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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二十一、提前來的大雪

黑雀群 陆天明 5633 2018-03-19
知青們如期集結了。所有該採取的措施都採取了,但仍沒有阻擋住他們雜亂而異常頑強的腳步。同時,大雪也提前到來了…… ……知青們如期集結了。所有該採取的措施都採取了,但仍沒能阻擋住他們雜亂而異常頑強的腳步。大雪甚至提前到來。只是最嚇人的“大風降溫”,暫時還沒見踪影。下雪前的那個下午,整個氣溫還上升了好幾度,風不動樹不搖,灰沉沉的天空呆滯得就像場部郵政代辦所小院里扔著的那輛破中巴車外殼兒。知青們一進場部,高福海就讓場廣播站反複播出寒流即將襲擊岡古拉地區的預報,並出動所有的機關幹部和小分隊隊員,在各知青群體頭頭們的協助下,往辦公室、家屬院、學校、庫房、殘破的地窩子里安置他們。先安置帶娃娃的女知青,再安置病弱知青,最後把場部附近幾個連隊所有能待人的地方,包括菜窖、果品窖、羊圈牛棚馬號全部騰出,也只容納了五千來人。 (豬圈實在太髒了,高福海沒讓人把知青往那兒安置。)這就是說,按最低的估算,也得有七千多人,今晚將要在露天地裡過夜。這當然是非常危險的。能把樹凍裂的夜晚,人咋能受得了? !高福海在高音喇叭裡反复勸說那些可能要在露天地裡過夜的知青,盡快撤離岡古拉,即便先就近疏散到老鄉公社牧場,也要找個地方躲一躲即將襲來的這場寒流。但是,感受著還在回暖的天氣,星空晴朗閃爍,企盼著返城回家的浪漫溫馨,幾乎沒有一個人願意相信高音喇叭裡發出的這“大風降溫”警報。大部分知青表示,就是死,也要在岡古拉等著見“中央來的代表”。這個情況報到省委後,省委立即和已經到達省城的“中央來人”商量,改變中央工作組的行程,決定暫不去岡古拉了,改在哈拉努里鎮接見知青和他們的代表。請知青立即爭取時間,搶在寒流到來前,離開岡古拉。省委省政府也將組織大批車輛去半道上接運他們去哈拉努里鎮。省委還通知民航,立即出動一架蘇制伊爾十四飛機,把一名省委領導火速送到岡古拉,向知青們宣布“中央工作組”的這個決定和省委的應急措施。知青們這才開始相信,中央代表不會到岡古拉來了;也才開始相信,在突然轉暖的天氣背後,等待他們的,確確實實有可能是一場滅頂之禍的萬世大劫難……

其實這些知青也都在哈拉努里生活了這麼些年了。只要冷靜下來,他們是應該懂得,隆冬季節,天氣突然不尋常地轉暖,一般來說,總是預示著一場極殘酷的寒流即將到來。既然中央來人已經答應在哈拉努里接見他們,他們為什麼還要死賴在岡古拉呢?返航的伊爾十四把因一路勞累而迸發各種疾患,又發起高燒的十幾個知青先行帶走。幾十分鐘後,一部分知青也開始從陸上撤退。這時,天氣還在繼續回暖。進出場部的那條大車路上的積雪,在無數車馬人的踩輾之下,居然極罕見地化解了。路面發生了百年不遇的冬日泛漿現象。雪水摻和著黏稠的泥漿,不斷地有車馬被陷在了路面上。沒要得了多大會兒工夫,道路完全被堵上了。隊伍撤退的步伐被迫停頓了下來。 “……告別狂熱荒唐的青春年華,告別理想幻滅後的心靈火花,告別清醒時的絕望天涯,告別所有可以也應該告別的那一切豪言壯語,在向期盼的未來走去以前,最後再回過頭來細細地看一看啊,看一看我親愛的荒原,我一去不復返的青春年華……”隊伍中的數千知青,高舉著早就準備好的橫幅標語:“我們要見中央來的親人”、“我們要回生我養我的故鄉”,靜靜地唱著他們自己編創的“知青之歌”。

也有少數人堅持著不走。他們對大夥說,從岡古拉到哈拉努里,中間橫著一塊方圓好幾百公里大的荒原哩。你能頂著這即將到來的狂風大雪,走出這片茫茫荒原嗎?與其在“撤退逃跑”中喪命,還不如凍死在岡古拉,以向世人表示我們一定要返城的決心。他們狂呼亂叫,“中央工作組就在岡古拉!”“岡古拉領導把北京方面的人藏起來了!”“堅持啊。偉大領袖教導我們說,最後的勝利就在這最後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其實這少數人心裡已經非常清楚,岡古拉沒有中央工作組。這時,惟一需要考慮的是,如何盡快撤走這一萬多條生命。但他們不願意公開說出“撤”這個字來,更不願意在公眾面前承認,這時最需要做的事,是組織大家“逃命”。我這一生,經歷過多次類似這樣的群眾場面。理性的。非理性的。理性和非理性交織的。從理性走向非理性的。從非理性走向集體毀滅的……我們必須承認,歷史的前行不能沒有“群眾場面”。也不可能把每一個群眾場面始終控制在理性的軌道上。如何正確對待“群眾場面”,始終是考驗一個政治家、考驗一個領袖人物的良心和意志、信念和實踐能力的試金石。但在很多次“群眾場面”中,我痛感,總會有這樣一些極少數的人,混在群眾之中,在群眾場面即將失去理智的關鍵時刻,以“群眾領袖”自居,不惜拿大多數人的生命來做一己前程的基石,可以說是昧著良心地蓄意把火熱的場面最終推導進毀滅的深淵。

不一會兒,歌聲停止了。這些被堵在大路上的人群開始像活火山口裡的岩漿一樣,一部分在激烈地翻騰冒泡,不時發出尖厲的嘯叫聲和滾滾濃煙;另一部分則依然保持著可怕的灸人的沉默。而最後的爆發,顯然只是一個時間問題了。就在這時候,有人又叫了一聲:“下雪了!”緊接著,更多的人都感到自己的臉頰額頭都被冰冷的東西灼著了。他們也叫喊了起來:“下雪了!”“下雪了!”隨著叫喊聲此起彼伏,漆黑一片的天空上果不其然紛紛揚揚地往下墜落更多的雪花。人群再次騷動了。這時,那幾個喊叫得最為厲害的人便帶著一部分人向外衝去。他們實際的目的是要趕在雪下大以前,走出岡古拉。這時他們想到了要“逃命”。但他們嘴裡還在喊著最激進的口號:“走啊,去找中央工作組!”如果真的讓他們帶走這部分人,開始無目的地“逃竄”,其他人也會慌亂起來,向四下里一分散,勢必釀成一場無法收拾的大災難。這冰冷的夜晚,這伸手不見五指的荒原,這寒風凜冽的叢林,還有迷宮般向荒原腹地延伸的大干溝……那麼,到明天天亮時分,您就四處去收屍吧……這麼說,絕對不是在故弄玄虛,聳人聽聞。別說現在天還沒大亮,就是大亮了,只要你不是從小生長在岡古拉的,從小不是經常在這片荒野和戈壁上出沒的,誰也沒這個可能走出這片荒野戈壁。所以,當年設在岡古拉的監獄、勞改隊,都不建圍牆。甚至連鐵絲網都不用拉。為什麼?用不著啊。並不是這兒的犯人特別老實,都不想外逃,而是外逃的幾乎沒有一例成功的。不是渴死凍死餓死曬死或被狼群咬死在半道上,就是無奈之中,只得半死不活地掙扎著重新爬回大路上,在那兒垂頭喪氣地奄奄一息地等著來追逃的獄警,把自己拖回勞改分隊……

對於可能發生的“隊伍潰散”局面,經驗老到的高福海自然早已顧慮到了。他把兩個連的武裝值班民兵和小分隊的全體成員都部署到了大車路的兩側,防止被堵在路上的知青向荒原上“潰散”。並且還做通了本場一些北京上海知青的工作,讓他們顧全大局,去說服其他地方來的知青,此刻保持鎮靜,聽從岡古拉領導的統一指揮。這些措施確實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畢竟難以維持長久,必須盡快疏通被堵的道路,讓隊伍走動起來,才能解決人群的焦躁和焦慮,才能防止由這種焦躁和焦慮可能引發的任何“爆炸局面”。 要疏通道路,就得改善道路泥濘的現狀。改變泥濘的現狀,通常的辦法用砂石料墊路。但砂石料墊路,得用車輛去拉運。這會兒上哪兒找那麼些卡車?就算能找來這麼些車,這樣的耗費,也不是高福海承擔得起的。因為,從目前的情況看,至少要墊七八公里路面。而一卡車的砂石料卸下來,只能墊一兩米兩三米的路面。七八公里這得多少車砂石料? ! ! !這得花多少錢多少時間啊! ! !但是,路必須墊起。這是一點都不能含糊的事情。這時,高福海想到了麥草。麥草不用化錢買,是自家現成的東西。麥草輕,是人都能抱得動。可以發動全場幹部職工,甚至發動這些知青,去抱,去背,去馱,去摟,甚至還可以一面鋪路,一面往前走。只要鋪出這個七八公里,再往前去,那兒的路就有戈壁石在打底,基本不用再擔心發生陷車陷馬等讓人惱火的問題了。

想到這裡,高福海十分興奮,立即在高音喇叭裡向全場下達了搬運麥草墊路的命令。但命令下達不到一個小時,有人慌急慌忙地趕來報告說,有人在煽動老職工,反對動用這些麥草鋪路。十幾輛運麥草的車已經被他們攔截在大路上。雙方嚷嚷著,幾乎都要抄傢伙打架了。 “是誰在搗亂?啊?是哪個混蛋東西?”高福海吼叫道。 “是……是……”來報告情況的人吞吞吐吐地,不敢明說。 “嚼爛你舌頭了?”高福海焦急地催促道。 “是……是韓分隊長……”那人說道。 “韓起科?!” 是的,韓起科反對動用麥草。他的理由很簡單。他說,這點麥草是岡古拉畜群過冬的命根子,無論如何也動不得。尤其是到開春時分,越冬飼草基本吃光了,那時又正值母羊產羔的關鍵時刻,如果再遭遇一場倒春寒,補不上飼料,不僅母羊小羊要死,其他牲口也會大批大批地因凍餓而倒斃。而農場的經濟收入主要來自畜牧業。畜群死亡,對於農場來說,就等於銀行倒閉,就等於給全場幹部發不了工資,等於場部衛生隊沒法進藥,岡古拉的老人小孩生了病就沒法搶救。而岡古拉已經有一年多沒給大夥發工資了。再這麼拖欠下去,怎麼面對全場的干部職工?老話常說,人哄地一時,地哄人一年。人哄牲口一時,牲口得哄人三年。這就是說,農業生產遭受重創,搞得好,一年後便可恢復元氣,而畜牧業遭受重創,至少也得花三四年時間才能慢慢恢復起元氣。而岡古拉又是一個經常發生倒春寒的地方。在這兒,一旦發生倒春寒,人們都用什麼來給牲口補飼,來挽救畜群的性命呢?只有一樣東西,那就是:麥草。

高福海立即讓人把韓起科這狗屁孩子叫到他家。 “你想幹啥?”他指著韓起科的鼻子問。 “場長……”韓起科剛想解釋,高福海跳起來吼道:“現在要救這些知青的命!你知道不?”“我們的畜群咋辦?”韓起科問。 “你狗日的怎麼那麼混?是人重要,還是牲口重要?”“岡古拉的人算不算人?”韓起科再問。 “這些知青支邊青年也是岡古拉和哈拉努里的人嘛!”高福海大聲說道。 “他們現在不是了。他們要走了。他們要離開岡古拉,離開哈拉努里了。他們不願做這兒的老百姓了。他們心裡沒有我們岡古拉,我們為什麼要用岡古拉老百姓的命去換這樣一群死活也鬧著要離開這兒的人的命?為什麼?”韓起科的眼睛裡突然滾出了大顆大顆的淚珠。 “為什麼?這是命令!”高福海再次大聲吼叫。

“命令?這些下命令的人太可笑了……”韓起科蒼白起臉色,突然冷笑了一聲。 “你說誰可笑?” “我說這命令可笑!” “你再給我說一遍。” “我說這命令太可笑了!” “啪”地一聲巨響,高福海脹紅了臉,用盡全力,掄起胳膊,狠狠地抽了韓起科一個大嘴巴子。所有在場的人——馬桂花,範東,張建國、孟在軍,還有通信班的兩個小戰士,全愣怔住了。韓起科似乎已經料想會有這結局的,只是略略地搖晃了一下,木木地看了看高福海,甚至都沒有去摸一下立刻腫起的臉頰,然後……然後,就轉過身,慢慢地向大門外走去了。他不想說任何話了。他知道,說也無用。 “韓起科!”高福海衝著他的背影大叫了一聲。 “……”他站住了。一動不動。但只是用背對著高福海。

“你咋回事?啊?”高福海大步走到他面前,問。 “到底咋回事?啊?中央和省委的命令。一萬兩千條人命。你想啥呢?你腦袋瓜裡是進蟲子了,還是進水了?” “……”韓起科不作聲。 這時,高福海突然抓住韓起科的胳膊,用力一拉,讓他轉過身來面對著自己,而後對他低聲說道:“他們要走,是因為我們沒把岡古拉搞好,是我們沒本事……明白嗎?別再跟人置這個氣了。他們本來就不屬於岡古拉。讓他們走吧!明白不?千萬別再截留拉運麥草的車子了。啊?” 聽到從來不會低頭認錯的高福海,居然說出這樣近似懇求的話來,韓起科心裡一下湧起一股酸熱,抬起頭認真地看了高福海一眼,臉一下脹得通紅,整個人都發楞了似的呆站了一會兒,而後突然默默地點了一下頭,大步走出高福海大屋。高福海以為自己已經把他說服了,還真松下了一口氣。因為他太清楚了,這狗屁孩子要真犯起倔來,是什麼樣的事情都乾得出來的。但他萬萬沒想到,大約只過了幾十分鐘,又有人衝也似的跑過來,大聲報告道,不好了,韓分隊長把麥草點著了,大火燒起來了……

高福海腦袋一蒙,也一驚,忙問:“誰……誰點著了麥草?” 那人刷白了臉結結巴巴地說道:“是……是……是韓分隊長啊。真不知道他到底咋弄的。他還往麥草上灑煤油。灑……灑……灑了煤油啊……”那人一邊說著,一邊急得雙腳直跳,兩行眼淚同時便嘩嘩地直往下流淌。 是的,韓起科走出高福海家門後,就去放了一把火,燒掉了剛鋪起的麥草路。他聽完高福海的解釋,確實點了一下頭。但他的這個“點頭”,並不表明他贊同高福海的觀點。其實那會兒,他似聽非聽著,一邊在聽高福海說,一邊卻在跟自己的內心商量著什麼。經過這幾天的思考,他要做一個最後的判斷,下一個最後的決心。這個“點頭”,其實是在跟自己點頭。表明他的思考結束了,可以產生一個最後的判斷了。這個最後的判斷,滋生了一種最後的絕望。這個最後的絕望產生了一個最後的決心。這個絕望,這個決心,催成一個最後的行動:他要燒掉這條麥草路。走出高家後,他在雪地上默默地站了會兒。這時候氣溫已經開始下降,風勢也逐漸轉大。他覺得渾身燥熱,解開最後幾粒大衣釦子,上庫房裡找出一大桶煤油,向鋪路的人群走去。一邊走,一邊向剛鋪起來的那七八百米麥草路上灑煤油。大夥起先不明白他到底要幹什麼,後來見他點火燒著了這條路,都傻呆著了。他又往好幾輛馱運麥草的大車上灑了煤油,然後,用一卷同樣蘸過煤油的舊報紙,把大車上的麥草引燃。火勢藉著風勢,風勢和火勢又催趕著驚嚇了的馬匹;馬匹們拉著著了火的大車,在幾千名驚慌失措的人群中狂奔亂跑,就像十幾個在人群中正在連鎖爆炸,又在迅速遊走移動的火藥桶。這樣燃起的一場大火,引發的一場混亂,沒法不產生巨大的禍害。事後統計,一共燒壞、踩壞、摔壞三十七人。其中有十九名是各單位來的知青。八男,十一女。還有兩個知青的娃娃;其餘為本場職工家屬娃娃,傷勢也都比較嚴重,造成了一起當時全國最嚴重的“傷害知青事故”。當天,這事故就報到了北京。最高方面立即下達了三點指示:一、不惜一切代價搶救傷員,特別是要確保受傷的知青和他們的孩子一個不死。二、查清事故原因和責任者。從快從重懲辦肇事人。三、此事不得見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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