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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元紅 顾坚 13639 2018-03-19
星期一早讀課大家朗讀正在酣頭上,張老師進來了。她站在講台後,也不開腔,臉板板的,看著大家。這和她平時很不一樣。教室裡的讀書聲由熱烈到稀落,最後完全停了下來。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老師的臉上。 “同學們現在都是初中生了,正一個個爭著跨進青春的門檻,成為風華正茂的少年,說老實話,作為你們的班主任,我為大家的變化感到歡喜。”張老師是這樣開腔的。她很會講話,詞也用得好,語文老師都不如她。 她接著說:“我記得有位外國作家曾這樣說過:”哪個少男不善鍾情,哪個少女不善懷春'。也就是說,隨著孩子身體的發育成長,會對異性產生好感,這是不奇怪的,是正常的。 “ 座位上就有同學在“哧哧”地笑。有的女生臉上泛紅,不敢看老師的臉。

“但是同學們畢竟年齡還太小,不應該過多把心思放在這方面,而是要把精力放在學習上。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如果將來考上大學還有個幾年,這段時間是你們積累知識讓自己成材的時期,對於人的一生來說是至關重要的。我們怎麼能因小失大呢?我們必須學會管理自己的情緒。 “而我們班上就有這樣的同學,豌豆大的年齡,卻淨想大人的事,而且還付諸行動,真正了不得!”張老師的聲音突然嚴厲起來,臉上由於激動顯得有些漲紅,她說:“我們班上竟有給女生寫情書的!——洋洋灑灑幾張紙,寫作文都沒那麼多、那麼認真!” 班上一下子“嗡”了起來,交頭接耳地:“哪個?哪個啊?” “對這事我很震驚。我既然帶這個班我就要對班級負責。我向校長做了匯報,校長很來火,說一定要追究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把中學生戀愛的苗頭扼殺在萌芽狀態,否則一個學一個,不得了。要我嚴肅處理。”

這時,大家看到唐月琴伏在課桌上抽抽噎噎地哭,隔行的梁慶芸遞給她一條手絹兒,讓她揩眼淚。張老師瞟了一眼說:“唐月琴同學是個很單純的學生,這件事對她產生了很不好的刺激,影響了她的心情和學習。” 下課鈴響了。張老師把手上的書在桌上頓頓,說這個寫情書的同學必須主動到她那兒談清楚,並要寫一份書面保證。否則,“是過不了關的!”她再次用平時很少的嚴肅的眼光掃視了大家一眼,才走了出去。 張老師前腳才出門,教室裡就炸開了鍋。男生們互相問:“是你啊?”“是你啊?”嘻嘻哈哈地逗樂,不知為什麼,個個開心得不得了。女生都聚到唐月琴那兒去了。唐月琴趴在桌上,“嗚嗚”地哭。梁慶芸悄悄對女生說了句什麼,於是女生們的目光齊刷刷地向男生這邊射了過來。

存扣偷偷看保連,他也在男生堆裡,聽不到他粗著大嗓門說話,但也在笑著,雖然笑得很勉強,但旁人倒是不一定看得出他心裡的慌張的。只有存扣心裡知道,他心裡一定是怕得很。 但是當女生一個個把眼光投向保連時,再傻的男生也會從中窺出了端倪。保連臉都白了,臉上又像笑又像哭的。有個男生“噢——”地喊了一聲,聲音長長的,好像恍然大悟似的,其他男生也跟著“噢——”、“噢——”地喊著,一齊出去了,把保連一個人晾在那兒。存扣默默地和他對視了一眼,也出去了。 存扣吃過中飯就往魏星家裡跑。魏星的媽媽是小學老師,這學期為他訂了兩種雜誌:《少年文藝》和《我們愛科學》。可魏星小氣,不肯往學校裡帶,怕同學借。他和存扣玩得很好,也不肯借,說要看只能到他家裡看。存扣沒辦法,又饞這兩本雜誌,只得見天抽個時間上他家去看上一陣子。

看到一點多鐘,存扣和魏星一起上學校,為了抄近,他倆過了東橋繞著河邊走,來到學校圍牆的盡頭,一腳小心踩實牆垛的豁口兒,另一腳一蹬身子隨著往上一躥,雙手便抱緊牆的兩面,再一擰身,便過去了。 剛走幾步,魏星突然揪揪存扣的衣角,用手指向前面。只見保連躲在一棵大樹後面,眼睛向東緊盯著,像個機警的偵察兵。順著保連盯著的方向,他倆看到不遠處女生宿舍後面的小桃園裡,唐月琴正和一個女生在兩棵桃樹之間的繩子上曬衣裳呢。存扣就想,保連正恨那唐月琴呢。不想驚動他,免得他覺得大家在笑話他,就拉著魏星的手從後面悄悄繞了過去。 才走了一小段路,魏星又扯存扣衣裳了,輕聲說:“你看你看!”存扣掉頭一看,見那保連貓著腰躡手躡腳地向桃園跑去,可桃園那邊已沒人了。

“保連會不會要去找唐月琴算賬啊?”魏星小心地咕噥。 “才不會呢,他會這樣笨!他不想上學啦!”存扣乜了一眼魏星,感覺他真是幼稚。 “那他上桃園那兒乾什麼?” “我哪知道。”說著,兩人已走進了教室。 夏天天黑得晚,晚自修鈴聲響起來時,外面還是很光亮,因此學校發電間的馬達還沒有“突突”響起來。同學們魚貫走進教室。張老師也進來了,今天輪她坐班。 老師在講台後坐下來,掏出筆來改本子,大家也就安靜下來,看書做習題。這時門一響,唐月琴跌跌撞撞地進來了,走到自己座位上往下一坐,隨即“哎唷”一聲呻吟,中了槍似的。大家的目光都朝她看,這時候發電間的機器響了,屋樑上四張日光燈把教室照得雪亮,

於是同學們便看見唐月琴滿頭的大汗和痛苦抽搐著的臉。 張老師忙走過去,問:“怎麼啦?” 唐月琴已是淚水直滴,從牙縫裡擠出字來:“疼啊……” “哪裡疼?”張老師話說出來頓時覺得有些不妥,就說,“疼得慌的話趕緊上莊上醫療室!” 唐月琴就雙手撐住課桌想往起站,才站一半,又撲地坐下來,立時瘆人地哭叫起來:“疼啊!” 張老師趕緊說:“來兩個女生先把唐月琴扶到宿舍裡躺下。”又對著馬鎖:“你趕快上莊把你老舅種道喊來!”言未畢,馬鎖即如領敕令,“呼”一下衝出了門外。 慶芸和秀平一左一右攙著唐月琴往宿舍走去。唐月琴兩腿叉著往前挪,每走一步都要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聽得人心裡直發揪。好容易挨到了宿舍,兩人把她弄平躺在床上,腿仍叉著,叫喚得更兇了。

張老師在班上做了下安排,就匆匆來到宿舍。聽得唐月琴叫得愈發緊了,就低下頭問她究竟是怎麼啦。唐月琴只是叫,嘴裡“嘶嘶”地倒吸著氣,把個頭亂搖,張老師不由頭上也沁出了汗珠。 這時種道醫生氣咻咻地趕來了,後面跟著馬鎖。他一進門就問:“怎麼了怎麼了?”從醫藥箱中取聽診器要聽,可唐月琴卻拼命地搖頭,口裡“嗚嗚”著,並下意識用兩手蒙住下身。種道皺起眉想了想,起步走出門外,向張老師招招手,對她說了句什麼。 張老師教慶芸和秀平站出去,把宿舍門關上,從裡面搭上門搭子,然後坐到床沿上柔聲問唐月琴到底是哪裡疼啊,你不說總不是個事啊,不能害羞啊。唐月琴就抽噎著說: “是……下……面,不能碰,一陣一陣……像針刺。”雙手兀自捂著那兒。

“老師看看!”張老師拿開她的手,小心地解她的外褲。唐月琴渾身顫抖,雙手摀住自己的眼睛。 張老師溫柔地叫唐月琴抬抬屁股,把褲衩褪了下來,嘴裡不由“嘶”地倒吸了一口涼氣。她看到唐月琴的私處紅腫起老高,陰阜處和大腿兩側瘊起了一條一條紅色的凸起的疹塊,連連說:“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唐月琴細著聲音說:“像楊剌子毛……蜇、蜇的。”眼閉著,騰出兩手要去提褲子,才一動,一陣針戳似的疼痛襲來,嘴裡“嘶”地一聲,手便僵在了那裡。張老師忙用手繃著褲頭鬆緊帶把褲衩輕輕提上來,幫她穿回衣裳。 張老師把情況對種道說了。種道沉吟道:“果真是楊剌毛蜇的倒也有招使,就是……” “就是什麼?你說!”張老師著急地說。

“就是這事兒我做不來。”種道笑笑說,用眼尋他的外甥。馬鎖在宿舍院門外站著呢,他不敢站在院子裡面,怕人家說。 “馬鎖啊,”種道叫道,“快去把你舅母喊過來,要她把我床頭櫃上的三節頭電筒拿來!”又追出去喊:“還有,要她帶把鬍刀來,記住!” 他對張老師說:“要我老婆粉香來弄。” 粉香來了,後面跟著馬鎖。馬鎖對張老師說:“老師,我沒事了吧?” “好好,你回教室吧。”張老師見粉香來了,稍鬆了口氣,笑著對種道說,“把你外甥跑壞了!” 她又對慶芸和秀平說:“這兒沒什麼事了,你們也回班吧。記住,有人問起來,就說是肚子疼。” “我們懂的!”兩個孩子乖巧地回答。 粉香和張老師進了宿舍,把門掩著。張老師打著電筒,粉香小心地為唐月琴脫衣裳。唐月琴雙手掩著臉,隨她們弄。

“沒得命!咋蜇成這樣!”粉香看了也感到吃驚。她把褲衩從腳後跟脫下,用手去分兩條腿。唐月琴腿直縮,又“哎喲”起來。 “別動!”粉香沉著聲說,“想不想給你治?”唐月琴馬上忍住了聲。 “聽話,我和老師都是女的,有什麼要緊。”她從口袋裡掏出個刮鬍刀來,“別動,我先替你把毛毛刮了。” 唐月琴身上生起了雞皮疙瘩,聽粉香在念叨:“膏藥粘上毛毛,撕起來人咋吃得消呢?還好,毛毛不多,就幾根。” 張老師用電筒照著,一面輕聲撫慰著唐月琴,要她別怕。 粉香幾刀把毛刮了。從藥箱裡拿出一打“麝香虎骨膏”,揭開來貼在唐月琴私處,然後慢慢撕開。唐月琴用牙咬住被單,鼻子“嗚嗚”著,身子直抖。粉香不管她,貼一張撕一張,把一打膏藥全用完了,說聲“差不多了”,從藥箱中取出紫汞,用藥棉細細塗了。兩個人忙出一頭的汗。 張老師要為唐月琴穿上衣裳,被粉香一把搶過來,說:“這褲衩還能穿啊?” 張老師一拍腦袋,說:“瞧我,呆了。”便從床頭疊好的衣堆裡另找了條內褲,替唐月琴換上。 正穿著,粉香咋呼起來:“這楊剌毛不可能是從樹上飄下來的。張老師,這絕對是哪個陰鬼使的壞!”她把褲頭舉到張老師面前用電筒照著,“你看你看,這綠汁!——沒得命,這粘著的不是楊剌子頭嘛!” 張老師湊上去一看,心里頓時沉了下來。 這晚陸校長在學校小食堂裡設宴,招待鄉里派出所鄭所長。鄭所長是專門來學校處理一件棘手事兒的。顧莊中學原本是建在一塊亂墳灘上的,農村建學校往往就建在這些腌臢地方——偌大的校園怎能佔上好田畝呢。比如說有名氣的吳窯完中也不過建在廢窯灘上,那地方解放前是專門處決犯人的刑場。 十幾年前建學校時,莊上把那些無主的墳墓都平了,有主的移到了集體公墓。哪想到時隔許多年,有戶人家從外地回來了。解放前逃亡出去的,一直音訊杳無,莊上人都以為他們全死在了外頭,哪曉得現在又還鄉了。那戶主一回來就找父母墳墓,卻看到當年的亂墳灘已變成了紅牆青瓦、樹木蓊鬱的校園,他父母的墳早就夷為了平地,上面種著學校的蔬菜,不禁悲從中來,在父母下葬的約摸方位哭得昏天黑地。哭過後便在那地方堆土為丘,插起紙幡,燒起大錢來了。學校哪里肯依,這青蔥整潔的校園裡弄出兩個墳塋來成何體統,看了人心裡多不舒服啊,倘夜裡走到那裡別說孩子們怕,大人心裡也發怵呢。雙方糾纏多日沒得結果,學校只好打電話請派出所來人解決了。 鄭所長是顧莊初級中學的第一屆畢業生,現在的陸校長就是他當年的班主任,所以聽到陸校長的求援電話當即就趕來了。在學校辦公室進行了調解。他本來就長得牛高馬大,一臉的絡腮鬍子,又加上穿著一身製服,黑著個臉走進來,那造墳的主兒心裡就怵了三分。他在外面流浪了小半輩子,深知派出所的人最是不能惹的,當鄭所長盤問他這麼些年來到底在外面做的什麼勾當,並暗示他重新回來落戶口會有諸多麻煩時,他頓時了下來,自己找坡台往下滾了,說其實他也記不起父母埋在哪旮旯兒了,堆兩個土堆也是想有個念想,清明過冬燒兩張紙表表心意,既然學校不方便,也……也就算了。鄭所長說,咋個算了,你公然在學校這樣的公共場所燒紙,大搞迷信活動,對我們的學生會造成什麼影響?他們可是我們無產階級革命接班人啊!敢情“文化大革命”都結束好幾年了,鄭所長的政治語言還用得蠻活泛的,嚇得那人臉都白了,連連說:我、我不對,我、我去鏟了!向大家作作揖,連忙溜了出去。 那人一走,辦公室就熱鬧了起來。陸校長如釋重負,大著聲吩咐食堂主任張國樓上街辦菜,晚上大家陪鄭所長好好喝一頓。幾個老師又是敬煙又是奉茶,連聲贊鄭所長有辦法有水平,說晚上定要多敬所長幾杯。鄭所長說喝酒就喝酒,但晚上必須趕回鄉里,那邊還有事——要喝就請早吧。陸校長就要兩個年輕老師馬上陪國樓一起上街,揀好吃好喝的快點買來,早點開席。 酒喝到八分賬上,鄭所長看看表,說“得罪了”,要走。大家勸他再喝幾杯,他說不了,有事,下次一定盡興!一干人也就不硬留。陸校長說:“我送送你。”大家站起來,想校長要與鄭所長有私話談,也不跟上去。等兩人走出門,一齊坐下來,繼續玩筷子功。剛才兩個“頭腦”在,畢竟不敢放肆。 兩個人都喝得微醺,手攙著手親熱地邊走邊談,這時候,晚自修第一堂下課的鈴聲響了,陸校長見好幾個女生不是往廁所走,而是“嘰嘰喳喳”往宿舍跑,感到有些蹊蹺,便攔住一個學生問:“幹啥呢你們?” 那個女生說:“我們班唐月琴被人暗算了,這會兒醫生正幫她看呢。”說著急急追上前面的同伴。 看來世上真是沒有不透風的牆,那個孩子嘴不緊,還是把這事兒傳了出來。 陸校長聽了那個學生的話,一時間不知就裡,驚得酒都變成汗了,忙拉著鄭所長的手向女生宿舍走去,還沒進院門呢,就听到張海珍老師訓斥的聲音。幾個女生一窩蜂地溜出來了,差點兒撞上了他們。 張老師在院裡的路燈下和種道、粉香說話,看到陸校長他們來了,臉上頓時有些局促起來。那粉香和鄭所長是初中同學,見了面很親熱,喋喋不休地把事情說了,聽得鄭所長眉毛都揚起來了,說:“咋?一個初級中學就有這樣的事了?” 陸校長顯然有點氣急敗壞了,聲音就有些發粗,對張老師說: “張老師,你這班上咋的了?怎麼盡出些說不上口的事來!” 張老師臉漲得通紅,眼裡有了淚,強忍著,嘴裡囁嚅:“我、我……” “好了,別說了。”陸校長發現自己有些失態,聲音柔了下來,指著門問張老師,“能進去看看嗎?” “能……衣服穿起來了。”張老師哽咽著回答。 門推開,見唐月琴已能坐起來了,昏黃的電燈照在臉上,映著未乾的淚痕。見校長等人進來了,臉上就有些惶,楚楚可憐的樣兒。 “好些了嗎?”陸校長問,聲音裡充滿了慈愛。 “好些……不疼了。”聲音小得像蚊子叫。 “那就好,”陸校長舒了一口氣,“那你就好好休息吧,晚自習就別去上了。” 一行人走出院子。鄭所長說:“老校長啊,現在的學生可不像我們當年單純了嘛!” 陸校長氣惱地說:“誰曉得呢?以前從沒這些事。”又說:“興許真是桃園裡的楊剌子毛飄上去的也不保定!” “不可能。果真像粉香說的那樣,肯定是人使的壞。你想想,別的衣裳上為啥子沒有,單是個褲衩?而且,還那麼多?” “是哩是哩。”走在後面的粉香附和說,“楊剌子頭都泥上去了哩!” “這事不行!”鄭所長突然站住腳,“這事得查查。老校長,現在有些學校確實已發現學生有犯罪下流活動,圩裡(車路河南面地區對該大河北面的習慣稱呼)有所中學流傳一種叫《少女之心》的黃色手抄本,是香港那邊過來的,弄得學生沒得心事學習,已引起縣里的注意,說是準備查呢!” “那、那怎麼辦?”陸校長聲音裡有些慌慌的。 “沒事。”鄭所長轉身對張老師說,“帶我上你班上,說不定這個使壞的學生就是你班上的。” “可是……可是……”張老師有些遲疑。 陸校長也接上來:“鄭所長,事情不要哄得太大啊。” 鄭所長正色說:“這事非查不可的。”他頓了頓,“陸校長,這事不查出來,以後會出大事的——到那時候大家都不好收拾了。” 陸校長只好不吱聲。種道和粉香說,我們就不去了,我們家去了。 張老師上去對粉香說:“上莊不能絲風(方言:透露)啊。”聲音裡有些淒惶。 “哪能呢,張老師。這我們懂。” 張老師把鄭所長引進教室,對大家說:“這是鄉里派出所的鄭所長,在百忙之中來幫我們學校解決問題的。正好聽說我們班上出了一點兒事情,專門來看看,希望同學們配合鄭所長做工作。”說完,對鄭所長手一伸:“鄭所長請!” 鄭所長走上講台,雙手撐在講台兩邊,板著一張大紅臉,紅絲蠕蠕的眼睛在全班同學的臉上掃了一遍,也不開腔。足足過了一分半鐘,他清了清嗓子,說:“同學們曉得我為什麼要到你們班上來嗎?“ 沒有人回答。大家都被他那威嚴的架勢鎮住了,沒有人開腔,教室里安靜極了。陸校長點上兩根煙,自己叼一根,上去遞給鄭所長一根。 鄭所長接過來,眼睛盯著大家,在嘴上“扑哧扑哧”地深吸了幾口。香煙的火頭往後直退,起碼玩掉一小半。隔了好一會兒,兩股濃濃的煙從他鼻孔裡噴出。坐在前排的存扣被嗆得咳嗽起來,在教室裡響亮著,忙用手蒙住嘴,臉上有些不好意思。 “我是到你們班上逮壞人的!”鄭所長突然“嘭”的一拍講台,大家被嚇了一大跳。 “你們在座的有這麼一個人,他居然逮了楊剌子碾在女生的褲頭上,讓那個女生飽受了肉體和精神上的巨大痛苦!” 他用指頭“咚咚咚”敲著桌子:“這是徹頭徹尾的——流、氓、犯、罪、行、為!” “事情已經發生了,捂是捂不過去的,蒙混也是蒙混不過去的。我希望這個人現在能主動站出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我們會看你的態度從輕處理——你們還是學生,不能一棍子打死嘛!”他嘬起嘴唇吸煙屁股,不意燒上了手指頭,忙不迭扔掉了。有同學在下面“咕吱”笑出聲來。 “誰在笑,啊?有什麼好笑,啊?你們沒人敢承認是吧?你們以為我挖不出這個人是吧?”他又“嘭”的拍一下講台,吼道,“大家統統坐直了,拿眼睛看著我的眼睛!” 鄭所長瞪著一雙紅眼在同學們臉上逡巡,和一雙雙十幾歲的眼睛在碰撞。沒別的聲音,只聽見粗重的呼吸。有的同學腦門上已流下了汗水,卻不敢抬手去擦,唯恐會引起他的注意。 教室裡空前的壓抑和沈悶,這壓抑和沈悶讓人感到窒息。鄭所長離開講台,在行子裡走來走去,時不時停在哪個同學旁邊拿眼盯著,那個同學就更加正襟危坐,兩眼望著前面,努力保持面部的莊重和坦然。 存扣趁鄭所長走到後面時注意到陸校長對張教師附耳說了句什麼。她聽了微微點點頭,就朝後排望去,那目光裡就充滿了憂傷。 這時候,教室的一隅卻傳來了放屁的聲音。想必忍得久了,也想拼命地壓抑著不想讓它出來,可還是憋不住了,終於一點一點放出來。那聲音就有些怪異,羞羞澀澀,結結湊湊,小心翼翼,到後來乾脆一放了之,一了百了,一瀉千里,噴薄而出,聲音嘹亮婉轉而悠揚。 這是個好屁,來得真是時候——在它應該來的時候施施然來了。好像突然掀開簾子的黑屋,放進來滿室燦爛的明媚;好像一陣清涼的風兒,吹散了混沌的溽熱;好像一支燃著煙火的大香,點爆了一掛三千響的鞭炮,總之,這個屁的尾聲甫絕,教室里便盛滿了歡快的笑聲。同學們笑得花枝亂顫,笑得眼淚直流,笑得高潮迭起,彷彿要用笑聲把剛才所受的驚嚇和壓抑送到爪哇國去。 但,最終,笑聲漸漸勢微,零零落落地收場了,大家重新回歸到現實中來。但心情蓬鬆了,腦袋和身體的轉動又恢復了自由,有誰,有誰能扼住少年自由的天性? ——不能。但是當他們把頭轉向站在教室後面的鄭所長時,笑臉凝固了。 鄭所長正兩眼盯住保連。保連坐得畢恭畢敬,雙目看著前方,臉色煞白,頭上汗珠直滾。鄭所長斂著聲音對他說: “大家笑,你為什麼不笑?” “……” “你是笑不出來?” “不是。”牙縫裡擠出來的聲音。 “你會不會笑?” “會……”囁嚅。 “那你笑一個看看?” 於是,咧嘴,變臉。比哭難看。 教室裡又恢復了原先的死寂。 “好了。”鄭所長臉上倒浮現出怪異的笑來,聲音溫柔得讓人吃驚,“你陪我上辦公室來玩下子。”背著手先出去了。 保連站起來,面無表情,往外走去,走了沒幾步,竟一個趔趄,差點兒跌個跟頭。 張老師沒有馬上跟過去,把椅子挪挪好,坐在上面對著大家,半晌沒有言語。 不一會兒,遠處的辦公室傳來拍桌打板凳的咆哮聲。 事情真相大白了,真的是保連乾的。 早讀課上,張老師顯然還是顧及了保連的面子,沒有點出他的名字。保連驚惶之中不由對老師心存一份感激,準備課後找時間偷偷向老師承認一下錯誤,寫張檢討了事。哪知梁慶芸的一張快嘴馬上粉碎了他的如意算盤,給唐月琴寫情書的秘密全被同學們知道了。他覺得他努力維持的尊嚴剎那間轟然坍塌。他像一個輸光了銀子的破落戶,一條失去關愛和注目的喪家犬——傾家蕩產了,一無所有了。當那些男生“噢噢”著一個個離他而去,把他晾在譏笑著憤怒著鄙視著他的女生那兒時,他的頭腦中一度空白,接著又被無名的憤怒所填充,一股邪火就在心中燃了起來:他要報復!他要藉報復來扳回心理上的平衡,他要把報復化為一場滔天暴雨,澆滅他心中升騰不息的心火。 他在家裡吃中飯的時候就盤算著如何實施第一步報復行動。他是個有心計的人,一旦他的仇恨有了目標,他就要無休無止地去蠶食對方的精神和情緒,如影隨形如同鬼魅般纏住對方,把對方拉入一塘無底的泥淖,而又能不露形跡地保全自己,頻頻出手卻能全身而退,使自己在黑暗和無人的地方發出快意的獰笑。他在頭腦中搜索他全部的知識、經驗和智慧,他要立即展開行動——他等不及了。 於是,他吃過中飯就早早來到了學校。他的第一個報復計劃是“襲擊”梁慶芸的文具盒和“掃蕩”唐月琴的學習資料。他知道梁慶芸有一枝價值上百塊錢的鋼筆,是拍他爸馬屁的村辦廠供銷員找關係在大城市的華僑商店給買的,筆尖上有著一魚鱗狀的金粒。梁慶芸曾不無自豪地為身邊同學算了筆賬,說她這枝金筆是可以換二千根油條的。黃燦燦的油條是孩子們的奢侈食品,早上食堂開粥時,當頭頂著裝滿油條的竹匾的小販在校園各個角落兢兢業業地穿梭著吆喝著時,那芬芳的油炸香氣和蠱惑而悠長的叫賣聲是那麼的攝人心魄,手頭拮据的同學能把褲兜里的那枚五分硬幣攥出水來。 ——可她梁慶芸手裡竟握著二千根油條!梁慶芸自詡她從不擔心這枝鋼筆被人竊取,正是因為這枝鋼筆——不,金筆——有其不可替代的唯一:方圓十里——至少這鄉里——是不會有第二枝這樣的鋼筆了,偷過去有什麼用呢?偷過去不敢用又什麼意思呢?因此這枝價格唬人的筆倒是一直安然睡在梁慶芸的文具盒裡,堂而皇之地展覽於課桌一角,如一個橫陳錦榻上的睡美人,讓人垂涎而不敢妄動。 至於唐月琴,期中考試她排名全班第三並不全因為她的禿級,她那當小學教務主任的父親使盡解數給她弄來的複習資料也是她保證和鞏固學習質量的秘密武器,就連任課教師都常藉去參考甚至作為出卷子的藍本。當然,她對同學是不輕易出借的,她把它們視若至寶。 現在保連就要向這兩個不知好歹的“臭婊子”的心愛之物開刀了。還沒動手呢,他的心已經快樂的悸動了。他要偷去梁慶芸的金筆,就如同剝奪了一個虛榮女子華麗的衣裙;他要竊走唐月琴的資料,就等於在戰場上抽走了戰士的快刀。好個惡毒的計謀!竟出自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之手——這比掏她們兩拳都狠啊!他把它們偷過來,沉進大河裡,扔到灶膛中,只留下報復後的無限快意,鐫刻在他的大腦皮層之中。 但是,吃過飯就早早趕到學校的保連還是沒有算計到一件事。還有十幾天就期中考試了,那些寄宿生吃過飯後便不大捨得在宿舍裡聊天和午休,“田雞要命蛇要飽”,誰都不想在考試後的排行榜上落在後面。都是一樣學習,都是同樣的老師,誰怕誰呢,誰讓誰呢。於是這些學生就早早地到了教室,做作業或溫書。當保連風塵僕僕趕到教室時,迎接他的只有沮喪和失落。 他在教室外面站了不到半分鐘就離開了。什麼都沒開始,他就面臨了失敗——這種失敗是心理上的,他怎麼也無法接受。在操場和林陰道上,他漫無目的地走,如盲目的蒼蠅,如惶的棄犬,怨艾像潮水一樣漫上他的心。當他走到離學校桃園不遠的地方時,陡然看到了一個身影:一個無比婀娜俏麗曾讓他魂牽夢縈的熟悉的身影;一個現在讓他愛恨交加的身影。 她正是唐月琴。高高捲起衣袖的手臂把個裝滿衣物的小木桶支在自己的胯骨上裊裊婷婷地過來了,顯得很乾練和有成人氣。她的褲腳也捲著,露出一截圓鼓鼓白生生的腿肚兒。十五六歲的女孩兒是長得正好的年紀,這使跟在她後面的一個矮瘦的小女生竟顯得有些猥瑣起來:一個是青春正好,一個卻青澀乾癟。對比何其強烈!這讓保連心裡隱隱地疼痛。在潛意識中,他可是把這個俏生生的少女看成是自己的夢想和触手可及的目標的,現在卻如待煮熟的鴨子無情地飛了,不僅如此,還在他保連的臉上撓了兩下子,遺下一泡稀屎。勞作中的女子是最美麗的,當一個嫩滴滴水茸茸的青春嬌娃舒展著妙曼的身體踮著腳用手夠著在兩棵木葉蔥蘢的桃樹之間的塑料繩上嫻熟地晾曬著花花綠綠的小衣裳時,有一個躲在大樹後面的少年心裡卻洶湧著破壞和毀滅的慾望。這種情緒其實亙古以來代代沿襲著,根植於人性的惡之一面,有的人終其一生沒有給它發芽的機會,而另一些人,則在偶然的情境之下開啟了“潘多拉魔盒”。魔障之念出現了,就因此改變了自己以及另外無辜的人的際遇甚至一生。 當唐月琴走回宿舍的時候,一個惡毒的靈感便在保連心中產生了。他看到了落在樹下的扁楊剌子。鄉下叫“楊剌子”的蠕蟲大抵有兩種,一種是長在豆秸瓜葉上的,褐色,長而多毛,毒性不大;而身體扁平短小,看似無毛,有著鮮豔碧綠顏色的這種,則是人畜躲之不及的毒蟲,沾上了它的毛,痛苦不可名狀,可以說是遭了生物世界裡的大懲罰。 保連迅速用紙頭包起兩個楊剌子,飛快而警覺地來到那繩衣裳前,捏著蟲子在那條紫紅色的內褲上亂塗亂擦,尤其在褲襠中做了重點碾捏。然後悄然退出林子,神態自然地走回了教室。 於是,當晚飯後唐月琴洗過澡順手拿起內褲穿上時,她立時感到褲襠間有刺濕濕的感覺,便伸手去撓,麻濕針刺的感覺便蔓延開來。這時候上晚自修的鈴聲響了。當她硬挨著掙到教室時,巨大的疼痛已使她面如白紙,汗滴如豆了。 面對情緒亢奮的鄭所長精神上的威壓和邏輯機鋒的步步進逼,以及辦公室其他老師善意的勸告,保連做了短暫的無望的抵抗和掙扎,終於繳械投降。他站在辦公室明晃晃的日光燈下面,痛哭流涕地回答問話,和盤托出。直到這時,在他混沌的潛意識裡,才真正清醒地意識到他正面臨著他十六年人生中第一次大潰敗,而且輸得那麼徹底,赤條條地,一無所有。他開始悔了,可已經太遲。他開始害怕了,他知道一連串的可怕的連鎖反應還在後頭。他淚眼婆娑,左顧右盼,驚惶和無助毫無掩飾地寫在了他的臉上。 作為一個做農村治安工作十幾年的鄭所長,他的工作作風和辦案方式也許不那麼循規蹈矩,表面看來甚至是簡單粗暴和滑稽可笑的,可這些卻是從農村的實際工作歷練中總結出來的適合農村文化氛圍和法制認知水平的土套路,原始、簡單、透著農村人特有的敏感和江湖上的狡黠,在實際操作中是非常有效的。這時的他心裡喜氣洋洋,儘管他使勁壓制著這種情緒,但已從他的眉梢眼角悄悄地溜出些端倪。他能不高興嗎,他使用了小小的心理戰術就打發了那個堆墓的“外地人”,在自己師長面前為母校三下五除二解決了大麻煩,漂漂亮亮地顯示了他的城府和能力。他想不到的是居然處理得那般輕鬆,他原本以為一個在外流浪多年的男人總是有些老辣的江湖歷練的,沒想到在他面前卻是如此的土崩瓦解稀鬆平常。他能不得意嗎?聲譽和傳奇就是這樣一點點堆壘起來的。所以在晚上的酒宴中他喝得舒心暢意,酒往胃裡淌得順順噹噹。如果不是鄉里還有工作要安排,他是有醉一回的打算的。後來在要回去時,他竟又意外地捕捉了一次“案機”,雖然面對的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半大小伙,但層層剝繭步步進逼地弄清了事情的真相,也使很長時間不接案的他過了一把癮。做漁人的曬著網不打魚,做獵人的端著槍不摟火是痛苦的,任何行當都有它的職業癖好,今天他在這個叫保連的學生身上操練了一回。對手弱了些,帶來的辦案喜悅卻是實在的。 晚自習下了,張老師從辦公室匆匆趕來截住了她的學生,正告大家不得把班上發生的這事兒傳出去。作為一個女子,她深知這事的特殊性,弄得不好就會帶來惡劣後果。事實上,這件事已對當事雙方都帶來了嚴重傷害,而且此事還會波及以後工作的方方面面,非常消極。 她把存扣和魏星叫到一邊,悄悄地交代了幾句。 匆匆地,保連的父親進仁來了。校園裡很靜,只能聽見電房裡的馬達還在“嗚嗚”地轉動。辦公室那邊亮著雪白的燈光,遠遠望去竟有些刺眼。進仁知道他的兒子現在正在裡面,站在那明晃晃的光亮下面。當存扣和另一個孩子到他家把事情簡單說出來的當兒,他感到一陣天昏地轉。事情來得太突然了,他不敢相信。那一剎那他幾乎都撐不住自己了。 老瘌疤進仁馬上就趕來了。他出來時門都沒有關。關門做什麼。也沒顧上點個馬燈。點馬燈做什麼。什麼都不重要了,他的世界一下子烏天黑地。他在黑燈瞎火的弄巷裡跌跌撞撞地走,心中脹滿了無邊的悲哀。走上東橋的時候,他連扎進河裡的心都有。一個失去老伴的男人,一個在他莊上小世界裡爭臉要強的男人,孩子就是他的精神支柱。孩子有了差池,他的理想大廈就坍塌了。當他一腳踏進學校大門遠遠看見辦公室的燈光時,一股急火就衝了上來。他三步並作兩步。他要去見到他的兒子。他要去救他的兒子。 ——哪怕豁出老臉也在所不惜! 所以他推開門走進辦公室時,就“咚”地對著領導跪下了。 燈光照在他的頭上,那幾塊銅錢大的瘌疤就顯得格外地晃眼。 他的兒子已在一旁涕泗滂沱,拿手推他:“爸……” 他無動於衷,跪得直定定地,臉上凝固著絕望的悲戚。沉默,如一隻待宰的老羊。 陸校長和幾個老師見狀大驚,忙上去拉他,可拉不動。他的腿曲著,拉起又跪下,拉起又跪下。 “爸——”保連抱著他爸的頭失聲痛哭。 坐在椅上的鄭所長不耐煩了,用指頭點著桌子說:“你這個樣子要怎樣?” “把我兒子坐下來。” “什麼?……” “把我娃坐下來。”老瘌疤固執地說。 “這麼說你兒子還有理了?” “是我的罪。” “事情可是你兒子做的!” “是我的罪。”還是那句話。 “好了好了,你先站起來說!”鄭所長愈加不耐煩。他見不得一個半老頭子跪在他面前。 “先讓我娃坐著。” “嘁!”鄭所長驚訝地揚起了眉毛,幾乎要啞然失笑—— “好好好,讓他兒子坐著!” “現在你起來了吧?”鄭所長示意老師拉他起來。 他不肯,說:“我跪著。” “為什麼?”鄭所長真的糊塗了。 “我有罪。” “你有什麼罪?” “我沒給我娃尋婆娘。” “啊?!”一屋的人面面相覷。 “我沒給孩子掛一門娃娃親。”老瘌疤說,“我有罪。娃兒想婆娘了。我有罪。” “哈哈——”一個年輕老師終於忍不住了。 “你是有罪!”鄭所長敲敲桌子,“你兒子在學校大搞流氓活動,你們大人是怎麼教育的?” “他沒有媽媽。他媽媽上吊死了。” 沉默。 “那……你說這事咋辦啊?”鄭所長揉揉鼻子,身子往後一靠,摸出一棵煙點上,眼睛望著老瘌疤。 “放過我娃。” “啊?”鄭所長驀地坐直了,眼睛瞪得像銅鈴。 “你說什麼?犯了事就這麼好了(liao)啊?” “就憑領導一句話。” “不行!”鄭所長氣咻咻地說,“開玩笑,自己犯出事來不承擔責任咋行?” “你這是在殺人。” “什麼?”鄭所長拍案而起,“你、你再說一遍?” “我兒子毀了,我就死了。” “你你你……”鄭所長手哆嗦著,指著老瘌疤,一屁股坐了下來。他辦案這麼多年,還真的沒有碰過這樣的情況。 這時陸校長插進來:“我說顧師傅啊,你這麼偏袒你兒子,我們做上人的也理解,但這事到底是嚴重的,我們不做個處理,以後學生還怎麼管理啊?” “你們放我娃走好了。” “走?往哪走?”陸校長一臉的迷惑。 “我娃上遠處上去。” “噢?你是要轉學啊!”陸校長聲音大起來了,生氣地說,“你兒子一走了之,人家女同學的家長不依怎麼辦?怎麼跟人家交代?難道還要我們學校替你打招呼?” “我打招呼。我花錢。” “你以為使錢都能把事塌削掉?人家不會依的!”鄭所長憤懣地說。 “那把我當瘟狗打。打死不抵命,拉去肥田。” 陸校長把眼望向鄭所長。鄭所長“倏”地站起來,擺擺手:“這事不問我!隨你們隨你們!”氣沖沖地出去了。 也不知保連和他父親是怎樣走回家中的。進了堂屋,進仁拉一下燈繩,電還沒來。用手在八仙桌上“窸窸窣窣”地摸,抓到火柴了,擦,斷了幾根。罩子燈點上了,屋內有了暈黃的光。那邊,像座山的兒子已“咚”地對父親跪下了。 一記耳光在夜間發出結實的脆響—— “畜生啊……你!”進仁哆嗦著手指著兒子,喑啞著喉嚨說,“你、你……給我、給我對著你媽跪!” 言未畢,已是雙淚長流。他抖抖索索地端起罩燈,放在家堂櫃上。在石灰牆上,菩薩龕籠的左面有塊明顯白亮些的長方形方塊,那是幾年前供巧英亡靈牌子的地方。進仁伸手撫摩著這塊方斑,嘴巴抽搐著,一股壓抑著的嗚咽聲便從胸腔裡悶雷樣滾了出來:“巧英啊,巧英啊,巧英啊……” 哀婉低微的輕喚,如杜鵑啼血。 “我對不起你呀……”他忽然抽起自己嘴巴來了,左右開弓,一聲比一聲響亮: “巧英啊,我對不起你呀,我沒把娃兒帶好啊……”——“啪!啪!” “巧英啊,你把我一個人扔在這世上現寶啊,你把我也帶走啊……”——“啪!啪!” “爸……”保連上去抱住他爸的腿。爺兒倆抱頭痛哭。 “是我錯了,爸……”保連滿臉是淚,鼻涕掛了半尺長。 進仁說:“娃兒,爸打過你不?” 保連說:“不曾啊,爸!” 進仁說:“娃兒,爸跪過別人不?” 保連說:“不曾啊,爸!” 進仁說:“娃兒,爸求過人不?” 保連說:“不曾啊……爸!” “但是你爸今晚把臉丟盡了哇……”進仁一把把他兒子推了個屁股墩,坐在地上又仰頭慟哭起來,“我這張破臉咋還能見人呢?我這張破臉!”伸手又要掌自己的嘴。 保連在地上膝行過去,搶住他爸的手:“爸!爸!是我害你的,你打我吧!你打我吧!” 進仁驀地收住聲,淚眼瞪著保連:“從今天起,你爸就死了。” 保連大放悲聲,哀哀地哭:“爸……” 進仁又說:“你爸等於死了!” 這一晚,保連家的燈明到天亮。 第二天凌晨,有一戶人家的大門“吱呀”一響,兩個人閃出來,悄悄離開了還在沉睡的村莊。 這兩個人穿得乾乾淨淨,老的挑著擔子,前面的簍子裡盛著兩隻大鵝,後面的簍子裡裝著一袋茶米。那個十五六歲的男娃斜挎著一個軍用黃書包,肩上扛著個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一前一後地走在鄉間的小路上,任田埂上黃豆棵子和雜草上的露水打濕他們的褲管,匆匆地一直向東,再向東。 這就是“老瘌疤”進仁和他的兒子保連。爺兒倆哭哭說說、說說哭哭大半夜,趕緊收拾收拾,趁天還沒大亮出了莊。進仁要送他兒子去圩裡草潭鎮,去投保連的二舅,他舅在鎮上中學的食堂裡管事。 保連跟在他爸身後走著。爸佝著腰,喘著粗氣,扁擔從左肩挪到右肩,又從右肩挪到左肩。他幾次要換爸挑一程,可他固執地不讓。這一刻他感到爸老了許多,心中的愧悔便又湧了上來。他真切地感到昨天的愚蠢。如果不是他爸豁出命似的救他,現在自己還不知是個怎麼樣呢!想想昨晚的事,真是驚心動魄,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通過這事他對爸充滿了敬重和愧疚。他看著從東方漸漸升高的太陽,心裡突然蹦出“重新做人”這個詞來。 過了前面這條大河,離草潭鎮就不遠了。艄公的捨棚在那頭,他爸就喊: “過河啊——過河啊——” 蒼涼的聲音在早晨空曠的田野和遼闊的河面上飄蕩,聽得保連不由眼淚流了出來,忙用衣袖揩了。 河太大,幾十丈寬,進仁中氣明顯不夠,他不由回頭看一眼兒子,卻看到他臉上的斑斑淚痕。保連扔下蛇皮袋,站上河岸高處,兩手做成喇叭,朝著對岸大叫:“過河啊!過河啊!” 青春而高亢的喊聲格炸炸地,驚飛了停在一棵苦楝樹上的兩隻喜鵲。 有一絲微笑漾上了老進仁的眉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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