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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阿落

生存者 白饭如霜 2841 2018-03-12
C城。絲米國際學校。星期五的下午,門口停了大批接學生放學的車子。 一輛破舊的福特遠遠停在一個街區之外,安正瞇著眼睛,聽收音機裡的音樂節目,隨著爵士樂緩慢慵懶的節奏,無聲地翕動著嘴唇應和著。 他年紀不輕了,頭髮剃成精神的板寸,星星點點的白髮夾雜其中,眉毛黑挺,臉相當瘦削,嘴角向兩邊微微上翹,好像時時刻刻都在微笑,但也透著幾分謹小慎微。 從四點等到四點十五分,同以往任何一個週末一樣,阿落從學校的方向走過來,遠遠的,就露出溫和的笑容,揚起手臂,招一招手。 安凝視著他。 十六歲的阿落。 羸弱得像個女孩子——臉是不像的,俊朗大方,然而多曬了半小時太陽,就會直挺挺暈倒在地。體育永遠不及格,學校組織外出旅行,出去一天就給人送回來,原因是拖了全年級同學的後腿……今天,阿落一上車,安,就看到他脖子上的瘀青,是給人兩手合攏,活生生掐出來的,後頸上動脈血管猶自微微凸出,若有若無地顫動著。

安很希望自己的眼神沒有那麼好,但是那痕跡太過明顯,何況搶在他詢問以前,阿落已經做出很得體的解釋:“和同學鬧著玩兒,互相掐來掐去。他都要哭了。” 聽到這裡,就知道其實他今天又哭了——被人打哭,每週一次,一次半小時,跟候鳥南遷或冬去春來一樣有規律。 安無可奈何地嘆口氣,發動車子慢慢離開,實在忍不住,重複那句說了一千遍的叮嚀,從口氣上,倒更像哀求:“阿落,你要堅強一點兒!” 孩子露出天真的笑容:“爸爸,我很堅強。” 無論怎麼被人欺負或蔑視,心裡從來沒有留下半分陰影,無論有多少不如意的際遇,仍然如雜草般生活下去。 從這個角度來說,他的確非常之堅強。 堅強到了可以挑戰一切心理學家,讓他們的理論統統見鬼去的程度。

阿落忽然就很高興地告訴安:“班上轉來了一個新生,今天也有人來接他。” 十六歲的孩子,週末的必然節目是呼群引伴的狂歡。一輛一輛車滿載著青春開出去,誰耐煩要家里人來接? 唯一的例外,就是阿落。永遠孤單地自側門走出來,走數十米,向等候在那裡的老父,揚手。 安慢慢開,跟在周末大街擁擠的車流之中,漫不經心地問:“是女孩子嗎?” 阿落搖頭:“不不,是男生,今天才轉來的,我沒有聽清楚他的名字。” 他一下子指著窗外叫:“就是那輛車,那輛車,來接他的。” 安瞥了一眼,猛然一個激靈。 不是什麼稀罕物,不過一輛極破舊的德國甲殼蟲,輕盈地駛過,行進得如絲綢一般柔滑輕巧,劃開面前的空氣,如滾燙的刀鋒切入黃油。

在離地一米的距離? !安眨眼,再張開時,甲殼蟲已經不見了踪影。他相信自己的眼力,可以定格陽光下空氣飛舞的痕跡,可以辨認陰雲之上鷹隼高舞的翅風。他對影像的捕捉和辨認能力,可以媲美高科技支持下的一流數碼相機。在那一瞬間,除他以外沒人發現,在交通堵塞的車流中,一輛車忍無可忍地採取了飛翔的姿態,奔向前方。 阿落也不例外,很快他就說:“哎,我看錯了。”他的臉貼在玻璃上,那外面分明是一輛大紅的奔馳跑車。但他覺得奇怪,自言自語地說:“我怎麼看花眼看得那麼離譜呢?” 安的手握緊方向盤,背上一陣發冷。 他們住東區,除了貧民窟以外,本城房價最便宜的一區。在阿落入學之初,負責登記學生資料的工作人員不肯相信他們填的地址:“你們住番蘭街十五號?”

住番蘭街十五號的家庭,怎麼支付得起絲米國際學校的教育費用?阿落對世事懵然,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聞言點頭:“是啊,怎麼,你也住那裡嗎?” 那中年男子抬起眼看看他,神色輕慢,隨即冷淡地說:“這裡沒有人住那邊。” 阿落惋惜地說:“哦,真不好,沒人能和我結伴回家了。” 安遠遠站在他身後,眼神落在兒子的黑髮上,那承載著自己畢生溫柔的情緒日復一日,耐心微弱地滋長著,不曾斷絕。 亦不容他人傷害。 只是很多時候,即使最強悍的人,也會陷入一種無奈之中。 進了門,阿落換了鞋子,直接走進廚房,須臾之間,他就圍上圍裙,探出頭來:“阿爸,你想吃什麼?” 安把自己丟進客廳的沙發里,隨手打開音響——莫扎特的小提琴協奏曲,純淨如水。他對食物的要求很低:“三明治吧。多夾點兒肉。”

阿落不滿地嘆氣:“飲食不平衡對你身體沒有好處的,先做個蔬菜沙拉補充維生素吧。”順手關了廚房門,隨即傳來隱約的切菜聲。安偏頭細細聽,節奏精準,快捷而均衡,手腕與手指的力量協調之極,一分的肌肉運轉著十分的精力。 阿落十歲那年,第一次嘗試做飯。他切出來的黃瓜片,比一根頭髮絲還要薄,覆蓋在瓷盤上,滾開的高湯淋上去,立刻香味氤氳,清甜無比。 是用刀的天才。無意、輕易、飄逸之中,便達到他人永遠不可企望的地步。雖然用的是菜刀。只是菜刀。 或者在由平凡所主宰的世界之中,這樣更好。 安的思緒沒有機會飄到更遠的所在,便被阿落打斷。沙拉端了上來,土豆塊微黃,萵苣葉翠綠,胡蘿蔔嫩紅,三色相雜,覆蓋著乳色醬汁,煞是好看。但問題是,這三樣東西,安一樣也不愛吃。不但不愛吃,簡直痛之恨之,避之唯恐不及。他登時拉下臉來,本來半靠在沙發上,這下全部蜷進沙發里。這有些孩子氣的舉動被阿落收入眼底,手指在盤邊叮噹一彈,警告:“要吃啊。你不吃這個,我一會兒就不吃飯。”

如此威脅,對不相干者毫無威懾力,不吃飯就不吃飯罷,餓到死看誰給閣下風光大葬。 但人類和猴子之所以沒有滅亡,主要歸功於父母們都不這樣想。 無論多麼精心照顧阿落,他半夜都可能會因為貧血而昏迷,因此在家裡的床頭櫃上永遠放著食物與搶救設備,長夜亮燈。一頓不吃飯,其凶險若何?安見識多了,哪敢冒險,只好點點頭:“好啦好啦,我吃,我吃。” 四十幾歲的老男人,似回到童稚時候,在督促的眼光之下,無可奈何地放一勺紅紅黃黃生冷玩意兒入口,囫圇吞下。阿落滿意一笑,邊走回廚房,一邊說:“好了,我這就做你愛吃的,牛排吧?幾分熟?” 每週最美好的夜晚。阿落在客廳一角的小書桌旁安靜地看書。音樂迴盪,安戴著實際沒有任何作用,只是襯托出他滿臉慈祥的一副平光眼鏡,一針針地織著毛衣。他永遠在織一件毛衣,灰藍色,粗棒針,高領套頭。一行行織下去,到收尾的時候,以反向的針法重新織起,直到把成品織成虛無。

反反复复。是他的祈禱,還是他的嘆息?皮膚接觸毛線,帶出一絲絲的摩擦,極輕微的響聲。他知道阿落在聽,倘若這響聲停的時間稍長,那孩子就會不安地轉過頭來,看他起身去洗手間,倒水,換一張CD,坐回原位,才鬆口氣繼續看書。 看到十點,安提醒他:“我們出去散散步,你該休息一下眼睛了。” 這時,一聲丁零劃破室內的安謐,是電話鈴聲。 兩人面面相覷。 這房子裡有一部電話,不過從來沒有響過,至今四年有餘。安所做的工作,是為城裡的大戶人家做園丁,尤其精於修剪名貴的花木。雖然也常常需要和客人預定時間,但是,他只使用手提電話。 鈴聲響得很有耐心。丁零,丁零,丁零。 安慢慢走過去,手指在空中猶豫許久,終於伸手去接。一面側過身子,擋住阿落的視線,避免他看到他哪怕最細微的表情變化。

但是他這個舉動做得毫無意義,因為五秒之後他徑直轉過身來,無比詫異地說:“阿落,找你的。” 阿落衝過來接電話,講了一分鐘,中間三十秒用於找紙和筆記一個地址,在終於撂下話筒之後,他站得筆直,帶著毛細血管大規模破裂般的興奮臉色,宣布:“我同學邀請我去他家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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