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馬蹄,又快又香;吃過了甜蜜的春酒,照例就應該各奔前程了。大隊工廠裡的另外兩名採購員,已經上了征途。陳奐生上班不能去,找吳書記又怕去;包產吧,一則吃著了甜食,捨不得丟脫那好差事;二則左思右想,拿生產隊社員的情況,挨家排戶,同自己比較,總覺得別人都比自己精明、能幹、條件好,會發上去,自己只會落在後頭。心中悶悶不樂,不想做事,躺著困大覺。
生產隊裡倒熱鬧起來,王隊長的勁頭忽然很高,成天嚷嚷,找大家討論包產的事。陳奐生心裡明白,一定是書記、廠長已經答應他進廠了。不由得更升起一股煩惱。幹部究竟是乾部,有辦法。要是自己買不到貨,不當採購員,想在廠裡做別的,恐怕就辦不到。這王生髮也做得絕,自己反包產,倒又起勁地叫別人包,真是屙了屎不打算擦屁股的人。不過他離開了生產隊,又是一樁好事。自己在廠裡,要和他共事,只怕還要當心呢。
這些思想,在陳奐生腦子裡兜來兜去直轉,轉不出名堂來。書記、隊長倒一趟趟又上門來了。
“奐生呀,悶在家裡做啥呀!”
“沒得事。”
“沒得事,那就收拾收拾出去吧!”
“哪裡去?”
“去看看吳書記呀!”
“看他又沒得事。”
“怎麼沒得事?要他批材料呀!”
陳奐生沉默了。半晌才說:“廠裡不是還有得做嗎。”
廠長連忙開導說:“你莫看現在廠裡有材料,工作是要趕在前頭的。否則,一脫空,生產停下來,大家要吃西北風。你的收入,也全靠搞到材料呀!快點,趁早動身。”
書記說:“你想,吳書記待你這麼好,你就要多跑跑。去了,幫他菜畦上做做,也是好的,莫顯得有事有人,無事無人。有了關係,也要靠自己去搞熱絡。”
勸了幾次,陳奐生還是不去,倒反說:“沒得事去做啥,我的嘴笨,又不會同人家熱絡。”
廠長勸道:“沒得關係,我曉得吳書記也不歡喜花言巧語的人。他歡喜勤快的人,你幫他種菜,這個主意很好,真是開了一個好頭。他歡喜你,你只要常去跑就是了。慣了,就會像自家人一樣。”
橫說,堅說,陳奐生還是不動身,但也被弄得愁死了。白天書記、廠長來說,晚上老婆還嘮叨,日夜不得安穩。幾天下來,頭里昏沉沉,渾身沒得勁,真的病了。
他一病,廠長就軋出苗頭來了。一面關照赤腳醫生天天來看病,自己就對症下藥做思想工作。他打開天窗說亮話,說:“奐生呀,我也曉得你的難處。吳書記雖然對你好,但畢竟不是你的爹,不是你的舅,去一趟就求他一趟,你也開不出口,對嗎!”
“就是。”陳奐生感激地說。
廠長點點頭說:“我知道,你是個老實人,老實得沒法跟你說。你就不曉得,做採購員的工作,就靠一股韌勁。看準了,就要螞蝗叮螺螄;就是石頭,也要鑽它一條縫。你同吳書記的關係,若換了別人,早就搞得要啥有啥了。吳書記很明白,社、隊辦工廠,材料須有計劃供應,弄來弄去,總還是到公家的倉庫裡去挖出來;他若不批,我們工廠還是要尋別的路走。那麼,他又何必難為你,只要方便,還會不照顧你嗎!所以,你不要愁。我也不逼你,你病好了就去。到了那裡,你也不要就開口。吳書記問你來做啥?你就說:'沒有事情,來看看你的。'他心裡自然就有數,你不說,如果吳書記也不說,你也不要急,就在那裡住幾天,幫他做做家務,再回來。回來以後,過幾天再去。幾趟一跑,吳書記保險會幫你解決。因為他就是有心也急不來,要有了貨才能給你批呀!你看,這有什麼難!做事情就是要開竅,包你不會坍台。”
廠長這番話,真把傳統的世道人情,放在太君爐裡,煉得鏗鏘作響了。將來寫“關係學”教科書,是要放在總綱裡面的。陳奐生聽了,一肚子疙瘩統統從肚門裡屙出來,果然藥到病除,十分輕快。
過了三天,陳奐生打扮就緒,決定去找吳書記。這三天中,真也花了一番心計。為了要帶點禮物去,夫妻兩個拿不定主意,連書記、廠長也都跑來精心策劃。他們都曉得,對吳書記,不能送洋,不能送好,不能進多。想來想去,還是只有送土產。土產送什麼?這裡是稻麥產區,春天裡青黃不接,自留地上也沒得東西。後來還是奐生想起吳書記下酒愛吃花生米,便把外省人送給他的那五斤花生拿出來剝光了殼,用塑料袋裝了帶走,既不顯眼,也討得吳書記喜歡。
出得門來,總覺得有點心虛,不免放慢腳步,停住而行。這也是他本性老實,不會改變的了。他包裡的那袋花生米,好像在作怪,沉重得就像壓在他的心上,氣也難透。只想著這番送禮,別有用心,已不光明磊落。少雖少,拎在手裡,卻像偷來的一樣,生怕人看見,左右不是味道。正在這時候,只聽那邊有人喊道:“奐生,你到哪裡去?”奐生竟一嚇,連包也落在地上。抬頭去看,原來走過小學校,是他堂兄陳正清在招呼他。
陳正清走近來,注視著他說:“怎麼這樣瘦,一場病生到這樣嗎!我聽說了,今天原打算來看你呢。你這樣子還出門嗎?”
“我去找吳書記。”陳奐生老實地說。
“吳書記。”陳正清盯著他說:“你還去開口?”
陳奐生忽然覺得委屈,心中有淚。忍一忍,摸出香煙來,兩人都點著了,便在路邊坐了下來。
陳正清看奐生像有話說,便等他開口。吸了半支香煙,奐生卻一言不發。陳正清就問了:“奐生呀,你見了吳書記,那六百塊錢的事,告不告訴他。”
陳奐生腦子裡表的一聲:“哎呀,倒沒有想著!”他答不出。
“說不說?”陳正清又問。
“該說不該說呢?”陳奐生反而討教起來。
“你不說,就是欺騙他。橫豎他也會曉得,瞞不過的。”
陳奐生點點頭說:“要跟他說。”
“好。”陳正清說:“你講了,他就要問你:'奐生呀,這趟你來,打算回去再拿多少獎金呀?'你怎樣回答?”
陳奐生的臉紅了。
陳正清毫不放鬆地說:“你想發財叫別人犯錯誤,這不是缺德?!”
陳奐生把頭低下去,雙手捧著,耳朵像被熱水燙著了。
陳正清見他那樣子,也就不說了。一支煙抽光,摸摸自己袋裡,竟沒有帶,便向奐生再討一支。奐生伸手到袋裡去摸香煙,陳正清才看到他哭了。
“說重了嗎?”陳正清問他。
“我呀……想不到是這樣的。”
陳正清嘆了一口氣,抽著煙緩緩地說:“本來呢,我也早該勸勸你了。倒不是怕你不聽,就相人家以為我存心拆台。上次我問你,肚臍眼凸出來沒有?我倒不是看你胖了不歡喜,我是說你是被別人吹胖了。要當心被吃掉!人家捧你,是要利用你,你當你真的本事就大了?你不還是原來那個樣子嗎!嘿,還好,幸虧只當了採購員,“文化大革命”裡,還有被捧上天的,就真當自己是神仙了。結果呢,梯子一抽,跌個半死。想不到你也給捧得自己下不了台!我看你趁早醒醒吧!”
陳奐生一面掉淚,一面捧著頭嗚咽著說:“我不去了。”
陳正清笑了,更加緩和地說:“你真糊塗,還跟著王生髮反對包產。我曉得,你是怕包不過別人,這有什麼關係?跟著大家學就是了,還怕學不會嗎!一包產,王生髮卻站不住腳了,你還愁什麼。長手臂截短了,大家高興。”
……
陳奐生醒過來了,他果然沒有再去找吳書記。想著包產以後,只要勤快、肯學,總能趕上大家的。他記得,從前的油繩,自己也不會做,也不會賣,都是向人家學來的,難道以後倒反不能學了嗎? !
於是,陳奐生又信心十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