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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老清阿叔(5)

高曉聲精選集 高晓声 3526 2018-03-19
不管我怎樣勸說,勸說了多少次,我沒有勸醒老清阿叔。他顯得異常地固執,認為一切早注定了,他的期限已到,老鼠咬他腳跟上的老皮等於是閻王在他身上做了記號,不久就會差小鬼來帶他走。他不必要指望什麼了,等著鬼來就是。 他的精神再也振作不起來,他等待著,越等越萎懨,而克卻沒有來。他原本是害怕它到來的,因為等不到,反而倒在盼望了。於是便常常有夢,常常跟我說他夢見了我的祖父、祖母,夢見了我的妹嬸、爹爹和大伯,嘮叨著要祭奠他們。我們家有個慣例,每逢過年、清明和七月十五,都要用兩張八仙桌並起來祭祖先。祭祖也有一套程式,這程式我大伯和父親都沒學會,獨獨老清阿叔內行,這都是祖父教會他的,也算是派他分管的一項家務。那兩張並起祭祖的八仙桌擺著十六副盅筷,表明祭十六位祖先。每人一個座位,最老的祖宗坐在首位,但是如果陽間又有子孫跟到陰間來了,那坐首位的祖宗就該撤走,讓次座升上首座,用不到選舉,其餘跟著提升一座,空出末位讓新鬼去坐。長江後浪推前浪,這倒不是流水無情,只有這樣才有出路,才能運轉。新陳代謝的道理,大概陰間也是通行的。為了完成交接班,新鬼來後的第一次祭奠,首座還是不換祖宗的,只是在末位以後加上第十七副盅筷,表示新客來了。那盅子倒蓋著,表示新客還沒有座位,站在那兒恭候老祖宗引退。到第二次祭奠時,就恢復原狀,表示該退的已退,該升的已升,該就坐的已就坐了。當然這純粹是一種形式,內容是空的,當真還有什麼一個不退一個要搶的戲做,活人也看不見。可是老清阿叔卻說得出每個座上祖先的名字、輩份。如今祖父母、父母、伯父母以及嬸嬸都已坐在席上了,所以老清阿叔的腦子裡是有鮮明的形象的。只要他一講,那些人我也很熟悉,也會在我的腦子里活起來。於是便升騰起一團鬼氣,老清阿叔魂縈夢迴,經常睡不好覺,身體一天虛弱一天,放牛的時候會坐在田埂上打瞌睡,那牛便乘機偷吃田裡的莊稼,亂了套了。

生產隊的日子也越來越難過,放開肚皮吃飽飯是二十四小時實現共產主義的產物,已經變成歷史的陳跡,接下來便是定量供應,又經過了供應不足,粗糧細糧並舉等階段,逐漸進入瓜菜代的新時期。過去總說稻場底下六十日飽,五九年秋收就像沒有收到糧食一樣,很快就餓肚皮吃健康粉。一天只有半斤定量,燒三碗粥照得出人影子來。老清阿叔和興生領了兩份,興生年幼不懂,老人又顧惜孩子,常常自己只吃四分之一,將四分之三給了孩子。孩子也不曾覺得受了恩惠,因為反正還沒有吃飽。 老清阿叔的活動量已經很少了,然而他還是很早就起身,開了門坐在門檻上吸旱煙,然後呆呆地站著昂頭看天。這樣的時間越來越多,常常是靠在山牆上這麼發呆,似乎站著也力乏了。

秋冬之際,涼氣已經很重了。有一天午後,公社漁業隊的網船,開到村外河浜裡來捕魚,老清阿叔遠遠看到了,又勾出癮頭來,便拖了兩條疲倦的腿走過去,坐在河岸上看,當時大家都忙,只他有空。看捉魚的除他而外,幾個小孩而已。那網船上的人,也認識老清阿叔,知道他有捉魚的癮頭,少不得在這漁業隊管轄(占山為王)的河浜裡偷過魚吃,雖然不同他認真計較,卻也不尊敬他。老清阿叔看那同下了又收,收了又下,倒也捉到了上百斤魚。後來一網下去,收著收著,下面像被什麼東西死死咬住了,再也收不上來。船上人用鉤篙橫撥豎卸,累出一身汗,一無用處。 老清阿叔一看就明白了,這兒河底里有幾根木樁,本樁上釘著爬頭釘,原是防偷魚賊的,漁業社的人笨,把網掛牢在爬頭釘上了。他很有點瞧不起他們。看他們白費了半天力氣,便衝動起來,突然說:“下河吧!”

捕魚的也知道非下河不可,但是天氣冷,身體是自己的,網是公家的。 “我替你們下去卸!”老清阿叔英勇地說。 “冷!”有人提醒。 “不礙,他骨頭老,經凍。”有人促成。 “什麼條件?”船老大問。 “讓我揀一條魚。” “可以,再貼你半斤燒酒。”船老大加碼。 “不要你的酒。”老清阿叔說。他當時大概燒得厲害,脫光了就下河,潛水下去只分把鐘,就把網卸下來了。 他拎了一條四五斤重的魚回來,沒有油,沒有酒,光放了些鹽把它煮熟了,一頓把魚肉全吃光,只剩了個魚頭蓋在鍋裡。興生回來時他已睡著了,沒有告訴興生。興生不知道,才沒吃掉。 這完全是反常的行為,完全不似他平時的為人了。若在平時,他先想到的是興生和我。決不會獨吞。

第二天早晨,老清阿叔依舊是起得很早的,不過他坐在門檻上吸了幾筒旱煙之後,卻不想站起來了,他把興生喊醒,叫他到牛圈頭去燒水,刈草餵牛。 整個上午,他都躺在門前稻草堆上享太陽,那大太陽持別好,似乎是特意讓他享用的,他就在太陽底下吃了一碗稀湯當午飯,始終沒有離開那溫暖的草堆。後來看見隊裡派工挑了山芋上窖去儲藏,他似乎受了引誘,站起來拖拖沓沓,三步一停兩步一歇跟到了窖上。坐在挑來遮蓋山芋窖的干柴堆旁,吸著旱煙,看別人藏山芋種。那種子裡夾有帶傷殘的山芋,藏種人便剔出來丟在旁邊,老清阿叔便隨手拿一個大的來,拉把草殼擦擦,就著他們拿來挖土的鐵鍁口削了皮,生咬著吃。藏種的人肚子都餓,剔出來的傷殘山芋原就是打算充飢的,見老清阿叔先吃了,有人只說了聲:“你倒比我們還老誠呢。”便由他去吃,全不阻止,大家知道他餓,猜他可能就是為此而來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吃了幾個山芋?猛不防那堆乾草竟燒起來了,等到發現,火勢已旺,難以撲滅了。幾個藏種的人搶上去,把還沒有燒著的柴捆搬開,著了的只好由它燒去。這時才注意到老清阿叔手裡捏著一根煙桿,還一動不動僵立在火邊。這下把大家惹惱了,七嘴八舌,把他罵了一頓:“吃昏了頭,定是把煙灰撞在柴草上了,才會燒起來!燒了自己不救,也不喊救。怎麼著,死人嗎?真該死了!等歇回去告訴隊長,跟你算帳!鬥。你!” 老清阿叔聽了,也不曾說話,仍舊像段木頭,呆在那裡。大家也是氣頭上嚇嚇他的,等到火熄滅了,便又窖藏山芋去,不再理他。也沒有註意他是怎麼回去的。 我一整天都不在隊裡,隊長派我用條小船運五百斤稻草到鎮上飼料加工廠去軋成粉做豬飼料用。這本來不是我幹的事,應當由飼養員去,但這是件很苦的差使,又累又髒,那軋出來的粉又不能揩油來填肚子,回來的時候說不定會餓癱在半路上,所以才讓我去。食堂裡給了我兩個用健康粉做的團子,我靠它一直熬到晚上才回來。小船靠了碼頭我幾乎站不起來了。隊長派人來幫我卸粉的時候,他們才跟我談起老清阿叔下午火燒山芋窖的事。我正在餓得發昏,立即聯想到老清阿叔當時一定也餓糊塗了。於是走過他家的門口,順便就去看看他。推門進去,只見興生一個人靜靜的在幽暗的煤油燈底下吃一個魚頭。興生說老清阿叔從容上回來就睡了,這魚頭是他看見野貓老是悄悄偷跑來爬鍋蓋,起了疑心,才在鍋裡發現的。興生講的時候很有情緒,因為他爹吃得只剩一個魚頭了。他也有氣量,把個魚尾巴從脊骨上折下來給了我,那上面還有一些些肉。我也極饞,拿過就吃。果然是仙丹,原來乾渴的嘴巴,一抿那魚尾巴就生津。舌頭也活絡了。我喊了幾聲老清阿叔,他沒有答應,提了煤油燈進屋看了一眼,他確是躺在床上,於是我安心離開,不會出什麼事情的,他吃了一條魚呢。

那一晚我睡得很沉,早上還睡過了頭,起身後匆匆忙忙拿了隻大陶碗上食堂打糊糊吃,卻碰到了興生。這時別人早打過了,我便問興生,怎麼會這麼遲。興生說他早晨代爹去燒水鍘草餵牛,回來爹還躺在床上,連早飯也不來打。 “你喊他了嗎?”我忙問。 “我喊他做什麼,他要困就困好了。”興生隨便地說。 我忽然覺得異樣,因為老清阿極從來不睡懶覺的。便一路喝著糊糊跟興生去看他。沒到他家糊糊就喝光了。 我走進屋裡,老清阿叔朝天靜靜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我喊了幾聲他不響,才發覺臉色變了,走近去用手一摸額角,冰冷。 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死的。也許昨晚來看他的時候就已經——煤油燈暗得實在也看不清。興生同爹困在一張床上都沒曉得,孩子畢竟還小。

按照生產隊的老規矩,老掉了人應該吃一頓喪飯。這喪飯原該家族去辦了請社員吃,既然口糧不分到戶,自然由食堂去辦。現在是冬天,新一年的口糧剛剛開始吃,老清阿叔的全年口糧還剩得多呢。這些口糧雖然因為“天災”的緣故沒有落實,但計劃還是有的。生產隊裡多少總還有點伸騰的辦法,於是大家靠著老清阿叔的過世吃了一頓很飽的喪飯。 “唉,又老掉了一個人。”年紀大的人嘆息了。 “還是他福氣!”這話的內涵就豐富了。 興生也沒有哭,他還不懂。奇怪的是我也並不怎麼傷心,反想著他死前吃了一條大魚,倒很得到些安慰。 雖然總說“隔夜飽,只是飽”,但再隔一夜也就徹底消化掉了。所以過了幾天,人們只能夠想著那一頓飽食了。於是青年人在田裡勞動的時候,便嘻嘻哈哈拿隊裡的老人排隊,看下一次會吃哪一個的喪飯。

我也奇怪地常常想起,下次祭祖的時候,應該替老清阿叔添上一副蓋著的盅筷了。老清阿叔一時還不能接受小輩的孝敬,不過他肚裡有一條魚,當不致餓壞的。 1987.8.1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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