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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風眼淚 从维熙 9032 2018-03-19
天地突然開闊了。泥濘道路兩旁的葦牆,讓位給了藍天、白雲、遠樹。 “真有意思。”索泓一喃喃地說。 “你說個啥?”士兵也因天地突然開闊,激起了說點話的興致。 “你看兩邊的葦根留得多齊!”索泓一著三不著四地說。 “俺也能割得這麼齊!”士兵搭訕說,“俺鐮刀活兒不錯。” “你知道這片葦子是誰砍的嗎?”索泓一興沖沖地問道。 “俺說不清。” “那時候,你或許正在別的勞改隊值勤呢!”索泓一說,“有一天晚上,場里和金盞鄉的貧下中農開聯歡會,我當然是必須要登台去獻醜的了。大汽燈在空場上點著了,農場裡的各個中隊的成員,像托兒所排排坐、吃果果的娃娃,在'隊長阿姨'的指揮下一排排地在台前坐下,可是金盞村的老鄉來得很少,只從拖拉機的拖斗里,稀稀拉拉地跳下來幾個半大後生。別看人少,他們可是代表貧下中農來的,所以節目照常開演。哎!勞教隊的節目演得倒挺帶勁,哪知道人家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趁全場的人都聚在這兒看節目的時候,他們大車、小輛地開進了這片葦子地,幾個時辰就把這片鐵桿葦子砍了個精光。簡直是一手絕活兒!比我的戲法變得還精彩。”

士兵的臉漲紅了:“俺听說過這件事,那是地主富農幹的!” “我在銀鐘河邊看過蘆葦,打魚的老鄉告訴過我,他們這個村里倒是有一戶地主,可是,他早就死了!” “他還有崽子哩!” “他是個絕戶。” 士兵臉上的青春痣都鼓了起來:“反正俺不允許你滿嘴跑舌頭,胡謅八扯!” “班長!我說的是實話。不信你到金盞村去問問。” “俺的任務就是押著你去畫畫,俺不管那些閒事!”士兵白了他一眼,忿忿地說,“你們的鄭科長也真是怪了,幹啥要給你這號右派下了帽子,要是俺……哼!” 他呸地一聲,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班長!我是不配摘帽,我……” “少說廢話,目標正前方。” “是。”索泓一無可奈何地應聲。

剛才平行走著的隊列,又改回到原來的格局:索泓一在前,士兵跟在他身後。不過,士兵不再專注地盯著索泓一的後腦勺了,因為這兒驛道兩側的蘆葦,被老鄉用大扇鐮(安著長長木棒的鐮刀)給割光了,他可以不必擔心索泓一會鑽進蘆花蕩。索泓一像機器人一樣,僵硬地往前邁著兩隻泥巴腳。他看看天上互相追逐的雲朵,又看著一叢叢的遠樹,突然他兩眼盯在一個小小的黑點上,那黑點越來越大,索泓一終於看清了:那是一隻順渤海灣飛來的鷗鳥。尖尖的嘴巴,潔白的羽毛,嘎嘎地嘶鳴著,自由自在地飛掠過他的頭頂。秋風從開闊地帶橫卷過來,索泓一趕忙低下頭掏出手絹——他那隻風淚眼又流淚了。 眼睛——他又想起了這隻眼睛給他帶來的一切。 那天后半夜,他癟著肚子靠在石灰窯的火牆旁邊,囫圇個兒地迷糊到天亮。他恍恍惚惚地做了一個夢,夢裡的時間、地點、人物雜亂無章:一會兒好像在河溝下的青石板,一會兒是垂落著紫色幕布的舞台。幕布拉開了,索泓一眼前沒有觀眾,有一片眨著眼睛的小星星,那些顆璀璨的星兒,像萬花筒一樣突然變成一雙雙明亮的眸子。其中的一雙凝眸逐漸擴大,他辨認了出來,是她。

“蘇雪——”他喊。 “你在台上叫喊什麼?”她笑著,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 “這兒是勞教隊!”他說。 “不,這兒是演戲的舞台,你正在表演兩面人哩!” “道具呢!快點拿來!不然要露餡兒了。” 蘇雪遞給他一個牛頭、馬面的臉譜。 他走上河溝那塊青石板。 他像五角大師卓別林那樣,變幻著臉譜。一會兒是人,一會兒是牛頭、馬面…… 笑聲。 掌聲。 拳頭聲…… 口號聲…… “右派分子索泓一,你本來就是兩面人。人是你的畫皮,牛頭、馬面才是你的本色!”聲音震耳欲聾。 他在青石板上低垂著頭。 他在大舞台上抬起了頭。 觀眾都不見了,只剩下滿天星斗。 他在星斗照耀下的街市蹈蹈而行。

他在一所小四合院門口停步,想叩門又停下手。他離開小院,又折身回來,輕輕地叩打門扉: “蘇雪——” “蘇雪——” “蘇雪——” 聲音一聲高過一聲。 蘇雪好像正在九霄雲外唱一隻歌,歌聲縹緲得像一縷游絲: 家門口朝南開 牛頭馬面莫進來 “我要去勞動改造了!這是最後一次見面了。” 門眶當一聲開了,門口站著李翠翠。 “你?” “是俺!” “你不是盲流嗎?” “俺找著落腳的碼頭了!進來吧!俺給你包餃子!” 索泓一哆嗦了一下,被凍得醒了過來。他沒有首先想起李翠翠,卻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蘇雪。他和她原來在一個文工團搞舞台美術設計,後來索泓一以他一專多能的才藝,走上前台當了魔術演員,蘇雪就好像圍著恆星轉動的一顆行星,向團裡主動要求在前台給索泓一當演出助手。她卑純透明,心地無邪,雖然每天台上台下圍著他轉,但沒有向索泓一說過一句越界的話。直到索泓一被送往勞教收養所的早晨,他向工作了幾年的美工室留戀地張望時,才發現她的頭正探出窗口,淚眼汪汪地朝他看著呢!索泓一迅速低垂下頭,邁步登上了吉普車。索泓一奇怪自己,為什麼在這個石灰窯洞裡做了這樣一個夢,過去她在他身旁活潑得像個小松鼠,索泓一一直把她當成自己的小妹妹看待;現在,他蜷縮在灰窯的火牆上,倒真有點思念她了。想來想去他覺得他錯過了命運曾經賜給他的第一次愛情;但他同時又有點為蘇雪慶幸,如果……她不是會和他同樣的不幸嗎? !忽然,他又想起了盲流李翠翠,這個從河南蘭考來的盲流姑娘,深夜沿著河溝走向哪兒去了?如果真能像他夢裡夢見的那樣,她找到了一個站腳的碼頭,當然是最好的結局,可是在這大山溝哪兒有她的存身之地呢! ?

天亮了,他拖著疲憊的身子,艱難地登上窯頂,居高臨下地向四周望瞭望,眼前山巒重疊,一條條盤山公路曲曲彎彎,拉運礦石的汽車,像一個個小火柴盒一樣在山間蠕動。 “但願她又扒上礦車,去往火車站了!”索泓一默默地祝愿,“這裡是勞改單位,沒有她這隻野鴿子落腳的樹枝!”晨風順著山嘴吹了進來,他感到左眼模糊不清了,忙下了灰窯往勞教隊走去。他邊走邊擦著一滴滴湧出的淚水,只好先奔向鐵絲網外的醫務所求醫。 穿白大褂的醫生正背朝他在蒸煮針頭,他藉機向醫生專門用來檢查眼睛的放大鏡裡看了看,立刻驚愕地張大了嘴巴:他的右眼紅得像八月的紅棗,左眼只有窄窄的一條縫,周圍腫脹得像是一個圓圓的紅石榴。他有點怨恨起那個女盲流來了:窩窩頭讓她搶走吃了,還給他臉上添了一大一小的紅石榴,這隻野鴿子此時也許飛到了火車站了,卻讓他這個發了善心的人在這兒受罪。

“你這是怎麼搞的?”大夫發現了他的眼傷。 “石灰迷的。” “迷眼也不會這麼嚴重啊!”大夫半信半疑。 “夜里風大,刮開了苫布,我忙不迭地去蓋苫布,不小心被壓苫布的石頭絆倒了,一頭扎在石灰堆裡。”索泓一閉口不提那女盲流,他怕事情張揚出去,隊裡追查“右派”罪行之外的“流氓”罪行。因為那是深更半夜,又只有他一個人在那兒看灰窯。勞改幹部又都多疑,乾脆不如編造瞎話。 “大風刮走了灰堆,你們可以再燒幾窯,何必——” “報告好心腸的大夫!”索泓一回答說,“您可以這麼說,我可是來改造資產階級世界觀的:從這個角度來看,那幾堆石灰比我的眼睛更重要。” “你就是在台上,用一個空空的大海碗,變出水和魚來的那個變魔術的?”大夫認出了常在台子上露面的索泓一。

“就是!就是!” 大夫先用剪刀剪好繃帶。然後把索泓一的左右眼用藥水洗了洗,給他眼裡擠進去一些藥膏,用繃帶把他的左眼矇上了:“本來該把你右眼也蒙上,但是妨礙你走路,你對付著先用右眼看路吧!我給你開一周的工傷假條!”說著,嚓地一聲撕下一張假條。 索泓一把假條放回到小桌上:“謝謝大夫,我……我不想休息。” 醫生嚴肅地告誡著索泓一:“你知道眼睛是人體中最嬌嫩的視覺器官嗎?它可不像你在台子上變魔術那樣,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沒有的東西可以變出來。眼睛如果瞎了一隻,你可變不出另一隻眼睛來!” “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早日蛻變成一個自食其力的公民。”索泓一向大夫表示心願,“我的工作是夜班看守石灰窯,有一隻能用的眼睛也就夠了。”

“沒進來以前,是黨員?”大夫對他有了興趣。 “不是。 “團員?” “文工團團員。” “大學畢業?” “美院附中畢業。” “……”大夫沉吟無語,他似乎在想什麼。 “我走了!”索泓一轉身推門。 “慢——”大夫先走到玻璃窗戶旁,向外望瞭望,然後回身到一個上著鎖的藥櫃前,捅開小鎖,從藥間裡拿出一包軟囊囊的東西,迅速地塞在他的手裡,並用只有他一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這是一包葡萄糖粉,專給幹部中的特殊病號預備的。你拿去吃了它,多少可以增加一點你的熱力。快走吧!” 索泓一接過這袋葡萄糖粉,向大夫鞠了個九十度大躬。平日他那張能說會道的嘴,此時像被糨糊粘住了一樣,沒說出一句表示感謝的話,他用那隻露在繃帶外面紅紅的眼睛,再一次向大夫表示了謝意,便推開房門。

大夫在後邊叮囑他:“別叫幹部看見!” “嗯!”他迅速地把那紙口袋揣進懷裡。 “還要注意'三隻手',別叫他們給扒走!” “嗯!”索泓一的繃帶被淚水涸濕了,“請問大夫,您……” “我姓柴,柴禾棍的柴,我很欣賞你的才藝。”大夫關切地說,“你眼睛受傷的事情,我是要向你們鄭科長匯報的。走吧!” 索泓一記得非常清楚,當他回到鐵絲網內的勞教大院後,屋裡的“同類”都出工了,空蕩蕩的房子靜無一人。他第一個動作,就是顫顫驚驚地從懷裡掏出那袋葡萄糖粉,用牙齒咬開紙袋的角角,像耗子吃食那樣,用舌尖先舔了舔那滋補品。憑心說,他從昨天晚上到天亮,還一直沒進一口食兒,極需熱能的支持,但飢荒年代對食物的珍視感情,還是抑制住了他吃掉它的渴望。可是在這間屋子裡,放在哪兒比較保險呢?塞進炕洞怕老鼠——飢荒年間的老鼠無所不吃,就連'老右'的皮箱都被它們咬噬得像漏篩一樣,四面都是洞眼;掛在舖位前的樑柱上?那更不行,高明的扒竊比“三盜九龍懷”的楊香武還有能耐,他們不需要進屋來偷,只需把一根竹竿頭上綁上鐵絲,就能從窗外把它鉤走。索泓一在屋內轉悠了老半天,最後決定把它塞進棉絮裡,這袋葡萄糖粉也是軟的,放在棉絮當中間不容易被人發覺。他開始用剪刀拆被頭,一根白線已經被他挑開了,忽然又停住手:“哎呀!你索泓一真是傻瓜,這年月,人的嗅覺能力賽過覓食的狐狸,萬一被人發現了呢?小偷為這包糖把我的棉被也給抱走,那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嗎?!”他左思右想,覺得偌大的空間裡,似乎放不下他這袋滋補品,還是把它裝在貼身小褂的口袋裡,是一切保衛方案中的上策。耗子啃它時能打,小偷來偷能抓;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優點,睡覺時把頭半縮在棉被裡,可以嗅到那袋東西的淡淡香味,這氣味能從精神上抵制肚飢…… 索泓一就這麼睡著了。

根據索泓一不十分精確的統計,這袋半斤裝的葡萄糖粉,他一共吃了八天。他白天對自己進行嚴密的控制,只能聞味,不能入口;只有到了他值夜班的石灰窯,才拿出它來和烤熱了的窩頭一塊進肚。他吃這袋滋補品的方法,也很奇特,不是用熱窩頭沾著吃;而是用手指捏那麼一小撮,放在窩頭的圓眼睛裡,直到窩頭吃得只剩尖尖了,他才讓這口糖粉和那窩頭尖尖一塊嚥下食道——彷彿這樣可以產生更多“卡路里”的熱量似的。 索泓一不會記錯,那是從食用這包滋補品的第八個晚上,他把包糖的紙袋翻過來,舔淨糖渣之後,先去幾個窯門檢查了一下火力,然後照例地靠在窯門火牆上打盹。不知道是為了什麼,這幾天在石灰窯值班時,他時常想起那盲流李翠翠,他從理智上判斷出她已經走了,可是從心窩深處又希望她去而復返。他甚至這樣想過,如果她又來石灰窯討吃,他寧可飢腸餓肚,也要分點窩頭和糖粉給她吃。為什麼對她會這麼大度?他不知道也說不清。反正在河溝山泉旁他心神顫栗的霎間,久久使他難以忘卻;他只要一閉合上睫毛,就失去控制地回憶起那個場景:她的手指,她的眼睛,她的……因為這在他生命中還是第一次,第一次的記憶總是深邃而又使人難忘的。由此,他又聯想起在前兩天夜裡,他還碰到了另一個“盲流”的事兒:他靠著火牆閉目養神時,聽到窯邊有窸窸窣窣的聲響,他立刻把頭探出窯門,朝著有響動的地方望瞭望,來的不是兩條腿的人,而是一隻四條腿的狗。他走近看了看它不是狗,而是一隻野山羊——它在一鉤彎月灑下來的幽光下,從容而安詳地啃著石縫間冒出的草芽。索泓一後悔自己沒有帶出來那根燒火棍,要是帶著那根棍子摟頭蓋頂地給它一下,那他就可以在石炭窯過年了。他匆匆忙忙跑回窯門,又氣喘吁籲地跑回來,那隻野物已經不知去向,只留在山坡上一片淡淡的月光。 他拄著那根棍子,在清冷的月光下站了許久,自己問著自己:“你是不是餓瘋了?怎麼見什麼想吃什麼?如果那隻野山羊,白天吃飽了食兒,會到這個鬼地方來嚼夜草?”正在他反躬自問之際,忽然它又出現了:它從一塊巨大的山石後邊閃出身子,跳了幾跳,到另一個山石縫兒去啃青。它似乎望見他了,歪著腦袋朝他瞅了瞅,就把嘴伸進了石縫。索泓一剛才的自問,此時一掃而光,貼著脊樑的癟肚皮,命令他去攫取它。索泓一悄聲屏氣而進,由於那塊岩石遮擋住了野山羊的眼,它不知道有個“萬物之靈”正在接近它;它依然用嘴巴拱著活石頭,想把石頭拱開連根嚼掉那叢石縫中的小草。 索泓一已然把木棍舉在了半空,但當棍子往下落時,李翠翠的影子突然映進了腦海:她是個討吃的盲流,它也是個羊群中的盲流吧!野山羊都是成群結隊而行,為什麼它孤單單地一個竄到這兒來吃草?他的胳膊軟了下來,棍子眶嘟一聲摔在石頭上。野山羊被這聲音驚嚇得一躍而起,三跳兩蹦就消失在夜幕之中……此時,索泓一舔淨了糖紙,意識到今後是沒有任何盼望的夜晚了。他閉著眼睛,暗自責罵自己,那天夜裡不該放走那隻野物;不然的話,他可以把那隻野山羊肉,藏在灰窯旁邊的岩洞裡,再把洞口用石板堵嚴:今天夜裡吃羊腿,明天夜裡吃羊頭……最後,用他那隻缺了耳朵的破鋁鍋,在窯上熬羊下水楊喝;再把那張剝下來的山羊皮,在窯門烤乾,帶回去鋪在褥子下防潮。晚了!完了!那隻僥倖躲過棍棒之災的小傢伙,是不會再光臨這兒了。他失望地垂下頭,嘴角流出了口水…… 嚓——嚓——嚓—— 這輕微的聲響,馬上在索泓一的心裡產生了條件反射的功能,他本能地抓起棍子就跑出窯門。使他失望的是,這次向石灰窯移動著的黑影,不是四條腿的動物,而是兩條腿的人了;但失望中又驀地升起了希望:接班的還不到點,誰到這兒來呢!莫不是李翠翠她當真沒離開這大山溝?他興沖沖地迎了上去,差一點嘴裡就呼喊出“翠翠”的名字;可是迎面射來的一道銀白的手電亮光,使索泓一的夢頓時破碎了;他用手中的電筒回敬了一下照射他的人。心里格登一跳,來的人竟然是鄭崑山。 索泓一趕忙閉上電筒,喊了一聲: “鄭科長,是您……” “是我!” “您是來查窯?” “……”鄭崑山沒有作答。 索泓一看見他沒有迴聲,馬上緘默不語了。從那次他感慨地冒了一句“作繭自縛”,索泓一見他如同耗子見貓,偶爾,他和“魚乾”走在對頭時,他總是繞路走;每次,鄭崑山在台上訓話時,索泓一無一例外地總是把頭扎在兩膝之間。他當過演員,見過大世面,面對著大劇場的幾千雙觀眾眼睛,他坦然自若;但只要和鄭崑山那雙黑炭塊似的眼球對視在一起,他立刻手足無措,心隨之咚咚地跳得失去規律。 “一物降一物,鹽滷點豆腐”,他承認他在鄭崑山面前,就是那軟軟的豆腐。因此,當鄭崑山沒有回答他的問話時,他也趕快閉上了嘴巴。 相對無言大約有半分鐘,鄭崑山答話了,“我是來查窯。順便看看你那雙眼睛。” “您知道我的眼睛……” “柴醫生向我匯報了。”鄭崑山麻利地回答。 “噢!”索泓一心里略略安定了一些,“那……那……是我應該干的。” “你應該歇幾天工傷麼!”鄭崑山說話的口氣,似在對索泓一進行表揚,“咋樣?現在眼睛還疼嗎?” “不疼了!”索泓一有點喜出望外。 “會留下啥後遺症嗎?” “風淚眼”三個字已經蹦到他的唇邊,他舌頭猛然拐了個彎:“不會。謝謝您的關心!” “叫我看看!”鄭崑山手裡的電筒亮了。接著,一束強光直直地照在他的雙眼之上。索泓一在強光下本能地閉上雙目,鄭崑山用手在翻開他的眼皮,瞅了幾秒鐘,鬆開手說,“興許沒啥問題了。你是咋個搞的?” 索泓一心想:既然柴醫生已經向你匯報了,你又何必來問我呢? !他心裡雖覺得詫異,嘴上又不敢不答。只好把他那天支吾醫生的話,對鄭崑山重新說了一遍: “那天夜里風大,我怕大風吹走了石灰堆,便想用石頭去壓灰堆上的苫布,結果被石頭絆了個跟頭,腦袋扎在石灰堆裡,被石灰迷了眼睛。”在鄭崑山面前,他變得更加小心翼翼,惟恐露出一點馬腳,使鄭崑山生疑。 “當時就你一個人值夜班看石灰窯嗎?” “是的。” “你的眼睛被燒傷之後……”鄭崑山似在尋找准確的提問字眼,“你……你…… 你們同屋的右派,問過你負傷的情況嗎?” “問過。 “你是怎麼回答他們的?” “和剛才對您說的一樣。” “嗯!很好。你最近一段的改造表現,比前一段大有進步。怕大風吹跑了國家財產,眼睛因而負傷;負傷後拒拿工傷假條,照常來這兒看石灰窯。我作為管教科長,一定記住你的這些表現。” 索泓一雖然連連像雞啄米一樣地點頭,心裡卻暗暗覺得“魚乾”今天的情緒有點反常。因為全礦上下,從勞教幹部到下等賤民,都知道他是一個武斷跋扈的人。他通常是用點頭和搖頭,表示他的肯定或否定意見,在井下或井上的勞動工地上,他不像其他勞改幹部那樣,用宣傳、鼓動會激勵勞動情緒,而是用他的行動去指揮。他到了灰窯的“開山組”,立刻掄起山桃木把兒的十八磅大油錘;他到了“裝窯組”,登著顫悠悠的跳板往窯壁上碼著石灰石,既充當沒有嘴的師傅,又充當沒有嘴的苦力。所以,他每到一個班組只要往那兒一站,那兒的喧笑聲頓時下跌,勞動干勁馬上暴漲;即使是因為耍胳膊根兒而進了勞教大院的“龍”“虎”們,只要睨見他的影子,“龍”立刻捲起“龍鬚”,“虎”馬上夾起尾巴。索泓一記得,那是五九年盛夏的一天下午,有三個老右為“魚乾”打賭,誰要是能使鄭崑山到灰窯工地上不干活,再說上三句半話,可以贏得另外兩個老右的晚飯窩頭。打賭的甲先走上去: “鄭科長!您把油錘給我吧!我這把錘子把兒折了。” 鄭崑山直起身腰,指指修理工具的木匠,讓甲馬上去找他換錘把兒。 “鄭科長!去那兒往返要走十分鐘,還是您——” 鄭崑山把自個兒使用的大油錘扔給他,沒有去拿那個折斷了把兒的鐵鎚,順手拿起鴨嘴撬棍,順著大塊石灰石的裂縫,把“鴨嘴”伸進石縫裡撬開了石頭。 甲還想再說什麼,但“魚乾”面色如鐵,他只好扛上大油錘,乖乖地走了回來。過了一會兒乙走到鄭崑山面前,他悄聲說:“鄭科長,太陽這麼毒,送開水的還沒來,大夥要是中暑,可是影響裝窯進度,您看……是不是我把窯上燒灰用的水桶涮測,到山溝挑一擔泉水上來?” 鄭崑山喉頭蠕動了一下,用袖子抹抹臉上的汗,向遠處眺望了兩眼,點了點頭。他剛抄起撬棍要幹活時,乙又向他表示說:“鄭科長,這兒有桶沒有扁擔。我看您就歇會兒吧!我用撬棍當扁擔,硬點也湊合了!” 鄭崑山二話沒說,回身就奔向了一棵被石灰燒死的小楊樹。 “嘎叭”一聲,那根小楊樹被他從根部折斷,又用腳一蹬,折斷了樹梢,把光溜溜的樹幹往乙面前一擲。乙傻眼了,正想多磨蹭一會兒,再想點別的新道道時,鄭崑山兩隻黑炭塊似的眼球,已然冒火了。乙只好拾起那根小樹幹,扭身就走。 丙囁嚅了,僅僅是兩份窩窩頭的誘惑,已使他失去見鄭崑山的勇氣,因他確實有事要找鄭崑山,只好硬著頭皮慢慢地往前挪動著腳步。待鄭崑山錘聲一住,他馬上說:“報告鄭科長!我有急事要向您匯報。” 鄭崑山手按著撬棍兒喘著粗氣,等待著聽雨的匯報。 “是這麼一回子事。”丙哆哆嗦嗦地從褲兜里掏一封信,伸手遞給鄭崑山, “我當了右派來勞教以後,老婆和我鬧離婚。我想也別耽誤人家的前程,散就散了吧。可是……您看信上寫著限我七天以內請假趕回北京,否則她把屬於我應分的那份財產也要裝汽車拉走。鄭科長,這幾天我夜夜失眠,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平常碰不見您,今天您來灰窯了,我跟您談談我的請假問題!” 鄭崑山把疊著的信箋,又疊著遞還給他。用下巴頦向崗樓的方向示意了一下,意思是晚上回到大院再談這個問題。丙誤解了鄭崑山的意思,以為鄭崑山同意和他一塊去管教科談問題,便麵露喜色地夾起汗衫,等待鄭崑山和他一塊返回大院。 “叭”地一聲,鄭崑山的撬棍擊在了石頭上,同時他鐵鐵地喊道: “先去幹活——” 甲乙丙的不僅僅為了窩窩頭的一場智鬥,以毫無所獲而宣告收場。 太陽下山了,山環裡響起大院敲擊半截鐵軌的噹噹聲響——這是收工的鐘聲。右派們列隊站好,準備“打道回府”時,瘦骨嶙峋的鄭崑山,赤著脊梁走了過來。他往一塊石頭上一站,面色鐵青地開了腔:“你們這群'右派'是啥雞巴東西?泥涅的?草捆的?紙糊的?活沒幹多少,事兒倒有幾車皮。工具壞了吧!渴了吧!請假吧!天生的好逸惡勞!我要閹掉你們這些騷蛋病!”他激動地揮著短瘦的手臂,胸脯上的汗珠被震動得滾落下來,“沒別的說的,你們不是渴嗎?現在開水。涼水桶都放在這兒了,喝足了水再乾上一個鐘頭再收工,甭怕豹子下山叼走你們,我鄭崑山也留在這兒,陪著你們一塊幹!解放——往灰窯旁邊搬石頭!” 從這件事件後,“魚乾”這個綽號裡被老右充填了新的內容: “拿破崙!” “沙威!” “穿透鐵!” “登倒山!” 當然,這些依附於“魚乾”綽號之外的性格符號,僅僅是“右派”們的竊竊私語,其中,褒意貶意皆而有之。但在索泓一看來,鄭崑山的很多行為,無異於一個機器人,或許因為他是個光棍漢的原因,每天早晨敲擊鐵軌的起床聲剛響,準能聽見為這“鐘”聲伴奏的咋咋聲——這是鄭崑山穿著那雙被當地老鄉稱之為鐵掌大頭鞋,進鐵絲網包圍的大院檢查懶漢來了;到了晚上,他腳下響起的咔咔聲,卻不再與鐵軌聲為伍,熄燈之後,他還要穿齋過室直到深夜。因此,在索泓一的頭腦裡,常常閃過一個問號:都說世界上沒有不食人間煙火的人,鄭崑山就可能是其中的一個例外吧? !正因為他對鄭崑山的畏懼心理大大超過了對他的尊敬,他才越發覺得“魚乾”夜間巡窯對他眼睛熱情的詢問,有點異乎尋常。 “你在想啥事?”鄭崑山發現了他兩眼發呆。 “沒……沒想什麼。 “是不是肚飢了?”鄭崑山居然也會笑。 “沒有!我飯量小,天天吃得挺飽。” “是真的嗎?” “對領導我不說假話!” 鄭崑山在原地背著手轉著圈子,似在考慮著什麼心事。三百六十度的圓周轉完之後,回到垂手而立的索泓一面前,把手伸進棉衣兜,像在掏著什麼東西。索泓一立刻緊張起來,他仔細掂量著剛才和“魚乾”的每句對話,是否有不妥當的地方,不然他為什麼要把手伸進兜里,興許是在掏手銬呢! 鄭崑山終於把東西掏出來了:一塊毛巾包著幾個鼓囊囊的東西。他把這個小包包往旁邊一塊石頭上一放:“吃了它吧!”轉身就走了。索泓一呆了,傻了,老半天他才去解開那個小包包,裡邊包著的竟然是四個白面饅頭。索泓一無論如何不敢相信這是事實,他用手電照了又照,又用手指去摸了摸,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約莫過了有一個星期,礦山幹部們為鄭崑山操持了一樁喜事——“魚乾”娶媳婦了。傳出來的消息說:乾巴瘦小的管教科長,娶了一個老家在河南的俊姑娘。她名兒叫什麼……什麼李翠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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