗外飛進了簡家姐妹的房間,後來就是這只討厭的蒼蠅點燃了簡少芬心底潛伏的無名怒火。

簡少芬看見那隻蒼蠅嗡嗡地飛來,它就在簡少芬的頭頂上耐心地盤旋著,她用手去趕,蒼蠅飛高了一些,仍然不肯離去,簡少芬又揮手驅趕,如此重複了幾次,那隻蒼蠅仍然固執地在她頭頂半尺的空中營營嗡嗡,簡少芬忍無可忍,她朝著蒼蠅怒聲叫了一句,討厭的東西,快滾。一隻蒼蠅,隨它去。簡少貞對妹妹的小題大作覺得不耐煩,她說,別管蒼蠅了,繼續刮吧。 不,我要拍死它。簡少芬突然從姐姐手里奪過蒲扇,她咬著牙將扇子朝蒼蠅揮去,蒼蠅在屋裡低低地盤旋著,最後終於飛向了窗外。簡少芬扔下扇子追了過去,她對著窗外那個遠去的黑點罵了一句刺耳的髒話,操不死的爛×。簡少貞驚詫萬分,她猛地回過頭注視著妹妹蒼白失血的臉,目光裡掠過一道疑慮和恐懼的光。簡少貞說,少芬,你在罵髒話,你怎麼罵起髒話來了?

我罵什麼了?我罵髒話了?簡少芬恍惚地反問,她緩緩地走回來坐在床上,她想把姐姐的身體扳過來繼續刮痧,但簡少貞把她的手推開了。真丟人,你罵這樣的髒話,簡少貞的嘴角浮出一絲譏諷的微笑,她說,你現在跟醬園的那幫女人一模一樣,這種髒話你怎麼說得出口?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恨死了那隻蒼蠅。恨蒼蠅?簡少貞冷笑了一聲,開始拾起衣服往身上穿,她說,我知道你跟顧雅仙那種女人攪到一起去了,顧雅仙一向喜歡指桑罵槐,你現在學會了。我哪兒害了你,讓你這麼恨我?我罵的是蒼蠅,我沒有罵你。簡少芬沉默了一會,突然跳起來對姐姐尖聲大喊,我沒有罵你,我怎麼敢罵你?然後簡少芬嗚嗚地哭起來,她的哭聲聽上去暗啞而又空洞,伴隨著貧乏重複的哭訴,我怎麼敢罵你?她說,我怎麼敢罵你?我罵的是蒼蠅,我罵我自己。

簡少芬哭得像個淚人似的,情緒才漸漸穩定下來。她走進廚房去洗臉,看見姐姐倚著牆用毛巾擦眼睛,她明顯也是剛哭過的,眼睛還紅腫著。簡少芬摘下自己的毛巾就退了出去,順手把門重重地關上了。她對著牆上的圓鏡審視著自己的面容,鏡子裡的自己總是愁眉苦臉的,也許這樣的表情經年不變地滯留在臉上,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而雙頰的濕潤的淚光使簡少芬產生了深深的自憐,她抬頭撫摸著臉部,疏淡而纖細的眉毛,浮腫的略顯鬆弛的眼瞼,精巧挺拔的鼻樑以及柔軟的失血的雙唇。這是何苦呢?簡少芬突然又哽咽了一聲,她伸出食指在鏡子上劃了一個叉,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她對鏡子裡的臉有了一種怨恨的情緒。 下午顧雅仙又來敲門,簡少芬猶豫了一會兒,終於在姐姐的側目而視下去開了門,聽敲門聲就知道是誰來了。我腿都站酸了,顧雅仙總是這種容光煥發的高興樣子,她朝簡少芬擠了擠眼睛說,你們姐妹倆呆在樓上,難道也有什麼好事做?不知道是你。簡少芬聽那話刺耳,臉色就有點難看。

好了,我這張臭嘴該打。顧雅仙伸手在簡少芬臉上捏了一下,她說,別生氣,我鬧著玩呢。我是給你送戲票來的。什麼戲票?簡少芬蒙在鼓裡。 新豐戲院的越劇票,都是名角。我好不容易弄了兩張票,晚上我在戲院等你。顧雅仙說看就把一張戲票往簡少芬手裡塞,是我請你看,晚上7點鐘,我們不見不散。我不怎麼愛看越劇,你還是請別人吧。簡少芬推諉著,她捏住戲票覺得有點手足無措,你知道我晚上是不出門的。別客氣了,我成天聽見你們樓上收音機響,盡是才子佳人的紹興戲。顧雅仙臉上露出某種曖昧的笑容,她抓住簡少芬的手搖了搖說,就是要請你去看。本來我們可以結伴的,但我還要到女兒家繞一趟,你就自己去吧,反正你這麼大個人,也不怕誰把你拐跑。簡少芬不再作無益的申辯,她想了想什麼就把戲票收進了絲絨錢包裡。演的是哪齣戲?她突然輕聲問,是《碧玉簪》還是《樓台會》?反正是出好戲。去了就知道了。顧雅仙抿嘴一笑。晚上簡少芬往拎包裡塞衛生紙和手帕時注意到姐姐冷冷的目光,但簡少貞沒有開口探問。姐妹倆每次爭執後都有這麼一段僵持階段,少則一二天,多則一個禮拜。這次是簡少芬首先打破了沉悶的氣氛,她拎起布包對姐姐說,顧雅仙約我去看戲,我去了,藥在爐子上煎著。姐姐擰著臉沒有搭腔,簡少芬走到樓梯上,聽見背後傳來姐姐咬牙切齒的聲音,你的魂讓顧雅仙勾跑了,還管我的煎藥? 簡少芬提前一刻鐘到了新豐戲院,她依稀記得還是小時候跟母親來這兒看過戲,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她站在戲院的門廳裡等顧雅仙,直到開場的鈴聲響了,仍然不見顧雅仙的人影。簡少芬疑疑惑惑地走進去,找到座位剛坐下來,突然看見那個章老師也正朝這邊擠,章老師的手裡抓著兩瓶汽水。這時候戲院的燈光恰巧暗下來,黑暗掩飾了簡少芬尷尬的表情,她看見章老師在旁邊笨拙地坐下,章老師穿著件洗舊了的白襯衫,簡少芬聞到一股男人的淡淡的汗味,她悄悄地朝下看了看,章老師的腳上仍然穿著那雙解放鞋。我以為是雅仙呢。簡少芬的臉有點發燙,身體下意識地往邊上挪了挪。喝汽水,天夠熱的。章老師遞過來一瓶汽水。不渴,才在家裡喝過水的。簡少芬推了推汽水瓶子說,你自己喝吧。我也不渴。汽水是為你買的,既然你不喝就放一邊吧。章老師自嘲地笑了笑,把兩隻汽水瓶子往座位下一塞。事情已經很清楚,是顧雅仙擅自安排了這次約會。簡少芬看著紫紅色的帷幕漸漸拉開,舞台上紅男綠女漸漸熱鬧起來,她的思緒卻是亂紛紛的,有一個模糊而尖銳的聲音來自看不見的地方,它在命令她離開此地,但簡少芬發現她的身體不能履行這道命令,她無法起身離去。她努力地去關注戲台上的男女卿卿我我的劇情,看見那個小姐用一塊綠絲帕半掩紅唇,悲悲切切訴說衷情,簡少芬的眼圈莫名其妙地紅起來,眼淚也就掛到了面頰上。 這種戲就是騙女同志的眼淚的,女同志一般都心軟。章老師在一邊輕聲說,我到現在也沒看出個名堂來,不知道台上到底是怎麼啦。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我一看這種戲就要哭。簡少芬從布包裡掏出手絹擦著眼睛,突然想起什麼,她說,不知道會演到幾點,我怕到時趕不上末班公共汽車。 沒關係,我用自行車馱你回去。章老師說。那不行,到時再說吧。簡少芬說著又把視線轉向舞台,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很響很急,整個夜晚這種六神無主的感覺伴隨著她。幕間休息的時候燈光又亮起來,簡少芬看見前排有人回頭朝這裡望,心裡突然有點害怕,她在膝上卷弄著那隻布包說,不早了,我想回家了。 才演了一半呀,章老師詫異地望瞭望簡少芬的臉,他說,我知道你出來一趟不容易,既然來了就看完吧,不管多晚我都要送你回家,這也是顧大姐吩咐的。 那就看完吧。簡少芬猶猶豫豫地說,我就是有點擔心我姐姐,她一個人在家。這有什麼可擔心的?章老師笑起來說,她也不是什麼小孩子,再說,你也應該有你的自由,你姐姐不應該限制你的自由。我們家的事別人是不懂的。簡少芬沉默了一會說。後來直到散戲她沒再說一句話。章老師對此很惶惑,他不知道是哪句話刺傷了她。散戲後果然沒有公共汽車了,簡少芬不肯坐章老師的自行車。章老師只好推著車跟在她後面走。兩個人在夜晚空寂的大街上忽快忽慢地走,只聽見兩隻未開封的汽水瓶子叮叮咚咚地碰撞著,兩瓶汽水現在掛到了章老師的自行車籠頭上。快到香椿樹街口時,簡少芬問了章老師幾個問題,都是實質性的問題,章老師反而舒了一口氣。 你妻子哪年過世的?簡少芬問。 前年,是出的車禍,章老師說。 你孩子今年幾歲了?簡少芬又問。 都上高中了,孩子平時跟著他外公外婆過。可憐,簡少芬嘆了一口氣,然後在一盞路燈下站住了,她用手指摳著木質電桿說,看來你也是個可憐人。不出所料,顧雅仙隔天就來探問簡少芬對章老師的看法,她們就在樓梯下面談話,為的是避開簡少貞警覺的耳朵。簡少芬的眼神是躲躲閃閃的,說話也總是繞開正題,這使顧雅仙有點氣惱,顧雅仙拍著大腿說,我拿你這樣的人真是沒辦法,你既然不表態就算了吧,就當我這一片熱心腸是狗屎,就當我是狗捉老鼠多管閒事吧。 簡少芬被顧雅仙激將了一番,終於吐出了實話。簡少芬低下頭慢吞吞地說,他人挺好,也挺老實的。那不就行了?顧雅仙笑起來,壓低了嗓音說,那就選日子再見一次面?不要見了。簡少芬的表情倏而變得很痛苦,她說,我已經這樣過了大半輩子了,就這樣湊合下去吧。不行,你能過下去我還看不下去。顧雅仙激憤地搖著頭,她朝樓梯上瞟了一眼,少芬,你怎麼這樣傻?你就甘心一輩子做她的使喚丫頭?她願意受苦不說她了,可她憑什麼拽著你一起受這份苦? 你們都誤會了。簡少芬的眼睛裡已經沁出淚影,她扭過身子朝樓梯上邁了一步,仍然是低聲地說,我也不光為了我姐姐,主要是我自己害怕,我從小就害怕男人。少芬你錯了。顧雅仙又曖昧地笑起來,她說,我還就覺得男人最好弄,男人一點不用怕,男人都覺得女人可怕呢。簡少芬往樓梯上跨第二步的時候衣角被顧雅仙抓住了,顧雅仙朝她專注地看了一會兒說,禮拜天在群眾公園再見次面,好不好?簡少芬站在樓梯上發怔,一隻手下意識地護住被拽的衣角,最後她給顧雅仙丟下至關重要的一句話,那就再見一次面吧。而顧雅仙當時就預感到這回的媒人又做成功了,她很驚喜,儘管她已經無數次地充當過這個角色。梅雨季好像快要過去了,雨水一天天地稀落,陽光則一天天地強硬起來。窗外的蟬聲從早晨聒噪到夜晚,使凝滯的空氣陡增了一份炎熱,也使窗外的人陡增了一份煩悶的心情。到太陽落山的時候打開臨街的樓窗,可以看見香椿樹街頭已經出現了乘涼的人群和形形色色的臥具。 醬園的樓上悶熱無比,從天井的那些舊醬缸裡孳生的蚊子穿過殘破的窗紗,繞著白熾燈泡混亂地飛旋著,簡少芬只好早早地就點燃起蚊香,就在點燃蚊香的一剎那間,簡少芬鼓起了非凡的勇氣,將一個艱難的話題向姐姐和盤托出。簡少貞起初沒有說話,她的眼睛像細針一樣盯緊了妹妹的臉,忽而閃亮,忽而又黯淡下去。她一直在聽,等到妹妹終於說不下去了,她擰過身子,對著窗外發出了一聲冷笑。這麼說是二婚頭,你要做他的填房? 他人好,又老實又有文化,我就圖這些。 這麼個人你也要嫁?他人好。簡少芬幾乎要哭出來,她囁嚅著說,再說我也沒有資格去挑挑揀揀了。你就這麼著急要嫁人? 什麼叫著急?你說這話就昧了良心了。簡少芬突然嗚嗚地哭起來,她跪在地板上,用手拍打著地板,邊哭邊說,我40幾歲的人了,你還說我著急,你怎麼還說我著急?我要著急早就嫁了,何苦陪著你過這種沒滋沒味的日子?那你就去嫁吧,我不要你陪,我從來沒讓你陪。簡少貞從藤椅上站起來,她的嘴唇哆嗦著,雙手徑直伸過來抓住簡少芬的手臂。現在就去嫁,現在就從簡家滾出去吧。簡少貞架住妹妹把她朝外面推,她說,現在就滾出去,去跟你的男人過吧。簡家姐妹就這樣扭在一起,兩個人的臉同樣地蒼白失血,同樣地充滿絕望和悲愴之色。醬園陳舊開裂的樓板因此顫索不止,板壁上簡老闆夫婦的遺照砰地墜落在地。簡少芬這時候用力推了姐姐一把,看著她跌坐在床上。然後她掠了掠被汗水濕透的短髮,走過去撿起了像框,像框玻璃上出現了一道裂縫,簡少芬把像框重新掛好,這時候她又哽咽了一聲,她說,你這樣反而讓我鐵了心了。 簡少貞坐在床上沉重地喘著氣,眼睛裡也噙滿了淚。她從枕邊摸出一個藥瓶,連續吞嚥下3顆藥片。簡少貞一邊乾嘔著一邊開始咒罵顧雅仙。簡少貞說,這個攪家精,我讓她不得好死。你用不著趕我走,到時候我自己會走的。簡少芬又說。她用絲帕蒙住臉走到窗前,看著下面黑黝黝的天井,那棵石榴樹在夏季枝繁葉茂,像一把巨大的黑傘罩住了醬缸、草蔓和其他雜物。從醬缸裡飛出的螢火蟲在天井裡縈迴低旋,簡少芬看見了那道微弱的藍光在夜色中掠過,一切都應和了她此時此刻淒清的心境。這天已經調離醬園的孫漢周又回到了舊地,他還是那副油頭粉面輕輕鬆鬆的樣子,倚著櫃檯和女店員們瞎聊了半個上午,惹得她們時而哄笑時而叱罵。孫漢周走的時候把黑包忘在了櫃檯上,是杭素玉追出去把黑包給他的。粟美仙因此發現了孫與杭重續舊情的蛛絲馬跡。她覺得這樣的小詭計是根本瞞不過她眼睛的。在杭素玉離櫃的短短一分鐘內,粟美仙與顧雅仙迅速地交換了狡黠的眼神,她將耳朵貼在臨街的窗上盡量偷聽,希望能聽清一點實質性的內容。在約地方鬼混呢,這個騷貨。粟美仙朝顧雅仙眨眼睛。你想捉姦嗎?顧雅仙哂笑著說,真要約地方,你怎麼聽得見呢?肯定是在倉庫裡。以前我在倉庫裡發現好多衛生紙,都是用過的髒紙。粟美仙說這句話時表情很曖昧。倉庫倒是個偷雞摸狗的好地方。顧雅仙仍然嘻嘻地笑著,她抬頭朝樓板頂棚瞥了一眼說,你要是從樓上簡家繞到天井裡,捉起姦來就更方便了。 我今天倒要試試,我就不信抓不到那騷貨的把柄。粟美仙咬牙切齒地說。這天夜裡很悶熱,簡少芬剛洗完澡,正在洗衣服的時候聽見了那陣輕輕的敲門聲,她以為是顧雅仙又來了,下樓開門一看卻是粟美仙。少芬,我有樣東西掉在你家天井裡了,讓我進去拿一下。粟美仙說著就徑直走了進來,她的手裡捏了隻手電筒。簡少芬覺得粟美仙的神色很怪,她就跟在後面往夾弄走。通往天井的門開在夾弄裡,平時是鎖著的。簡少芬打開了鎖,疑惑地問,是什麼東西?怎麼會掉天井裡呢?粟美仙這時候抿嘴一笑,她壓低嗓門說,跟我來,有好戲看了。簡少芬還是疑惑不解,她說,到底怎麼回事?你把我弄糊塗了。粟美仙噓了一聲,示意她不要說話,然後她拉著簡少芬的手,躡足往天井裡走。粟美仙很輕易地推開了平日封死的那道門,進入醬園黑漆漆的店堂,小心,千萬別出聲。粟美仙附在簡少芬耳邊輕聲叮囑,她拉緊了簡少芬的手走到倉庫的門前,自己先蹲下來,扒在鎖眼上朝倉庫裡望。簡少芬聽見了粟美仙喉嚨裡壓抑的笑聲,緊接著她的頭部也被粟美仙朝鎖眼上按。你來看看裡面是什麼好戲? 起初簡少芬只看見倉庫裡發黃的燈光和一些裝滿瓶罐的木條箱,當她終於看清楚地上的兩個人時不由得發出了一聲驚叫。簡少芬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場景,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逃離現場。她跌跌撞撞地奔出醬園的店堂,一路踢翻了地上的幾隻玻璃瓶子,發出乒乒乓乓的巨響。 少芬,你別走,你是證人吶!粟美仙在後面喊了一聲。簡少芬滿臉躁熱,她跑到院子裡,聽見醬園裡已經響起最初的嘈雜聲,好像是粟美仙和杭素玉隔著門在互相謾罵,其中還夾雜著一個男人沙啞的嗓音。簡少芬看見姐姐也下了樓,姐姐站在天井裡聽了一會兒,走過去把通往醬園店堂的大門砰地關上,然後在門上別好了插銷。 噁心。簡少貞朝地上啐了一口,她說,通奸的和捉奸的都不是好貨。第二天粟美仙捉姦成功的消息就在香椿樹街不脛而走,到醬園來買東西的婦女特別多,她們在櫃檯上沒有看見杭素玉的人影,有人問顧雅仙,杭素玉呢?顧雅仙含笑答道,休病假啦。粟美仙在櫃檯裡顯得神采奕奕,當有人詢問捉姦過程時,她便不厭其煩地重複一句話,從鎖孔裡看見的,樓上簡少芬也看見的。誰也沒有預料到這件事情后來導致了聞名一時的香椿樹街兇殺案發生。幾天后香椿樹街的居民聽到了一個聳人聽聞的消息,街西的老宋用一把菜刀砍死了妻子杭素玉,然後就把血淋淋的菜刀夾在自行車的後架上,騎車去了城東的煤球店,在那裡老宋當著好多人的面砍了孫漢周五刀,最後他把菜刀扔到煤堆上,對旁邊驚呆的目擊者說,我馬上去公安局自首。如果你們誰家的女人也偷漢子,趕快告訴我,我順便也砍了他們。杭素玉死後顧雅仙去吊了唁,原來粟美仙也跟著去的,但她剛剛走進靈堂就被人推了出去,死者的姐姐跺著腳對她喊,都是你攪出來的事,你還有臉來弔唁?粟美仙臉上很難堪,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後來就挾著一條被面離開了。留下的顧雅仙在靈堂裡哭了很久,她掀起死者臉上的白布,發現杭素玉的遺容經過化妝後更顯風韻,只是眉宇之間仍然留存著怨恨的神色。 那種事情誰都會沾點邊,有什麼大不了的?顧雅仙誠懇地對死者親屬說,怪只怪素玉苦命,嫁了這麼個禽獸不如的男人。顧雅仙后來又回憶了多年前的往事,她說,當初素玉要嫁老宋時我就勸過她,她沒肯聽我的話,現在想想真可憐,素玉這條命也送在他手上了。 這個夏天香椿樹街的居民在街頭納涼時經常談起杭素玉之死的話題。他們普遍認為粟美仙是一個間接殺手,當粟美仙下班時總是有人在背後指指戳戳,而杭素玉娘家的親戚對粟美仙都是橫眉豎目的,他們罵她是個害人精。在對兇殺案進行常規性調查時,醬園樓上的簡少芬曾被傳到居民委員會質詢。簡少芬面色慘白,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打顫,她只是一味地說,我不知道,我沒看見,我什麼也沒看見。到了秋風初起的九月,簡少芬終於和小學校的鰥夫章老師結婚了。事情是在相對保密的狀態下進行的,因為簡少芬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顧雅仙自然而然成為新娘的女儐相,在喜慶日子裡陪伴左右,婚宴上多為章老師的親戚,他們對婚禮冷淡拘謹的氣氛早有思想準備,所以當新娘後來躲在飯店衛生間長時間哭泣時,並沒有人進去勸阻她。第二天顧雅仙在醬園向某些人散發了喜糖。據顧雅仙描述,簡少芬那天化了淡汝,穿了紅色的呢裙,看上去並不顯得太老,只是眼泡因為長久哭泣而浮腫著。顧雅仙又說起章老師的那個上了中學的兒子,她說,那孩子犟頭犟腦的,大家都讓他喊媽,偏偏他就不肯喊,最後拗不過了,就板著臉喊了聲阿姨。樓上的足不出戶的簡少貞就是這時候走進醬園的,簡少貞穿著黑衣黑褲,腦後的髮髻上插著一朵白絨花,是一副守喪打扮,她手裡抓著一把剪刀悄悄地站在門口,以一種睥睨的目光盯著顧雅仙不停翻動的嘴唇,顧雅仙猛然剎住了話閘,她抬起頭吃驚地望著簡少貞,那個老女人蒼白的扭曲的臉使她感到心悸。攪家精,爛舌頭。簡少貞扶著櫃檯慢慢挪過來,她朝顧雅仙揮舞著那把剪刀,我要剪了你的爛舌頭。邊上的人把顧雅仙推進了裡面的倉庫,顧雅仙躲在倉庫裡尖聲叫罵,這個神經病的老×,我看她真是發瘋了,她妹妹要嫁男人怪我什麼事?我是好心,好心真是沒好報。圍觀者都看見了簡少貞手裡的那把剪刀,但誰也沒有想到它就是死去的杭素玉用過的那把剪刀。他們聽見簡少貞又惡狠狠地嘟囔了幾句,然後她深深地嘆了口氣,蹣跚地走出了醬園的店堂。圍觀者目睹那個蒼老的背影離去,不由得議論紛紛,他們覺得簡少貞的神經真的是出了毛病,也許是她老糊塗了,也許是被氣出來的。 從此後簡少貞幾乎天天重複她的古怪乖張的行動,她總是在正午時分悄悄地來到醬園,身上穿戴著黑白兩色的喪服,手裡抓著那把半新半舊的剪刀。她盯著顧雅仙的兩片嘴唇,只要顧雅仙開口說話,簡少貞就會嘟嘟囔囔,攪家精,爛舌頭,我要剪了你的爛舌頭。顧雅仙后來對此習慣了,也就熟視無睹。有時候她對人說,她有神經病,我理她幹什麼?有時候想想又很怨恨,說,我真是倒大霉了,好心撮合了一門婚事,十八隻蹄膀沒有吃過,反而結下了這個倒霉的冤家。簡少芬婚後回來過幾趟,每次都被姐姐罵出了家門,她帶來的水果被姐姐一隻一隻地扔到大街上。有一次她和章老師一起回來,剛走上樓梯,簡少貞就開始往樓梯上砸東西,先是臉盆凳子之類的,後來是垃圾,最後是一隻馬桶滾了下來,糞水濺了夫妻倆一身。簡少芬站在門口哭起來,她抽泣著對章老師說,這下我死心了,我再也不回來了,除非哪天來給她收屍。簡少芬沒有想到她一讖成真,冬天她重回香椿樹街果然是來給姐姐收屍的。說起來及時發現簡少貞死訊的還是顧雅仙。冬至那天簡少貞沒有下樓對顧雅仙履行常規的威脅性行為,簡少貞沒有來醬園,顧雅仙竟然有點心神不定,她對粟美仙開玩笑說,老東西今天怎麼不來?會不會翹辮子了,那樣我就省心了。顧雅仙說完朝頭頂上的樓板掃了一眼,樓上好像是一片死寂,她看見樓板上糊的舊報紙顏色有些怪,有一塊是紅色的,橢圓形的,而且它在隱隱地放大,顏色也越變越深。不好了,樓上真的出事了。顧雅仙帶一群人闖進陌生的簡家,他們在樓梯上就聞到了一股酸酸的血腥味。簡少貞作為聞名香椿樹街的怪人,她選擇的死亡方式也是奇怪的出人意料的。簡少貞用無數繡花針扎破了她的動脈血管,她就這樣坐在繡花棚架邊,坐在一張已被磨出白光的紅木椅上等待血液流光,直至安靜地死去。 匆匆趕來的簡少芬把姐姐冰涼的身體搬到了床上,從她眼睛裡已經看不到昔日的淚光。簡少芬後來用手絹蘸上水,一遍一遍擦拭衣服上的血跡,顧雅仙也在旁邊幫她的忙。顧雅仙猛然聽見簡少芬說了一句不堪入耳的話,她說,這個神經病的老×,死也不肯好好地死去,死了還要拖累別人。這句話聽起來非常熟悉,但顧雅仙不相信它出自簡少芬之口,顧雅仙不相信短短半年之內,簡少芬竟然起瞭如此驚人的變化。醬園樓上的簡氏姐妹其實都是頗有名氣的刺繡藝人,現在姐姐簡少貞已經故世了,妹妹簡少芬仍然活著。簡少貞的最後一幅繡品沒有完成,而且當時就已經被損壞。那是繡品中比較罕見的人像,繡的是一個女人臉部,模樣酷似樓下醬園的店主任顧雅仙。被損壞的部位主要在女人的兩片粉紅色的嘴唇上,據簡少芬回憶,她最初見到那幅人像繡品時,有一把剪刀插在女人的嘴上,絲絹上因此出現了一個無可挽回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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