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你的生命如此多情

第12章 第九章(1)

你的生命如此多情 海岩 10840 2018-03-19
在約梅啟良賞月的電話裡,吳長天佯作順便地,說了公安局來了解阿欣情況的事。由於他的輕描淡寫,梅啟良果然並未重視,而且在電話裡還主動談到了長天集團產權界定的問題。說材料他已經看了,其中還存在不少缺憾,在他向市裡其他領導就此事溝通看法之前,恐怕還須再做些修改。吳長天諾諾連聲地答應著,說等在頤和園見面之後,再細談。他心裡暗想,梅啟良對此事的態度之所以變得如此主動用心,也許正是因為阿欣這件醜聞的壓力所致。中國人之間說到底還是一種交互式的關係,原則和規則人人都能說會道,每個地方每個單位也都是一套一套,但真正做起事來,幫不幫忙還是要看相互的關係,一切依情形辦,因人因事而異。你給我一束肉,我就還你一袋米,自古已然。他吳長天在梅啟良仕途的關鍵時刻,替他頂了招妓陪舞這個雷,用意是盡在不言中的,豈可大恩不謝!梅啟良應當清楚吳長天現在最需要的,就是他在產權界定這件事上能夠投桃報李。

約過梅啟良之後,吳長天自己也沒想到,就在這三天之內,情勢急轉直下。就像身上的一個生了很久的膿包似的,突然以他未能預見,而且無法控制的速度爛出了頭。那個敲詐者的再次出現,一下子將他們逼上了虎背。即便如此,他本來也只是計劃用五百萬元的現金這樣一個巨大的誘餌,引蛇出洞。如果能摸清那個傢伙的真實面目,就不怕他沒完沒了地再生事端。因為如此巨額的敲詐勒索,也是重罪!掌握了他的面目吳長天也就握有了一份主動:要么你我相安無事,要么大家同歸於盡。但他萬沒想到他的忠臣李大功,在成功地引出敲詐者並跟踪到他的住址之後,竟用一支不知道從何時何處弄來的手槍,擅自做主把那個貪心不足的傢伙滅了口。這一下麻煩大了,整個事件的性質由此發生了變化。從法律上說,阿欣之死死於疏忽,屬於一種過失。而敲詐者之死則死於謀殺,完全是一種故意。他到現在才認識到自己用人失察,竟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李大功實在是匹夫之勇,不足以謀大事!

更為可笑的是,李大功殺了敲詐者之後,並沒有馬上回來向他報告,而是先驅車去了白塔寺,燒了三大把香,拜了一大堆佛,捐了五百塊錢,還求了一支上上簽。也許李大功這種人拜完佛心裡就能好過些、踏實些了,就以為可以平安無事了。看來迷信足以阻斷一個人的理智。李大功從白塔寺回來讓吳長天痛罵以後,仍然執迷不悟,居然還讓吳長天也去找個廟拜拜佛,求個太平,真是無知透頂! 李大功勸他信佛已非止一兩日了,可吳長天想,你殺了人,燒幾炷香,磕幾個頭,捐幾枚大洋,就想得到佛的原諒和保佑,以這麼小的代價,求那麼大的報酬,佛祖如果有靈,會這麼便宜嗎?無論善惡曲直,只要拜拜佛,給佛塞點錢財,佛就有求必應,那這樣的佛也會有神力嗎?吳長天並不迷信佛教,在他以往的認識上,大凡宗教的宗旨和用意,只是勸人為善,淨化心靈罷了。如果你堅持積德行善,就有資格盼著善有善報;如果你真能淨化超脫,身在亂世也就處亂不亂了。所以,燒不燒香、磕不磕頭,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心誠則靈,守善則近佛。

像他們這些人,離佛都遠著呢! 李大功的魯莽和愚昧,徹底激怒了吳長天,他再也壓不住心中的氣惱。這件事,幾乎每一步都是李大功走僵的,幾乎每一步都要他出來為李大功一一善後。現在,他終於去殺人了。殺人,何以善其後呢?李大功在白塔寺求到的那支上上簽,讓他有恃無恐地竟然反過來安慰吳長天,“放心吧吳總,我進去出來都沒有人碰見,我保證沒留下任何痕跡。再說,公安局怎麼也不能往咱們身上想啊。” 晚上,登上了昆明湖的龍舟,眼中是寧靜的湖山月色,耳邊是船舷擊出的單調水聲。微風送爽,帶出幾分思古之幽情。吳長天心神略定,提醒自己不要風聲鶴唳,亂了陣腳。他怎麼想得到在飯後的船頭,他的那位剛剛過門的兒媳,他為應付今後不測而特地設下的這個證人,竟會成為李大功持槍殺人的一個活生生的倖存者和目擊者!

他幾乎記不清當時他對林星都說了些什麼,大概是隱諱地做了些威脅和暗示吧。她當然是聽明白了。可吳長天自己在精神上,卻接近了崩潰的邊緣。從頤和園回到京西別墅,他把從黨校回來的李大功叫到自己的書房,發著滿腔的惡氣,告訴他天網恢恢。他讓李大功趕快想辦法,趕快把事態控制住,他也知道,李大功又能想出什麼辦法來!莫不是還要把他的兒媳婦也滅了口不成!李大功手足無措,無以為答,張皇地說:“要不要叫鄭總來?這事我事先問過鄭總的,鄭總說讓我看著辦。”吳長天嚇了一跳,心裡有點痛恨鄭百祥,也更加認識到鄭百祥和他確實不是一路人。他板著臉搖頭。天已經很晚了,如果鄭百祥半夜三更匆匆忙忙趕過來讓保姆看見,搞不好將來又是一個不利的旁證。他深深地嘆了口氣,讓李大功明天一大早約上鄭百祥,他們三人另找地方出去談。

第二天早上,他們找了個僻靜的地方,談了眼下的局面。誰都明白事情嚴重到了什麼程度了。殺了敲詐者,本以為滅了這個活口,不料又出了個新的目擊者。好像一個隨身的影子,總也甩不掉似的。想來想去,想不出辦法,只有把希望寄託在林星的表現上。這一點鄭百祥和李大功的信心要大大高於吳長天自己。不管怎麼說,她現在是你的兒媳婦了,從感情到理智,從親情觀念到現實利益,她會出去亂說嗎?會大義滅親地檢舉嗎?應該不至於這樣吧。但吳長天無法肯定地回答他們,他對林星始終有種不祥的預感,從見到她的第一天起就隱隱覺得她像一顆橫衝直撞的小彗星似的,終有一天會撞到龐然大物的地球上同歸於盡。 三個人商量了半天,為慎重起見,還是決定讓李大功馬上出國旅遊,先躲一躲,看看林星有何動靜再說。只要李大功安全,吳長天就不致被兜出來。鄭百祥也就更安全了,因為林星和他,畢竟從未有過任何正面的接觸。

有了這樣的安排,吳長天依然沒有踏實的感覺。夜裡睡在床上,一直不能合眼。按照他的習慣,還是先把事情想到最壞的一步,然後腦子裡有頭沒尾地設計了無數個應對的方案和可以採取的措施。但相對於可能出現的局面,都有點隔靴搔癢、杯水車薪之感。凌晨四點,電話響了,響得尖銳震耳凶險萬端。他心跳著,接了,電話那邊是兒子的聲音。他問:“吳曉,怎麼這麼晚打電話?”問的時候他已經知道了答案。兒子的聲音很啞,哭過似的。他說:“爸,我要找你。”吳長天說:“好,我去接你,你在哪兒?” 平時這個時間,吳長天還在夢中,所以他從未留意過夏季的天會亮得這麼早。當他驅車趕到長安街西側的中國銀行新廈時,還不到凌晨五點鐘。兒子和林星就住在這附近的一條古老的小街里。這裡沒有人。他穿過用樓體構成的凱旋門似的大門洞,進入到中國銀行那四面是樓的中庭廣場。還未冒出地平線的陽光是暗灰色的,作為黑夜的過渡與白晝的引子,正在緩慢地由深變淺。兒子已經來了。這圍城一樣的中庭廣場除了兒子孤零零的身影外,沒有一點人跡和聲音,就像一個太空時代的壯觀的廢墟。

他向兒子走過去,兒子站著沒動。他迎著兒子目不轉睛的注視,感覺這幾步路特別的漫長。終於和兒子近在咫尺,父子二人都未開口,互相凝視就已心照不宣。 “圍城”之外,長安街頭,早行的汽車高速駛過,車輪的長嘯震撼著心魄,那聲音使吳長天彷彿置身於一個科幻的時空隧道,驀然回到雖然貧窮但心平氣和的二十年前。回首往昔他備感溫暖,他看到了年輕的妻子和年幼的兒子。兒子從小就敦厚、內向、老實。他的聲音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才變得如此成熟和粗重,像調慢了速度的留聲機發出的沉悶的低吟: “爸,您殺過人嗎?” 吳長天搖著頭說:“我沒有。” 兒子沉默下去,再問:“爸,您愛我嗎?” 吳長天眼睛有點濕潤:“我愛你,兒子。”

“如果我殺了人,犯了罪,您會怎麼辦?會把我藏起來嗎?會幫我逃跑嗎?還是把我送到公安局去,大義滅親?” 吳長天同樣沉默良久,才平靜地回答兒子:“我會勸你,讓你自己到公安局去,去自首。然後,我會永遠永遠地……為你祝福。” 他看到,兒子眼中淚光一閃。他反問:“你呢兒子,如果爸爸有這種事,你怎麼處置?” 兒子的嘴哆嗦著,聲音也有點哽咽:“如果能把你藏起來,我會把你藏起來的;如果能逃跑,我會幫助你趕快逃跑,逃到遠遠的,沒人的地方去……如果,這些都不可能的話,我會勸你,讓你自己到公安局去,去……自首。然後,然後我永遠永遠地,祝福你!” 吳長天的臉有些扭曲,但沒讓眼淚落下去。他上前把兒子抱在懷裡,緊緊地抱在懷裡!他想說:兒子,爸爸對不起你;又想囑咐兒子幾句;還想給兒子留下一個祝福……但都未開口,一切語言在此時都顯得極其多餘。

他鬆開兒子,然後就轉了身,往“圍城”外面走去。他聽到兒子在身後說了句:“爸,我想幫你。”這是兒子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讓他臉上終於熱淚橫流,讓他無法回頭。他一步一步走到長安街上,長安街的黎明是壯觀的,沒有行人也很少車輛,他好像第一次體會到長安街空曠時原來是如此的寬廣。很多常見的事物當你換一個場合從另一個角度審視它時,才會發現它的原貌和本質。 他的汽車靜靜地停在路邊,在整個城市都未甦醒的時候,不會有人來管。他鑽進汽車,用車載電話分別撥通了李大功和鄭百祥的家,約定了見面的地方。 然後,他發動汽車,駛往他們的相約之地。他想听聽音樂,試著打開車上的錄音機,果然有一盤磁帶在裡面。那是兒子不久前送給他的一盤磁帶,裡邊有兒子自己錄進去的一首薩克斯曲,名叫《天堂之約》。那曲子開頭一段的旋律就是那麼流暢動聽,把人對天堂的想像和期望描述得既平易又高尚。那充滿了終極關懷的安寧和平靜,對任何人都是一種詩意的境界。他想,兒子真是個好孩子,他應該,也一定能夠抵達那個境界!

吳曉回來了。 他回來的時候天色尚未大白。他輕輕地開門,輕輕地關門,竭力不發出一點聲響。在穿過客廳往臥室走的時候,才發現晨光中林星的剪影。林星已經衣著整齊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她和吳曉的目光相碰,又看著他眼神迴避一句話不說地,低頭走進了臥室。 林星跟了進來,她小心地問:“你上哪兒去了?” 吳曉坐在床上,頭也不抬地說:“睡不著,出去走走。” 林星知道這時候是不宜話多的,她和他一樣,心裡都亂得沒了方寸。她盡力地,保持了面上的平靜,到廚房去做早飯,一邊做一邊屏息聽著臥室的動靜。當她把簡單的早飯擺在桌上,走進臥室想招呼吳曉過來吃的時候,吳曉還一動不動地悶頭坐在床沿上呢。那個樣子讓林星的心都疼碎了。她走過去跪下來,抱住吳曉的雙腿,說:“吳曉,我知道你很難過,我心里和你是一樣的。可咱們家你是男的,你得帶著我把這一關闖過去。你別這樣了,我們得堅強一點!” 吳曉不抬頭,林星看不見他眼中的淚光。她使勁兒揉搓著他的手,好半天他才像是漸漸有了知覺似的,手指動動,透出一絲微薄的力量,和林星的雙手感應了片刻,然後,他抽出胳膊站起來,走到客廳的餐桌前坐下。林星連忙過來幫他盛上粥。粥是她現用高壓鍋煮出來的,很香,他們面對面坐著,默默地、機械地,喝著碗裡的粥,粥爛得恰到好處,但誰也沒有半點胃口。 喝了粥,桌上的麵包誰都沒動。林星收了碗筷,看著在餐桌前枯坐的吳曉,試探著問:“咱們去嗎?” 吳曉依然沉默著,站起來穿衣穿鞋。他們鎖好門,下了樓,走出了胡同。城市的街頭剛剛迎來了清晨的第一波喧鬧。他們登上一輛紅色的夏利,加入到越來越擁擠的汽車的川流。四十分鐘後,他們在京西別墅的門口下了車。別墅的大門闃然緊閉,院牆裡鴉雀無聲。林星看一眼吳曉,上前按鈴。開門的照舊還是那個保姆,睡眼惺忪地對吳曉說,你爸爸不知道是昨天半夜還是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上午可能直接回公司了吧。你們進來吃早飯嗎?吳曉和林星都沒有進去。他們又搭車前往長天集團北京公司的大樓,到達時剛剛過了上班的鐘點。在吳長天辦公室的門外,一位秘書告訴他們,吳總剛剛來了電話,說是今天不舒服,要找醫生看看病,不一定來了。吳總生病你們不知道嗎?沒跟你們說嗎?秘書竟然反問他們。 林星聽罷,轉臉去看吳曉,吳曉面無表情。兩人默默地下了樓,站在樓門口,茫然不知去向。一輛汽車駛來,在樓前停住,車上下來兩個人,沿著台階拾級而上。其中一個突然叫了林星一聲,林星定神一看,心裡有點發慌,她沒想到在這兒會遭遇上那一老一少兩個便衣。 “喲,你們在這兒。”老便衣堵住他們說,“這是吳曉吧,正好,我們正想找你們呢。” 林星和吳曉,全都束手就擒似地看著他們。 便衣警察們找來公司的工作人員,打開了一間空著的會議室。就在這間會議室裡,老警察問,小警察記,開始了對林星吳曉二人的問話。 老警察先問林星:“前天在通天湖度假村被殺的劉文慶,跟你是很不錯的朋友吧,他被殺那天之前你們見過面嗎?” 林星點頭:“見過。” “什麼時候?” 林星剛一回答小警察就開口插問,他的插問大概是為了保證記錄的詳細。林星看了他一眼,答: “好像,大前天,大前天見過。” 小警察低頭記,老警察繼續問:“你們為什麼見面?” “碰上了。” “他和你說了什麼?” “說了,說了幾句……阿欣和艾麗的事。” “說什麼事了?” “說艾麗敲詐別人的錢來著。” “敲詐誰的錢了?” 林星被這個問題將住了,她看吳曉,吳曉迴避了她的注視。當著吳曉的面,她怎能說出是敲詐他的爸爸!而且她和吳曉是談好的,他們要先勸他爸爸自己主動去自首的,在此之前她怎麼能夠說出他!在一邊記錄的小警察見她卡住了,用圓珠筆點著小本子上墨跡未乾的字句,引導啟發: “在大前天,劉文慶見到你,說阿欣和艾麗的事,說艾麗敲詐了什麼人的錢,緊接著第二天,劉文慶就死了。所以,他跟你說的這些話就很重要了,很可能和他的死有直接的關係。他到底說艾麗敲詐誰的錢了?” 林星張著嘴,張了半天,終於說:“他沒說誰,我,我記不太清了。” 小警察不滿地說:“不可能吧,大前天的事,你會記不清嗎?那你前天上通天湖別墅幹什麼去了?” 林星幾乎像是在接受審問了,但她不敢抗拒,她也不知道自己有無抗拒的權利。 “……是,是劉文慶打電話叫我去的。” “你前天還對我們說是你主動找他的,你說想找他問問艾麗和阿欣的情況,現在怎麼又說是他打電話叫你去的,到底有真話沒有?你是大學生,又是記者,你應該知道,知情不舉和作偽證都是違法的。” 林星的眼淚在眼圈裡打轉,她不是懼怕小警察的嚴厲,而是心裡有說不出的矛盾和委屈。小警察的口氣還算是悠著的,他只說了知情不舉和作偽證是違法,沒說是犯罪。林星知道,那是屬於犯罪的!這兩條都可以讓她走進監獄!可她仍然堅持想著她和吳曉的約定——在沒有勸說他爸爸去自首之前,她不能說出吳長天這個名字。 這時吳曉站出來說話了,雖是出於丈夫保護妻子的立場,但口氣卻和小孩打架一樣粗硬:“你們別逼她了好不好,她昨天差點沒死,你們讓她安靜一下不行嗎!” 他的矛頭是直衝著小警察的,他的態度顯然激起了小警察的反感,張嘴剛要說什麼,被老警察擺手止住了。老警察和顏悅色地對林星說: “好,你先冷靜一下,再好好想想。我上次不是跟你說過嗎,我們有耐心等你慢慢想。可話又得說回來,你也不能總是光為自己想吧,也得為別人想想吧。已經死了兩個人了,要是再死人,你就那麼心安理得呀,人命不是玩兒的!” 談話實際上只開了個頭,並沒窮追猛打就結束了。兩位便衣警察站起來,率先離開會議室,上樓不知道找誰去了。林星身子沉重,差點無力從過軟的椅子上站起來。吳曉過來,雙手放在她的肩上,不知是想安慰她還是想扶她起來。林星說:“吳曉,得趕快找到你爸爸。”吳曉沒有說話,她用目光逼著他說話,他就說了句:“咱們走吧。” 他們走出大樓,攔了一輛出租車。司機問他們去哪兒,林星無以為答。吳曉說:“去友誼醫院。”她這才想起今天又到了她做透析的日子了。 他們去了醫院。吳曉替她交了單子,又替她買了一針蛋白血清,直到她在透析床上躺好,他才離開。林星叫他:“吳曉,你能陪我嗎?”她心里特別害怕,特別孤獨,她不想和吳曉分開,不想一個人躺在這間既擁擠又有血腥味兒的屋子裡。但吳曉只是輕輕地在她額頭上吻了一下,悶聲說:“做完以後呼我。” 吳曉走了。醫生來了。醫生看了她的臉色,指示護士為她量了血壓,問她為什麼這次血壓又高了。她說可能這幾天沒休息好,睡不著覺吧。醫生批評她,得了這個病還不好好休息,睡眠很重要的。醫生在她的血液裡加進蛋白血清的同時,又加了一種鎮定安眠的藥物,讓林星很快便昏昏沉沉地進入溫柔夢鄉中。她夢見了寬廣無垠的沙灘;夢見沙灘上炫目的陽光;夢見海天一色;夢見一隻擱淺的小舟……她和吳曉在藍天碧浪裡追波逐浪,吳曉的爸爸坐在太陽傘下悠然地喝著啤酒。水中游著一群群無色透明的小魚,天上畫著一行行緩緩移動的白鷺。林星躺在淺及腳麵的海水里,素面朝天,心情平靜,讓無邊無際沒有一點雜質的蔚藍,把自己的視線充滿。這是她最美好也最清晰的一個夢,清晰得讓她幾乎錯以為真。醒來時看到這狹小的透析室,以及身邊那幾位滿臉晦暗的病友,她那飄遠的心情才砰一聲掉到了地上,一下子糟糕透頂。 午後她走出醫院,天上陰沉欲雨,悶熱難當。她找到一個公用電話正要呼吳曉,自己的BP機倒先響了。顯示的是一個陌生的姓名和一個陌生的號碼。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先回了這個電話,可一聽聲音她馬上又後悔了,原來就是那位早上剛剛見過一面的老警察。 老警察說:“咱們再見個面好嗎?我們想和你單獨見個面。” 她明知故問:“有什麼事啊?” 老警察說:“還是那個事呀,我看你早上當著你愛人好像有些話不好說,是吧。” 她想拖延:“過兩天行嗎?我現在在醫院治病呢。” 老警察說:“你可別故意躲我們,我們也不想拿著傳票來傳訊你,那樣就不好啦。你在哪個醫院我們去接你。” 她不清楚再拒絕會有什麼結果,在這個案件中,畢竟她知道一切!可她也不能讓他們到友誼醫院的門口來接她,說不定呆會兒吳曉就回來啦。於是她說: “我離前門挺近的,咱們在那兒見面吧。” 他們說定了一個具體的,誰都好找的接頭地點。十分鐘後,就在那個地點,林星上了他們的車子。這時天開始下雨了,雨帶來了一絲涼意,但林星的胸口仍然透不出氣來。她感覺自己這樣鬼鬼祟祟地上了警察的車子,就像是背著吳曉加入了一個不可告人的陰謀。 車子剛一開動,老警察就指示小警察:“別回隊裡了,附近找個派出所吧。”小警察打著方向盤,說:“那就上中山公園得了,近。” 車子在紅綠燈路口往左一轉,過了急風驟雨中更加壯觀的天安門城樓,就開到紅牆黃瓦的中山公園了。他們沒買票就進了大門,公園的派出所就在“保衛和平”大牌坊右側的林陰路上。林星止步不前,說:“就在外邊談吧,我不想去派出所。”小警察說:“這不是下著雨嘛,外面怎麼談。”老警察卻答應了:“行行行,那咱們往這邊走。” 他們就隨了老警察,轉而往左拐,拐到逶迤如畫的遊廊上,順著遊廊走到了並不很遠的水榭。從這裡還能看到零星遊人正在遠處的大屋簷下談笑避雨,更遠處還有幾隻小花傘在雨中緩緩移動,點綴出夏天的幾許生機。 便衣們讓林星坐在美人靠的綠色圍欄裡,下面就是一潭浮萍的幽綠。雨打荷葉趕走了遊人俗鬧的喧囂,沉寂的蛙聲不禁乘勢而起。蛙聲使這裡有了些遠離城市的感覺,也使雨中的水榭真的成了個可以靜心私晤的一隅。 林星坐著,他們站著,依然由老警察主問:“你想得怎麼樣了,打算什麼時候跟我們談呀?” 林星半天答不出話來,她半天才說出一句:“談什麼?” 老警察目光平靜:“艾麗敲詐了誰?” 林星說:“這也是我想問劉文慶的。” 老警察換了個問題:“那麼關於那個兇手,你還能回憶出什麼來嗎?” 林星猶豫了半天,終於說:“……大戒指,他戴了一個很大的金戒指。” 老警察說:“劉文慶在死的那天早上給他哥哥去了個電話,他跟他哥哥說他和一個億萬富翁狂賭了一把,結果他贏了。他告訴他哥哥他很快就會把欠他的錢都還上。他跟你說過同樣的話嗎?” 林星無路可退,只有點頭:“說過。” “我想你一定知道那個賭輸了的富翁是誰吧?” 林星沉默,低頭看那一池碧水,看風起萍未。然後她搖了搖頭,躲避著老警察彷彿洞悉一切的眼神,說: “不。” 老警察看了她半天,嘆了口氣,說:“林星啊,你才二十歲吧,我比你多活將近三十年了。我得跟你說這麼一句話:私心,誰都有,什麼事兒對自己有利,什麼事兒對自己沒利,人人都會考慮。可這個考慮不是沒個邊兒,不是怎麼對自己有利就一定得怎麼做。我知道你們年輕人現在對是非原則不那麼看重了,你們最看重自己的感覺,一切跟著感覺走。不過感覺這玩意兒人和人可太不一樣了,同一件事兒你感覺這樣他感覺那樣,完全因人而異。可對一個社會、一個人來說,做事情總得有個標準吧,我不知道在你的感覺裡,還有沒有道義和良心這幾個字兒。如果沒有,那這幾句話算我白說了。” 老警察的這番話,語重心長也罷,訓斥教育也罷,林星只能默然聽著,她心裡的委屈和不平沒法解釋和申訴。她恨那老警察刺中了她的痛處,她確實已經淪為一個喪失良知的人了。她想,這一切都是為了吳曉,她深深地愛著的吳曉啊!她感覺到老警察的目光依然燒在她的臉上,她倉皇抵擋地說: “讓我再想想吧,你不是說你們有耐心嗎?” 小警察又插話:“我們的耐心是有限的!” 老警察還是寬宏大量地點了點頭,說:“好,我們可以再給你一點時間。可是有句話我也得告訴你:你就是最後什麼都不說,這個案子也一樣破得了。這麼跟你說吧,這對我們來說不算是個特別複雜難辦的案子。實在不行的話,等這案子破了我們再來找你,我們把你瞞著的那點事跟你說,不過那時候咱們就還得說說你做錯了什麼,該承擔點什麼法律責任的事啦,啊!” 老警察撂下這句話,帶著他的小搭檔走了。他的話並不掩飾他的生氣和威脅,卻也說得相當實在。雨越下越大,水榭下的荷塘里發出一片急促的響聲,就像是林星心中劇烈的喘息。她坐在原地沒有動,直到看不見那兩位警察的影子了才走。她沒有再呼吳曉,自己冒雨回到了家。家裡空空的。她早知道吳曉不會在家的,但回到家見不到他仍然感到空茫和失落。從早上到現在她只有半碗稀飯進肚,讓雨水濕透的身上飢寒交迫。她一邊流淚一邊換衣服,一邊到廚房裡找東西吃,吃早上剩下的麵包。吃著吃著她終於出聲地哭了出來,她哭著說:“吳曉你快回來吧,吳曉你在哪兒啊!” 她實在忍受不了再獨自承受這一切了,一切責任,一切義務,一切情分,一切秘密。她需要吳曉幫她可吳曉不在,他在的時候也是沉默不語。他的沉默是她心頭最大的壓力,讓她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讓她不敢大聲地說出誰對誰錯孰是孰非! 她吞嚥不下那乾硬的麵包,再次跑出了家門,跑進了雨裡。她跑到街口的公用電話,拼命地呼吳曉,呼他百遍他一遍不回。她又拼命地打他的手機,手機裡有個女的,字正腔圓地總說不在服務區不在服務區。她站在公用電話亭窄窄的遮簷下,看眼前大雨如注,像是孤立無援地站在一片汪洋中。當她再次拿起電話時,撥的竟是那位老警察的手機。 很快,電話里傳來老警察鎮定的聲音:“餵,請問你是哪位?”林星呼吸緊張,她拿著話筒,幾乎不能控制聲音的痙攣。 “你們,你們去抓李大功吧,劉文慶是他殺的,你們去抓他吧!” 她說完就掛斷了電話。蹲下來痛哭失聲,她對著天地間白茫茫的雨幕,發出撕心裂肺的求告: 原諒我,吳曉…… 當林星吳曉和那兩位便衣警察在長天集團北京總部的會議室裡僵持不下的時候,吳長天、鄭百祥和李大功三個人正在貴賓樓飯店頂層的露天茶座裡,開始了一頓寡然無味的早餐。從這裡不僅可以俯瞰到車流滾滾的長安大道,整個天安門和紫禁城的金磚碧瓦,也在早晨的陰霾中盡收眼底。可此時誰都無心顧及幾百年來北京城中這一片最為寫意的壯觀,擺在面前的早餐雖然精美細腴但也味同嚼蠟。 吳長天的聲音,在斜風雨意裡既清晰又蒼涼,並且驚人地保留了一如既往的鎮定和冷靜。 “大功,這件事瞞不住了,林星已經告訴了吳曉,她是不會替我們瞞下去的。” 李大功像聽見喪鐘一樣呆若木雞。鄭百祥低頭狠狠地吸著香煙,青青的煙氣在他嘴邊驚慌失措地迅速散去,在天空中不留一絲痕跡。他抬頭問: “大功,昨天說讓你趕快找一家旅行社報名出國去,你找了嗎?” 李大功的聲音已經抽空了底氣,虛虛地發著顫:“還沒呢,我還沒跟我那口子說呢,她出差要今天才回來。” 鄭百祥大概沒想到李大功會糊塗到這個地步,不由得帶著些惱怒地抬高了聲音:“你還等什麼!這事兒現在怎麼能和你家裡說!” 李大功驚惶地轉過臉來,求助似的去看吳長天,吳長天沉默著未置一詞。鄭百祥也把臉轉向吳長天,說:“老吳,林星和吳曉說這件事,我看很正常,吳曉畢竟是她的愛人嘛,關鍵要看吳曉的態度怎麼樣!” 吳長天不知怎樣來說他的吳曉,怎樣來說今天清晨父子之間的靈魂相見。 “吳曉,吳曉是個感情化的孩子。可林星不同,我們誰都不了解她。” 目擊者是林星,但鄭百祥執意認定問題的關鍵在於吳曉。 “只要吳曉還認你這個父親,林星就不會亂講。” 吳長天不想再和他們爭辯,他也同意李大功必須趕快走。他不能把全部的僥倖,都放在那個剛剛建立,說有也無的公媳之情上。人命大於天,人情薄如紙,這畢竟是開槍殺人,不是一般的事情。如果說他還確實不太了解這個剛過門的兒媳婦的話,那他是太了解自己的兒子了,在這種事情上,沉默寡言的兒子很可能壓不住能言善辯的林星。 李大功完全沒有了主意。越沒主意的人問的問題就越簡單幼稚:“總裁,到旅行社辦出國手續,再快也得十天半個月吧,還來得及嗎?” 吳長天說:“你先把名報上,然後你離開北京,到外地去等。跟集團裡任何人都別說你要出去,只說家裡有事請一段假就行。你出去旅遊這件事最好連你太太也不要說。” 鄭百祥說:“大功,你放心,你先去外地等兩天,我看事情沒那麼嚴重。” 鄭百祥儘管催促李大功趕快走掉,但他並沒像吳長天那樣把局面估計得過於悲觀。在這餐早飯上,他更多的是說那些安慰大功的話,以鼓舞和穩定他的情緒。 用完了早餐,從十樓的觀景茶座出來,乘電梯一直下到飯店的底層。三個人用眼神互相告別,出了門各奔西東。吳長天沒有去公司,也沒有回京西別墅,他驅車上了昌平,去了長天集團在那裡的研究所。一路上想來想去,不放心的還是林星的那張嘴。他想不如索性自己也請幾天假,獨自出去轉轉,調整一下心情,也好隔岸靜觀這邊的動靜。於是他一到了研究所馬上給兒子吳曉打了個電話。他在電話裡對兒子說:“吳曉,你幫爸爸一個忙好不好?”吳曉說:“好。”吳長天又說:“你去幫爸爸買一張去廣州的飛機票,要今天的,多晚都行。買好了票你直接給我打電話,別跟公司裡的秘書說。你還有錢嗎?”兒子答:“有。”吳長天說:“好,謝謝你。”吳曉說:“嗯。” 兒子在電話裡的聲音,讓吳長天非常感動。掛掉電話,他心裡稍稍鬆弛了一點,和研究所幾個領導談事情時,竟沒人看得出他心事重重。倒是所裡那幾位領導,對他的不速而來,有幾分緊張,還以為所裡出了什麼事情。 中午,天下起了大雨,他就留在研究所裡吃了飯,飯後駕車從大雨滂沱的京昌高速公路慢慢地開回來。雨雖大,但高速路上仍然擁擠了許許多多拉煤的大卡車,在雨中橫衝直撞。吳長天有很長時間沒自己開車了,又加上心神不定,一路上險情不斷。他想,假如突然有一輛卡車把他撞死在今日,說不定倒保全了他的一世英名。 下午,他回到集團北京公司的大樓裡。剛剛離開了半天,他辦公桌上的文件就已堆積如山。秘書又進來把一大堆需要請示的問題一件一件往他腦子裡塞,他擺擺手打斷他,說:“我今天不舒服,這些事明天再說吧。” 秘書翻著自己的記事本,說:“吳總,有兩筆錢付不付是今天必須要定的,財務部的孫總會計師從今天早上就等著您呢,一筆是……” 吳長天抬頭皺眉,說:“明天再說吧!” 秘書看出他的煩躁和不滿,立即閉了嘴,一聲不響地退出去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