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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陰陽界 从维熙 10682 2018-03-19
喜日加喪日。結婚加出殯。陰陽谷一會兒笑,一會兒哭;一會兒披紅掛彩,一會兒麻衣孝帶;一會兒鞭炮聲聲震天,一會兒滿地飄飛著陰間紙錢。 胡栓是個孝子。在老爹彌留期間,他託人買來東北長白人參,雲貴一帶的白木耳,竭盡全力想延續老爹的生命。那知體虛到極至的老爹,經不起大補,反而加速了老爹駕返瑤池的日期。 老爹臨閉眼之前,“開創江山元老”的心態畢露,他雖不會說話了,還用手指在空中亂指劃什麼。胡栓不懂其意,用鐵簸箕收起燒燼的煤灰,老爹顫顫嗦嗦的手指,在白灰中蠕動了好一陣子,才歪歪斜斜地寫出個“古”字;胡栓琢磨半天,琢磨不出門道,老爹紫青的手指又抖了好一陣子,又畫出一個“月”字來。 “古” “月”成胡,胡栓這才了解老爹的心思,在冥目之前,他對胡家江山的未來表示擔憂,他對著老爹那雙招風耳朵,盡量說些使他放心的話,老爹眼神依然滴露出惶惶之光,半僵半軟的巴掌向上伸著,彷彿向他討要什麼東西似的。胡栓猜想老爹既然寫出“胡”字,可能是要看一眼陰陽谷大隊的橡皮圖章,便叫人從大隊部把戳子拿來,放在老爹掌心。老爹眼神果然安靜了些,但手指仍在微微顫動,老人家在臨走之前,似還要看一件什麼東西,胡性的扁臉媳婦,猜測老爹要看存款折,便打開箱子上的銅鎖,把折子交到老爹掌心。老爹晃晃瘦得像干絲瓜一樣的腦瓜,折子順他掌心滑落下來,胡栓揣摸老爹可能是在歸西前,想起了後半輩子打光棍那幾年,串山走嶺討飯時懷裡抱著的那半個破瓢,便從糧缸裡拿出來交在老爹掌心。像開密碼鎖一樣,好像對上了老爹心事,他散淡的目光盯住這隻手掌中的瓢,又看看另隻手裡的橡皮印章,肅立在老爹身前的胡家後代,一下都對老爹的心思一目了然了:這是老爹在閉氣前,對胡家子孫進行階級鬥爭中的印把子的教育。老爹合上雙眼了,雙手僵直地苦同鷹爪般地抓住那個破瓢和印章,胡氏家族哭嚎過升了天的老爹以後,才把那破瓢和圖章從他手指中掰出來。

這個場景對胡栓刺激很大,因而在胡栓和索泓一、蔡桂鳳吃夜飯時,情不自禁地把吳家小子的事情聯想起來。一九五七年秋天——到一九六三年春末,整整五年半光景,一千七百多天的光陰,他早把吳家小子的事情,忘到九霄雲外去了;能人索泓一在陰陽谷一出現,胡栓出自本能,把吳家小子的事講給他聽,等於告誡他既然在這兒落腳,就不能和胡家三心二意。 其實,胡栓這條山漢,原本是個誠實善良的後生。在剛剛不穿開襠棉褲的年代,陰陽谷土地改革開始了。有一次,在武道廟口的大槐樹下鬥爭吳老爺子,胡栓老爹親自上陣,用麻繩沾涼水抽打這個老財時,他竟然擠過人群,哇哇地哭著拉他老爹的手。為這件事,老爹狠狠地用放羊鞭子抽他的脊梁,直到他後背衣片亂飛。當時多虧他的矬巴兄弟,趴在了哥哥身上,老爹才扔下鞭子。事後,老爹對兒子進行詢問,才知道吳老爺子有一次給過胡栓一隻脖子上有一撮紅毛的紅靛(亥鳥)。老爹逼著胡栓把鳥籠子扔進灶膛燒掉,把那隻吳老財養過的紅靛(亥鳥)摔死;胡栓把鳥籠倒是用腳踩扁了,卻把鳥兒偷偷地放生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胡栓從少年跨進了青年人的門坎。在前出廊後出廈的吳家故宅里,簷前重新出現了百靈、藍靛、畫眉、柳葉……一串鳥籠子,這是胡栓老爹豢養的。鄉親們挖地基蓋房子,要給老爹來送禮;陰陽谷辦紅白事,老爹一律坐在上席;陰陽谷沒出煤之前雖說窮得叮噹響,胡栓家裡柴米油鹽樣樣全。胡栓彷彿從這種生活的變化中,咂摸出一點道理:誰把著陰陽谷的大印,誰就能當人上人。一通百通,胡栓不但理解了老爹,還不斷從老爹那裡學上幾手,所以從他接了陰陽谷元老的班,心也逐漸變鐵了;只是有時他天性中的寬厚,常常羈絆他的鐵性這反而給這條山漢蒙上一層忠厚的色彩,使陰陽谷的渾渾眾生對他更為臣服。 對胡家血緣之內的親屬,他尤其體貼。他看見矬巴兄弟由於相貌奇醜,在山里山外難以找到媳婦,便常常給他各種機遇,讓他兄弟和他那位扁臉媳婦野合。好在這一帶山區拉旁套——弟兄倆娶一個媳婦的也不少,胡栓用這一招棋,不但解決了矬巴兄弟難言之隱,胡栓還給自己開了方便之門,他那扁臉女人雖知胡栓和山里的許多婦女,有不成不淡的那種事情,也只當作視而不見。在昨晚上她給坐在炕上的蔡桂鳳端飯端菜時,她頭也不抬,既無妒忌之心,更無不快之意。她覺得胡栓這匹駿馬,需要錯亮的鞍甘心韂相配——她是不配當這個鞍韂的,陰陽谷隨便哪個娘兒們都比她更俊俏,比她更有當鞍韂的份兒。

從外到內胡栓處理得如此得體,加上小煤窯是個地下聚寶盆,陰陽谷在飢荒年間,是個沒有飢漢的太平世界。古代凡是太平盛世駕崩的皇帝,喪葬禮儀要沿續半個月之久,晨鐘暮鼓,叩拜不停;小小的陰陽谷六三年正是鼎盛時期,雖無皇帝駕崩時的排場,卻也夠驚天動地的了,胡栓操辦起連吳老爺子家族也沒問津過的先婚後葬的冥婚。這天,前山後山的山民百姓翻山越嶺,有的趕來看熱鬧,有的到陰陽谷來“趕穿”[注]。 武道廟前的空場顯得突然小了,那些山漢們有的站在坡嶺上;等著冥婚儀式,有的擠到空場裡,從柳條大笸籮中一個接一個地吞著中間點著紅硃砂印記的白饃。空場上除了那頂紫色的棺木和紫帳圈著的轎子之外,一律是白孝袍,白孝帽,再配搭上紙糊的銀車銀馬銀錢,陰陽谷像在四月天下了場鵝毛雪。索泓一和蔡桂鳳隔著隊部的石牆向外看去,被這場面弄得面面相覷目瞪口呆。

“難道就沒有人管?”索泓一覺得不可思議。 “誰管?” “縣委和公社黨委呀!” “瘋子才翻過三道梁,到這山旮旯來。”她撇撇嘴,“不過,你也別盼著上邊來人,人來多了,你在這兒就呆得不安生了!” “唉!”索泓一隻好點頭稱是。 “這兩天我也出不了山了。”她說。 “為什麼?” “啥棺後要'排五'哪!” “什麼叫'排五'?” “五天后才下葬!”蔡桂鳳告訴他,“下不了葬,驢馱子就出不了山,我只好就在這兒乾等!” “你非騎驢不可?” “喲!多遠的路哇!再說驢馱子回去,還要給縣百貨店馱點煤呢!你以為我肩膀上那塊黑痞子是白長的哪!來是重擔,回去也沒有輕載!”

“真夠難為你的!”索泓一鬱鬱地說。 “慣了!”她淡然地一笑,“不過。我這回沒白來,了卻了我一樁心願。往常,我常在夢中醒來,問我自個兒:'你這身子是誰家的?'我自個兒也回答不出來。可我不甘心交給我看不上眼的男人,我看上眼的男人又不一定能看上我。想來想去,我要在嫁給人之前,放開膽子去獻給我喜歡的男人一回,以免往後後悔。這回,我就是嫁給'雞囗西瓜皮'那樣的麻坑,或是'坐地炮'那樣的武大郎,我心裡就心甘了!” “你沒有想到和我一塊生活?”索泓一低聲問道。 “沒有。” “為什麼?” “我攀不上你。” “假如我願意呢!”索泓一充滿憐憫之情地說。

“……那也不行。你和我太門當戶對了!一個逃犯,一個是被鎮壓的地主子女。往後,沒法兒活下去。”蔡桂鳳坦誠地自白著,“在'階級鬥爭'月月講、天天講的年月,你和我都需要有個鍍金的牌房,當成支撐在腦瓜頂上的傘,省著挨雹子砸!” 索泓一隻覺喉頭哽咽,眼淚迅速地湧進眼簾。他不是為自己難過,而是為蔡桂鳳的未來憂傷。在石板房他和她像是兩隻落到干岸上的螃蟹,相濡以沫地溫存了半夜,原來這只是天上下的露水,太陽出來大地還要變成龜背似的裂紋。就像大地震之後,形成的枯河一樣,她在那一岸鬱鬱遠去,他在這一岸踏塵而行。至於歸宿,她好像已為她設計好了,那就是有神靈在位的廟宇,有閃著紅色佛光的門樓。那簡直是一種沒有虔誠的虔誠奉獻,沒有一絲快意也不想獲得什麼快意的自我犧牲。他甚至覺得這個有著婀娜身材,皮膚嫩白,對男人充滿熱力和魅力的她,就像紫色轎幃中那個殉葬的黃花閨女;惟一不同的是,那黃花閨女每根神經都已死亡,她對合棺在她身旁的死鬼,無喜怒哀樂,無任何感覺;而蔡桂鳳渾身上下每個部位感覺卻極其靈敏,在一夜溫存中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顫抖,一會兒呻吟……真要讓她去為這世道陪葬,簡直是一種最大的殘忍。

好在有石牆當屏風,索泓一拉起她的一隻手,心弦顫得鬆了骨架般地輕輕地說: “如果我在這兒站住腳,你能來嗎?” 這唐突的提問,使蔡桂鳳吃了一驚,她把五指張開,插進他的五指指縫,用力絞覺了一陣,回答說:“我願意我倆天天這樣,可老天不會隨人願的。論文化你該比我懂這世道,實際上你還沒嘗透這世道的艱辛。一旦有那麼一天,你和我就真像前兩天在炕上糊的金童玉女,只要有一把暗火,就全完蛋了。你看——”她從他指縫間抽出手來,指著武道廟前的火光說,“胡家小子們正在合格靈櫃前,燒那一對金童玉女和紙車紙馬呢!” 索泓一伸長脖子向牆外看著,火光燃燒之處,一片片紙灰飛起,順風向牆頭飄來。蔡桂鳳從恍惚的狀態中,突然甦醒過來,她驚訝地自語道:“今個兒是'排五' 的頭一天,咋就開燒了呢!按照規矩要到第五天合格下葬時,才焚毀這些玩藝兒,好讓男鬼死鬼坐著陰間馬車去酆都城哩!”

“或許是提前出殯了吧?”索泓一猜測。 “怕死人臭了?這天氣還能停放幾天吶!”蔡桂鳳神頭神腦地胡亂猜著。 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他倆背後傳來,矬巴漢子急吃白臉地跑到隊部院子,用公雞嗓吆呼他倆說:“嘿——別站在幹岸上看熱鬧啦!我哥讓村里能拿動掃帚的都出來掃街呢!” “掃街幹啥?又不是唱'空城計'!”蔡桂鳳打諢地說。 小矮子往前又跑了幾步,壓低了嗓門罵道:“我日他娘哩!往山里送信的郵差,把我哥辦陰婚的事兒,給他娘的報到縣里去了。頭午,公社派人騎馬到陰陽谷捎話來,說縣里要派大干部來查實哩!”風刮過來了,形勢發生突變,胡栓帶著槓夫,抬著棺木去後山下葬,矬巴漢子代領婦女和娃子處理善後。胡栓認為檢查人員沒長著飛毛腿,用不著過於著急,因而鑼鼓聲、嗩吶聲。蕭笛聲還是照常地吹吹打打,出殯送葬的儀式照常進行,旅旅行行的人群,尾隨著槓夫抬起的棺木直奔墓地。矬巴漢子心裡沒底,他站在一塊兀石上,鳴呼吶喊地指揮著。婦女和娃子掃街掃得揚起塵土,拾撿地上陰間紙錢的彎著九十度的身腰,風一吹紙錢到處滿飛,那些娃子們就拿出捕逮螞炸的勁兒來,身子向前一撲一撲地拜個不止。

蔡桂鳳和索泓一干著拆戲台的活兒,那一盞盞掛著的冥婚喜燈,是他倆糊好掛上的,裡邊的蠟燭還沒有燃盡,現在他倆又要親手把它搞下來,撕掉外皮,毀著燈架。索泓一干這活兒倒是滿帶勁兒,他像是對著這一盞盞喜燈宣洩著仇恨般地,嘩啦嘩啦地撕著燈紙,把燈架也順手扔進火堆。矬巴漢子此時則像矮矮的拿破崙一樣,雄赳赳、氣昂昂地沿街巡視街道,發現哪兒有漏檢的一枚紙錢,則跳著高高兒扯開公雞嗓子:“這是咋搞的?是安心往胡家眼兒裡插棒槌是吧!撿乾淨——撿乾淨— —” “簡直像場皮影戲!”蔡桂鳳嘟噥著。 “讓我趕上看了!”索泓一感嘆說,“我真想像不到中國還有這麼一塊地方。” “我早就見怪不怪了!” “我還欠火候。”

“修煉上幾年,就能成仙。” 索泓一苦笑一聲:“不是成仙,是成活鬼!” “活鬼就活鬼吧,只要是不當被麻繩綁走的活鬼就行了!” 索泓一搖搖頭:“難保,這風不是要刮過來了嗎?” “原本我想叫你在陰陽谷當個動筆桿的,省得下洞受累,眼下看起來下洞子挖煤,也有當黑鬼的好處。你見機行事吧!”蔡桂鳳說,“說不定縣里只是乾打雷不下雨呢!他們不願意爬過三道山梁到這疙瘩來!” “聽天由命好了。”索泓一神不守捨地望著焚燒的燈籠和紙錢,“這兒呆不住,就再換個碼頭!” 像刮過了一場狂風一樣,陰陽谷辦冥婚的痕跡,被吹得無影無踪。胡栓安葬完老爹,把孝袍孝帶往炕上一甩,就匆匆奔隊部而來,他擔心索泓一的嘴走風露氣,特意來這兒給他的嘴巴貼封條。蔡桂鳳在廂房裡用地爐蒸饃,胡栓和索泓一在正房談話: “對陰陽谷有啥印象?”胡栓一笑,露出了黃板牙齒。 “很好。” “咋個好法?” “陰陽穀豐衣足食。” 胡栓掏出一支煙卷,插在嘴裡,又扔給索泓一一支,並給他燃著了火柴,噴煙吐霧地說:“瞎!別淨唱喜歌,陰陽谷也可能有你看不慣的事兒,比如我給老爹操辦了冥婚……” 索泓一馬上答話:“一方山水有一方山水的風俗習慣,聽說西藏死了人還要讓老鷹吃呢!” 胡栓點點頭,進一步試探說:“話是那麼說,可縣委早就有令,不許大辦紅事白事;人麼,誰不是爹娘身上的肉,老的升天,總是想搞得紅火一點,好對得住在天之靈!” “我要是胡隊長,我也會大辦一下這紅白事的。”索泓一說謊臉上有些發燒,好在面前鐐繞的煙霧,給他遮住了畢露的窘態,“天底下的人,只要是父母生養的,都會稱讚胡隊長的一片孝心。” “問題是縣里可能派人來查落這件事!”胡栓兩隻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盯在索泓一臉上,“人多嘴雜,難保沒人給隊裡添亂。” “鄉親們不會幹這事,我是胡隊長收留下的外鄉民辦教師,當然更不會泯滅良心。對了,胡隊長,你叫會計發我工服、水靴和一盞礦燈,我想明個兒就下窯挖煤了。”索泓一不失時機地解除著這條山漢對他的狐疑,並提出下井要求。他的潛台詞是:我到洞子裡去挖煤,就誰也見不到了,胡隊長可以放心了吧? “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我來這兒可沒有暗示你啥事的想法。縣委下來人了解,你盡可以如實匯報。”胡栓忠厚的面孔下,潛藏著山漢的狡猾,“關於你下洞子挖煤的事,我已經考慮過了,曲柳有曲柳的用項,樺木有樺木的用項,陰陽谷需要有文化的能人,你就在隊部院子的那間耳房裡,當保管員吧!” 索泓一急於想說什麼,胡栓不容他分說,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從腰帶上嘩啦啦地掏出一串鑰匙,說了聲“跟我來”,就步出正屋。索泓一隻好跟隨胡栓出屋,到院子下首一間緊靠石牆的耳房前停步。門鎖打開,索泓一進屋看到炕上堆放著工服、水靴,靠牆的一張條案上,整齊地碼放著一盞盞下井用的礦燈。條案下橫躺豎臥攤著一堆挖煤用的鍁鎬之類的勞動工具。屋子光線昏暗,胡栓點著了帶罩的馬燈,索泓一這才發現靠窗戶的地方,還有一張小桌,一把椅子,他立刻喜歡上了這間僻靜的小屋。在他看來,保管員是一個閒差、手邊有下窯用的各種工具,白天他時刻可以下窯;夜晚,可以在這個小書桌上胡塗亂抹一些畫兒,畫累了憑窗外望,桑乾河的小河叉從眼下流過,又可以胡思亂想。因而索泓一接下胡栓分配的差事,並表示他明天白天就進窯挖煤。 “你這個人耳朵有毛病吧!”胡栓對索泓一嘴上總掛著挖煤,表示出明顯的不快,“再對你說一遍,我沒有派你下窯去受罪,留你在這兒當保管員。如果你閒不住,抽空把村前村後的黑板報畫畫寫寫,抄上幾段報紙。對!我差點忘了,明個兒早上,你先把大隊部那幅標語撕下來,換上……換上”胡栓習慣地叩打著腦瓜門,手指彈了幾下,抬起頭來說,“換上去年九月毛主席在……那是幾屆幾中全會上說的話了,裡邊有'階級鬥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老長老長一段話,你把字兒寫好一點,貼上。紙麼!就用你和桂鳳糊車糊馬剩下的白紙,聽清楚了嗎?” 蔡桂鳳蒸饃煮湯完畢,也到這屋來看稀罕,插嘴道:“用那紙寫毛主席的話,不太喪氣點了嗎?” “他老人家不講迷信,陽盛就不怕陰虛!”胡栓振振有詞。 “胡隊長留在這兒吃吧?蒞麥麵饃雜麵湯。嚐嚐我的手藝!肯賞臉嗎?”蔡桂鳳高聲地說。 胡栓苦笑一聲:“一肚子心火,就是山珍海味也沒了味兒。”他彷彿又想起了什麼,兩隻大眼睛直溜溜地盯了蔡桂鳳一陣子,問道:“你啥時候回縣?” “你問我,我還要問你呢!驢馱子啥時候出山?” 胡栓瞄了一眼蔡桂鳳隆起的胸脯:“喪事一完,我心也踏實下來了,天黑後到我家去一趟吧,我讓會計給你窯工買百貨的貨款。你不是愛吃蒞面嗎?讓馱子給你帶上一麻袋。” 蔡桂鳳只眨眼皮沒張嘴。胡栓不等她作答,又說:“就這樣吧!”言罷,邁著大步匆匆出屋。 蔡桂鳳追到院子。索泓一隔著窗紙,聽她低聲央求道: “錢,你讓會計送這兒來不行嗎?” “不行,這回我還想要你一點東西呢!”胡栓嗓門壓得很低,“你幾次進山,都像泥鰍一樣鑽了泥巴,這回……” “不行。正趕上我來月經!” “我不嫌埋汰。” 無聲了。 沉默了。 索泓一想像此時的胡栓,正在對蔡桂鳳動手動腳。越是不敢出聲,喉頭越是酸癢難耐,便忍不住咳嗽了一聲。隨著這聲咳嗽,院內的話音又續上了話茬。 “我走了,等你去拿貨款!”說話的是胡栓。 “明個兒白天,不行嗎?”提問的是蔡桂鳳。 嘡嘡嘡沉重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索泓一從小屋出來,只見蔡桂鳳愣愣地站在石牆旁邊出神,他走過去想說些安慰話,可是這體貼話該怎麼開口呢?他隔著牆頭,看那魁梧山漢的背影,想抖開嗓子吼上一陣,那其結果就是自己的“耗子洞”塌方,靈魂連同自己的肉體一塊毀滅。到這時,他才悟出來陰陽谷實在名實相符,這裡虛設大隊部和會計室,但是錢櫃和帳本都在胡栓家裡,難怪這兒大門敞開,谁愿進來誰進來呢! 太陽跌到山背後去了,陰陽谷童話般地霎間變成墨色世界。山暗了,樹隱了,陽坡和陰坡的高高低低的石屋,亮起了星星般幽幽燈火,像沿山而起的墓園碑石前的點點的螢光。索泓一不禁打了個冷顫,扭頭看蔡桂鳳,她仍一動未動站在那兒,猶如映在螢火之光中的一尊殉葬的仕女身雕。她明明在活著,卻猶如早已死了;她雖貌似石雕,風卻吹動著她的頭髮。 “呆子!去吃飯吧!”她回過了頭。 “你吃得下嗎?”他開門見山。 “你知道了……” “我聽見了。” “聽見也好,證明咋個夜裡,我蔡桂鳳沒對你說假話。” “今天夜裡你……”索泓一說了半句話,他的嘴巴失去了靈性。 “先吃——先吃——有飯不吃的人,是天底下頭一號傻瓜!”蔡桂鳳扯著索泓一的衣袖,拉到她住的廂房,在地爐前,先用筷子給索泓一挑上滿滿一碗雜麵條,又用筷子穿起兩個莜麵饃饃,一甩筷子,兩個黏黏而有彈性的莜麵饃饃,就飛到了索泓一懷裡,“吃!吃!這年月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就是出午門去挨刀,也等肚子飽了再說!” 索泓一把饃饃放下,低頭不語。 “又不是你出午門,你幹啥這份蔫樣兒?”蔡桂鳳往嘴裡填著雜面麵條,還嘎叭一聲揪下牆上掛著的一頭大蒜,剝剝皮兒,扔進麵條碗裡,“昨兒個我對你說過,我這踩鋼絲的角兒,不定啥時候踩空了掉下峪底,你沒聽見?” 索泓一木訥地聽著,沒有迴聲。 “這也是咱倆只能露水夫妻一回的緣故。”蔡桂鳳語聲摻進了酸澀,“就是不跟胡栓有事兒,早晚也還要跟別人有事兒,只要你別把我看成是真正的'破鞋',記著在大山溝溝里和一個命硬的柴禾妞兒,有那兒一段緣分也就行了。” 索泓一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他從地爐旁站起來,淚滴就奪眶而出。儘管他心裡罵著自己懦弱,眼淚並不理睬理性絲綴的約束,他只好背過身去,用深長的呼吸,平靜著因悲楚難耐而狂亂的心緒。 蔡桂鳳端著那碗雜麵條兒,繞到他面前來,用筷子挑起麵條,送到他嘴邊說: “別那麼沒出息,來我喂喂你!” 索泓一躲閃著:“我沒心思吃,你吃吧!” 蔡桂鳳放下麵條碗,掏出她口兜里一塊縐巴巴的手絹,一手給他擦著眼淚,一手撫摸著他鬍子拉楂的臉。索泓一猛地把她拉進胸前,她閉上眼睛等待他親她、咬她,但索泓一隻是用他手指輕輕舒展著風霜刻在她眼角上的淺而細碎的折紋,並對她耳語道:“能不去嗎?” “心疼我的身子?”她睜開了眼睛。 “不,是整個一個人。” “人就是肉身子做的!”她說。 “肌肉裡不是還有骨頭嗎!” “我早就沒了骨頭。” “有!有!”索泓一彷彿在給她力量。 “有也早就散了架子哩!” “可以重新支撐起來。”索泓一堅毅地說。 蔡桂鳳兩手推開他:“你又說開呆話哩!” “反正你不應該去當祭品,你不是豬,不是羊,不是雞,不是鴨,你是個活人,長著腦袋的活人!”索泓一眼淚被心中悲忿之火燒乾了,他對著蔡桂鳳喊叫起來。 “你是活人不是?為啥來鑽'耗子洞'?嗯!”蔡桂鳳雙手插腰,火辣辣的目光直視著索泓一,“俗話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你以為我願意去拿身子搞交換?我得吃飯,我得活下去呀!我是個女人——女人——”說著,她眼裡盈著淚瓣兒,又用手掌抹抹,一屁股坐在地爐旁板凳上,往嘴裡扒拉開了雜麵條幾。 索泓一馬上發現了自己的無能。在這個地圖上沒名兒的小小陰陽谷,他沒有任何辦法為蔡桂鳳解危。他只能用嘴巴講精神,靈魂,肉體,筋骨……而這些屬於知識分子的專用詞彙,是寫在書本里,寫在小說中,塗抹在詩句中的彩虹,可望而不可及,不能把它一把抓下來,給蔡桂鳳搭成一座彩橋,讓她安然地踏橋而去。他坐在炕沿上,為難地註視她狼吞虎咽的神態,心中五味攻心,思緒如潮:她很聰明,又有一雙纖巧的手,如果不是投錯了胎,在城市裡走出校門,是屬於工作呱呱叫的干部。她的臉型很像《柳堡故事》中的女主角小英蓮,她臉上少許星星點點的雀斑和那隻略略貼進鼻樑一點的黑眸,還能使他看到她童年時的嫵媚和天真。是的,她該有她的天堂的,大學的校徽,敞亮的課堂,然後隨便走向什麼地方,都會是姑娘群中的奇葩;可是此時此刻,她坐在地爐前,真像是吃著出刑前的盛餐,假如地爐旁邊有一瓶白酒,她也會喝它個瓶底朝天的。她舉止是那麼粗俗,有時粗俗到接近下流,這是娘胎帶來的嗎,是人生的盤腸小路賜予她的禮物,她從呱呱墜地時起,命運之神就切斷了她通向文雅脫俗的路…… “呆子!給我相了半天面,相出吉凶禍福來了嗎?”蔡桂鳳用舌頭舔乾了麵條碗裡的菜葉,歪斜著頭,臉上露出玩世不恭的神色。 “你還有心思說笑話?”索泓一木然地回答。 “誰跟你尋開心哩!我是說你心裡算盤子兒,是咋扒拉的。你看過驢皮影《白蛇傳》嗎?” “看過京戲。” “白蛇不辭千辛萬苦去采靈芝,盜回仙草是為給許仙醒酒,看看人家白蛇,那是一片真心!”蔡桂鳳把大海碗往地上一放,抬起頭來挑戰似地向索泓一發問, “你呢!相面相了好個時辰,想出啥法兒來啦!” “我想的是你的身世……”他口吶地說。 “墨水白白叫你喝了不少,你腦袋裡還是一盆漿子,跟你說吧,要想不叫胡栓大腿縫裡的牲口溜韁出糟,你要陪著我走一趟。理由麼,就得瞎編胡扯了,你就說讓一個婦女深更半夜地拿著貨款回來,萬一出個啥閃失……” 索泓一打斷她的話說:“胡栓不是想留你一夜,明天早晨才回來嗎?” “哎呀呀——我說索呆子,你就裝成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藥嘛!屁股粘在他家炕席上,死皮賴臉地坐著不走。他色膽再大,總不敢當著你的面留我過夜,更不敢當著你的面,把我按在炕上乾那事吧!我們不是沾親的表姐表弟嗎!”蔡桂鳳那張巧嘴,像刀切面一般,吐出來她琢磨出來的一條退兵招數,等待索泓一的迴聲。 索泓一用拳頭頂著下頦沒有回答——他被這招數驚呆了。 “咋樣?” “…………” “問你話吶,呆子!” “我去。”索泓一咬了咬牙。 “那就快吃饃吧!饃都涼了!”蔡桂鳳扔給他一個莜麵饃饃。 索泓一拿著冷饃饃在手裡轉著怯懦地冒出來一句:“你看我去合適嗎?他會不會認為……認為……我……我是有意去折 蔡桂鳳臉色陡地變了,她從炕上拉下來棉襖,輪圓了往肩上一技,狠狠地跺了跺腳,又“呸”地朝索泓一臉上吐口唾沫,便大步流星地走出屋子。索泓一渾濕麻木的腦袋,還沒來得及反應,蔡桂鳳已經兩腳生風地跑出院門,直到他聽到“嘡” 地一聲院門響,意識到她已經去了胡栓家裡,才瘋了般地追了出去,吆呼著: “你站一下——” “你站一下——” 晚了!一切都晚了!蔡桂鳳的背影,早已湮沒在夜幕之中。索泓一神傷地坐在一塊山石上,望望茫茫星空,望著幽幽山谷,再一次發現了自己靈魂卑瑣。在這短短的瞬間,不知為什麼他想起了屠格涅夫的小說《羅亭》,那是一個語言的巨人,行動的矮子。這種精神上的殘缺,不屬俄國知識分子所獨有,它跨越國界,超越時空,索泓一在自己身上敏銳地發覺了他的基因。當蔡桂鳳面臨厄運的時刻,她或許不需要空洞的憐憫,更厭惡他為她流的眼淚;她惟一需要的是為她解危的行動,而正是在這一點上,他深深刺傷了她那顆孤苦的心。 索泓一回到屋子,穿上抵禦春夜苦寒的棉襖,又摘下樑上的那盞馬燈,一邊咒罵自己的卑鄙,一邊出了院門。這時他才記起來他並不認識去往胡栓家的路,那天晚上往返胡栓家,是蔡桂鳳當的引路嚮導,該走哪條石徑小路呢?他想:胡栓家宅應當是燈火最亮的地方,因為他是這山溝溝裡的一隊之長,是一跺腳使陰陽谷亂顫的大人物。但舉目四望,那些黑洞洞的房子窗口,燈火多數已經熄滅,山區老鄉又有早睡早起的習慣,此時怕早已墜入了南軻一夢;只有幾盞稀疏的燈光,還在像孤星一樣眨巴著眼睛、他不願再用種種理由,來羈絆自己的雙腳,選擇那盞最亮的燈奔去,因為他記得在胡栓家喝酒時,他牆上懸著的是一盞賊亮的汽燈,也許那盞最亮的燈,能把他引向自己靈魂和她的靈魂同時得到解脫的彼岸。 山路曲裡拐彎,他還要不斷瞄準那盞亮燈邁步,沒走出多遠,手裡這盞馬燈就打碎了罩子,他索性順手一擲,將馬燈拋出老遠,跟頭流星地在山路上急行。那盞亮亮的燈火,總算是越來越近了,待等他走到跟前一看,他失望到了極點,原來這兒是小煤窯的洞口,幾個滿臉漆黑露出白白牙齒的煤黑子,披著長過了膝蓋的二大棉襖,在燈下的火堆旁烤食著乾糧。 “是畫匠來了!畫匠來了!” “蹲下吃點熱饃饃吧!” “你到這兒乾啥來?” “…………” 是啊!你到這兒來幹什麼?索泓一自嘆命運蹉跎,那盞鬼火把它引到黑鬼旁邊來了。他神不守捨地向窯工們苦笑,詢問去胡隊長家的路該怎麼走,又招來了七嘴八舌: “三星快正南了,這麼晚了你找他幹毯啥?” “他早和那扁臉老婆鑽被窩哩!” “胡噙!那是'坐地炮'的鋪身褥子,胡老大從不和他同房!” “那兒——你看那個燈亮兒——”一個老實巴交的山漢,指著一盞縹緲的燈光說道,“他還沒睡哩!那盞燈就是胡隊長窗子透出來的!” 索泓一忘記向那山漢道謝,馬不停蹄地折回原路,向那盞鬼火般的光亮奔去。他實在太疲累了,心神比雙腿還疲憊,在一片冥冥的黑色中,他像聽到一個遙遠的聲音: “你墮落了,為那麼一個粗俗下流的人! “是蘇雪嗎?布爾喬亞式的感情和我訣別了!” “你還記得我嗎?” “怎麼不記得,你追逐我一直到了火車站台!” “你和她發生了那樣的事,那真是愛嗎?” “是愛。只有沉淪到底層的人,才理解這種愛的意義!” “我是誰?”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直到死不會忘記你,但你把我忘記吧!我的身分是逃犯!生活把我們扯向了南北兩極!” 只因為兩個字:生活 她好像哭了,聲音如秋雨淅瀝…… 她好像在笑,杏核眼笑圓了…… “你做得對!比在勞改農場時到底像一點男子漢了!” “噢!翠翠你理解我……” “俺在農場秧田里為你偷偷笑哩!” “勞改隊長'恨透鐵'好嗎?” “對俺很好,可是為你準備的仍是手銬!” “我不恨他,他是忠實執行任務的警察!” “俺恨自己沒給你像她那麼多!” “別那麼說,沒有你我還是網中的囚鳥,河底的睡螺!” ………… 他清醒過來了,什麼聲音也沒有。陰陽谷在天穹的黑色羽翼下,醉死了一般。只有林叢中有幾隻夜貓子,間或咯咯地笑兩聲,在萬籟無聲的山谷,引起群山的回鳴。 “夜貓子學名貓頭鷹,是專門夜間出來捕鼠的益鳥。”索泓一機械地倒著兩隻腳,下意識地想著,“可惜,他們只能看見四隻爪子的耗子,而看不到我這變了形的兩條腿的耗子!”突然,有一種不吉祥的直感,閃電般地升上他的心頭,民間傳說中的貓頭鷹,是災難的象徵,是不是他來遲了一步呢! 燈,還在亮著。 他,奮力向著燈亮處迅跑。 大約離胡性家宅還有五十米左右的距離,燈的火舌高高跳動了幾下,像嚥氣前的病人那樣,迴光返照只是少許的時間,終於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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