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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八音竹節蟲

三千界 白饭如霜 1548 2018-03-12
台下已經坐滿了。我從後台掀起一點點幕布去看,金碧輝煌的大廳裡一片肅然。無數翹首盼望灼熱空氣,至於沸騰。 這是天才小提琴少女歐陽抱的第一場公開演奏會,選的是頂級的舞台,頂級的伴奏。觀眾品流陣容之強,也屬空前。 人人都好奇,這自三歲起便遭遇罕見病症,導致失聲,失聰的女孩子,到底怎麼修煉出驚人藝業,在數月前全世界少年精英的大賽中,以不可一世之姿態,橫掃競爭對手,拿回最高獎賞。 我放下幕布,回頭去看阿抱,她安靜地在一角坐著,手指撫摸過心愛的提琴。忽然對我一笑。璀璨如珠寶,是我心愛。 十數年往事,潮水般湧上心頭。 我記得是那日黃昏,晚飯後在花園中散步,忽然遇到隔壁鄰居歐陽,在觀魚池邊呆呆的,餘暉中,這大男人不及擦的淚光讓我吃足一驚。

歐陽是戶外運動好手,平常剛強威猛,竟然會獨自在公共場合哭泣,除非有傷心事忍無可忍。我擔著一腔揣測回家去,遠遠就看到歐陽的獨生女兒阿抱,在草地上笑嘻嘻的玩耍。瞄到我,揚起小手嬌滴滴招呼:“叔叔,來陪阿抱堆沙堡。” 我便一臉傻笑跑過去,這女孩子三歲,眉目如畫,粉嫩嫩一團蓮藕似的,頭髮紮成沖天辮子,說話慢條斯理,可愛到活活笑死人。我無家無室,向來也不大喜歡孩子,但是,第一次見她就被折服,大概因為前生欠她很多錢——或者欠她爸爸很多錢。 把沙坑里的沙子堆起來,做一個精緻的城堡。這是我討阿抱歡心的最高伎倆。精緻到什麼程度?你可以透過窗戶看到二樓臥室裡的花瓶。每做這部分精細活的時候,我都要求阿抱轉身閉眼,同時確認四下無人——手藝給人學去,我難免就要失寵。

為這點顧忌,今天就做不成手腳了。眼角瞥見歐陽夫婦就站在屋內,一扇落地玻璃窗戶之隔,藏不住兩人臉上哀痛之色,觸目驚心。順著那絕望視線看過去,落點定在阿抱身上,孩子渾然不覺,趴在沙堆裡咿咿呀呀,在分配房間,兼對沙堡門口未來的守衛發表治安條例講話。 我心裡藏不得事,知道是冒昧,還是上前去問了。 說的是,女兒好幾天都不舒服,一直以為是小感冒,不曾注意,誰知今日去醫院,血液精密檢查,發現阿抱有罕見基因病症,那些冗長的描述聽不明白,然而最後的結論卻如雷劈——無論如何救治,阿抱都將慢慢失去聲音,失去聽覺。人生於她,將漸次沉默如啞劇。 斷續說完,歐陽媽媽又哽咽:“她愛音樂,抓周便抓的小提琴。” 掩面跑入內室。歐陽慘然一笑:“本來以為,我這粗漢,終於拼命養出個七竅玲瓏的音樂家。”

也走進去。 窗外,阿抱笑嘻嘻看住我,三歲孩子,認不得慘傷的表情,只顧揮手,張開嘴巴,那喊一聲少一聲的呼喚,聽了令人心碎。 我過去抱起她。 我說:“阿抱,跟叔叔學拉琴吧。” 她竟然點頭。 聽懂了。一點頭,十數個春秋。 風雨不斷,每日來我住處,從指法,基礎樂理,慢慢教起。她過了五歲,便不再能聽,不再能說,但明眸似水,一直專著注視我示範手法,下苦功閱讀無數文獻,我耗盡了全部心血,終究看到了進步,從一點一滴的,到一日千里。 音樂於她,是一種靈魂的幻像。 這幻像足夠強大的時候,她去了國際最高比賽。 站在台上,聽不到喧囂,說不出惶恐,阿抱長大了,美貌在沉靜中如此醒目,她垂下眼,拉出第一聲,摧枯拉朽,攻城略地。沒有凡人可以匹敵。

沒有凡人可以匹敵。 她去了洗手間,做最後的清理。我走到那把跟隨她十幾年的小提琴身邊。彎下腰,身子的骨節一點點軟化,縮小,像被拉長的一條皮筋,皮筋上有一節一節的綠色痕跡,直到覆蓋所有的弦線,隱入其中。 我是八音竹節蟲,非人世界中最偉大的樂師,以我精魂與身體纏繞的提琴,能夠引導出演奏者全部的才華與激情,永恆奔放的音樂夢想,在一弓一線中昇華為永恆。無須用耳,只須用心。 阿抱回來,大幕拉開。 白飯小評:要是我們的耳朵有福氣,就該聽一場八音竹節蟲親自演奏的音樂會,不過作為深知自家德行的人類一員,我建議表演者別在舞台上亮相,藏結實一點的好——一定有人想打著科學的名義,解剖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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