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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章(1)

你的生命如此多情 海岩 9047 2018-03-19
頭幾天,她幾乎足不出戶,偶爾出去買東西,回來時都是心驚肉跳的,不知吳曉是否已經在她出門上街的片刻回到家裡。樓梯上的腳步聲每天此起彼落,一次一次地折磨和摧毀著她的神經。她甚至忍不住像以前那樣,傻傻地站到揚州胡同的街口引頸眺望,幻想著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出現他的身影。她每天晚上都要跑到天堂酒吧、月光酒吧、金絲鳥酒吧以及三里屯、學院路以及遍布北京大街小巷的許許多多有樂隊演出的酒吧歌廳和夜總會去,凡是不收門票的地方她都走遍了,希望能突然聽到一首熟悉的薩克斯曲……但每一次都讓她飽嚐失望。吳曉真的走了,這個城市再也聽不到薩克斯管了,再也聽不到那沙啞憂傷的動人的聲音。 她終於跑不動了,身體狀況漸漸惡化,她感覺很明顯的。但透析必須從每週三次減至每週一次,因為她沒有錢了,這是很現實的問題。如果不是為了等吳曉,她早就喪失了治病求生的興趣。至於吳曉要是真的回來了會怎麼樣,是愛她還是恨她都已經是其次的事,只要他還回來,她唯一的願望就是此生還能與他再相會一次。林星有時甚至會瘋狂地想到,就是多少年後,她如果知道吳曉死在了什麼地方,也要趕去和他一起,實踐他們的那個“天堂之約”!

終於有一天,她的房門響起來了。這是在吳曉走後第一次有人敲響他們的家門。那敲門聲莊重老實簡單無華,風格上很有些吳曉的寫意。她行將熄滅的希望之火轟一下復燃起來,她早想到這麼久了吳曉早不知把家門鑰匙丟到哪兒去了,她甚至還聽出那敲門的聲音含了些悔恨和歉意。她從床上跳下來,赤著雙腳奔過去,激動不已地拉開門。她幾乎喊出了吳曉的名字! 門外站著的,不是吳曉,又是那一老一少,兩個便衣。 希望之火一下子又熄滅了,甚至變成了一股怒氣。她想關門,動作慢了,那老警察用手一擋,同時把一隻腳跨了進來。 “哎哎,怎麼不認識啦,是我們。能進來嗎?” 林星退回到臥室裡,臥室和客廳之間的門敞開著,她隔著門框聽老警察的寒暄。

“沒出去呀,最近身體好點了嗎?聽說吳曉不在北京了,去哪兒了?” 這是這麼多天來,第一次有人向她問起吳曉,那不失親切的口氣,讓她百感交集,竟忍不住抽泣起來。 老警察奇怪地問:“怎麼啦?” 她說:“我不想談吳曉。” 老警察說:“好,不談吳曉。我們來,還是想找你了解兩個問題。” 林星止住抽泣,她覺得在他們面前失聲落淚是沒有骨氣。 老警察問:“今年七月,吳曉爸爸過生日的那天晚上,你去京西別墅找吳曉的時候,都在那兒見著誰了?” 林星說:“見著吳曉的爸爸了。” “還見著誰了?” “還有保姆。” “你見沒見到鄭百祥?他也是長天集團的頭頭兒,和吳曉的爸爸總在一塊兒的。” “沒有。”

老警察沉吟了一下,又問:“劉文慶死之前不是和你說過他贏了一筆錢嗎,他說贏了多少?” 林星說:“我不想再談這個問題了,這件事都過去了,我早把它忘了。” 老警察面不改色地再問:“他說贏了多少?” 林星沉默了半天,才回答:“他沒說。” 老警察說:“據我們現在掌握,在劉文慶死前不久,吳長天從銀行里分幾次一共取出了八百三十萬元人民幣現金,這大概是他個人的全部財產。劉文慶說他贏了一個富翁的錢,是不是就是這些錢?” 林星瞪著兩眼,回答不出。 老警察又說:“可我們在劉文慶的身上,只找到了幾千塊錢,加上他交到通天湖度假村的租房押金,一共不到一萬塊錢。這一萬塊會是他贏的那筆賭注的八百分之一嗎?”

林星說:“你們就是為這筆錢來找我嗎?那我告訴你,我從沒見過劉文慶的這筆錢,如果你們不信,那把我也抓起來不就完了嗎?!” 老警察笑笑:“這錢已經查明是吳長天的個人財產。他已經死了,法院並沒有對他做缺席審判,包括罰金或者沒收財產這一類的判決,都沒有。所以,這筆錢唯一的合法繼承人,應該是你的愛人吳曉。可以說,我們要是能搞清這筆錢的下落,受益的也是你們。” 林星看著老警察那張滄桑的臉,喃喃地說:“我不要錢,我只要我的愛人,我只要我的愛人!” 老警察用片刻的沉默表示出一種同情,他說:“我們也不要這個錢,但還是得找到它,找到這筆錢了,才好結這個案。除非我們能在參與這兩樁案子的罪犯中,找到一個現在還活著的人,也許能幫我們徹底搞清這案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林星沒動聲色,心裡卻震驚了一下:“什麼?還有活著的罪犯沒抓到嗎?” 老警察淡淡地笑笑:“我想應該還有吧。” 他們走了,還是以前告辭時總愛說的那句話:“要想起什麼來就呼我們。”林星不知道自己還能再想起什麼,只知道她絕對不想再見到他們。 第二天,她去了雜誌社,去取工資。她這一段一直沒有上班,一個月的工資七扣八扣,已剩不下幾鬥穀子。主任見到她,關切地問起她的病,林星簡單說了,然後問他社里能不能報銷一點醫藥費。主任撓頭說:我可以幫你去財務科問問,估計夠戧。我上次拔牙的錢還沒報呢,我都在這兒乾了二十多年了,你才來幾天。不過聽說現在社里正在聯繫參加社會上的大病統籌呢。按規定早就該參加了,主要是咱們一直拿不出錢來。主任轉了轉腦筋,說:這樣吧,你也不容易。要不然我給你找點活兒,幫其他報紙雜誌或者什麼單位寫點稿子,掙點稿費怎麼樣,你現在的身體還能寫嗎?

林星點頭。雖然她的身體好像隨時就能倒下去再也起不來似的,早就不允許再乾任何腦力和體力的重活兒了,可她還是感激地點了頭。不寫怎麼辦呢,她需要錢治病。 主任說:你前幾個月不是採訪過長天集團嗎?現在他們那個總裁吳長天出事了,你知道嗎?他因為什麼醜聞自殺了。社會上想知道點內幕的人肯定很多,你不妨寫寫這個,我可以幫你聯繫投到其他雜誌去。你自己也可以去投。咱們這種太嚴肅的刊物登不了,其他刊物對這種稿子還求之不得呢,稿費也出得高。你反正手上有不少吳長天的資料,對長天集團也熟,再找公安局和長天集團的熟人了解了解內情,寫起來應該很方便。不過要寫就必須快,這種題材讓別人佔了先,再寫可就沒價值了。 林星不置可否地向主任告辭了出來,她依然沒有對主任說自己和吳家的關係。上一次主任還力主把採訪長天集團的文章改成吳長天的個人英雄傳。不過幾個月的工夫,又變成了這樣一個形式不變而內容相反的動議。

她想,一切都可以理解,人人都需要賺錢。 她也一樣,現在必須找到錢,找到錢去做透析,做了透析好活下來,活下來等她的吳曉! 主任的話提醒了她,她可以寫點東西去投稿。除了寫東西她一無所長。可是寫東西又能掙多少錢呢?她日以繼夜地寫,一邊嘔吐一邊寫,發著三十七八度的低燒也照樣寫,寫了稿子往外寄,有點關係和沒有關係的報紙雜誌都寄。一連寄了七八篇稿子,散文、雜文、消息、評論,都有;兩三百字到兩三千字,都有。總的來說成績不錯,雖不是有投必應,但也有將近一半的稿子被採用了。也有稿費寄過來,但總共不過幾百塊錢。她想,這麼掙錢還是一個死。 唯一能支持她一周做一次透析的,就是她在靜源里的那套空房子。艾麗和阿欣都不在了,她可以再租出去。她在報上很便宜地擠上了一條只有幾個字的租房廣告,然後又去靜源里收拾房子。艾麗和阿欣在這裡還留了不少東西,沒用的都處理掉,有用的都歸攏好,打進了幾個大包裹和紙箱子,連同她自己的一些不捨得扔的,統統堆到了封閉的陽台去。這樣就可以把三個房間都騰出來租出去,她每個月大概就能收到至少兩千五百元到三千元的租金。

陽臺本來就是個儲物間,存放的都是些長年不用的雜物,平時很少有人進來,積年累月的塵土讓人難以插足。林星把那幾個大包和紙箱搬進來之前,需要先把陽台上原有的東西挪挪窩,好騰出一些空間。這是一件很髒很累的活兒,對她來說猶如一場艱苦的戰爭。她挪了幾件便體力透支,不得不坐在一個看上去還算乾淨的電視機的紙箱上,乾嘔一陣,恢復一陣,然後再接著動手。那個乾淨些的紙箱子也是所有東西中最沉的,於是就成為這場戰爭中最艱難的一役。她挪了幾下心裡忽然懷疑,這箱子怎麼這麼新呢,顯然不是一件塵封經年的舊物。她撕開上面也像是新貼上去的塑料膠紙,打開箱蓋,裡邊是幾件舊衣服。奇怪的是,竟都是些男人的衣服。她把衣服一件一件拿出來,一層一層翻下去,手指突然觸及到一種不軟不硬的東西。陽台骯髒的玻璃上射來秋天的陽光,把箱子的內壁框成一個方正的陰影,在那陰影的深處,她看到了一片朦朧的顏色,她被那陰沉的、罪惡的、每一個人都肯定會熟悉的金錢本色,徹底地驚呆了!

她驚呆了很久才讓自己相信,她眼睛看到的,確實是整整齊齊碼放了幾乎大半個箱子的不計其數的人民幣!這些人民幣顯然是從銀行取出就從未動過的,一萬元一捆,封條井然。封條上紅色的出納印記,還那麼新鮮觸目。她壓制著激烈的心跳——不是喜驚,而是恐懼——粗粗地清點了一下,越點到後來她的雙手越是發抖:一共是七百九十九萬元整!她也知道少了的那一萬元是去了哪裡。 她也知道,這就是吳長天、李大功、劉文慶為之搏殺殞命的那筆巨額賭注。 這也是吳長天以生命為鋪墊,留給兒子吳曉的最後遺產! 這箱錢讓她在剎那間洞悉了包藏在劉文慶和吳長天那麼多閃爍言辭背後的全部秘密,她彷彿已經看到了這部拍案驚奇的全部謎底! 林星現在才真正意識到什麼叫做病入膏肓了,她發覺自己已經站在一個生命歷程的十字路口,已經看得見那座淒風苦雨的陰陽牌樓。這並非僅僅是聽信醫家危言,連她自己的感覺,也證明了這一點。除了噁心嘔吐的症狀日漸加重,她還常發低燒,肩部像中了風濕似的寒疼難忍,血壓也高得極不正常。醫生說:“這都是因為腎。”

像是為了呼應這些症狀,她驗血驗尿的各項指標——尿素氮、肌肝等等,全都破位上揚。按照這種情況,透析必須立即恢復到每週三次。最好,有條件的話,每天一次。再有條件的話,應該馬上做一個腎移植的手術。這個病不難治,治療的方案都簡單明了地擺在那兒了,唯一的問題還是那句老話:錢呢? 醫生說:“你愛人到哪兒去了?你叫他到醫院來,我們得和他談談,這不是鬧著玩兒的,怎麼他現在不露面了?怎麼那麼不負責任!” 林星遮掩:“他出國了,出國有事去了。” 醫生說:“出國,那更應該有錢了。” 林星草草地解釋:“我怕他擔心,所以沒敢告訴他。” 醫生搞不清他們夫妻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不便刨根問底,於是換了方向:“那你們單位呢,讓你們單位來人,單位知道你的情況嗎?” 林星也只能編造:“我沒跟單位說,單位知道我有這病該不要我了。” 醫生說:“要這樣的話,那別怪我嘴裡不吉利,你是不想活了吧?” 林星想:“單位誰會來呢,來了以後又能怎麼樣呢?” 她現在每個月能拿出來的錢,維持每週一次的透析都難以為繼了。雖然靜源里的房子租出去了,每月穩收兩千五,而且租戶一次就付了半年的租。但她住的揚州胡同的房子,每月也要一千七,半年一付的租金也該交了。按說她現在的情況,肯定是住不起這樣的房子了,但她不能搬,揚州胡同的這兩間小屋是她和吳曉唯一可能相逢的地方。所以她必須堅守在那裡,等著吳曉,等著他有朝一日終於回來,哪怕只是回來看上一眼,只是回味一下昔日的生活……她都想過了,有心理準備。吳曉失踪的時間越長,她和他重新開始的奢望就越渺茫。但她不能搬走。她一旦從揚州胡同搬走,吳曉就真的找不到她了。他回來敲門的時候,看到一個陌生的面孔,然後轉身下樓離去……這樣的情景對他們來說,無疑是一種徹底的離散。 除了用剛剛收進的房租減去馬上就要付出的房租所剩的那點租差外,她每月從單位里大約還能領到三百多塊錢的病休工資,她寫稿子投回的稿費一個月估計也能有四五百塊——如果她以後的身體還能讓她繼續寫下去的話。這些錢加起來,顯然,除了一個月最低限度的吃喝穿用之外,是不夠支付每週一次的透析費用的,更不用說每週三次和每天一次了,更不用說換腎了,想都別想。 也許這都是她自找的,其實每一條或迂迴或便捷的生路,她都可以走,她完全可以毫不費力地選擇並承擔任何一種方式的治療。在揚州胡同她的櫃子裡,鎖著一沓嶄新的存單,有中國銀行的、有工商銀行的、有建設銀行的,還有招商銀行的,一共七百九十九萬元整。但那不是她的,每一張存單的戶主一欄裡,都寫著吳曉二字。 她是發誓至死不動這筆錢的。她與吳曉的關係是相愛,而不是金錢!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一件真實的東西,還有一件沒有雜質的東西的話,那就是她對吳曉的愛。她想,如果她連這個魂都沒有了,那還治這個病幹什麼?還要這個病入膏肓的魄幹什麼?還不如早點死了早點投生還陽重新做人呢。 除了租房和咬牙寫稿子之外,她還能用什麼方法掙到錢呢?常常在街上,看到漂亮的女孩開著漂亮的車子;還有那些情調浪漫的酒吧、那些富麗堂皇的飯店、那些像“阿伊鮑魚”那樣一擲千金的地方,都能看到一個個漂亮女孩子濃施粉黛的面孔。誰會相信漂亮的女孩子會像她一樣過著這種窮困潦倒甚至生死煎熬的日子?某一天她從醫院出來,過街的時候,一輛白色的凌志擦身而過,停在了前方的路邊,車上下來一個時髦的美人,尖聲叫她:林星!她定神一看,原來是多日不見的艾麗。車上又下來一個男的,四十來歲,摘了墨鏡看她。也許因為艾麗這個名字似乎一直和她的厄運相連。她想躲開她可她已經跑過來了,寒暄得相當親熱。林星應付地問她:過得還好嗎?艾麗說湊合吧,就那麼回事吧。回頭揮揮手叫那男的:你先走好了,晚上我再呼你。那男人眼睛看著林星,嘴裡回答艾麗:你們要去哪兒,我送你們。艾麗揮手說不用不用。 那男的開走了凌志。艾麗拉上林星問長問短,還硬拉著她去了附近一家大飯店的咖啡廳。艾麗要了提神醒腦的愛爾蘭咖啡,為林星要了一份暖胃的熱紅茶,然後就開始敘舊。艾麗問林星是不是還在那個死氣沉沉的雜誌社上班,問林星的病治得怎麼樣了,看臉色可不怎麼樣。林星並沒有多問艾麗,因為她從她那一身名牌的衣著行頭上,已經看出她依然如故,而且越來越好。 她們自然地,談到了吳曉。艾麗說:“聽說你和吳曉分開了,算是離婚了嗎?還是沒離?” 林星問:“你聽誰說的?” “聽天堂樂隊的那幫人說的。他們沒了吳曉的薩克斯管,又找了個彈電吉他的,味兒都變了。” “他們說沒說吳曉現在在哪兒?” “沒說,他們也不知道他上哪兒去了。怎麼,你還想找他?你知道他爸爸出事了嗎?趕明兒有空的話,我把這個故事慢慢講給你聽。你說他爸爸當初也真是,有那麼多錢幹嗎不幫你治病,結果到現在弄得家破人亡、人財兩空。我現在是想通了,有錢不花,丟了白搭,再說還不知道能活到哪一天呢。趁著我現在還沒像你這樣整天往醫院跑,及時行樂吧。哎,你現在一個禮拜去幾次醫院?” 林星說:“一次。” “不是一周三次嗎?是不是好了?” “吳曉不在了,我那點錢,一次還不夠呢。” “咳,”艾麗笑笑,“別跟我哭窮,再窮我也不會把錢借給你的。你看見飯店門口那些要飯的吧,他們跟我要錢我還給呢,一次給十塊呢。可你就是跟我借一塊錢我都不會藉的。我憑什麼借你呀,你這麼漂亮,還怕掙不到錢花?你是能掙不掙!你檔次高,玩兒純情,守著吳曉一個人,結果怎麼著,到最後也沒套著他爸爸的錢吧。這也怪你自己的命不好。怎麼樣,你現在要是真缺錢我給你介紹個男朋友怎麼樣?可不是吳曉那種青春少年啊,也不是一本正經認認真真的那種。有錢的男人你是不能認真的,他們也不希望你認真。再說對吳曉你認真了又怎麼樣,還不是把你給甩了!” 艾麗關於吳曉的話,她可以不當真,但艾麗說到了掙錢,林星動了一下心,她用半開玩笑的口氣問: “你給我介紹的男朋友,他要是給我錢治病,我就得跟他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怎麼樣都行啊,看你們倆了。” 林星問完了又後悔,她想,幹嗎要問這個,這不是廢話嘛!這種男人給你錢,還能是熱心救助貧困青年嗎? ! 艾麗看出她的潛意,說:“你要是什麼都不想幹又想掙錢的話,那就找個夜總會去坐檯吧,只要事先跟老闆說好你不出台的,也行。坐檯雖然比較低檔,但是簡簡單單,陪客人喝喝酒、聊聊天,客人給你點小費,高興了給你三百五百,不高興一分錢不給,什麼人都有。對了,你這個病恐怕不能喝酒吧?不過你要願意的話我給你找個有熟人的地方說說,看人家老闆同意不同意。人家老闆的錢就是要靠這些坐檯的小姐一杯一杯地喝出來,你不喝酒可能夠戧。” 林星想,她怎麼能幹這種事呢。可又想,現在又能幹什麼?她總得活呀。艾麗見她低頭猶豫的表情,說:“這樣得了,今天晚上你跟我去狂歡之都夜總會,我把我朋友介紹給你認識認識,就是剛才那個開凌志的,人還挺大方。你就陪他聊聊天,聊完了給你個五百一千的對他是個稀鬆平常的事。” 林星想了半天,試探著點了頭。 艾麗又說:“不過你要去的話可得好好化化妝,你現在臉色真不好,可真比以前差遠了。” 晚上,林星按照約定的時間,等在了“狂歡之都”夜總會的大門口。等了不到五分鐘她就知道,像她這樣的女孩子是不能在這兒獨自等人的,至少有三個半醉不醉的男人粗俗地上來和她搭話,問她想不想進去玩兒。他們把她當“雞”了,不是“雞”一個人站在這兒乾什麼?於是她就換了個地方躲在邊上,盯住門口。過了一會兒,艾麗從“狂歡之都”裡邊跑出來,站在台階上四下張望,她這才跑過去叫艾麗。 艾麗上下打量她,她今天穿了她最好的衣服,可艾麗還是皺眉說她的衣服太嚴肅了,到這種地方玩兒就得穿得邪一點,太正經了不行,又不是到國務院上班;妝嘛化得還湊合……雖然她知道艾麗一向口無遮攔,是那種典型的東北人性格,但聽她這樣肆無忌憚地評論自己的衣著打扮,林星還是有一種做“雞”的罪惡感,很彆扭很不習慣的。她跟著艾麗往夜總會裡走,這種地方以前不是沒有陪朋友來過,但今天的感覺絕對不同。迎面有人來她便低了頭,誰也不敢看,遮顏過市地跟著艾麗進了一個房間。 她本以為只有她和艾麗及艾麗的朋友三個人呢,一進去才知道包房裡早就男男女女坐了一大群,有說有笑有人唱歌。林星一進去就被一圈貪婪的目光盯上,連那正在唱卡拉OK的男人都一邊唱一邊斜眼把她目送到座位上。艾麗安排她挨著的那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正是白天在醫院門口開著凌志的那位。艾麗介紹了他的名字,林星沒有聽清就緊張地點頭,這屋裡的氣氛和她今天的角色都讓她局促不安。艾麗對那男的說這位是我朋友小星,大學生,今天晚上沒事所以我叫她過來一起玩兒玩兒。 那男人是外地口音,那腔調是哪個省的林星也分辨不清。他熱情地笑著,很殷勤地幫林星倒酒。艾麗攀著那人的肩膀說:嘿,我們小星可是滴酒不沾,你不是說今天絕不欺負人嗎?就別讓她喝了吧。那人隨和地說好,那就不喝。他還體貼地叫小姐過來幫林星點了杯飲料。 然後就是唱歌、聊天。歌林星是唱了,唱歌並不失身份。天也聊了,有問必答。她只有點討厭那人老是問她多大歲數、家住在哪兒、家裡有什麼人、有沒有交過男朋友等等。她差點說有啊,我都結婚了。可艾麗搶著回答說:老闆你別問了,我這朋友還嫩著呢,你一上來就問這個別把人家嚇著。那人笑著做分析:是嗎?我覺得星小姐很成熟嘛,一看就是見過大世面的,說話很有水平,很有水平。 無論說好說壞,林星就是賠著笑。 到了晚上十二點多了,這群人還不見要散的意思。林星身體實在支持不下去了,她已經跑到廁所裡嘔吐了兩次,於是附耳對艾麗說想自己先走。艾麗也沒強留,向她“男朋友”打了招呼,說小星明天還有事所以要早點回家。那人便一起和艾麗送林星出來。林星看見他塞給艾麗一沓錢示意艾麗給她,艾麗走出“狂歡之都”夜總會大門,等那人和林星說了拜拜返身回去了才把錢拿出來。可這時不知為什麼林星反倒不想接了,她覺得自己今天的行徑實在太醜惡了,對不起吳曉,對不起死去的爸爸媽媽! 但艾麗還是把錢塞給她了,艾麗說: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以後我可不管了啊。掙錢的路子我反正都告訴你了,掙不掙看你自己了。 艾麗返回“狂歡之都”接著狂歡去了。林星走在冷清的街上,走了一會兒才把錢拿出來一張一張地數。那男人給了她兩千塊錢。她確實不明白為什麼陪著聊聊天唱唱歌就能給她兩千塊,這不是和扶貧賑災差不多了嗎? 但第二天她或許就明白一些了,因為第二天那男的就開始呼她。 BP機號碼顯然是艾麗給的。她無法埋怨艾麗,因為從本質上說,是那男的花了兩千元從她這裡把號碼買去的。 那男的呼她,約她吃飯。 吃飯就吃飯,吃飯這種事更是在她良心允許範圍內的。和男人吃吃飯不算什麼,以前也吃過。於是她就如約去了。可吃完飯男的又提議要不要去他那兒坐坐?他那兒是哪兒,林星問都沒問就一口謝絕了。她說不去了,以後有機會。男的說那咱們再去唱歌好不好?林星猶豫了一下就答應了。她想如果還像昨天那樣聊天唱歌然後就能得兩千元報酬的話,幹嗎不要呢。 她就和那人去了一家歌舞廳。那歌舞廳地處偏僻,檔次不高。那人進去要了一個單間和她並排坐在沙發上唱歌。他讓她唱,她看在錢的份兒上勉強唱了一支《東方之珠》,唱到一半感覺那男的越坐越近了,她不由全身都僵直緊張起來,唱得結結巴巴。那人又把手放在她的背上,從下往上摸到脖子,她唱不下去停下來,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男的說:怎麼啦,唱啊。她躲著他說:您別弄我癢癢。男的說:那我用點勁兒你就不癢了。說著用力把她摟過來,她尖叫一聲站起身子,磕磕絆絆往門口躲。男的愣住了,說:你這女的什麼毛病?林星面色慘白,喘著氣說:我……我得走了。男的瞪著眼問:你他媽耍我是不是?林星說:我,我真有事……男的皺眉揮手:滾吧滾吧,你以為你是什麼好貨,你瞧你那臉色,跟他媽抽了大煙似的,我還怕你有病傳染我呢!滾滾,別他媽讓我再看見你! 林星拉開門跑出去,跌跌撞撞地,嘩啦一下碰翻了一個服務員手裡的大果盤。她全身發抖,欲哭無淚,跑出了這家燈光曖昧的歌舞廳。她想她怎麼走到這一步啦,任人侮辱,可這都是她自找的!她居然天真地以為聊聊天就能賺錢呢,她以為天下有這樣的好人,好人有這樣的好心。她的天真其實就是一種無恥,她無恥到想靠自己那張打了粉的臉,靠逢場作戲的假笑,靠沒話找話的東拉西扯,就能從男人手中騙錢!如果吳曉知道她是這樣下賤噁心,怎麼還會回來!想到吳曉她的眼淚終於滾下來了,那一哭便哭得無地自容,哭得心靈與肉體都疼痛難忍。她明確地感覺她快要熬不下去了,她已經好幾天都沒去透析,她想自己大概真的熬不到吳曉回來了。 前邊橫著一條寬寬的馬路,夜行的汽車一輛一輛開得爭先恐後。她想過去,剛一走下路沿儿就眼前發黑。堅持走了幾步,突然當街嘔吐起來。這一吐把她最後的一絲力氣吐淨了,覺得天昏地旋的。她想蹲下來,不料整個身子都失去支撐地趔趄了一下,便摔倒在馬路上了。但她的意識還未完全喪失,她能感覺到那些過往的汽車在她身邊減速繞行時地面發出的震動。沒有一輛車停下來搭救她。就是好人也不敢停車。好人壞人都怕遭遇訛詐。終於,有輛車毫無社會經驗地停下來了。有個人傻乎乎下車彎腰看她,用英文問她要不要幫忙。是個外國人。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身子飄飄忽忽地離開了冰涼堅硬的地面,那老外身上的香水味道帶出一種薄荷的氣息,給她麻木的頭腦沁入一絲細微的刺激,使她的意識稍稍恢復了少許。她意識到她被人抱起來放進了汽車,之後,她終於完全沒有知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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