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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風眼淚 从维熙 9336 2018-03-19
撲通一聲,索泓一腳板踩在水窩裡,他身子打了個趔趄。總算幸運,憑藉人體內部保持平衡的本能,他身體歪斜了兩下,沒有摔成泥猴兒。 回憶頓時中斷了——在索泓一最不願意中斷記憶的時刻。 “看著點腳下的路麼!”士兵說。 “……”索泓一想把中斷的記憶,重新連接起來。 “俺跟你說話哩!你聾啦?” “沒有。” “那你為啥不找幹道走,硬往水坑里邁呢!” “那隻眼總往下掉淚,擋住了我的視力。”索泓一回答。 “你右眼不是好好的嗎?”士兵追問。 “報告班長,右眼看路是要犯錯誤的。” 士兵沒有聽出索泓一的話裡有話,但他談話的興趣卻被索泓一給撩逗起來。他說:“小時候,俺給伏牛山下的一戶地主放牛。那時候俺也就有十歲,由於俺姓褚,個頭長得又高,村里的娃子都喊俺褚大個子。有一天在河坡上,娃子們對俺說: '褚大個子,你敢不敢倒騎牛?'俺說:'那有啥難的!'說著縱身一跳就倒坐在牛背上。俺哪知道這些娃子安心捉弄俺,他們趁俺不注意的當兒,把牛的右眼給用大麻葉捂了起來,牛隻用一隻左眼看路,這傢伙越走越偏離車道,等俺發現它的時候,這牲畜已經把俺給馱到河灣子。那兒水大浪急,還沒容俺跳下牛背,它一條腿已經邁下去了;那傢伙不怕水,在河灣子洗了個澡,'哞兒——哞兒——'地叫著爬上河坡;俺褚大個子是只旱鴨子,在河灣子裡喝了個肚兒圓!”

索泓一被逗笑了,情不自禁地回頭看看那個士兵。 那個叫褚大個兒的士兵,咧著寬厚的嘴角似笑非笑地說:“俺從那時候就明白了一個道理,無論是用一隻左眼或一隻右眼看路,都會像馱俺的那頭牛一樣,把倒騎牛的人給扔進河灣里去,讓他挨淹!” “褚班長,你說得真好!”索泓一由衷地稱讚著。 “幹啥事,你跟著車轍就沒事,車轍是前車軋出來的。”他說。 “要是沒車轍的地方呢?”索泓一問。 “俺還沒有想過。” “比如:西北戈壁的大沙漠,咱們旁邊的渤海港!” “俺是河南伏牛山的後生,沒到過那些地方。” “伏牛山離蘭考縣遠嗎?”索泓一忽然想起了她。 “你去過蘭考?”士兵反問道。 “俺不是跟你說過了嗎?”索泓一再次把“我”吐成了“俺”,“俺是山東和河南交界地段的人。”

“蘭考有你的親戚!” “……就算是親戚吧!” “啥個樣的親戚?”士兵顯得十分認真。 索泓一脫口而出:“拐八道彎的姑表妹!” “那兒離俺們伏牛山說不上遠,可也說不上近。”士兵說,“對了,咱們農場鄭科長的媳婦就是蘭考人。她叫李翠翠,你可以朝她打聽打聽你那親戚家的情況。你見過她嗎?鴨蛋臉,大眼睛。” “沒……沒見過,”索泓一淡淡地回答。 “俺該怎麼對你說吶!就是在幹部家屬中,那個最能耐、最俊氣的媳婦。” 索泓一微微有些醋意地“嗯”了一聲。 “俺們是老鄉,這媳婦里里外外沒有不誇她好的。”士兵滿有興味地說,“俺看她就有一點不咋的,沒啥階級觀點。” “未必吧!她可是管教科長的家里人。”索泓一“將”軍說。

“逢年過節的,她常把俺請去嘮家常,俺了解她。俺看她常指點著鄭科長的腦瓜門,說他比死人多口氣兒,還說他對勞教分子太橫了。有一次,俺和她在台子底下看戲,正好你出台來變戲法,她居然對俺說:'這群老右裡邊也有好人!'俺當時就封堵她的嘴說:'別胡謅八扯了,天下老鴰一般黑!'她跟俺耍起女人性子來了,教訓俺說:'俺就在蘭考看過灰羽毛的老鴰!告訴你一句實底吧!俺盲流到長城外邊一座勞改礦山時,一個落難老右賞給俺兩個窩窩頭和幾塊鬼子薑,才飽了俺的肚皮。'俺反駁她說:'俺不信有那號右派,報紙上咋說右派的:他們都是反革命!心眼歹毒得很哩!'她搬起板凳就走了。俺以為她一氣回家了呢!過了會兒俺一看,她把板凳搬到前排去了,她很稀罕你變的戲法。這妮子,就這一點叫俺看不上。”

“你的看法俺擁護。”索泓一用手擦著左眼垂下來的淚滴說,“那個'右派' 一定是黃鼠狼給雞拜年,肯定對她沒安好心。” “俺根本就不信有那號'右派'。”士兵把“不信”兩個字吐得格外響亮。 “俺也根本不信。”索泓一那隻左眼又落淚了。 士兵說:“俺也想過,你在'右派'裡頭第一個變成'摘帽右派'總不是沒有原因的。你對'右派'是啥玩藝兒,認識得就很清楚。可是剛才你攻擊金盞老鄉的話,說明你還要加強思想改造!” “褚班長,我記住了。”索泓一溫馴地說。 “渴了嗎?” “嗓子冒煙了!” “那就走快點吧!到銀鐘河可以喝個飽。”

“是。”索泓一表面上加快了腳步,但步與步的距離在變小。 葦塘的開闊地帶已經留在了他倆身後,他倆又鑽進了密不透風的葦牆。秋風被葦牆隔斷了,索泓一雖然感到氣悶,但那隻眼睛恢復了原有的亮度:晶黑、深邃而俊秀。儘管這兒看不見那隻白色鷗鳥的身影了,可是耳朵裡響起了另一種音響:那是銀鐘河上的小輪船“嗚嗚嗚”有節奏的鳴笛聲,這聲音沉重。緩慢而悠長。索泓一聽見這種聲音敏感地想起大西北喇嘛寺廟中吹響的喇叭聲,單調而缺少變化的旋律,使人感到鏤骨的悲涼…… 這沉悶的聲音,頓時又使他想起了他的那隻眼睛。到底它給他帶來什麼嗎?是幸運?是痛苦?是…… 那天夜裡,他雖然覺得四個饅頭來得蹊蹺,簡直如同天上掉下餡餅來一樣,但他還是狼吞虎咽地把它吞下了肚子;直到礦山傳出鄭崑山娶了個河南來的俊姑娘之後,他才恍恍惚惚覺察出,送那四個饅頭來絕非鄭崑山的本意,而是受“內當家” 的驅使。這個明晰的結論如同一聲炸雷,在他心坎裡炸開,他一連幾天坐臥不安。最初,他心情被莫名其妙的喜悅所佔有,因為有那位“內當家”的伴隨著鄭崑山,等於有形無形地在他頭頂上支撐起一把保護傘,四個白面饅頭已經給他送來了第一個信號;後來他的這種喜悅逐漸被憂慮驅除了,因為他不敢擔保李翠翠對這位黑臉的沙威有駕馭能力,儘管心理學家們對兩性關係作出過這樣的分析:醜男美女的結合,家庭勢必帶著許多女權的特徵而存在。鄭崑山和李翠翠又屬於老夫少妻的類型,按世俗推論李翠翠必將成為這個家庭的主宰,但索泓一仍然擔心這個“不食人間煙火”的鄭崑山,一旦掙脫翠翠感情的絲韁,他會成為鄭崑山第一個射獵的對象。道理很簡單:“魚乾”過去對他印像極壞,他和李翠翠又是深更半夜的在灰窯相遇的,索泓一雖然相信李翠翠不會把她和他在河溝時的一切細節都告訴他,特別是那短短的幾十秒鐘的孟浪行徑,她將永遠鎖在心扉;但索泓一仍怕她一時失口,讓鄭崑山的妒火突發,那麼他在這座礦山的末日也就到了:“右派加流氓”的一項罪名,就能把他擲進和鐵絲網為鄰的“大牆”。考慮再三,他最好的辦法是調離灰窯,到火車站的裝卸隊去卸煤裝礦石——那兒是鄭崑山很少涉獵的地方,或者請求勞教隊發給他一盞礦燈,送到地殼下的井下作業隊去採礦。

那天夜裡,他斜靠在窯壁上用手電筒當燈,拿塊木板鋪在膝頭當桌子,全神貫注地用鉛筆頭在一張白紙上寫著請調報告。他剛剛寫上“××隊長轉呈管教科長鄭崑山”的字樣,突然從旁邊伸出來一隻手,一下把他這張紙給揉了,扔向了窯門外。索泓一抬頭一看,李翠翠穿著一件花褂子,笑嘻嘻地出現在窯洞門口,他驚恐地從地上站起來,膝頭上的木板眼嘟一聲掉在地上。 “咋的,不認識俺了?” 索泓一後退一步:“認識!你是李翠翠。” “你給俺們那口子打哪門子報告,有事和俺說吧!”李翠翠用手背捂著嘴,吃吃地笑著說,“是不是告俺那天夜裡讓你挨了身子,嗯?” “沒……沒有的事,那天我只是主動送給你窩頭吃,別的什麼都沒有。”索泓一顫顫驚驚地重複著,“別的什麼也沒有,真沒有——”

“瞅把你嚇得那個樣兒,魂兒都飛了吧?!”李翠翠撇撇嘴。 “李翠翠,我求求你,”索泓一央求著,“你走吧!” “俺們那口子去縣里開會了。”李翠翠依然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地說,“會要連著開上三天哩!” “你該清楚我的身分,我……” “你確實是沒騙俺,”她說,“俺就是敬重你的老實,才來這兒看看你。” “我挺好。”索泓一慌亂地說,“你就甭多操心了!” “操心不操心是俺的事,俺們那口子都管不了,你就能管得了俺?前些天,你吃到的白面……” “謝謝。”索泓一立刻截斷了她的話,“你把窩窩頭的情也還了,往後……” “俺的情還沒有還清哩,聽俺那口子說,你的眼紅腫了好多天,一隻眼還留下了毛病!”

“我的眼早就好了!”索泓一急忙解釋。 “真?” “真!” “俺瞅瞅!”李翠翠用手電筒照著亮兒,仰起了下巴頦,凝神地向上看著。 這一霎間,索泓一鼻子嗅到了一股香皂氣息,他不敢睜眼去看李翠翠那張臉,本能地把雙眼緊緊閉合起來。他感到李翠翠似乎在分開自己的眼皮,然後“噗”地向裡吹了一口氣,充滿孩氣地笑著說:“俺一吹氣兒,你的眼就好了!睜開眼吧!” 索泓一睜開眼睛。藉著電棒光圈,他迅速看見李翠翠的臉上,全然沒有了昔日的污垢,橢圓形的臉蛋兩側,還梳起了兩根小辮,他忙把視線從她臉上移開,低下頭說:“我要去看看那幾口窯。” “好!俺跟你去。” 索泓一走了幾步,發現李翠翠果然尾隨在身後、便把自己身子,隱藏在灰窯的暗影裡嚴肅地說:“我說翠翠,這兒是勞改單位,你是科長的愛人,我可是個勞教分子。你這麼跟我轉來轉去,不但是給我添佐料,也是給你自己挖陷坑!”

“俺當盲流的時候,見過世面了,俺啥也不怕。” “你不怕,我可怕呀!”索泓一說。 “窩囊廢!”她冷冷地說,“你兩隻腳是乾啥用的?給他來個鞋底子抹油—— 溜號!” “你說什麼?”索泓一心悸地問道,“跑?我想都沒有想過。” “你要是走,俺給你帶路。”她像男子漢似的拍拍胸脯,“中國地盤這麼大,哪塊黃土不埋人,你何必在這兒乾受!” “我可不是盲流,我是……” “咋了?盲流哪點對不起你了?”李翠翠截斷了他的話,雙手叉腰地說,“讓俺們那口子給你送白饃,俺又親自來看望你,你要是不認識俺,你們科長半夜三更地來送夜飯?呸!你去做你的餓死鬼的夢去吧!” “翠翠,小點聲……” “俺扒慣了火車了,嗓門是跟火車拉笛學來的!”她不以為然地說,“實話對你說吧!俺是打聽到你們科長是個光棍漢,我三更半夜間到他屋裡去的。俺就不信他姓'鐵',多鐵的暴戾性子,俺也叫他成了棉花團團。俺也不用瞞你,俺進他屋去就是為了吃,可是俺肚子吃飽了以後,就想俺個人的心事了。俺盲流盲了一年多,流到哪兒哪兒是白眼,只有在大山溝溝碰見了燒石灰的你,俺動了真心!”

“快別說這些了,翠翠!”索泓一耷拉下腦袋。 “俺不說,怕闖出病來,你讓俺痛快痛快吧!”她嘆了口氣,“俺知道你們這些知識分子要面子,不會跟俺東流西竄,可是俺真心……真心……”她聲音低落下來,像樹葉飄落地面,“這些天,俺在全礦到處溜達,礦井口,獄牆外,報牌裡,俺看見你一張一張的畫兒,畫得跟真的一樣。俺晚上在枕頭邊對他說:'索泓一是俺的救命恩人,又有那麼大的能耐,往後衝著我你也得照顧他一點,中嗎?'他說: '他能耐是不小,在台子上變戲法還能大變活人哩!告訴你吧,這些“右派”個個都不是囊包,專門會藏起骨頭給你看露著的肉,對他們不能信任。至於一個索泓一,小泥鰍也掀不起啥浪頭來,只要他不去亂說那天夜裡的事,嘴上有根頂門棍,啥事都好辦!'我趁熱打鐵道:'你也知道,他那眼睛是俺沖他揚石灰造的孽,可人家一直一口咬定,是他摔了跟頭,腦袋埋進石灰堆裡迷的,你還要叫人家咋樣?'俺那口子連連點頭說:'他嘴上倒有把門的,我鄭崑山會記住他對你的好處的'。” “他沒再問你什麼別的?”索泓一仍然擔心那件事。 李翠翠略略想了想:“問了,他問俺你跟俺規矩不?” “你是怎麼回答的?”索泓一稍稍鬆弛一點的心弦又繃緊了。 “俺說,'俺就是再藉給他一點膽子,他也不敢碰俺一根汗毛!'”李翠翠響響地回答說,“'別看俺是個盲流,比他那右派反革命身分還高上幾層台階哩!'” “他能信實嗎?”索泓一對鄭崑山這個人“談虎色變”,他又追問道。 “信實。因為俺離蘭考時,身上就揣著證明。上寫:俺李翠翠是幾輩貧農。” 李翠翠說,“要是沒有這張路條,我也不敢往他屋裡闖。” “按照政策,盲流是要押送還鄉的!”索泓一說。 “要是送走俺,那老黑上哪兒去找俺這樣的媳婦去?!”李翠翠噗哧一笑, “他可捨不得讓俺走。俺來了不幾天,就給他那雙'登倒山'的鐵掌鞋,加上了厚底子,好讓他站在那兒,跟俺高矮差得別太顯眼;俺還給他縫了兩件貼身小褂,把他身上那件穿得打了鐵的褂子,撕開洗淨當了擦桌子佈。不瞞你說,幹部們都說他穿穿戴戴也像個人了,說話也不像喪門神哩!俺跟你說到底吧,只要俺一天不離開這兒,他改造你們,俺改造他!” 索泓一聽她說話的口氣,大得嚇人,忙說:“三星都偏西了,你還是早點回去吧!” “俺不會賴在你這冷窯門裡不走的,俺是怕你夜裡看灰窯餓,給你送解飢的東西來了。”她從懷裡掏出幾塊熟紅薯乾兒,遞在索泓一手裡,埋怨著自個兒說: “俺本想來了就交給你,俺看著你吃了它;眼下這幾塊紅薯都涼了,你拿到窯門上去烤烤吃了它,騾馬還要吃夜草哩!”說罷,對索泓一盯看了幾眼,咧嘴一笑,拔腿走了。她走了幾步,又打愣地停住腳步,像是想起什麼事兒來了似的,轉身獨自奔向了窯門,俯身撿起剛才她揉了的紙團,用電棒照著亮兒,看了兩眼,向索泓一招手道:“你過來!” 蒙泓一不情願地走回到窯門,焦急地說:“你回去吧。” “俺問你,你這是寫的啥報告。” “我想調離開石灰窯!” “往哪兒調?” “我要下井!” “俺不同意。”她以他命運主宰者的口氣,高聲地對他說,“那兒是四塊石頭夾著一塊肉,哪塊石頭掉下來,都可以把你拍成肉餅。我到你們鐵礦井口去看過,上來的人一個個都成了紅頭髮、紅眉毛、紅鬍子的紅臉鬼!你還是在這個灰窯當'白無常'吧!” 索泓一不好向她攤牌,說明自己請求調離的原因,便尋找藉口說:“翠翠,我請求下井,是因為下井幹活糧食定量高。” “那好辦。”她說,“俺三天兩頭地給你送點吃的就行了!” “不,不用。我……” “別囉嗦了。雖說俺老黑的口糧也不富裕,俺有辦法,讓你飽肚子。俺走了。” “翠翠……”索泓一急於想告誡她不要再來這兒了,但她聽也不聽,把兩根黑黑的辮子向後一甩,邁開像風擺柳一樣小碎步,轉過了石灰窯,就消失在山彎裡。 她來時像一團霧。 她走時像一陣風。 索泓一重新蜷縮在窯門火牆根下,雖然他對剛才發生的事兒揪心後怕,但是飢餓抑制了他的驚恐,他鼻子聞著烤紅薯乾兒的香味,腦子裡像走馬燈一樣轉開圈了:這個盲流李翠翠,還真是個人物,別看臉龐水靈秀氣,心卻像吞吃了豹子膽。居然動員我從勞教隊逃跑,還要給我當逃跑的嚮導。鄭崑山娶了這麼個野山貓進宅,既是個福也是個禍。她順心了,跟你耍乖地咪咪叫;撒起野來,可也會伸出爪子來跟你撓臉抓胸。他記得他讀過描寫吉卜賽人的小說,中國雖大難以找到和吉卜賽人的血緣關係,但是一場飢荒,卻也能造就出許許多多沒有吉卜賽血統的吉卜賽人—— 李翠翠就像是其中的一個。她把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國土的每個地方,都當成她可以做巢的樹杈。人生,真是數學中的未知數,自己做夢也沒想到過,在這鬼地方會碰上她,而且正從陌生走向相知、熟悉、知己。他仔細想想,自己和她幾乎沒有任何相同點。她祖輩貧農,而他出身於破落的官宦階層。到了爸爸主持家政的年代,家裡已經變成了清貧如洗的教書匠。爸爸性情孤傲清高,極富有正義感。記得,爸爸、媽媽從小就告訴他作人最忌弓曲。那年,他剛滿十歲,爸爸拉著他的手,去參觀徐悲鴻先生的私人畫展。爸爸在一幅幅油畫前緩步而行,但到了那幅(田橫五百士)面前,便肅然止步。從這天起,索泓一才知道中國歷史上有個氣貫長虹的田橫。他覺得從那天起他的個兒一下子長高了好多。這當然是田橫的故事,使他萌生的快快長大成人的一種嚮往。他還覺得爸爸——一個穿著破舊長衫的中學美術教師,如果生在兩千多年前,一定會是田橫的身旁的壯士和田橫一塊引頸自刎。 索泓一所以這樣看待爸爸,當然不僅僅由於這幅油畫。他祖籍奉天(瀋陽),爺爺是博儀時代偽滿洲國司掌財政的幕僚,從索泓一有記憶那天起,看見的就是穿長袍、馬褂的食客在他家的廳堂裡進進出出。演反串的男旦,唱大鼓的藝人,頸上滾叉的“江湖”,看陰陽風水的巫師……在這些有雅有俗的玩藝中,爺爺偏愛魔術,儘管他只會給魔術師鼓掌,自己一招儿不靈,但由於他豢養的魔術團在奉天很有聲威,萬國魔術團居然賞了老爺子一個會員席位。索泓一是老爺子的長孫,常坐在爺爺懷裡一邊揪著他的鬍子,一邊看那些使他眼花繚亂的戲法,耳儒目染久了,激起了他孩提時代的好奇之心。先跟著藝人學手絹下藏雞蛋,後學無底箱下掛白鵝。先變給老爺子看,博老翁一笑;後來乍著膽子跟包上了戲院戲台,贏得觀眾的滿堂彩聲。小小的索泓一名字上了廣告,海報的人頭像印在城門樓,貼在電線桿上。藝號:奉天魔法神童。如果不是當時留學在日本東京“帝大”的父母親,因東北局勢而棄學歸國,索泓一的道路,也許被老爺子給塑造成了邀遊四海的藝人。父母親進家第二天,就把他臥室裡擺著的魔術道具,扔給了撿破爛的。老爺子為此勃然大怒,指鼻子劃臉的大罵兒子兒媳低毀民粹,兒子則反唇相譏:“如果不思國家興亡,天天讓那些戲子唱《龍鳳呈祥》,全國就該到處掛上太陽旗了。”父子因爭執不下而翻臉,索泓一的父母乘火車南下,把索泓一強行帶到了北平。老爺子後來當了日本土肥原賢二手下的漢奸,但因他的台班唱了一出《岳飛》,有煽動抗日之嫌,被日本秘密處決。這些恍恍惚惚而又非常逼真的記憶,使索泓一從小就覺得這個世界紛亂龐雜,年紀逐漸大了些,他認識到父親所代表的是中華民族的一代精英。他發奮讀書,努力跟父親學畫。一九五○年他在美院附中畢業時,激於義憤而投筆從戎,在志願軍裡他很快被選進了文工團,在火線上他學會了簡易的吹拉彈唱,沒想到這個行當成了他的固定職業。當歷史到了一九五七年的反右鬥爭時,他正在大西北克拉瑪依油田演出。本來“右派”並沒他的份兒,返京後他才知道他最崇敬的父親和深愛他的母親,分別被他們所在的學校劃成了右派。親友們告訴他,父親性情剛烈,在批鬥現場上墜樓自盡。臨終前他說了這樣一段話:“……我曾想過,當初如果我不從日本回國,就碰不上這次挨整挨鬥;但我不後悔我的行為,因為我深愛養育過我的北方青紗帳,我眷戀我們祖先留給我們的萬里長城,我難割捨在中國大地上流淌著的黃河長江。現在,我以生命為我的所愛殉葬,我生是中國人,死是中國鬼。” 言罷,突然推開他身旁的樓窗,躍身而下。母親生性綿軟柔順,儘管她連連寫了幾張和爸爸劃清界限的大字報,但最終劫數難逃,他們以一張床上睡不下兩種人的推論,以“兔死必然狐悲”為罪名還是把右派帽子扣到了她的頭上,索泓一還沒歸來時,她就隨著下放乾部去了河北農村。索泓一回到空蕩蕩的家,心情悲忿至極,咬開一瓶白酒喝得半醉時,提筆劃了一幅漫畫:一個穿著中山服的干部,嘴巴緊緊地閉著,腮邊垂掛著一把比嘴還要大的鐵鎖。畫完了畫,他又繼續借酒澆愁,之後,他踉踉蹌蹌地把這張漫畫貼到了門口,還沒等到他從醉酒中醒來,他就被戴上了一副“鐵手鐲”。經過單位大會小會的“疲勞轟炸”,把他送往勞教收容所,又從收容所押到居庸關外這個勞教支隊——兩年之後的飢餓年代,在這兒他碰到了盲流李翠翠。 索泓一望著蒼蒼星海感慨萬分。他想:他和李翠翠如同天上的兩顆小星,本來浩瀚的天空各有各的星座,彼此距離數億光年,可是當它們都變成流星時卻隕落到一個山谷來了。他本來很憐惜她,反而帶來她對自己的憐惜。她的言談舉止,她的目光流盼,雖然顯得比城市女孩子表達感情的方式粗俗直露,但這一切卻是她真實的心聲。有那麼短短的霎間,他曾覺得他比她要高雅脫俗,但仔細琢磨一下,覺得他又比她卑賤。她想笑就可以放聲大笑,她想哭可以放聲大哭,她想走立刻拔腿,世界無論對她多麼嚴酷,但她總是贏得對世界的自由。而他呢?此時弓曲在窯門的火牆邊,活像一隻在牆縫裡穴居的蝸牛,幾乎每每爬行一步,都要先用觸角去探探深淺。他今年才過了三十歲,在“而立”的年紀他已經開始學習歇頂老人才具有的世故……想著想著,他倒可憐起自己來了:“唉!” 接著,一個使他心靈顫栗的念頭,像奔馬一樣闖進他的腦海:要么真去效仿翠翠?至於奔向哪兒,用不著去過多考慮,翠翠說得好,“中國這麼大,哪塊黃土不埋人?”當然,在逃離這個勞教支隊時,無須真的叫翠翠來當嚮導——在文工團的日子,自己走遍了全國大、中城市,腦子裡深深地刻著一張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活地圖。他為這個念頭的誕生,激動得不能自製,一下從窯門火牆旁站起身來,“當” 地一聲,他的頭沉重地撞在了矮矮的拱形的窯壁上。這下,他頓時清醒了:法繩、手銬,大牆,牢房……像過電影一樣,從他面前飛掠而過,他頓時驚愣地靠在了窯壁上。 像暮春之夜刮過的一陣涼風,把他的逃跑奢想給吹了個精光。他有些後怕!萬一剛才李翠翠來灰窯的事兒,被什麼人看見該怎麼辦呢?而且李翠翠聲言還要再來這兒,一旦被人發覺後果簡直是難以設想。索泓一想到這兒,心裡那一點點羅漫蒂克,立刻煙飛灰滅。為了躲避這場可能發生的劫難,他從兜里重新拿出來兩張白紙,把木板鋪在膝頭,神情專注地寫開了請調報告。當他把寫好的報告揣在兜里時,才發現火門旁烤著的紅薯少了兩塊。最初他以為自己記錯了數了;不,對食物他有過目不忘的記憶力。翠翠拿來六塊,這兒還應當剩下四塊,難道真有第二個盲流光臨石灰窯了,他左看右看,突然發現一個尾巴朝天的小傢伙,正貼著窯壁悄悄溜了過來——這是一隻小松鼠。還用問嗎,這是烤紅薯乾兒的香氣把它召喚來的,他在寫清調報告時,它對他來了個乘虛而入。索泓一無名火起,把鋪在膝頭當桌子用的木板,狠狠向它擲去,這小傢伙“滋溜”跑了,還沒等索泓一回過頭來,它又探頭探腦地溜了過來。索泓一這張一向沒開口罵過人的嘴,此時居然失去了常態,一邊追擊著這個小動物,一邊咬牙切齒地罵道:“你跟我他媽的搶什麼食兒,簡直是小渾蛋——”這小傢伙倒沒像李翠翠那樣跟他轉大窯,跳蹦著直線往窯邊石縫裡跑。索泓一決心搗毀它的老巢,說不定不僅能把它搬運回去的紅薯乾給翻弄出來,還可能搜出它儲存下的糧食粒呢!他追到石縫前用電棒照著洞口,想把手伸進去給它端窩,很遺憾,他的指骨略略大了一輪,直到把手背磨出血跡來,也沒有達到預期目的。他搖撼一下洞口的石頭,石頭巍然不動;他轉身撿起一根指頭粗的樹枝,順著洞口向裡捅著,怎奈松鼠穴居的地巢彎彎曲曲,樹枝剛捅進去不到半尺,就嘎叭一聲折斷了。索泓一晦氣地把露在洞外的半截樹枝一拋,無力地坐在洞口石頭上。 他為自己的精神沉淪感到悲哀,如果在他演出的鄉鎮,偶然碰到這個小松鼠,他會把它逮住當作魔術道具;而現在他對小動物的慈悲和憐憫之心卻消失了——僅僅為了它用尖而圓的嘴巴,叼走了他的兩塊紅薯。他垂下頭顱,想從人的良知上去懺悔自己;但這時肚子卻和他的腦袋起了矛盾,他只好踽踽而行走回石灰窯。剛進窯門,他頓時頭腦“嗡”地轟鳴了一聲:剛才剩下的四塊紅薯,眼下只剩下一塊了,他沒有愚蠢地再去追趕小松鼠,神經的第一反應就是把那塊小松鼠沒有搬走的紅薯乾兒拿起來。他突然感到紅薯的體積也變小了,用電棒照了照,才知道因窯火太旺之故,這塊紅薯已經被烤成了老牛筋。 “這倒也不錯,老牛筋嚼起來還經時間呢!” 他雖然拿出阿Q精神來安慰自己,但心裡卻倍感悲涼:“人要是倒霉,喝涼水都塞牙。這個小東西,一準是順著地道的另一個洞口爬出來,把紅薯給噙走了,我索泓一上了'地道戰'的當,中了它的調虎離山計,這真是地老鼠欺侮家貓的精彩表演。” 這只和人爭食物的小松鼠,完全破壞了索泓一的情緒。他忿忿地掏出寫好的請調報告,雙手一絞就撕成了碎片,像天女散花似的順手一揚,絞盡腦汁寫下密麻麻的鉛筆字立刻化為烏有。他靠著火牆坐下,掏出“老牛筋”用勁咬著嚼著,逃離這兒的念頭突然又湧上了他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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