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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另一種婦女生活.1

末代愛情 苏童 13570 2018-03-19
作為老字號店舖的簡家醬園已經不復存在,昔日的後院作坊現在是一個普通的居家院落,長滿了低矮的雜草和沿牆攀援的藤蔓,晾衣繩上掛著一些淺色的女人的衣裳,唯一讓人想起往事的是五六隻赭紅色的古老的醬缸,它們或者摞在一起,或者孤單而殘破地倚在牆角,缸裡盛著陳年的污水和枯枝敗葉。兩扇被釘死的木門將院子和店堂嚴格地隔離,也將簡氏姐妹清淨枯寂的生活和嘈雜塵世劃了一道界線。店堂裡仍然賣著醬油,是用黃魚車從釀造廠拖來的統貨,按照成色分甲乙兩等價格出售,除此之外還有菜油、食鹽、米醋、白酒和各種醬菜,店堂裡終日洋溢著醬製品的酸甜而醇厚的氣味。 3個女店員賣醬油都賣了一段很長的歷史,她們的頭髮、手指和皮膚上也沾滿了醬油的氣味,她們對此已經習以為常。

正午以及午後時分這裡經常是空寂而索然的。 3個女店員頭頂上的樓板便吱吱嘎嘎地響起來,那是簡氏姐妹在樓上走動和打掃發出的聲音。它們往往是輕輕的小心翼翼的,即使這樣,女店員也能從中判斷簡氏姐妹離群索居的每一個生活細節。尤其是顧雅仙,她能準確地分辨樓上的姐妹在馬桶裡解手的聲音,甚至聽得見針線從繡花棚架上墜落在地板上的聲音。但是女店員們很少看見簡氏姐妹。簡氏姐妹進出走一扇旁門,那扇門異常地低而狹小,恰恰是為纖細小巧的主人特意設計的,男人進門必須低頭彎腰,但是從來沒有哪個男人走進那扇門裡去。整條香椿樹街的居民都知道簡少貞和簡少芬從未婚嫁,多少年來姐妹倆一直離群索居在醬園的樓上。只有賣酒釀的人經常看見她們,他知道她們喜歡酒釀,每次在醬園前敲打竹梆時,他會看見姐姐或者妹妹的蒼白模糊的臉在樓窗上一閃而過,然後是一隻同樣蒼白模糊的手,從窗內放下繩子和吊籃,吊籃裡放著一角錢和一隻藍花細瓷的小碗。天氣時陰時晴,又是南方的梅雨季節了,從街角垃圾堆孳生的蒼蠅一路追逐著空氣中醬製品和鹹魚的氣味,嗡嗡地飛入醬園來。趁午後店堂清閒了,3個女店員拿起了蒼蠅拍到處追打討厭的蒼蠅,經常有被拍死的蒼蠅掉進醬油缸裡,她們就用手把它們從裡面撈出來。這些行為是不符合牆上張貼的食品衛生條例的,但是眼不見為淨,買醬油的人從來不計較醬油是否含有細菌。 3個女店員中粟美仙是資歷最老的,她從17歲來醬園後一直就守著這片曲尺形的白木櫃檯,她看著店門上方的恆福醬園的牌匾雨打風蝕,最後頹然斷裂,差點砸到醬園前擺攤修鞋的老皮匠頭上。有時候粟美仙以一種飽經風霜的語調向顧雅仙和杭素玉發牢騷,說現在的醬油和乳黃瓜在從前都是上不了恆福醬園的櫃檯的,顧和杭都不屑於接粟的話茬,並且覺得這種牢騷發得莫名其妙。顧說管那些幹什麼,又不是你一個人在吃醬油,好壞大家一個樣就沒什麼可埋怨的,杭則刻薄地說,你嫌它不好就別吃,還省得天天把個醬油瓶帶出帶進的。杭素玉的話鋒直指粟美仙順手牽羊的陋習,粟美仙難堪地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就用蒼蠅拍在櫃檯上猛拍一記,對著虛擬的蒼蠅說,你跑店裡來拉屎嗎?你以為你很乾淨嗎?她們之間的關係是微妙而多變的,3個女人互相不睦,但爆發嘴仗的往往是在粟和杭之間,一旦發生口角粟和杭都習慣於爭取顧的支持。顧雅仙通常是袒護杭素玉的,但也有例外的時候,因為顧雅仙不想真正地得罪粟美仙,粟美仙的嘴惹人憎厭,手卻巧得令人羨慕,她的針線活在香椿樹街的婦女群中是數一數二的,顧雅仙有時候要托她給兒女縫衣裳做棉鞋。醬園也有個店主任,叫孫漢周。孫漢周主要是街西糖果店的主任,兼職領導醬園的3個女人。每逢星期日他就到醬園來站櫃檯。孫漢周是個不太嚴肅的男人,喜歡和顧雅仙動手動腳地打鬧,前來買油鹽的居民在夏天曾經看見一個滑稽的場面,顧雅仙追著孫漢周要扒他的短褲,而孫漢周在黃酒酒壇和醬油缸之間繞來繞去,他的短褲不時地被顧雅仙扒下一部分,露出一塊雪白的皮肉,然後又在尖叫和哄笑中掩上了。他們的遊戲不慍不惱,而粟美仙和杭素玉在一邊觀望,臉上沒有什麼明顯的表情。這種事情自然會在香椿樹街上張揚出去,有婦女在街上拉住匆匆路過的粟美仙,向她刺探顧雅仙與孫漢周的關係,粟美仙微笑著站住,她的神情是洞察一切的。會咬人的狗不叫,粟美仙說,說完意味深長地一笑,好事的婦女乾脆把粟美仙拉到自己的家裡,她也不推辭,拎著只人造革的藍包坐下來,一邊嗑葵花籽一邊娓娓道來。其實顧雅仙跟孫漢周倒是清白的。粟美仙說到這兒就把話頭打住,邊上的人急於知道下文,但她把那隻人造革包的兩根褡手打了個結,站起來又要走了。她說,還要回家做晚飯呢,不在這兒嚼舌頭了。

那麼孫漢周到底跟誰呢?婦女們追著粟美仙到門口問。你們自己猜吧,醬園裡有3個女的,你們猜是誰?粟美仙邊走邊說。總不是我吧?我都老得像根醬瓜了。結論是不言而喻的,有關杭素玉和孫漢周的風流韻事就這樣在香椿樹街不脛而走。幾天后杭素玉的丈夫老宋操著把菜刀闖進醬園,直衝孫漢周而去。杭素玉和顧雅仙兩個人合力抱住了暴怒的老宋,孫漢周臉色煞白,攤著兩隻沾滿醬汁的手說,這是怎麼啦?好端端的怎麼要砍我?老宋從櫃檯上抓起幾塊玫瑰乳腐朝孫漢周臉上擲去。我砍不死你就要去告你,告你利用職權玩弄女人,老宋放開嗓門怒聲大喊,看你還敢不敢碰我的女人。孫漢周苦笑著抹掉臉上的污漬,他看了眼杭素玉說,杭素玉,你當著大家的面說,我什麼時候碰過你?我什麼時候玩弄過你?杭素玉的眼睛裡一半是淚水,一半是怒火,她奪過丈夫手裡的菜刀,在櫃檯裡煩躁地走了一圈,最後她站在粟美仙身邊不動了。杭素玉朝粟美仙耳邊嘀咕了一句髒話,猛地就將手裡的菜刀砍定在白木櫃檯上。杭素玉厲聲說,大家都聽著,誰要再敢造我的謠,我就用這把刀把她的舌頭割下來,割下來塞她的×縫。

這類事情搞大了也就收場了,並沒有徹底澄清的必要。說到底香椿樹街也非恪守禮儀之地。後來顧雅仙在談論此事時採取了一種豁達寬容的態度,她對粟美仙悄悄地說,他們其實也就是掐掐摸摸那一套,你別大驚小怪的,比起肉聯加工廠的那些騷貨,我們醬園真該豎塊貞節牌坊了。孫漢周後來離開香椿樹街,在城北的一家煤店當店主任,那裡的人都知道孫漢周是因為生活作風問題調動工作的。他自己也不忌諱這個話題,口口聲聲說,跟女人在一起有苦說不出,被殺了頭都不知道腦袋是什麼時候落地的。並發誓說他的煤店再也不要女工了。奇怪的是後來孫漢周的煤店裡也是清一色的女工,而且又鬧出了類似的風波。這當然是另外的故事了。醬園的櫃檯裡仍然站著3個女店員,在店主任空缺的情況下由顧雅仙負責。有一天顧雅仙給顧客打完一戽醬油,突然想到什麼,噗哧一聲笑了起來。旁邊的杭素玉問她笑什麼,顧雅仙說,我想起了孫漢周那個倒霉蛋,他是醬園的第幾個店主任了?杭素玉白了她一眼,沒有說話。而粟美仙很認真地扳著手指算了算,最後說,從公私合營到現在,有十六七個了。我記得很清楚。顧雅仙收斂起笑容,若有所思地說,也奇怪,男人到我們這裡都呆不長。她說著掃視著兩個女同事,又抬頭看了看頂上的鋪著報紙的樓板,樓上有簡家姐妹輕緩的腳步聲。顧雅仙說,大概這醬園的陰氣太盛,是男人就不該來醬園吧?透過窗外的霏霏雨線,可以俯視香椿樹街的雨中風景。簡少芬看見有一輛嫁妝車披紅掛綠地經過泥濘的街道,兩邊有人打著傘遮蔽雨點。簡少芬站了起來,她想看看那個在雨天出嫁的新娘,但新娘乘坐的車子也許已經過去了,她只看見一群孩子淋得濕漉漉的,追著那輛嫁妝車瘋跪。你在看什麼?簡少貞說。

結婚。有一輛嫁妝車過去了,6條被子,好像都是真絲和軟緞。簡少芬聽見街東的方向有鞭炮聲稀稀落落地響起,她說,好像是學校隔壁那家,那家有5個兒子。這種陰雨天,結了婚也要倒霉的。簡少貞的手在繡花棚架上拍了拍,語氣很厭煩地說,把窗子關上吧。簡少芬應聲關上了窗子,這樣房間裡的光線一下子就變得黯淡了,淅瀝的雨聲也被隔絕在外面。她重新坐到繡花架旁,分理著絞成一團的彩色絲線。她看見姐姐蒼白的有點浮腫的臉上殘存著一絲慍色。 開燈吧。簡少貞又說,逢上陰雨天我就看不清絲線的顏色,聽見下雨聲我的心里特別煩。 簡少芬就拉了拉身邊的燈繩。樓上的這間大房間被昏黃的燈光映照著,顯現出一種古典的繁瑣的輪廓。笨重的紅木家具環繞四壁排列,鏡台上的座鐘嘀嗒嘀嗒地響著,北牆上掛著已故的簡老闆夫妻的發黃的遺照,照片下面就是那張龐大的紅木雕花大床,燈光乍亮時簡少芬看見一隻老鼠從床底下竄出來,最後消失在牆角不見了。

這樣幽暗沉悶的生活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簡少芬這一年46歲,她記得姐姐比自己大8歲,那麼姐姐已經是54歲了。有時候她靜靜地註視姐姐佝僂的瘦小的背影,心裡就有一種對垂暮之年的惶恐。簡少芬在發現自己提前絕經時,坐在馬桶上哭了整整一個黃昏。這是一個衰老和滅亡的信號,預示她作為女人的某種權力已經喪失。她覺得自己對此是有心理準備的,但她無法抑制從心裡噴發出來的哀愁。淚眼朦朧中她看見姐姐站在布簾旁邊,無言而關切地註視著她。後來簡少貞以一種淡淡的語氣說,你怕什麼?還有我呢。你怕什麼?還有我呢。簡少芬記得幼年時姐姐經常這樣勸慰她。她記得從前總是被姐姐摟著睡覺,尤其是在父母雙雙亡故後,姐妹倆總是相依相偎度過每一個漆黑陰沉的夜晚。這種親暱的習慣一直持續到簡少芬16歲那年,有一天夜裡簡少芬夢見一塊巨石壓在她胸前,使她喘不過氣來。等她大汗淋漓地醒來,發現巨石原來就是姐姐的手,那隻手正沉重而無知無覺地按在她雙乳之間。簡少芬搬開了姐姐的手,她的初隆不久的乳房有脹疼的感覺,這使她又驚又羞,從此她不願意再和姐姐睡一個被窩了。她記得她搬了床棉被睡到小床上去,但是黑暗的空間和惡夢加深了恐懼的感覺,她當時16歲,卻無法離開姐姐單獨睡眠。幾天后她又回到了那張紅木雕花大床上,她採取了一個折衷的辦法,她睡大床的內側,讓姐姐睡在外側,每人蓋自己的被子,姐姐沒有反對,她只是略含幽怨地望著妹妹說,隨你怎麼睡。簡少芬知道姐姐對她是寵愛有加的,特別是在從前。於是姐妹倆分而不離的睡眠習慣就這樣延續至今。

簡少芬記得從前經常有一些親戚和鄰居來敲門,他們大凡是來提親的。起初是給姐姐提,姐姐總是以各種理由拒絕,其中最重要的一條是有關自己的。簡少貞說,我不嫁人,我嫁了人讓少芬怎麼辦?少芬離不開我。他們又提出幾個願意入贅的人選,簡少貞還是搖頭,她說,我們家不要外人進門。等到客人離去後,簡少芬看見姐姐在廚房間摔摔打打的,臉色很難看。你別以為這些人是好心,他們都盯著爹娘留下的財產呢。簡少貞冷笑著對妹妹說,我這輩子就沒打算嫁男人。我這清清白白的身子為什麼要去送給那些臭男人?及至後來,簡少芬長成了一個小巧玲瓏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每次去刺繡廠送加工的繡品時,香椿樹街上有幾個男人的目光灼熱地追逐她的背影,她走路時習慣低著頭,習慣沿著路邊房檐下走,但她還是感覺到了那種目光。她有點惶惑,有點驚喜,更多的則是猶如芒刺在背的不適應。簡少芬背著裝滿繡品的包袱走在香椿樹街上,臉忽紅忽白,當她走過石碼頭空地時,她的眼神是一隻驚慌的小鹿,陽光一無遮攔地直瀉在簡少芬身上,人們注意到她的皮膚在陽光下泛出雪白的光澤,就像又薄又脆的蠟紙。醬園簡家的小女兒因此給人留下了美麗而又脆弱的印象。後來上門提親的幾乎都是為簡少芬而來的,他們耐心地勸說簡少貞讓妹妹出嫁,而簡少芬就躲在房裡,她用手指塞住耳朵,塞了一會兒又鬆開,她想听聽外面的談話,卻又害怕聽見任何實質性的內容。

你到底想不想嫁?簡少貞曾經這樣逼問過妹妹,她的表情是嚴肅而深思熟慮的,你要是想嫁我也不攔你,我會給你置辦一份像樣的嫁妝。不。簡少芬搖著頭說,我害怕,我不嫁。主要是沒有合適的,沒有合適的還不如不嫁。簡少貞凝視著妹妹的臉,深深地嘆了口氣,她說,他們就是容不下我們簡家,非要把我們姐妹拆散了罷休。你別看他們臉上熱心,把那些男人吹得天花亂墜,其實都在騙人,我才不相信他們的嘴,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也不相信,我只相信姐姐。簡少芬說。簡少芬處處依附姐姐,這在姐妹倆多年的幽居生活裡成為一種堅固的定勢,而她們有別於常人的生活方式也漸漸消解了歲月和香椿樹街上的流言蜚語,一直到紅顏消逝,不再有人頻繁地踏響醬園殘破的樓梯。

一個雨後的早晨,簡家姐妹打開了朝西的窗戶。西窗是用油氈封釘的,平時從來不開。簡少芬擦拭著窗戶上的灰塵和毛茸茸的霉斑,忽然發現院子裡的那棵桃樹上結了果子,兩隻淡黃色的鑲有紅彩的桃子就懸掛在窗外,伸出手就可以摘到。她很驚奇,那棵桃樹從來是只開花不結果的,你來看,兩隻桃子。簡少芬又讓姐姐來看,她發現姐姐站在窗前的眼神是疑懼不安的。簡少貞對著桃樹凝視了片刻,最後果斷地抓起剪刀,探出窗外剪掉了兩隻桃子。她們聽見兩隻桃子墜落在院子裡,正好落在一口老醬缸的積水中,撲通一聲,聲音顯得空洞而綿長。怎麼剪掉了?簡不芬不滿地看著姐姐手裡的剪刀,她說,好端端的兩隻紅桃,為什麼要剪掉呢? 你不懂,這是惡花。簡少貞俯視著醬缸裡的那兩隻桃子,然後她關上了擦到一半的西窗,我記得爹娘死的那一年,院子裡的桃樹也結了兩隻桃子。

可是我喜歡那兩隻紅桃,你不剪它們最後也會掉枝的,為什麼不留在枝上讓我看幾天呢?簡少芬的手指撥弄著榫形的窗栓,她申辯的聲音很低沉,因為她突然有一種哭泣的慾望,那是睹物傷情的悲哀。她忍著從胸腔慢慢上漲的嗚咽聲,以背部抵禦姐姐敏銳的目光,幸好房間裡的幽暗掩蓋了頰上的淚水。簡少芬從小就容易哭泣,到了後來,她的哭泣會由各種契機引發,無法止住更無法控制。簡少芬的臉因此也像她姐姐一樣,經常是浮腫的,皮膚的褶皺里布滿了晶瑩的水花,那其實是眼淚留下的痕跡。月末醬園關門盤點,顧雅仙發現了店裡錢帳上的問題。她懷疑兩個同事中必有一個貪污了櫃檯上的錢。這種事情不宜多聲張,以免打草驚蛇。顧雅仙在帳目上做了點手腳,把錢帳交上了,但從此就多了個心眼,她開始暗中盯緊兩個同事的手腳,她覺得她必須抓到證據才能說話。

顧雅仙起初懷疑粟美仙,懷疑她的那隻人造革的藍包,她偷偷地摸掐那隻包,結果裡面除了醬油瓶,連一個硬幣也沒有。粟美仙收錢找錢的動作也是明快而一目了然的,從來不在錢箱那裡多作停留。在多日的冷眼觀察中,顧雅仙不得不佩服粟美仙幾十年養成的職業習慣。剩下來的目標是杭素玉,杭素玉從不往店裡帶醬油瓶,她說她討厭在菜裡放醬油,那種味道熏都熏怕了。顧雅仙想也許這就是一個聰明的騙局,也許她帶回家的不是另拷醬油,而是錢櫃裡的錢呢?顧雅仙相信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 顧雅仙又開始盯緊杭素玉,盯了幾天后就心灰意懶了,杭素玉住得近,上班連包也不帶,而且她站櫃檯從來是懶洋洋的,只要櫃檯邊有別人,她甚至不願意去接顧客的醋瓶和醬油瓶。顧雅仙沒有從她身上發現任何蛛絲馬跡,她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明明有賊,但這個賊卻怎麼也抓不到了。時斷時續的黃梅雨落在外面的青石板路面上,空氣潮濕而凝重,醬園的地板上每天都是濕漉漉的,湮滿了顧客的泥腳印和水漬。顧雅仙的心情很煩躁,有一天輪到杭素玉休息,顧雅仙不知出於什麼心理,竟然把她的發現告訴了素有隔膜的粟美仙。她沒有指名道姓,但在這種狀況下談及此事,目標無疑就是杭素玉了。我早就猜她手腳不干淨。粟美仙的反應是平淡無奇的,她望瞭望門外雨中的街道和路人,挨近顧雅仙的身邊說,你想想,她哪來這麼多錢,買這麼多皮鞋?買這麼多的衣料?你沒聽說她家還要翻蓋樓房嗎?她要不偷哪來這麼多的錢?偷錢蓋樓房倒也不會,少了不過十幾塊錢,顧雅仙打斷了粟美仙的聯想,她突然有點後悔把事情告訴粟美仙,於是又收口了。沒有抓到證據,也不好隨便冤枉人家。顧雅仙板下臉告誡說,美仙,你可別出去瞎說,說出去你自己負責,反正我沒跟你說什麼。你怕她,我又不怕她。粟美仙自得地冷笑了一聲,她說,她仗著和孫漢周那一手,以為自己是×王,連公家的錢也敢朝家裡拿了,我還就看不下去。 沒有證據,你別再說她了,就算我軋帳軋錯了吧。顧雅仙說。我不信抓不到她的賊手。粟美仙最後恨恨地說,她的眼睛裡閃爍著某種熱切的光亮。 幾天后醬園裡爆發了一場罕見的毆鬥。毆鬥是在粟美仙和杭素玉之間發生的。那時候天已黃昏,香椿樹街上的店鋪正在紛紛打烊,人們聽見醬園店裡響起女人尖厲的叫罵聲。他們透過虛掩的鋪板朝里張望,看見粟美仙和杭素玉扭打在一起,讓人驚奇的是粟美仙的手,它固執地伸到杭素玉的褲腰下,掏著什麼,杭素玉尖聲咒罵著拉扯粟美仙的頭髮,用指甲掐她的手,而顧雅仙在一邊勸架。但是誰都可以看出她的勸架是不得力的,或者像一種做出來的姿態。我讓你掏!我讓你來捉贓!杭素玉突然大叫一聲,從褲腰下抽出一條紫紅色的衛生帶,掄高了朝粟美仙臉上打去,粟美仙猝不及防,臉上濺了幾點臟血,一時愣在那裡,杭素玉這時咯咯笑起來,她說,這回你找到我偷的錢了吧?旁觀者起初目瞪口呆,緊接著都掩嘴笑起來。在香椿樹街女人之間的干戈之爭是常見的,但這種場面人們還是頭一回目睹。後來是顧雅仙跑出來趕走他們,並把門關上了。他們隔著門板,聽見3個女人的聲音在店堂裡吵成一片,漸漸地就難以分辨吵架的內容了。以後數日餘波在擴大,杭素玉用衛生帶抽粟美仙成為香椿樹街一時的新聞。顧雅仙向中心店的主任匯報了醬園店員不團結的狀況,她認為這種狀況是多年來形成的,粟美仙和杭素玉積怨已深,雙方都負有一定的責任。她還向領導傾訴了自己的難處,她說她夾在粟美仙和杭素玉之間,很難開展工作。 你覺得應該怎麼解決醬園的不團結問題呢?中心店主任這樣徵求顧雅仙的意見。調走一個人。顧雅仙慎重地考慮了一會兒,她說,不是菜場和肉店都缺人嗎?醬園有兩個人其實也夠了,只要組織上需要,我可以不輪休,可以天天連軸轉的。那麼該把誰調離醬園呢?中心店主任又問顧雅仙。這我就不好說了,要得罪人的。顧雅仙顯得滿腹疑慮,試探地說,要是組織上為我保密,我就談談我的意見。你別怕,我們會保密的,再說調人都是由組織上決定,你用不著怕得罪誰。那就調杭素玉吧,她工作一貫吊兒郎當的。顧雅仙最後說。杭素玉從醬園調去肉店的事就這樣初步決定了。中心店主任直接找她談了話,談著談著杭素玉嚎啕大哭起來,她覺得這是顧雅仙和粟美仙聯合整她的陰謀,杭素玉指責中心店主任聽信一面之詞,而且以死威脅說,你們要是讓我去肉店,我就死給你們看。連續幾天,杭素玉在櫃檯裡對新的仇敵顧雅仙惡語相加,她總結了顧雅仙整她的原因,不外乎是嫉妒自己和前店主任孫漢周的親密關係,杭素玉好幾次把醋瓶往顧雅仙面前送,你愛吃醋,你給人家打醋吧。杭素玉看看對方佯笑的臉,愈發覺得她心裡有鬼,乾脆把一壇子米醋抱到顧雅仙面前,她說,我買下這壇醋,送給你回家慢慢喝吧。顧雅仙終於無法保持寬容大度的姿態,她猛地揚起手,狠狠摑了杭素玉一記耳光。你以為我怕你?顧雅仙說著用抹布擦了擦手,你的臭嘴我還嫌髒了自己的手。現在杭素玉恨透了顧雅仙,回到家洗菜燒飯時也在不斷咒罵顧雅仙,她覺得顧雅仙可笑之至,只不過代理幾天店主任就擺開了主任的架子。她決定讓丈夫去報一箭之仇。杭素玉的做建築工的丈夫老宋這次故伎重演,他再次操起菜刀闖進醬園,當著顧雅仙的面把刀砍定在白木櫃檯上,老宋瞪著兩個神色緊張的女人,用手掌拍擊著刀背說,我反正從山上三進三出了,你們要是敢欺負素玉,我饒不了你們,最多再過一次山門。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杭素玉的刁蠻潑辣阻遏了這次調動,事情就這樣耽擱下來,最後不了了之。醬園裡依然是人們熟悉的3個女店員,只是她們的陣營有了明顯的變化,現在顧雅仙和粟美仙經常是結盟的,而杭素玉則是相對孤立的,杭素玉對別人說,我才不在乎她們,我就是不離開醬園,我為什麼要讓她們稱心?對於顧雅仙和粟美仙的關係,杭素玉也作出了判斷,她說,你別看她們現在合穿一隻鞋子,說不定哪天也會翻臉的,兩個人都不是好東西。 簡少芬拎著一隻竹籃下樓,竹籃裡裝了好幾隻瓶子。雖然樓上樓下一板之隔,但她習慣於一次性地把油鹽醬醋買齊了,這樣可以盡量少地和醬園的女店員們搭訕說話,簡少芬不喜歡和這些嘰嘰喳喳的女人說話,也不知道該怎麼跟她們說話。聽樓板的響聲,我就知道是你下樓了。顧雅仙笑容可掬地接過那些瓶子,她說,剛到了一盆甜麵醬,味道很鮮,你買半斤吧,先嚐嚐嗎?說著就舀了半勺送過來。那就買半斤吧,簡少芬說。簡少芬的眼睛看著甜麵醬。好久沒見你姐姐了,她怎麼就不下樓散散心?換了我成天悶在樓上,肯定要悶出病來的。 她是有病,簡少芬淡淡地說,心臟不好,最近關節炎又犯了,天天在燉中藥喝呢。 怪不得我聞到一股藥味呢,顧雅仙恍然大悟,關切地望著簡少芬說,服中藥管用嗎?要不要我介紹一位醫生,專門治關節炎和心髒病的,我女兒的心髒病就是他開刀治好的。不用麻煩了。我姐姐只相信中醫,只相信城東胡老先生的藥方。簡少芬委婉地謝絕了顧雅仙的建議,她從一隻黑絲絨錢包裡拈出錢,輕輕放在櫃檯上。買貨不需要找錢,這也是簡家姐妹購物共同的習慣,她們從來不去觸碰別人的手,不管營業員是男的還是女的。 她們看著簡少芬無聲地閃出門外,她襯衫上的那股樟腦味也隨之淡去了,少頃醬園的樓梯就發出了輕柔的響動,簡少芬已經回到樓上,她正從3名女店員頭頂上經過。女店員的頭頂上就是那個幽閉的不為人知的世界了。她走路怎麼這樣小心?她像怕踩死螞蟻似的。顧雅仙突然笑起來,她說,她們姐妹從來就沒正眼看過別人。那是家教,粟美仙以一種知情者的語氣說,你不知道簡家的規矩有多少,簡老頭活著的時候就不准兩個女兒出門,少貞上學都是由女傭人接送,上的是教會辦的女子學堂,到少芬長大,女子學堂沒有了,簡老頭就沒讓少芬上過學,當初大概是讓她們守婦道的,沒想到簡老頭死了幾十年,兩個女兒還守在這爿破醬園裡,像守著個金庫一樣。可憐死了。顧雅仙感嘆著,突然想到什麼,湊到粟美仙耳朵邊說了一句悄悄話,那姐妹倆活了大半輩子,大概連男人的那東西都沒見過吧?粟美仙咯咯地笑起來,她拍了拍顧雅仙的肩膀,說,那也不一定,只有天知道啦。 粟美仙和顧雅仙的儀態引起了櫃檯另一端杭素玉的注意,杭素玉正在剪指甲,她懷疑兩個同事正在說自己的壞話,就朝地上響亮地啐了一口,誰在放悶屁?杭素玉使勁抽著鼻子,一邊把櫃檯上的指甲屑撣下來,她說,屁放得不響,倒是挺臭的。樓上鍋鏟碰撞的聲音穿過樓板的縫隙懶懶地掉下來,簡家姐妹在準備她們的午餐了,不用抬頭去看店堂牆上的掛鐘,現在肯定是中午12點鐘。女店員們熟諳簡家姐妹的生活規律,12點的鐘把樓上枯寂的一天分成兩半,一半是沉悶的早晨,另一半是更加沉悶更加漫長的午後。簡家姐妹的歲月就在繡花棚架下一成不變地流逝了,作為同樣的女性,醬園的女店員們覺得簡家姐妹的生活是不可思議的,也是無法捉摸的,她們對此充滿了獵人式的心理。 簡少芬看見姐姐無聲地站在她身後,姐姐的手裡端著一碗發黑的藥汁,湊到唇邊。簡少芬下意識地轉過頭,看著鍋裡的冬瓜湯。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特別害怕看見姐姐喝草藥的動作,她害怕看見姐姐緊皺的眉頭和藥汁從唇邊淌溢的痕跡,害怕聽見那種痛苦的吞嚥的聲音。她也不知道姐姐為什麼總是捧著藥碗走到自己身邊來,似乎這樣能減弱草藥的苦味。你剛才下樓碰到誰了?簡少貞把藥碗合扣在桌上,突然問妹妹。沒碰到誰,我能碰到誰呀? 你怎麼去了那麼長時間呢?就是去醬園,怎麼要那麼長時間呢?簡少貞用清水漱完嘴裡殘留的藥汁後又問。時間長嗎?簡少芬詫異地望著姐姐,她疾步走到房裡看了眼座鐘,鐘錶證實姐姐的話是荒謬的,她從下樓到回來只不過花了3到5分鐘。簡少芬說,姐,你怎麼啦?我去了不過3分鐘呀。我覺得有老半天工夫了。簡少貞輕輕搖了搖頭,她說,大概一個人呆在屋子裡面是會有錯覺的,你每次下樓,我一個人在家都覺得時間特別長,心里特別空,繡針也捏不住,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了,好像是怕,又說不清怕什麼。你的身體太弱了。姐,以後你別拚命繡了,那些加工活我一個人繡得完。簡少芬沉默了幾秒鐘,有點膽怯地瞟了姐姐一眼,她說,再說我們也不靠加工活過日子,我們不刺繡,靠爹娘留下來的家產也能活下去了。 這些鬼話是誰告訴你的?簡少貞的臉上立刻有了慍怒之色,她攤開雙掌逼問道,家產呢?家產在哪裡?醬園早就是公家的了,娘留下的金器也抄家抄走了,你說那些家產在哪裡呢?難道是我偷藏了?我偷藏了又有什麼用?我不知道,我只是聽表姐她們說的,街上的老人也這麼說過。簡少芬囁嚅著避開了姐姐的咄咄逼人的目光。你總是相信別人,簡少貞輕蔑地哼了一聲,她說,我一直在對你說,不要去相信別人,可是你總是不聽我的。你情願聽那些長舌婦的,也不聽我的。 簡少芬起初沒有辯解,她把冬瓜湯盛到碗裡,然後端到桌上,她聽見姐姐仍然在絮絮叨叨地埋怨自己。你情願聽別人的也不聽我的,你總有一天會上當,簡少貞說。簡少芬突然失去了一貫的耐心和逆來順受的性情,她猛地把一隻碗摔在地板上,尖聲叫道,我聽誰的?我聽誰的?我聽了你一輩子的廢話,你卻還在嫌我不聽你的。你到底要我怎麼樣呢?難道我的日子就過得舒心嗎? 瓷碗破碎的聲音同樣傳到了樓下的醬園。 3個女店員驚訝地抬起頭望著樓板,以前她們從未在頭頂上聽見過類似的破壞性的聲音。你聽,樓上好像吵起來了?真的吵起來了,顧雅仙說。不會吧?唉呀,真的吵起來了,粟美仙說。狗拿耗子多管閒事,杭素玉說。 梅雨驟歇的日子裡,簡家姐妹來到醬園的後天井,乘午後的太陽晾曬她們的衣物和布料。那些色彩淡雅的絲綢和棉佈在陽光下閃爍著平靜的光澤,使院子裡的雜草和醬缸產生了新的意味。簡少芬戴著一頂老式的式樣古怪的遮陽帽端坐在一旁,一邊刺繡一邊看守著天井裡的東西。這是姐姐關照的,她害怕醬園裡的人從窗柵欄裡伸進手,輕易地偷走繩子上的絲綢。簡少芬覺得初夏直射的陽光有點晃眼,刺繡的速度明顯地放慢了,儘管這樣,戶外的勞作還是帶來了某種新鮮而舒暢的感覺。她甚至想以後如果天氣適宜,她就可以經常在天井裡繡,繡所有的花鳥和流水,繡所有的荷葉和鴛鴦。簡少芬把彩色的絲線掛在繩子上,那些絲線就隨風輕輕拂動了,她發現絲線的顏色在戶外的太陽下也顯得分外美麗動人。簡少芬換了個方向坐下,這樣可以避免刺眼的陽光,她看見醬園的窗後有人在註意自己和晾曬的東西,她就朝那扇窗子微笑了一下。窗後的女人是顧雅仙。她對簡少芬已經觀察了好久。顧雅仙思忖著怎樣和她搭第一句話,猛然看見了簡少芬手裡的那幅繡品,她的眼睛就亮了。 多巧的手呀!顧雅仙讚歎地說。兩隻鴛鴦繡得活靈活現的,就像在水上游。我還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的繡品。簡少芬又朝她微笑了一下,她的微笑是友善的,但是她什麼也沒說。繡這麼一件活能掙幾塊錢?顧雅仙問。 掙不了多少錢,簡少芬含糊地回答。 我兒子快結婚了,到哪兒都買不到像樣的枕套。顧雅仙嘆了口氣,少頃她又說,要是福生的喜床上鋪了你的繡品,那就有福氣了。不知道你能不能幫我繡一對枕套?就繡一對戲水鴛鴦好了。行啊。簡少芬隨口應允了。 這個午後簡少芬的心情很好,與顧雅仙的隔窗談話隨著陽光漸漸淡去而遺忘了。簡少芬萬萬沒有想到一句隨意的承諾導致了未來生活的巨大動盪。 第二天一早簡家的臨街小門被咚咚地敲響了。簡少芬以為是抄電錶的人來了,打開門發現來者是顧雅仙。顧雅仙的腋下挾著一對天藍色的的確涼枕套,手裡攥著一絞彩色絲線。顧雅仙沒有在意簡少芬尷尬的臉色,她說,東西都帶來了,你替我繡一對鴛鴦好了,你的手藝我是絕對稱心的。簡少芬掩飾了內心厭嫌的情緒,心裡很是懊惱。 在為顧雅仙繡枕套時簡少芬受到了姐姐的多次責備。簡少貞厭惡地看著那對藍的確良枕套。她說,你攬下她們的活計?以後等著吧,什麼人都會來找你繡這繡那的。簡少芬愁眉苦臉地說,我也沒辦法,我不過是隨口答應一聲,沒想到她就當真了。簡少貞說,什麼真的假的,她們是存心來攪事的。我讓你別去搭理這種女人,你偏不信,你遲早會害在她們手上的。簡少芬避人耳目地把繡好的枕套交還了顧雅仙,顧雅仙察覺到她的用意,她說,你放心好了,我不跟她們說這事,這些人臉皮厚著呢,要是讓她們知道了,說不定會拿什麼東西麻煩你呢。簡少芬無言地點點頭,很快就從醬園擁擠的店堂裡擠了出去。她發現櫃檯裡的杭素玉用一種戒備的目光盯著她,她覺得有點莫名其妙。從醬園回到家,簡少芬的心情輕鬆了一些,一個惱人的負擔畢竟卸掉了。她沒想到黃昏時顧雅仙再次敲響了臨街的小門。 顧雅仙提著一隻尼龍包,笑嘻嘻地站在門口,從包裡拎出一盒糕點和幾隻蘋果。簡少芬知道對方是來登門酬謝的,她推擋著那些禮物,臉一下子就紅了。簡少芬缺乏這種應酬的經驗,她覺得非常為難。你要是嫌禮輕了,等我走了你再扔。顧雅仙佯裝生氣地說,然後她提著禮物兀自朝樓梯上走去,簡少芬跟在她身後,簡少芬突然意識到自己成了一個木偶,被顧雅仙繞的線團牽住了,一切都身不由己。 簡家姐妹就這樣迎來了造訪的客人。顧雅仙端坐在一張舊式太師椅上,在矜持而冷淡的氣氛中並無局促之感,雙眼朝向簡氏姐妹和幽暗的房間顧盼生輝。簡少芬倒了一杯茶,顧雅仙從杯口上嗅到了一股刺鼻的霉味,但她還是喝了一口。茶葉不知道放了多少年了,她想,這對可憐的姐妹就這樣招待客人,也許她們並不知道茶葉已經發霉了。 現在的醬油臭哄哄的。簡少貞突然對顧雅仙說了這句話,說完她就離開了客廳,在走進臥室時隨手拉上了門簾。她說什麼臭哄哄的?顧雅仙回味著簡少貞的話,她無法判斷這句話的確切含義。她說醬油呢。簡少芬小聲地解釋道,我姐姐脾氣怪,看什麼東西都不順眼,你千萬別見怪。 我怎麼會呢?顧雅仙朗聲笑起來,她說,我猜她是在樓上悶壞了。說實在的,我真為你們姐妹倆擔心,就這樣悶著過下去,到老了可怎麼辦呢? 現在已經老了,過慣了清靜日子,也就沒什麼可怕的。簡少芬低著頭,同樣的話她已經對人說過許多遍,現在不得不再說一遍。回答別人的這些問題幾乎已成為簡少芬的一種義務,簡少芬忌恨這些問題和同情的目光,奇怪的是她經常在等待它們,等待那種語言的鈍器帶來的痛楚,這時候她總是無法把握臉上的表情和舌齒間慢慢滑出的聲音。花布門簾後的咳嗽聲無疑是含有逐客意味的。顧雅仙終於站了起來,她微笑著抓住簡少芬攤在膝上的手,翻過來看那隻蒼白小巧的手掌。我會看相。顧雅仙長長的指甲在那隻手掌上劃來劃去,她說,吉人天相,少芬你快要交好運了。簡少芬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被顧雅仙拉到了樓梯口,顧雅仙說,我差點把正事忘了,我家福生禮拜天結婚,酒席是我請廚師在家辦的,你可一定要來喝喜酒。簡少芬連連搖頭說,不行,我們從來不到外面吃飯的。再說我手上活計忙,也沒有空。顧雅仙仍然握著簡少芬的手,焦急地拍打著,你就再賞我一次臉吧,顧雅仙懇切地望著簡少芬,她說,我又不是誰都亂請的,我是真心請你來喝這杯喜酒,難道要老姐姐跪下請你嗎?顧雅仙想到了什麼,又補充說,少貞要是肯賞臉,讓她也一起來吧。簡少芬仍然搖頭,苦笑著說,我姐姐就更不會去了,她也不會讓我去。顧雅仙朝屋裡瞟了一眼,神色有些不快,她撇了撇嘴,你連這也要聽她的?活了大半輩子,你就不能給自己作一回主嗎? 簡少芬把顧雅仙送下樓,打開門發現外面的天色又晦暗下來,雨絲已經斜掛在狹窄的街道上,那些未帶雨具的行人從醬園門口匆匆而過。顧雅仙啪地打開黑綢布雨傘,她朝簡少芬的胯部輕輕拍了一下,連嗔帶怨地說,你怎麼就不肯爽快地答應一聲呢?記住,禮拜天來我家喝喜酒,你要是體恤老姐姐,到時就別讓我再上門三請四請的了。那就去吧。簡少芬望著街上濕漉漉的石板路面和低陷處的水窪,眼睛裡是一種茫然而順從的幽光,她的手將那扇小門的手柄拉了一下、兩下,門軸就發出了吱吱嘎嘎的響聲。她說,那就去吧。禮拜天的早晨簡少芬在燕聲啁啾中醒來,看看桌上的鐘才5點鐘,但她還是起床了。她從姐姐的被窩上越過去,聽見姐姐在問,起這麼早幹什麼?今天別去菜場了。簡少芬走到窗邊打開了西面的窗子,她看見一隻紫黑色的燕子從屋簷的泥巢中飛起來,在院子裡盤桓飛行。她想是她把燕子嚇著了,於是她輕輕離開窗邊,到廚房去打開煤爐的爐門,然後把一鍋草藥端到爐子上熬著。簡少芬在幹這些事時腦子裡仍然想著那隻燕子,燕子笨拙而慌張的飛行姿勢使她聯想到自己。她經常覺得巢裡的燕子是她整個生活的一種寫照。你真的要去顧雅仙家喝喜酒嗎?簡少貞在床上大聲問。她是一片真心。簡少芬說,看來不去是不行的。你以為那喜酒是隨便喝的嗎?你要去就要送禮,我生來就討厭那種拉拉扯扯的應酬,什麼喜酒喪酒的?都是想從別人口袋裡撈錢。她說不收我的禮。如果一定要送就送吧,我去時帶上10元錢好了。簡少芬怏怏不樂地說。 不興那樣送禮的。要送就要趕在婚宴前送,否則人家拿了你的錢背後還要罵你,簡少貞在床上父父地穿衣服,語調中帶有明顯的慍怒。她說,你非要喝那喜酒就去喝吧,不過你趁早把錢送給人家,人家等著呢。 簡少芬沒再說什麼,她對姐姐的話半信半疑,但一種受騙的感覺還是像陰雲一樣浮上心頭。簡少芬看著藥鍋裡的黑色藥汁漸漸翻沸起來,用筷子在藥鍋裡猛烈地攪了一下。不去了,不去了。簡少芬聽見憤怒而尖厲的聲音從嘴裡滑出來,她被自己驚呆了,不相信那是自己的聲音。 不去了?簡少貞已經站在水缸邊刷牙了,她的嘴角沾滿了牙膏泡沫,不時地因牙刷的深入而發出乾嘔的聲音。不去就行了嗎?簡少貞又說,顧雅仙能放過你?你不去她會上門來請的。不信你就試試我的嘴巴。 煩死人了,你到底要不要我去?簡少芬緊鎖雙眉地打開桌上的梳妝盒,盒子裡是兩把細齒木梳,一瓶三花牌頭油和一隻白銀條簪。簡少芬準備給姐姐梳頭了,這也是姐妹倆每天早晨要幹的頭一件大事。多年來簡少貞始終如一地梳著舊式的圓髻,每次都是簡少芬替她梳的。 簡少芬手裡的梳子嵌滿了姐姐灰白色的長發,它們紛亂無序地纏在梳齒間,就像一堆枯草。她看著那些落髮,突然覺得一陣辛酸,手就遲滯地按在姐姐的頭頂上不動了。她說,可憐,都要掉光了。你說什麼?簡少貞回過頭看了看妹妹,我沒說不讓你去,你想去就去好了,何苦要攔著你呢? 我是說頭髮,你的頭髮快掉光了,我的手快抓不住了。掉光了才好。簡少貞冷笑了一聲說,掉光了你就用不著天天替我梳頭了。我不是這意思,我有點害怕。簡少芬說。你怕什麼?我都不怕。就是真掉光了也不怕,反正我不出門。簡少貞又回頭看了看妹妹的齊耳短髮,很快收回了視線,她說,你的頭髮還黑著呢,你怕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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