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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元紅 顾坚 11601 2018-03-19
學校晚自修八點半結束,九點鐘教室全部熄燈。若有學生想多呆會兒,就只有點自己準備好的罩子燈了;也有同學點蠟燭的。要好的同學坐在一起,互幫互學。吳中的課桌跟顧中不同,小一半,一人一桌,各坐各的。秀平總愛把她的課桌和存扣的拼在一起,面對面地學習,像公家人在辦公似的。當然,這樣也可省一盞燈。他倆就這樣面對面坐著,很專注,心裡很安穩。罩子燈的光暈打在兩張年輕青春的臉上,營造出一種別樣的溫情,真是美麗。 這天他們才點上燈,有人在窗外捏著聲音喊:“丁存扣,丁存扣。”存扣轉頭看,竟是高三的蔡國棟。自從上次在操場上較量過後,他在運動隊裡對存扣很是殷勤,經常主動和存扣打招呼,有時還幫存扣撿撿鉛球鐵餅,存扣卻不大愛理他。他總感到這人歲數大了,怎麼看也像個大人了,身上有種說不出的社會上人的味道。這時他在窗外滿面笑容地喊他,臉上的表情很殷切。出去不出去呢?存扣有些拿不定主意,就拿眼瞟秀平。秀平皺皺秀眉,低聲說:“不去!”還伸腿在底下踩了一下存扣的腳。

可那蔡國棟卻很執著,在窗外不停地喊他。存扣有些坐不住了,怕太拂了人家的面子,就站起來,把鋼筆套上,對秀平歉意地笑笑:“我去去就來。”秀平也不睬他。 存扣出門悄聲問蔡國棟:“喊我做什麼?”蔡國棟從樹下推出一輛自行車來,說:“嘿,不做什麼,帶你出去吃點東西。”存扣眼前不由一亮:他們這地方是很少看到自行車的。因為地處裡下河腹地,水網密布,除了縣城周邊,鄉下基本沒有公路。人們到哪兒去除了上船就是走路。偶爾來個騎自行車的外鄉人,都有不少孩子跟在後面看稀奇:“鋼絲車子!鋼絲車子!”而這傢伙居然有一輛自行車!存扣就高興起來,往車後座上一跨,手搭住蔡國棟,隨他歪歪扭扭地往校外騎去。他想跟他趕快吃完夜宵,向他借車子騎上一騎。他還沒有騎過車呢,他想學一學,過個癮,反正趕在十點半回來——那是學校關大門的最後時間。

存扣原以為蔡國棟只是把他帶出去吃碗餛飩什麼的,沒想到他徑直把他帶到鎮東頭“興東”商場附近的輪船碼頭通宵營業的小酒館。車子一架,他進去嫻熟地點了幾個菜,然後招呼存扣坐下,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煙,捏出一根往嘴裡一扔,很瀟灑地點上,從鼻孔裡噴出兩道煙來。 存扣有些吃驚。眼前的一切使他不知所措,他長這麼大還沒在飯店吃過飯,頂多有時跟哥嫂上鎮趕集時在小吃店裡吃上一碗餛飩就是最大的享受了,而現在蔡國棟居然請他在飯館吃飯。他惶恐中有些興奮,覺得自己長大了,成男人了,有人請他上飯館了。 蔡國棟看他有點魂不守舍的樣子,微微一笑:“怎麼,很少上飯店吃飯吧?”他大腿蹺二腿,腳上居然穿了雙皮鞋,抖呀抖的。 “沒有上過。”存扣誠實地答道。看他那裝腔作勢的樣兒,也笑了,“瞧你,哪像個學生樣兒!”

“唉,我他媽的真不想上這個倒頭學,都是我那老頭子要臉,硬逼著我一考再考。否則,我兒子都有了。”他鎖著眉頭,讓一口煙從口鼻裡緩緩地出來,顯得很憂鬱。 存扣覺得他吃煙的樣子很帥。他的表情神氣和平時在學校里大大的不同,蠻……那個的,有點像電影裡那些落魄江湖的男主角的味道。 菜一道一道上來了。一碟花生米,一盤雪菜炒肉絲,一盤洋蔥熘豬肝,一盤麻婆豆腐。存扣就說:“弄這麼多菜乾啥,得好幾塊錢呢。”“沒事,這點小錢算什麼。先喝酒,等會兒弄個湯吃飯。” “還喝酒?”存扣睜大了眼睛。他心裡有點惴惴——晚自修後溜到外面吃東西本來就冒險了,又下館子又喝酒的,學校知道了會麻煩的。秀平還在教室裡等他呢。

“你怕了?”蔡國棟好像看出他的心思,“這地方吃東西最安全了,鬼也不會曉得。我晚上經常來。” “反正我不喝酒。”存扣堅持說,“我吃飯。我不會喝酒。” “嘿,男子漢大丈夫哪有不喝酒的。想不到你這麼大的人了,膽子倒小。” 存扣聽他這麼一說,心裡那股不服氣的脾氣又冒出來了,說:“弄就弄兩口,又不是喝藥!” “這才是好兄弟。”蔡國棟讚道,去櫃檯上拎來兩個瓶子,是精裝二兩五糧食酒。瓶子小巧精緻,便於旅客攜帶,一般車站碼頭都有得賣。 蔡國棟把一瓶往存扣面前一推說:“我們也不喝多,就這二兩五,各人包乾。”存扣和他乾了一杯,一股辛辣味道直衝鼻孔,眼淚都要下來了。酒流向胃裡,熱火火的,竟感到一種說不出的舒服。存扣又和他乾了一杯。

兩杯酒下肚,蔡國棟話就多起來,他說他打第一眼看見存扣,就一心打定主意交他這個朋友了。他說他父親當兵出身,心氣很高,又是村上乾部,村里好幾個有頭有臉的人家的孩子都考上了大學,其中還有他爸的對頭,弄得他爸心裡憋得慌,一心一意叫他爭氣考個啥,哪怕考個中專,只要轉成國家戶口就行。他學習不行,仗著從小體育好,就一心考體校,但年年成績通不過,今年分數差得更多。他真不想上了,可他爸像攆雞一樣又把他轟到學校,說家里金山銀山隨你用,你就是要替你老子考個學校,哪怕一直考到超齡為止,最後沒得考了,老頭老娘一人一瓶樂果死在你面前,看你小子忍心不忍心。 存扣就說:“你家里人也是為你好,要你爭氣。” “但我就是學不進去啊,一拿書就頭疼。”蔡國棟一仰頭喝下一杯酒,拿眼盯著存扣說,“我都二十三了,你知道人家喊我'大男將'心裡有多難受嗎?”他上酒了,臉和眼睛都紅了,眼角似有淚花閃動。

存扣見他推心置腹對自己,也動了真情,說:“學習其實不困難,只要你靜下心,不瞎扯,成績是可以上去的。要多做習題,在做習題中提高自己。你們那分數線不就三百來分嗎,一門只劃五六十分呀。你又不呆,只要肯學,多花些時間,是能考上的。你現在體育成績已經能夠對付高考了,以後要適當勻出點時間用在學習上。我知道你訓練那麼狠是想表現自己,其實這是一種因為自卑帶來的虛榮,大可不必的。” 蔡國棟聽他這麼一說,伸出兩隻手抓住存扣,連連說:“你可是說到我心上來了。好朋友啊,好朋友啊,我沒看錯人啊!我以後聽你的,我要用功,你可要經常敲我耳朵邊子,我這個人一沒記性二沒長性的。”他忽然感到自己和存扣歲數相差這麼大,對他這樣似乎有點……有點那個,竟抓抓後腦勺憨憨地笑了。

“一定,一定。”存扣隨手把半杯酒喝了。不知怎麼的,存扣第一次喝白酒,竟覺得十分的香醇,好像也不是那麼難喝嘛。看酒席上那些大人喝得眉頭皺皺的,真的假的呀?他想。 蔡國棟看著他笑著說:“你呀,天生能喝酒,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我一喝就臉紅。” 存扣聽他說自己能喝,心裡一高興,就想出一句大人話:“叫你破費了。” 蔡國棟說:“我家裡條件好呢。”又說,“我婆娘也把錢我用。” “什麼?”存扣睜大了眼。 “你又沒結婚,哪來的婆娘?” “我訂過親了。” “訂過親是女朋友,結過婚才是婆娘。”存扣給他糾正。 “嘿,訂過親就可以算婆娘了,只要……”他留住半句話,朝存扣眨眨眼,曖昧地笑。 存扣怔了怔。等反應過來,臉不由紅了。

蔡國棟見他害羞,更來勁了,“你那個表姐秀平也不錯啊,但是近親不能結婚啊,哈哈!” “你這人!……”提起秀平,存扣猛一激靈,推開碗筷站起來,說,“糟了,咱快走吧,要關門了,秀平還等我呢!” 蔡國棟說:“遲了,都十點多了。再說你這滿身酒味兒,秀平見了不罵你?撞到值班的人更倒霉。” “那……那怎麼辦!我們睡哪呢?”存扣汗都急出來了。 “上我宿舍呀。”蔡國棟說他本來就睡在外面,他父親怕兒子住學校集體宿舍吵鬧會影響休息,特地託在棉花加工廠的戰友替國棟找了間單人宿舍。棉加廠離學校不遠,也不過二三百米。 存扣想,也就只能這麼著了,明天想個法子在秀平那裡解釋一下。秀平肯定要說他了,但又有什麼辦法呢。

存扣跟蔡國棟到了他宿舍。宿捨不大,隔成里外兩間,外間有一張小圓桌,上面放著一堆筒面,靠門口擺著一個煤油爐子。蔡國棟告訴存扣,有時候晚上回來肚子餓,他就下碗麵條哧哧。他又搖搖水瓶,沒水了,就點起煤油爐燒起水來。存扣說:“想不到你這裡條件倒是蠻好。”趁他忙乎著,推開房門走進了里間。 小房間裡收拾得又乾淨又清爽,一張鐵管鋼絲床,上面鋪著雪白的床單,綢緞被窩疊得四角嶄方,上面擺著個飽鼓鼓的花枕頭。床頭櫃上整齊地摞著一堆雜誌。還有一張寫字台。寫字台腳下並排擺著一副啞鈴。 存扣歪在床上翻看那些個雜誌。現在街上小書店賣的雜誌有些全是掛羊頭賣狗肉,看題目好像都是破案啊正義啊愛情啊,其實裡面常常極其裸露地描寫暴力和色情,很多同學都喜歡偷偷地看,看過了還在宿舍里大肆地渲染,添油加醋地講解。存扣才翻了幾頁,就看到裡面有不少曖昧描寫,還配著衣著暴露的美女圖。見蔡國棟端茶進來,存扣忙把雜誌合上放歸原處,臉上有些不好意思。

蔡國棟說:“這幾本沒啥意思的,褥子底下有本才好看。” 存扣就掀開褥子,拿起那本像語文書一樣的冊子,翻開扉頁,撲入眼簾的都是叫人心發慌的篇目。存扣就有點不自在,沒話找話說:“你晚上就看這些?” 蔡國棟說:“睡覺前翻翻,好睡覺。”又說,“都是我女朋友帶給我的。” 存扣揚起眉,說:“女孩兒看這個?” 蔡國棟說:“這有啥稀奇,女孩兒可愛看呢。她們什麼都懂,她們也是人嘛。不跟你說這個,你小,你不懂。” 存扣就不吱聲,看蔡國棟又忙著拿腳桶倒水給他洗腳,心裡就有些感動,嘴裡說:“想不到你這個人還蠻細作(方言:周到)的,屋裡收拾得這麼清爽。” 蔡國棟說都是受他女朋友影響,她是縣里衛校畢業的中專生,在鄉里醫院做護士,特愛乾淨。 兩雙腳在水桶裡顯得有些逼仄,蔡國棟就把腳拎出來擱在桶沿上,讓存扣先洗。存扣說:“難怪你家里人要你考大學,你女朋友都是國家戶口了。” “是啊,有壓力啊。”蔡國棟嘆口氣,又說,“不過不要緊,她早就是我的人了。” 他對存扣笑笑:“不跟你說這個,毒害青少年。” 洗完腳,蔡國棟放開被窩,對存扣說:“你就睡我那頭,有枕頭。” 存扣高低不肯,說枕頭給你。蔡國棟伸手朝床下一摸,拿出一個小涼枕兒,用運動衫一包,說:“你是客人,趕明兒我上你家你再跟我客氣就是了。” 兩個人脫了衣裳要睡,屋後傳來了一片“嘰嘰喳喳”女人的聲音。蔡國棟用食指在嘴上對著存扣“噓——”一聲,示意存扣把檯燈熄了,壓著聲音對存扣說:“女工換班了,我教你看好東西。”爬到存扣這邊,慢慢直起身,從高處一個耳窗偷偷朝外望。過了分把鐘,他輕輕喊存扣:“行了,快看,快看!” 存扣心裡“怦怦”跳,也學著他的樣子慢慢站起來朝外瞅。這一瞅不要緊,存扣覺得渾身的血直往頭上沖。 他看到明晃晃的月光下,女工宿舍前的小院裡放著三隻糞桶,七八個女孩子正輪流在上面方便,褲子褪到大腿上…… 存扣覺得站不住了,坐下來直喘氣。 蔡國棟摸到他那頭躺下,說:“我困了,睡吧。”沒幾分鐘,就響起了呼嚕。 存扣卻睡不著,乾脆擰亮檯燈,擰得暗暗的,摸出那本書來。這本封面上印著某省法制出版社的所謂“紀實警世讀物”,裡面純粹是赤裸裸的色欲描寫,細緻逼真,圖文並茂。存扣一篇一篇看下去,直看到兩點鐘。往下躺時,覺得胯下生疼。用手一摸,兩個卵蛋脹成了雞蛋大,敢情充血太久了。 第二天清早,存扣被蔡國棟喊起來,說:“快起來,別耽誤了你上早讀,都六點一刻了。”存扣一掀被窩下了床,頭暈乎乎的,再看床上,一大塊濕。蔡國棟“呀”的一聲,說:“好小子,你跑馬了!”存扣很是尷尬,也不等蔡國棟,出門就往學校跑去。 存扣衝到宿舍牙也沒刷,只舀了杯水漱了漱,拿起幹毛巾在臉上胡亂擦了擦。走進教室時,秀平沒像平日沖他一笑,臉繃著,讀她的書。存扣有些心虛,在後面讀書都忍著勁兒。又偷偷拽秀平辮兒,秀平就是不睬他。秀平真的生氣了。 早飯鈴聲響了,存扣出去跟在秀平後面走,秀平頭也不回。存扣感到沒趣,就停了下來,秀平卻回過頭來喊住他,目光灼灼地:“說,你昨晚跟那人去哪兒了!” “跟、跟蔡國棟吃夜宵去了……你不是知道嘛。”存扣囁嚅道。 “那你為什麼不回校,讓我等到十二點?”秀平漲紅個臉,眼淚都要出來了。 “他……他騎車跌破了腿,我扶他上宿舍,就遲、遲了。”存扣頭上冒汗,急出這麼個謊。 秀平盯住他看了半晌,說:“我叫你不要和這種人在一起的。你看有幾個人和他玩的,更何況人家是高年級的人。——你倒是會玩!” 存扣想起昨晚的事,確實有些荒唐,讓人後怕,心中也有些後悔,就發誓道:“以後我再跟他出去玩就不得好死。” 秀平說:“誰要你發狠誓啦!老輩人說,'跟好人,學好人,跟了壞人進染盆'。你跟那人在一起不得好!” 看來秀平確實是看不慣蔡國棟,連他的名字都不屑提,用“這人”、“那人”代替。存扣心裡說,蔡國棟也未必就那麼壞,但他嘴裡不敢說,只是連連應:“你放心,我再不了。” 秀平聲音柔下來,說:“瞧你,眼屎巴拉的,頭髮亂糟糟,像個強盜了。” 存扣就順坡哄她:“嫌我啦?那我回宿舍打扮一下?” 秀平“扑哧”笑了:“死相!快去打粥吧。” 存扣如蒙大赦,撒開腳丫子就跑,身後傳來秀平的喊聲:“你鹹菜還有沒得?沒得到我這裡拿!” “有哩!”存扣快活地回喊她,腳下卻沒停。他終於鬆了口氣,但心裡是打定主意再也不和蔡國棟黏糊了,哪怕他對自己再好。他隱隱覺得和蔡國棟玩只會對自己帶來影響,秀平說的是不錯的。 這件事過去,存扣把全部精力投到了學習上去。有時下午活動課也到操場訓練會兒,碰到蔡國棟只是和他笑笑。蔡國棟又有兩次邀他出去玩,他都婉拒了。 離國慶節還有一個禮拜,學校要在辦公樓前舉行一次文娛活動,通知各班拿出節目,要評比的。班主任們都很當事,活動課時各個教室裡歌聲飛揚,排練得很緊張,很熱烈。 高一(乙)班的三個節目是:肖驍的武術表演,存扣和秀平的詩朗讀,阿香和存扣的男女聲二重唱。仨節目中存扣參加了兩項。 本來開班會時唱歌節目就只挑了阿香。阿香的父母曾是公社里文藝宣傳隊的骨幹,阿香從小受他們影響,也很愛文娛。她性格活潑,班上宿舍裡有她就有笑聲,就有歌聲。她還會兩手口技,和同伴們上街玩時,冷不丁來聲狗叫或貓叫,維妙維肖,常常嚇得路人一跳,紛紛拿眼睛往她身上招呼。她無所謂,哈哈笑,跟男孩子似的。她生得胖乎乎的,但她的胖一點兒也不蠢,很瓷實,顯得嬌小玲瓏。皮膚柔嫩而膩白,圓頭乖腦的。她看人的時候喜歡注視著你臉看,好像探尋什麼似的,樣子特別的純淨和天真,非常惹人歡喜,教人心動。選她上台表演是最好不過的了。她給自己準備的節目是鄭緒嵐唱紅了的《太陽島上》。徐老師要她當著全班同學先唱一唱,她就唱,聲音特甜美清純,有幾處高音她也處理得很好。其實再高的音似乎也難不倒她,同學們在教室裡聽她唱過陳沖主演的電影《海外赤子》的插曲《我愛你,中國》,高音更高更多,照樣唱得下來。 至於存扣和秀平的詩朗誦是徐老師主動點將的。上了那堂公開課,徐老師知道存扣處理詩歌的感情和分寸把握極好,嗓音又非常有磁性,好聽;而秀平是班上最漂亮個兒也最高的女生,兩個人往台上一站真是最佳搭配,肯定能抓住全場的眼睛,一炮打響。 但又有同學提議,存扣也會唱歌呢,他們到棉加廠浴室洗澡時聽他唱過,跟音箱裡的差不多呢。徐老師喜形於色:“真的?”又咂咂嘴,說:“可惜每班只准報三個節目。” 這時阿香就說:“叫丁存扣跟我唱二重唱就是咧。” 大家一致同意,說這個主意好。 事情就這麼定下了。徐老師對秀平和存扣說:“等會兒我去翻翻報紙,看有什麼合適的詩歌。”存扣說:“我自己來寫!” 徐老師就笑著說:“更好啊!” 秀平把頭扭過來看他,一臉的興奮。 晚自修結束後,存扣等班上人走得差不多了,就拿出稿紙來,跟對面的秀平說:“你先去睡覺,我今兒要弄到半夜呢。”秀平就吐吐舌頭,笑著說:“好,不影響大詩人創作。”收拾桌子出去,在門口回過頭來對存扣捏捏拳頭。存扣知道她在鼓勵自己寫好,抿著嘴唇朝她使勁地點頭,表示很自信。 教室裡就只剩下存扣一個人,四周一片安靜。校園睡了。罩子燈的光暈籠著存扣的臉,青春而莊嚴。他詩情洶湧,熱血澎湃,一行行詩句從他的筆下汩汩流淌—— 致十月 (合)送走了繁花似錦充滿希望的春天, 告別了蔥蔥鬱鬱熱情似火的夏天。 你來了,你姍姍地走來了, ——共和國的十月! (男)你來了, 你從廣袤的希望田野上來, 帶著金色的稻穀和銀白的棉花…… 你從農民伯伯爽朗的笑聲中來, 他們舒展的眉梢間寫著豐收和富足! (女)你來了, 你從隆隆轟鳴的城市工廠裡來, 你開放著鋼花的火紅,你帶來了車流滾滾…… 工人叔叔神奇的手指間, 千百樣產品流向祖國的萬水千山! (男)你來了, 你從遼闊的大海上來,艦隊在太平洋上劃出白色的犁痕, 你從茫茫的戈壁上來,鐵騎滾滾如湧動的奔雷, 你從蔚藍的天空中來,銀翼掠過如同急遽的閃電…… 海陸空的中國軍隊,向世界喊出了東方的凜凜神威! (女)你來了, 你讓農貿市場滾湧著熙攘的人流, 你讓百貨公司的櫃檯琳瑯滿目…… 興旺發達的祖國商業啊, 把全國人民的生活裝點得五彩繽紛! (合)而我們也來了啊! 在改革開放的東風吹拂下, 我們是教育百花園裡盛開的小花點點; 我們親愛的老師,如同十月的艷陽, 把他們愛的光輝無私地奉獻! 美麗的校園裡,書聲琅琅,歌聲嘹亮, 少男少女把他們的理想成長, 待到走出校門的那一天, 我們要把成功的果實捧給老師們分享! (男)啊,美麗的十月, (女)啊,成熟的十月, (男)啊,希望的十月, (女)啊,豐收的十月, (合)啊,祖國的十月—— 我!愛!你!我!愛!你! 祖國!十月! 存扣寫完最後一行時,那個感嘆號把潔白的稿紙戳了一個洞。洶湧的詩情讓他不能自已。他熱淚漣漣。他在空蕩的教室裡吟誦了一遍,聲音凝咽,幾不成調。他激動,他興奮,他喜悅。他想不到自己能夠很順暢地就把這首充滿激情和美感的詩歌“拿”下了。這是從一個十六歲少年的心田沁出的涓涓甘泉啊,他把對祖國、對人民、對人生的感恩和熱愛全都織進了密密的詩行! 歌詠比賽開得非常成功,各班都拿出了自己最精彩的節目,高潮迭起。輪到高一(乙)班上場時,肖驍一路“擒敵拳”打下來,底下喝彩聲一片。當時正值港台武打片登陸大陸之初,肖驍跟他當偵察兵的小舅學的這套拳滿足了年輕孩子們的獵奇慾望,自然備受歡迎。 輪到存扣和秀平往台上一站,底下一千多師生竟一下子鴉雀無聲。這是多麼般配的一對啊:男的英俊,像一棵挺拔的松,女的俏麗,如一株亭亭的柳;一樣高挑挑的身材,一樣青春沉靜的容顏。真是一對金童玉女哪。他倆斂氣凝神,稍稍醞釀一下情緒就朗誦起來。天哪,這聲音是從這兩個孩子嘴裡出來的嗎?男聲飽滿、渾厚,女聲深情、甜美;男的語速起伏跌宕,如泉走山澗,女的聲調清麗婉轉,似鶯鳴河谷。美好的聲音跳動著,如纏著紅布的鼓槌,一下,一下,敲在所有人心裡最柔軟的地方。讓他們激動,感奮,不能自已。幾個老教師摘下眼鏡,用手帕揩著淚花,嘴裡喃喃著:“太好了。太感動人了。”對於這些經歷過共和國滄桑的老人來說,這兩個同學的詩朗誦撥動了他們內心裡那根敏感的弦,使他們產生了共鳴。 掌聲甫絕,這邊秀平還沒走下台階呢,下面的阿香已搶著跑了上去。她小小的身子站在存扣身邊,嬌滴滴的,像隻小鳥;臉上綻著燦爛的笑容,陽光普照似的,一下子把全場人的情緒再度調起。他們唱的是谷建芬詞曲的《清晨,我們踏上小道》。這時候,存扣莊重的面孔上漾起了微笑,儘管有些拘謹,卻顯出樸實可愛的一面。那阿香就不同了,她活潑、頑皮的樣兒,頭動,身體也動,大眼睛左右顧盼著,和台下的觀眾盡情交流,嫵媚而天真。她個子矮,和存扣對視時只能仰著頭夠著,少女可愛的稚氣畢顯無遺。她看到哪片,哪片人就騷動起來,好像這女孩兒是盯著自己瞅哩。幾個老先生嘴都合不攏了。她唱得十分輕鬆,那些歌詞和旋律就那麼玲玲瓏瓏珠圓玉潤地從她的小嘴兒裡面蹦蹦跳跳出來了。這本來是一首很有節奏的校園歌曲,沒人不會唱的,等他倆唱到第二段時,底下的人都不自覺為他們拍手打起了節拍。這下更不得了,阿香牽起了存扣的手,像牽著哥哥的小妹,撒嬌似的唱,還偷空兒調皮地往存扣臉上睃眼。曲子終了,阿香倚在存扣身邊,手卻還牽著。存扣甩了甩,竟沒甩掉。台下掌聲如潮水,笑聲喧嘩聲把小操場都抬起來了。 這次學校的文藝表演使得全校同學都認得了存扣,走到哪兒都有學生指指點點的。他在操場上訓練有很多人圍著看。他打籃球賽時更是擁有最多的支持者。那些低年級的小女生對他極是崇拜,每當存扣帶球或突破時,她們臉上的緊張一覽無餘,投中了則一起“嗚裡哇啦”地喝彩歡呼。高中的女生則相對矜持一些。那時學校搞了個高中部籃球循環賽,只要有存扣上場的比賽,總有幾個高中女生來捧場,微笑著追隨場上存扣的身影,並互相交頭接耳說著什麼。歌德說過:“哪個少男不善鍾情,哪個少女不會懷春?”存扣這樣英俊優秀的少年在吳中的出現,滿足了這些青春女孩的綺念和幻想,原本正常,是健康和美麗的。 但是有兩個人卻對存扣冷淡了起來,這就是秀平和阿香。自那天歌詠比賽后,秀平就對存扣繃起了面孔。雖然他倆還說話,卻總是要存扣先主動開腔;晚上也還拼桌子對面坐著,秀平能整晚不說話,吭著頭做她的作業。這真讓存扣納悶,不知啥地方把她弄氣了。想問她,看她一臉的清峻嚴肅,又不敢。而那個小阿香(這是存扣對阿香的叫法。雖然阿香只比他小一個月)原來遇見他老早就笑容滿面打招呼了:“你吃過了呀?”“你上哪兒呀?”可現在多遠瞧見他就繞開了,像是怕他似的。存扣就惶惑,有時就站在那盯著她的背影看。有時恰巧遇見她回頭,那目光中有一種幽怨、淒迷和蒙。 其實存扣不曉得,歌詠比賽后,本來很要好的秀平和阿香之間發生了一場冷戰。那天上宿舍,阿香看見秀平就開心地說:“秀平姐,你今天和丁存扣配合得可真好啊!”秀平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沒你配合得好!”把阿香噎得坐在床沿上愣了半晌。秀平邊梳頭邊說:“多親熱呀,彩排時咋不見你倆拉手的呢?” 阿香剛想爭辯,同室的女生們向她悄悄擺擺手。她們看秀平冷若冰霜的樣兒,怕她倆吵破了臉,意思叫阿香讓一下。兩個人睡上下床,本來是很要好的一對姐妹嘛。女孩們都很善良。 阿香感到很委屈,小嘴一扁淚就湧出來了,往床上一趴抽噎起來。秀平也不看她,爬上上鋪,重重往下一躺,擰開她的袖珍半導體來。 這次秀平真的是吃醋了!本來她對存扣在學校裡亂交朋友和隨便張揚自己就不大高興,她覺得存扣升了高一,反而不如以前在初中樸實了,弄得學校內人人皆知,像個校花似的。她就很不放心,為此她還不止一次勸存扣少到操場上訓練,反正咱又不考那勞什子體校,你的目標不是想上復旦中文係將來當作家嗎?她也曉得不能怪存扣,做同學這麼多年,她曉得存扣的優秀和善良,她曉得一個人的優秀是沒法藏沒法掖的。可是她就是不高興。她要存扣總是和她在一起,只和她一個人好。因為存扣已是她生命中不可分離的一部分了,她不准別人覬覦,她容不得別人分享和染指,他是她的,她秀平的! 所以她這次決定認真地對待這件事。她不僅搶白了和她好得一個人似的阿香,而且憋著自己就是不搭理存扣。雖然她看見存扣被她弄得腦悶愁腸極其苦惱的樣子,心裡也是不忍,想撤銷冷戰,但她還是果斷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出於一個聰明女子的心計,她明白這真的是一場戰鬥,是一場嚴肅地捍衛自己的戰鬥,她必須堅持下去,要存扣深刻地接受一次警告,直到他開竅了醒悟了向她保證和承認“錯誤”為止。她不怕自己會被動,不怕存扣無動於衷,她清楚他們之間的感情,對這場沒有聲音的戰爭她有十分的把握,只要她堅持住,最後的勝利就是她的。她不能功虧一簣。 但是對阿香來說,她和秀平是兩個類型的女孩,極其活潑,率情率意。這場突然而至的變故使她幾天來心靈備受折磨,如同蟲噬。她不再快樂,整天悶懨懨地,大眼睛茫然著,小圓臉竟消瘦了,憔悴,讓人生憐。 可她嬌小的身子裡卻藏著倔強的潛質,當她感到實在不能忍受的時候,她決定和秀平主動談一次,徹底地交一次心。能夠解釋好了冰釋前嫌最好,她們還是好姐妹,如果談不攏,那她就決定不再為這件事難過和苦惱,以前咋樣還咋樣!同班同宿舍的,低頭不見抬頭見,弄得像個仇人,她秀平做得出來我阿香做不到,我不拿人的不欠人的為什麼要捧著別人的臉過?我為什麼為這點事就影響自己的情緒和學習? 學生的晚飯就是二兩粥。輪流的值日生到食堂裡幾十個打好的粥桶裡尋出自己這組的號頭,把桶端到宿舍里分。大家就拿出自己的瓷缽子,值日生把粥攪勻了,你一勺他一勺地勻。粥菜都是自己帶的,有的裝在罐頭瓶裡,最好是裝在一種麥乳精瓶裡,瓶兒大,蓋子又好擰,裝上一瓶足夠吃一個星期的,當然這是指普通的鹹菜——倘哪個同學帶來的是大椒醬漬的炒黃豆或水鹹菜煮炒蠶豆之類的美食,那他(她)保不定星期三都吃不到。一個宿舍就是一個小社會,好同學之間好東西是分享的,大家爭著上來要,你一勺他一勺,不禁分的。當然,這次我吃人家帶的好東西,下次我也要找機會帶好的讓人家吃,禮尚往來,彼此有數,好朋友總是吃來吃去的嘛。 星期一在宿舍裡吃晚飯時,阿香從床下拿出她的粥菜來,這是她叫奶奶親手給她做的,大椒醬漬炒青黃豆,裡面還加了生薑絲兒和醃菜瓜丁兒,淋上了整一勺小磨麻油呢。瓶蓋一扭,滿宿舍都是香味。阿香笑吟吟地說:“今天我吃客了呀。”女孩們一下子端著粥盆圍上來,嘻嘻哈哈的,像要飯花子紛紛把粥盆舉到阿香面前,叫嚷:“先擱把我!先擱把我!” 阿香卻轉到秀平坐的床邊。剛才同室的女生們簇上阿香的時候只有她沒動,她和阿香幾天不來往了嘛。阿香站在秀平身邊,把擰開的菜瓶兒湊到她面前,說:“秀平姐,你先擱!” 秀平顯然沒有心理準備,有些發怔,正在撥粥的筷子停下了,坐那兒不動。阿香臉都紅了。一邊的女生就說:“秀平,你擱呀,跟她客氣什麼呀!”“你不擱我們也吃不到呀!”她們看出了阿香的用意,在一旁歡天喜地地起哄、攛掇。 秀平臉上也有些紅,遲疑了一下,終於向瓶裡伸出了筷子。阿香連忙抖動著瓶兒往下倒,秀平忙說:“夠了,夠了!”阿香也忙說:“不夠,不夠!” 這個晚飯大家吃得十分香,整個女生宿舍漂浮著快活的笑聲和誘人的香氣。 吃過晚飯,阿香對秀平說:“秀平姐,我有話和你說。” 旁邊的女生很識趣,紛紛走了出去,把她倆留在宿舍裡。 或許是二兩熱粥剛剛喝下肚,或許是阿香的奶奶做的小菜辣的,或許是面對面坐在下舖的兩個女孩兒心裡都存尷尬,總之她倆臉上都紅撲撲的。短暫的沉默過後,還是阿香先開口了:“秀平姐,我先向你打個招呼,那天,是……是我不對。” 秀平沒吱聲。臉看著旁邊。 “那天我倆……不,我和丁存扣唱二重唱,沒想到受那樣的歡迎,台下人一鼓掌一嚷嚷,我就……” “你就拉他的手了!”秀平接她的話茬。 阿香滿臉漲紅,眼中有了淚光:“是的,是我激動了,我拉他手了,是我發昏……了……” “可是我不是故意的!”阿香抬起頭看著秀平,聲音有些大起來,眸子裡淚花盈盈,“歌唱到那份兒上,我全不知我為什麼要拉他,我是自然而然的。就是換上別人說不定也會這樣的,我根本沒有別的想法!” 秀平冷笑一聲:“是的,你沒有別的想法,你是自然而然的。我看是你愛上他了,才自然而然的!” 阿香臉上煞白,卻突然出奇地冷靜下來。她收住淚,一雙清亮的大眼睛平靜如水。她看著秀平的臉,說:“秀平姐,既然你把這話都說出來了,我也不怕把我心裡的真心話都說給你聽一聽。我說過了隨你以後睬不睬我我都無所謂了,只是你要聽我把話說完。” “你說。” “你剛才說我是愛丁存扣,我不哄你,我也不哄我——我愛,我確實是愛。” 秀平睜大了眼睛。 “你別急,聽我說。做女孩的長到我們這麼大,看到哪個好小伙不動心,那是撒謊。你第一回把丁存扣帶到我們宿舍時我就愛上他了,當時你告訴我們他是你表弟。 “我長這麼大從來沒見過像丁存扣這樣又英俊學習又好塊塊都好的男生,他簡直是我等了許多年的人一下子出現在我的面前。我都被他迷暈了。我相信我們宿舍裡的女生沒有哪個不愛他。我白天看他,做夢都在想! “可是我們很快就知道你們根本就不是表姐弟,你們只是同學。但你們是一對相愛的同學。你們說是表姐弟只不過是便於你倆好在一起而已。 “當我聽說這事時我心裡恨啊,我恨自己為什麼不是他的同學,為什麼他現在才出現在我面前!說實在的秀平姐,你別看我長得小,我開竅不比人遲,我很早就懂得愛人了,只不過我心氣兒高,我遇不到好的,遇到好的我也會像你一樣……抓住他,為他死了都肯…… “但我不會下賤得去搶別人的人!存扣是你的,你可以隨便地愛他,但我在心裡愛愛都不行嗎?我心裡有權力去愛他,我不要他知道,反正我想到他就高興,這是我的權力。我那天在台上拉他的手也許就是我愛他不自覺忘情了,但這又有什麼,這是舞台上很正常的事,並不就是想搶人家的男朋友! “秀平姐,我是什麼話都給你說了,我以後再不會跟你說這個了,我不欠你的,我問心無愧。你知道我是個活潑愛鬧的人,這次你生我的氣不理我幾天了,我實在吃不消了……我心里相當難過。我跟同學作氣從來是不過宿的,我不想這樣下去了,再這樣下去我會垮了的。我也不指望你對我好了,只希望以後你遇到我別臉繃繃的,就當沒看到我這個人一樣,各做各的事,我也不會再去正眼看一下丁存扣了……” 說完這話,她的眼淚一下子湧出。她吸著鼻子,轉過身,拿手巾壓在自己臉上,強壓著情緒,把臉揩淨了,毅然朝外面走去,雖然腳下竟有些蹣跚。剛走到門口,後面一聲喊:“阿香,你別走!” 阿香猛地停住,迴轉頭來,她看到了一張淚流滿面的臉。 “秀平姐——”她嗄著聲叫著,一下子上去撲進了秀平的懷中,兩人摟著哭著在床上滾成了一團。 燈亮了。高一(乙)女生宿舍裡還有一對女孩肩挨著肩手抓著手坐在一起,親親熱熱,喁喁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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