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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陰陽界 从维熙 11248 2018-03-19
太陽壓山光景,迎親的轎子才從後山折回來。這是一頂結冥婚用的特殊轎子,轎帘沒有花花綠綠的顏色,周圍裹著一圈和棺木色澤近似的紫藍色的布牆。儘管和活人結陽婚使用的花轎不同,但依然有樂器伴隨抬著黃花閨女屍體的轎夫,才翻過後山山脊,高音嗩吶和低音笛蕭經鼓之聲,就飛進了陰陽谷。娃子們往山道上奔跑,面孔烏黑的老頭子和老奶奶,用手遮住陽光,翹首向山上遙望。 索泓一此時正往土戲台的後牆上,貼著大紅喜喜字,看著這一幕他從沒見過的陰婚戲,胸口部位不禁咚咚地敲起心鼓。昔日他在文工團走南闖北,還沒見過這種純屬迷信和封建的民俗。他看看那些老者們的表情,個個神采飛揚,彷彿胡栓隊長之舉,給陰陽谷增加了榮耀一般。那胡栓的弟弟矬巴漢子,本來是指揮索泓一來佈置冥婚現場的,看見轎夫們在山脊上露面,他狸貓似的一竄,跳上一座矮牆頭,蹲在那兒直眉瞪眼地盯視著那頂抬死人的轎子。

另一座山窪處也有了響動,索泓一伸著脖子望去,山道上走下一群漢子,他們肩上夥扛著一口打就了的棺木,曲裡拐彎地往山下走。 這邊沒有吹吹打打,人聲喧喧沸沸地評議著棺木的木質和尺寸,談論結陰婚的男女並排躺在裡邊是否過擠等話題。一陰一陽同時向索泓一逼近,他想到他正置身於陰陽交界的十字路口,——中國之大,真是無奇不有。 不過,索泓一的新奇感迅速被壓抑感代替。胡栓見他裱糊陰間車馬手藝高超,喜喜字剪得工工整整,陰間紙錢剪得滴溜溜圓,在戲台前先是讚賞了一番,接著交給他一個突擊任務,讓他一夜之間給棺木塗上紫漆,並在棺木前描畫出龍鳳呈祥的圖畫來。對於塗漆,他欣然答應,對後半截任務,他有點猶豫,因為他回憶起在勞改農場時,曾給楊政委家描金繪鳳,那時他還沒有泯滅掉身上的傲性,曾在堂堂的政委面前顯示知識分子的清高,結果招來無窮盡的麻煩,成了促使他當了逃犯的緣由之一。這兒既沒有大牆,也沒有鐵絲網,更沒有荷槍看管的崗哨,但在這大山旮旯,為了生存他還得像江湖藝人一樣賣藝,只不過面前站立的不是白白胖胖的楊政委,而是彪壯漢子胡栓。生活真地又倒流回勞改隊來了?

“咋的?你咋不說話?”胡栓隊長聲若問雷。 “塗漆我幹得了,畫龙画鳳我……” “你這人可就怪了,昨幾個你在這兒說你會寫會畫,過一夜咋就變開八卦了!” 胡栓語音裡冒出火藥氣息。 正在土戲台上點燃紅喜燈的蔡桂鳳,忙插嘴說:“胡隊長,你還不知道他的秉性,他是實心眼的人,生怕應得太滿,一旦畫出來你不滿意,把他看成吹牛皮、放響屁的人。其實,這些陰間車馬已表現出了他的手藝,畫個龍、鳳啥的,沒有一丁點難處。”蔡桂鳳說完了“大塔”,又去說“旗桿”,轉臉對索泓一說:“這兒今兒個來了你這麼個舞文弄墨的,就是陰陽谷的頭號秀才,放大膽子畫吧,我給你端顏料盤子!咋樣?” 索泓一惟恐節外生枝,砸了在陰陽谷討吃的飯碗,便滿口答應著:“行!行!我畫不好,一定盡心盡力地去畫。”

胡栓陰沉的臉開始放晴,他抹了抹臉上的塵土,舔了舔因著急上火而出來的滿嘴大皰,粗粗的脖頸向下彎曲地蠕動了一下,以示對索泓一表態的讚許。他說: “你早不到晚不到,偏偏在我胡栓正需要識文斷字秀才的時候,你來到陰陽谷,這是我爹生前積下的陰德,也是我胡栓和你的緣分!”說著,他伸出他那骨節很長的巴掌,主動和索泓一握了握手,風風火火地去了。走出老遠,他又想起了什麼,扭回頭來,對那幾個抬轎的煤黑子說:“精神著點,別打盹,別讓山里野狗鑽到轎子裡撕屍!三更過後,換著班去廚房吃夜飯!” 天,漸漸黑了下來,土戲台上除了幾盞紅燈籠之外,又點起了一盞賊亮賊亮的汽燈。汽燈是專為索泓一在棺木前臉畫“龍鳳呈祥”而準備的,儘管索泓一不會吸煙,矬巴漢子還是給他拿來兩盒香煙,一瓶燒酒,一件老羊皮板子,供他禦寒。索泓一用牙咬掉了酒瓶蓋子,咕嚕嚕地對著瓶嘴喝了兩口,辣酒燒心,卻也暖了身子,壯了膽子。土戲台上並排站著金童玉女都是紙糊的,並不可怕;使索泓一心理上不能適應的,是土台下那掛花花轎子,裡邊挺著的是一位死姑娘。據說,娘家人要價很高,理由是黃花大閨女嫁給七十多歲的老頭子,要兩噸煤,十擔糧,外加二百斤胡麻油;轎夫們去後山娶親時,已經先把十擔糧捎過去了,煤炭和胡麻油由馱夫陸續馱運。亮燈時分,索泓一出於好奇心的驅使,曾挑開轎帘往裡膘了一眼,過早夭折的村姑年齡確實不大,她臉色蠟黃,辮子烏黑,緊閉著雙眼僵挺地半站半靠在轎子裡。娘家人沒有什麼好衣裳陪葬,死者只穿著一身粗布褲褂,大概是因為結陰婚要合棺之故,髮鬢上插了朵白紙花,粗布褲褂的口兜里裝著半露在外的一疊疊陰間紙錢。索泓一心想:或許又是一個荒年的餓死鬼吧!

索泓一覺得環境壓抑,甩開大刷子三下五除二地很快給白茬棺木,塗上一層紫漆。待他在棺木上畫龙画鳳時,幾個看屍的轎夫,一塊圍攏上來,看索泓一手中那支神筆,畫出的龍飛鳳舞。 “你小子還真有兩下子!” “有這手藝幹啥到這山旮旯來?” “餵!索兄弟娶媳婦了沒有?” “就憑這雙手,陰陽谷蔥白一樣的姑娘隨你挑!” 索泓一緘默不答,給他端顏色盤子的蔡桂鳳充當著“新聞發言人”的角色: “為啥到山旮旯來?這兒有糧有肉有油吃呀!你們為啥到這兒來挖煤,還不為的是混一個肚兒圓。人活一輩子,上啥山頭,唱啥山歌,就能活得痛快,長命百歲!至於索兄弟的媳婦,用不著你們操心,胡栓隊長就會大包大攬起來,就恐怕人家瞅不上咱這山溝溝的黑煤妞子呢!”

遠山傳來狗吠,那是由一隻餓狼嗥叫引起的。一聲、兩聲……此起彼伏的狗吠聲,在這荒山禿嶺引起沙沙迴聲。索泓一聽見這悠遠的狗吠合唱,心里當真升起了一點快意,是呵!這兒確實是個兔子逃避追捕的窩窩,用白灰書寫在石牆上的階級鬥爭標語,儘管十分醒目,給這座小山村披上了時代的外殼;可是瓤子裡卻還十分古老原始,人和人之間雖然不無等級,但彼此沒有防線。不一會兒快意隨著燒酒熱力的消失,索泓一心中的快意也漸漸溜走了,他為自己卑賤而悲哀:我幹的是什麼活兒?給死人裝點門面;不,這不僅僅是給死人塗彩,是給封建愚昧擦著脂粉,是給早已死去的奴隸制度招魂。不是嗎?他記起昔日在大西北演出時,曾參觀過陪葬的奴隸墓穴,那些捲曲著身子,或跪或蹲的活奴隸,隨著奴隸主一起去死。歷經人類幾干年的進化,到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世界正在叩響宇宙奧秘大門,衛星和宇宙飛船已經升上太空的時日,在中國地圖上沒有標記的山村,還在煞有介事地操辦陰婚,你索泓一還在為陰婚賣命,真是比江湖上賣藝的還低下了,多麼可卑可悲!索泓一想到這裡驟然停筆。他打開一盒煙,和那些卷“大砲皮”抽的煤黑子對著了火,拼命地吸吮起來。

“二十四拜只剩下一哆嗦了!你咋停筆了?”蔡桂鳳怪異地問。 “我又不是奴隸!”索泓一忿然地回答,“還不許吸支煙!” “喲!哪來的這多名詞兒!你要有種到陰陽谷來幹啥?再要覺著畫這些龍呀鳳的,丟了你這秀才的面子,你可以拔腿離開這山旮旯呀!幹啥這麼陰陽怪氣的,跟我們這群粗俗的山里人要清高?嗯?”蔡桂鳳高一聲,低一聲地對索泓一打開了“機關槍”,“說句不中聽的話,這年月你就真是一隻鳳凰,飛下梧桐樹落地變成雞,你也得學公雞打鳴,像母雞一樣咯咯地下蛋。要是這隻雞還常做梧桐樹的夢,就會覺得打鳴、下蛋,都不是它該干的事情。” 看屍的煤黑們面面相覷,他們只覺察出蔡桂鳳在挖苦這個索藝人,卻聽不出話外之音。索泓一卻敏感地如同一隻兔子,從患得患失的精神狀態中,一下跳回逃犯的身分上來,他忙不迭地向蔡桂鳳表示謝意說:“謝謝你的提醒,是公雞就要打鳴,母雞就要下蛋!”為了表示答謝她的這番話,他甩掉手中半截煙蒂,蹲在棺木之前,開始了描龙画鳳的掃尾工作。那些煤黑還在渾渾噩噩地琢磨他和她的對話的當兒,索泓一那龍那鳳已然畫完了。龍在棺木上昂首豎須,鳳的尾翅像扇面一樣張開七彩的羽屏……於是,那些煤黑們只顧去評論那龍那鳳,把剛才他和她含著骨頭露肉的談話,丟到脖子後邊去了。

為辦這紅事白事,胡栓寬敞的院子裡搭起席棚。到了吃夜飯的時候,看屍的和張羅明天結陰婚的人們,坐在席棚裡連吃帶喝,總管事的是胡栓的矬巴兄弟。胡栓則把索泓一和蔡桂鳳帶進家室,在一張小炕桌上吃飯,這個兩眼熬得如同紅燈籠一樣的魁梧漢子,把索泓一的突然出現在陰陽谷,看成是文魁星下凡。棺木上畫的“龍鳳呈祥”圖,使他驚喜地閉不上嘴巴,在炕桌上他不斷往索泓一碗裡夾肉,給索泓一杯裡倒酒。往炕桌上端菜盤的是胡栓的老婆,這個女人的臉略嫌扁凹了一點,因而鼻子顯得很小,她又有這一帶許多山里人犯有的粗脖病,脖頸上凸出一塊肉瘤子。索泓一除感到她和堂堂儀表的胡栓,相貌上有失起碼的般配和諧和之外,還覺得這個女人太埋汰一點,她端菜盤子走到桌旁時,他的冷鼻子聞到一股說不出的氣味。她目光順從而略帶癡呆,對於和胡栓相好的蔡桂鳳視而不見,似乎這個女人與她生活無關,因而臉上沒有一絲喜怒的表情。倒是蔡桂鳳心中不安,她幾次“嫂子嫂子”的甜叫,並拉她袖口讓她上炕桌一塊吃飯,這個女人都只回答“俺不”兩個字,隨後低頭走出。

席間,索泓一看看室內陳設,石屋的牆壁上掛著一頂礦工用的柳條帽,牆角矗著一把下窯使用的敲梆問頂的長把鐵鉚頭,除了這窯工家家有的東西以外,牆上還懸掛著帶鏡框的獎狀,在獎狀的間隙中貼著多幅“魚躍龍門”之類的民間畫兒。對索泓一構成刺激的,是門背後牆角角上,掛著一桿單筒獵槍,大概是胡栓剛剛使用不久,在汽燈照耀下槍口閃著藍瓦瓦的光亮。幾張野抱子皮大概是胡栓的戰利品,鋪開在熱炕上,索泓一屁股底下,就坐著一張野山羊皮。那毛毛明明都柔軟得如同棉絮,索泓一卻總覺著如坐蒺藜針毯,因而他想早一點結束這頓夜飯,可是胡栓沒完沒了地對他勸酒: “索兄弟,喝!雖說家裡出了白事,我老爹在陰間也會知足了,有黃花閨女陪伴著,做兒子的我也算盡了孝道。”

索泓一隻好又喝了一杯。 “兄弟這身手藝在哪疙瘩學來的?”胡栓被燒酒燒紅了的臉膛,紅得像赤面關公,他毫不掩飾景慕之情,敬重地望著索泓一,“我到過縣上文化館,那兒能畫兩筆的干部,跟你一比,差得天上地下。” “我上過幾天學堂,後來家裡窮上不起學了,在城裡跟一個廟宇修繕隊的老師傅,學了幾年手藝。飢荒年一來,在那兒混不圓肚子,回到家鄉葫蘆谷一看,比城市還不如,誰叫我是那兒的人呢,餓著肚皮乾了兩年民辦教師,也算對家鄉盡了我的心意,聽說陰陽谷這兒有煤就有糧,就投奔朗隊長這兒來了。”索泓一已經不止一次說過謊話了,但有頭有尾地編造謊話,這還是頭一次。說這些心口不一的話時,他心裡如同揣進一隻兔子,連手腳都隨著心跳失律而輕微哆嗦起來。

坐在索泓一對面的蔡桂鳳,察覺出他的惶恐,話鋒一轉,堵住了胡栓問話的契機,她插話說:“胡隊長,陰陽谷是隔門縫吹喇叭,名聲可大了。遠近的村鎮不說,外省的盲流也往這山旮旯裡鑽。陰陽谷能搞到這個份上,跟胡隊長的領導分不開,胡隊長就該把這些事情向索兄弟擺擺。一麼,讓他對這個地盤有個了解;二麼,往後他幫隊里幹個啥差事,省得走錯了步點、敲錯了廟門,對不?” 真是如同下棋一樣,一步絕招能救活一盤棋。蔡桂鳳一腳把球踢給了胡栓,解除了索泓一惶恐而尷尬的處境。索泓一悄悄打量著蔡桂鳳,醉紅了臉的一個鄉野婦女,竟然有這麼多對付生活難題的彎彎繞,對比之下,索泓一更感到自己是個呆子。他一方面十分厭惡她的粗俗和放蕩,而求生存的心理天平上,卻不自覺地朝著她的方向傾斜,他自知這是知識分子的墮落,但生活偏偏要求他這樣做。因而,他攀附著蔡桂鳳的話鋒,也請求胡栓說說陰陽谷。 藉著酒興,胡栓擺開了陰陽谷的歷史。在這個漢子嘴裡,陰陽谷解放前有兩大姓氏,一為胡姓,一為吳姓;儘管胡、吳字音非常相近,生活卻距離很遠。吳姓是個有二十口人的大家族,雖說只有一戶,可附近梯田上的果木林都姓吳,吳家還在太原、陽泉開有煤棧買賣,是附近山區知名的富戶,一家人住在陰陽谷能見太陽的陽坡。胡姓雖有幾十戶之多,因為都屬於貧雇農成分。清一色地住在不見太陽的陰坡。桑乾河的小河又,正好流過谷底,形成為吳、胡兩姓的楚河漢界。土改那年,' 乾坤倒轉,胡栓的爸爸是當年的農會主任,吳家被定為掃地出門的地主,吳老爺子被麻繩沾涼水抽打死在武道廟前,樹倒猴孫散,吳姓一家散落到了山西、河北、內蒙各地,胡栓爸和幾戶赤貧搬進了陰陽谷的陽坡吳家的宅院——胡家升到天堂,吳家下了地獄。 土改那年月,誰也不知道山里埋著黑金子。直到胡栓接替了爸爸變為農業社一隊之長的一九五六年,區里幹部到陰陽谷來蹲點,才傳來勘探隊在陰陽谷附近發現煤線之說。一九五七年,由上邊下來一個採樣的煤炭技術幹部,這事兒可驚動了整個陰陽谷,往山腳下打進去三米,真的挖出來黑煤。這時,這位幹部才亮出了底牌:他姓吳,生在陽泉,陰陽谷是他的老家,他是主動請求到這山旮旯來為鄉親們找黑金子的。按吳家的家譜算算,這小子是吳老爺子的長門孫,還是在幼小時候坐轎來過陰陽谷,這時候在煤炭部門當技術員,這事很快成了陰陽谷第二號新聞。 依胡栓看來,這小子來這兒是一片誠心;可老爹一口咬定是來“臥底”,叫胡栓變著法兒把他攆走。胡栓說:“推完磨殺驢,那還叫人嗎?人家是給陰陽谷的鄉親送財神來了,咋能翻臉不認人呢!”老爹說:“誰是他鄉親?'親不親,階級分',這小子來這兒就沒憋好屁!”胡栓不服,爭辯道:“爹!人家可是國家幹部,帶著單位上的信來的!”老爹氣得拍響炕席說:“孫猴兒還有鑽到牛魔王肚子裡去的本事哩,這有啥難的。我看他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拜到雞窩裡來了!”胡栓還想說什麼,他爹搶先堵住他的嘴說:“栓兒!你記住,龍生龍,鳳生鳳,耗子的兒子會打洞。他就是吳家那隻老紅眼耗子生下的小耗子,到這兒藉著挖煤打洞當由頭,挖咱們胡家的房基來了!” 胡栓對老爹的話將信將疑,便留神對這吳家的小子進行觀察。他跟那些開山挖煤的鄉親一塊掄鎬,一塊在坑道架棚,臉上一抹黑,身上一身水。鄉親們也都說吳家這崽子叛了家道。沒想到到了那年夏天,大城鎮裡鬧大鳴大放時,這小子可顯了原形,他向區裡來蹲點的干部,上告胡家。他說:“解放前吳家造了孽,壓榨山里百姓;解放後的胡栓一家,怎麼也越來越像吳家了。剛剛挖出煤來,就往胡家院子里拉;別的鄉親還燒柴炕,他家就先升起地爐來了。多拿多佔這還是小事,更讓人心裡不踏實的是,當年吳家祖宗三輩都當鄉長,是封建等級的傳宗接代;可是,胡栓老爹也是照方抓藥,沒經鄉親們選舉,就叫胡栓當了一隊之長。新民主主義革命打倒的玩藝,在社會主義建設中還魂了,這是嚴重的問題。我們不能再搞'老貓房上睡、一輩傳一輩'了,那就是封建制度捲土重來。”區裡這位幹部,當天就把信兒透給了村里的土改元老胡栓的爹,老爹聽罷抄起頂門棍,攔腰給了胡栓一棍子。胡栓這時才發覺上了階級敵人的當,當天召開這老財小崽的批斗大會,胡栓一使眼色,吳家小子先被打掉了一顆槽牙;再使眼色,吳家崽子被五花大綁;胡栓一扭臉,幾條山漢像牽狗一樣拉著他上了山。送他回原單位不久,吳家這崽子頭上就被箍上了黨內右派鐵帽。 “我胡栓不是個卸了磨殺驢的人,是這小子對陰陽谷下傢伙了,我才打了這條蛇的'三寸'!”胡栓把一杯酒倒進嘴裡,抹了抹順下巴淌下來的酒跡,長吁一口氣說,“說實話,那小子真是個人才,能建成眼下的小煤窯都靠他的能耐,可是跟無產階級心懷二意,唉!” 索泓一的心已龜縮成了一團,他甚至感到呼吸有一度窒息,但他看見胡栓推開酒杯,表示談話已至尾聲時,強制自己露出笑容,並違心地阿諛著胡栓說:“吳家小子只是開個洞口,小煤窯得以興旺起來,都靠胡隊長領導得力!” 蔡桂鳳心情也有點壓抑,她跟著驢馱子來售貨,出入陰陽谷少說也有百八十次了,胡栓只對她講起過小煤窯是金銀洞,可沒對她說起過小煤窯的由來,當然也就沒有談起過那個姓吳的地主崽儿。她看得出來,胡栓此時抖落出陳年的轂子芝麻,一半是白乾酒燒出來的醉意,另一半不無對能人索泓一的告誡之意。很顯然,他看見索泓一本能地想起了吳家小子,便藉著半醉的酒意,顯示胡家在陰陽谷是棵搖撼不動的大樹。這至少說明這條山漢,對能人來陰陽穀不無警覺。因而,她對胡栓說道:“胡隊長,索兄弟到陰陽谷來,是為了肚兒圓,沒有別的雞零狗碎。” 索泓一也順水推舟地說:“我有體力,我請求下窯去挖煤。” 胡栓忙搖擺起兩隻大手:“這不是越說越遠了嗎?我胡栓開的煤窯,就恨吃乾飯的太多,有能耐的手藝人才少哩!'武大郎開店,比我高的別進店',陰陽谷還有啥遠景?這憑索兄弟這兩隻手,派他去挖煤不是把大樑當椽子使,活活糟蹋材料嗎?這不行!” 索泓一焦急地說:“喝過點文化水的小知識分子,經受勞動鍛煉,是向工農化邁步,怎麼能說糟蹋材料呢!胡隊長,我堅決要下煤窯。” 胡栓用手指叩打著腦瓜門,苦笑了一聲:“往大里說,國有開國元勳;往小里說,村有村的功臣。我老爹是陰陽谷無產階級的旗桿,領著胡家窮棒子,斗地主老財吳家,後來又鬧互助組,辦農業社,功勞和苦勞可以用外量了,為盡兒子的孝道,給老頭子鬧騰鬧騰,把我快累趴了!這麼辦吧!等我睡上一大覺,腦子清楚清楚,再考慮著給索兄弟安排個差事,咋樣?” 索泓一恨不得早點離開這間氣悶的屋子,便麻利地從炕桌旁跳到地上說道: “胡隊長早點休息,我走了!” “我也走。”蔡桂鳳也從炕沿上溜到地上,兩隻腳卻沒挪動腳步。 索泓一知趣地匆匆走出屋子,他頭也不回地穿過胡家宅院。剛才院子裡席棚下坐滿吃夜飯的煤黑子,此時已寂無一人,只有一盞汽燈還懸在影壁上,睜開著雪亮的眼睛,索泓一覺那盞燈亮得刺眼,兩眼避開燈光,走出胡家兩扇黑漆大門。 時間已過午夜,山村萬籟無聲,只有遠山的野狗還在高一聲、低一聲地吠鳴著。春夜的風涼嗖嗖地吹了過來,索泓一有些暈眩,這時他才後悔在飯桌上不該喝那麼多烈性燒酒。誠然,這是他浪跡人生半年多的生涯中,第一次吃瞭如此豐盛的酒肉,作為人體肌肉的細胞雖然得到了充實,作為人體的精神細胞卻在萎縮。 “上啥山頭,唱啥山歌”,這是蔡桂鳳生命之舟的羅盤,索泓一恍恍惚惚真地覺得這混世哲學,在他的心靈裡增值,他無力擺脫這個大口鯨的吞嚼…… 這陰陽谷,不就像張著嘴的沙鯨嗎?兀立的黑洞洞的巨石,正像它一顆顆尖利的牙齒。索泓一沿著淡月下稀依可辨的山路,高一腳、低一腳地向前走著,在他想像中,此時蔡桂鳳那身白嫩的肉體,可能正像一條白條子魚一樣呈現在祭壇上。猛然,他身子髮飄兩腳拌蒜,重重地跌了一跤,待他拍拍身上的塵土,揉揉疼痛的膝蓋爬起身子來時,蔡桂鳳已然笑嘻嘻地站在他身邊了。 “你為啥先走了?”她抱怨著索泓一,“我一路緊追!” “我以為你要被留宿在那兒呢!”索泓一坦白地說。 “你心眼夠壞的。”她低聲笑著。 索泓一藉著酒力發作,大膽地說:“你和他不是相好的嘛!” “他剛剛死了老爹,哪有這樣的心思。”蔡桂鳳說,“就是他有那心思,我也不能給他。我不知道你們男人怎麼看待女人,我想一個女人被你們男人想著、看著、夢著,就是摸不著的時候,才最值銀子。我是和胡栓相好,他懷著啥心思我明鏡一般,我可不叫卒子攆過界河。” 索泓一明知不該再說這些事情,可是酒魔的威力仍在他胸膛發揮魔力,舌尖一動,又蹦出一句話來:“剛才你下炕來以後,好像有話跟他說。” “著哇!是有話對他說呀!”蔡桂鳳拉長聲調地說,“我到這兒是流動售貨來了,馱子背簍上那些百貨,得帶回錢去,我交給胡栓一張總的貨款單據,讓小煤窯的會計交上貨款,至於由會計把這些百貨賣給哪個煤黑子,我就不管了。跟你說吧,要不是和胡隊長相好,我這貨郎擔能這麼逍遙自在?還有空去糊那些金童、玉女?還能跟你一塊在這山溝裡夜遊?”說著,她像怕他再次跌倒似的,把手插進他的胳膊彎裡,半依半靠地攙扶著索漢一…… 理智迅速地戰勝了酒魔,他甩開攙扶的手:“我能走。” “你能走,我腳底下還髮飄呢!你喝了一肚子燒酒,我也灌了一腸子驢尿。說得牙磣一點,一個是瘸驢,一個是破磨,本該互相照顧著點,省得摔跤。” 索泓一很欣賞“瘸驢”和“破磨”的比喻,他清楚地知道他和蔡桂鳳也理應互相照顧,但是幾十年知識分子的積習,使他對她的粗俗舉止不能適應。他歪頭看了一眼蔡桂鳳,她的步點確實有些飄忽,他不知這究竟是醉意所致,還是她在對他演戲。 “自私鬼——”蔡桂鳳罵了一聲,邁開大步獨自向前走去。她步履蹣蹣跚跚,沒有奔那座回隊部客房必須經過的小石橋,兩腿徑直朝閃亮的小河叉走去。 索泓一心裡一驚:“你……” 蔡桂鳳毫不理睬索泓一的呼喚,歪斜的腳步反而加快了。這條桑乾河流經谷心的小河叉,因山區氣溫寒冷,以至到了暮春時節尚殘留著一層淺冰。索泓一先是愣在那兒不知所措,直到他耳畔聽到薄冰斷裂聲,才慌忙朝蔡桂鳳追了過去。在小河邊他一把抓住了她,可是這時她的一條腿已經站在冰冷的河水里了。他拼命往上拉她。她拼命像河心拖他。索泓一腳下的河卵石一打滑,他和她雙腿都一塊邁進了河水里。 蔡桂鳳解恨地說:“你不是要醒酒嗎?冷水能醒酒。” “你瘋了?”索泓一向後倒退著腳步,“會淹死的!” 蔡桂鳳死死地拉著他,滿不在乎地說道:“這河叉最深處齊腰深,要死我先死,我在你前邊膛!” 索泓一拗她不過,真有心隨她膛過去,但泡在河水里的雙腿奇寒難耐,他到底還是掙脫了蔡桂鳳的身,從冷水里跳上乾岸,並吆呼蔡桂鳳說: “別撒酒瘋了,上來!快上來!” “你自個兒去走幹岸吧!我下河一閉眼了!” “你神經出了毛病吧?”索泓一再次招呼她上來。 “神經病也比自私鬼值錢。”她頭也不回走向河心。 索泓一呆了傻了。他匆匆跑上石橋,站在橋攔上向下望著,他擔心河水淹沒了她,但在淡淡的月影下,他始終能看見她的頭髮,只是她在水中每往前走一步都十分吃力,就像隨時可以在河心停步似的。他先是心中默願她能平安過河,繼而心頭顫栗,他發現自己是個自私的懦夫,當她最需要支撐力量的時候,他離開了她;而她卻給了他許多許多,包括能在陰陽谷棲身落腳。他再次想到“瘸驢”“破磨”的比喻,那似乎正是她命運的自白,而她為之負重並拉動的那盤破磨,不就是索泓一麼!你為什麼甩開她的手?你為什麼此時站在橋頭?你為什麼……索泓一無時間再想,他匆匆從石橋上跑下,到小河對岸去迎接她,他沒站在幹岸上等待,而是嘩啦嘩啦地膛水到河心,並一把拉住了蔡桂鳳的胳膊。 她半醉的酒意早已消失,冷得渾身哆嗦,她不想叫索泓一攙扶她,但已沒有了掙脫的力氣。索泓一順勢一背,把蔡桂鳳背到身上。 “你放下我……放……下我!”她冷得牙打牙,語不成聲。 “怨我。我們確實應該互相關照。”索泓一十分內疚。 “要是我被……我被河水……衝……沖走了,你是順河沿……河沿喊人呢!還是跳下河來撈人?” “…………” “要是我死了呢?你……你能……能……能給我墳上添把土嗎?” “…………” “在那些人面前,我我……我沒有臉皮;那好比……比……是戲台,我……在演戲……在你面前,我是個人,是個要強要臉的……的……女人,你……” 索泓一粗粗地喘著氣說,“你別再說下去了。” 當這兩個水人兒,連顛帶跑地回到大隊部時,室內外一片漆黑。陰陽谷的上上下下,都去忙活胡家的冥婚,隊部和客房的地爐,好在爐口上還有一點未燼的暗火亮兒,土炕尚有餘溫,兩個渾身篩糠的人,蹲在地爐旁邊各自擰著濕淋淋的衣裳。 索泓一劃著一根火柴,搜尋著屋旮旯的干柴:“我把火生起來!” 蔡桂鳳“撲”地一口吹滅了火亮。 “為什麼?” “弄得屋里大煙小氣的,凍不死也會嗆死!”她說。 “濕衣裳得烤烤乾哪!”索泓一不解地說。 “烤在地爐旁邊,天亮也就乾了。” “我回屋去了!”索泓一說,“隊部那間房子,火比你這兒還旺一點!” “別走了。”她高聲說道,“再熱的火炭,也沒有身子暖著身子有火力!” 索泓一腦袋轟鳴了一聲,若同炸了一聲球雷。在他呆如木雞的霎間,蔡桂鳳已插上了門棍,把濕衣裳掛在地爐旁的椅子背上。從吊竿上拉下一條幹毛巾,擦著身上的水跡,同時低聲對索泓一說:“你知道為啥不叫你點燈了嗎?” 地爐的火炭的光亮朦朦朧朧,索泓一面前站立著渾身赤裸。只穿一件短褲的蔡桂鳳。她兩腿圓潤頎長,兩個挺立著的乳峰,因她用力擦身而微微顫抖,她白哲的肩膀上長著一塊黑痣,蔡桂鳳毫不迴避索泓一的目光,大大方方地指著那塊黑痣說: “小時候,一個算命的老道曾說,這塊黑痣長得不是地方,壓在肩膀上,是挑擔兒的命,注定一輩子肩上要壓一根扁擔,我這貨郎擔的工作,不正是應驗了嗎?” 索泓一強使自己低下頭去。只覺喉頭乾渴,脖筋狂跳,一種難以壓抑的慾望,小鹿般地衝撞著他的心田。他驀地抬起頭來,見她正彎腰用毛巾擦著腳背,散落下來的頭髮,披在她的肩上,他突然想起在美院附中學畫畫時,曾畫過一幅用浴巾擦腿的模特素描,當時他只感到彎曲的女人體使他亢奮,因而手中畫筆常常顫抖;此時蔡桂鳳的婀娜身姿,喚起他的卻是內心旋風般的騷動。為了鎮靜自己,他長長地吸了口氣,以平息心跳,接著下意識地把指骨捏得嘎叭山響;理智上告訴他,心河的堤壩即將崩塌,應該咬牙向屋門口走去,但他只是蠕動了一個腳尖——他的雙腳粘住了。 “腦瓜裡甭鬧矛盾。願意,就留下。”蔡桂鳳直起身子,倒替著雙腳,脫著腰上的短褲,毫不在意地說,“不願意,你走!我給你去開門!”說著,赤裸著身子向門口走去,她邊走邊說,“你喝過墨水,是文化人;我是粗俗的村婦,你是瞧不上眼的,我蔡桂鳳可別髒了你的身子!” 微微發亮的火光下,他像欣賞一件珍奇藝術品一樣,看她扭動的腰肢和寬大的臀部。當她用手去拉動門插棍,索泓一心中堤壩坍塌了,他幾步跑上去,想一把把蔡桂鳳抱住;這時他才發現自己還穿著水淋淋的棉褲,便匆忙甩去涸水的棉衣,蔡桂鳳一頭扎進索泓一的懷抱,她喃喃地對他耳語:“親人!不會嫌棄我吧!我像個馬戲團裡走鋼絲的角兒,不定那天會從鋼絲上掉下來,掉進老虎嘴裡,與其等到那時辰,還不如早點給一個我看上眼的男人哩!”她嚶嚶地低泣起來。 “上炕吧!太冷!”索泓一吸吮著她的眼淚說、“我實際比你還低下,我是囚徒!我是逃犯!” 熱炕的被窩裡,兩個時代的不幸兒,如膠似漆地摟抱在一起了。索泓一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個時刻,會如此傷感,他撫摸著她光滑的後背,肉鼓鼓的雙臀,一邊對她低語說:“別哭!別哭!”自己眼淚卻淌落在她的腮上。她像貓兒一樣舔著他鹹澀的眼淚,他像長頸鹿高頸般地用嘴親吻著她肩上的那塊黑痣……後來,另一種火從他和她的心底升起,燒乾了淚,燒乾了吻,他和她呼吸窒息了般地融化在一起。 ……索泓一好像走在焦躁的炎夏鐵軌上,沒有云影,沒有綠蔭,有的只是噪耳的蟬嗚。他乾渴到難以忍受,彷彿在恍惚中見一枯井,縱身而下,泉水從井壁四溢而出,他喝個不夠,覺得肚子飽了,便被上漲的泉水推出井口。他騰身而起,飄飄悠悠,似仙鶴一般騰雲駕霧,迷迷糊糊,只覺心神暢快,甘甜至極……那是蘇雪的微笑,那是李翠翠的圓硬的乳房,那是什麼?森林中的瀑瀑小溪,有花,有草,有織春娘在叫,聲音悠長,像病人在呻吟……長長的走廊上,穿白大褂的大夫,魚貫而出……手術台,是手術台一個女人在剖腹,污血和嬰兒同時而出…… “你不會懷孕嗎?”他清醒了,有些後怕。 她還在甜醉之中,“聽人說和真正相好的人,最容易懷上。” “那不是苦了你嗎?” “我心甘情願受那罪孽。”她迷著雙眼,睫毛一動不動。 “我是個囚犯。” “你願意要,我養著;你不願意要,我去找胡……胡……來上一回。說是他的種兒!”她雙眼微微睜開一條縫兒,看了看他,又把他抱緊了。 “是頭一次?” 無聲。 “問你話哪?” 她有聲了,是反問:“你哪?” “第一次。 “我是第二回了!” “第一次是和……” “一個縣里的滿臉麻坑的男人,他給我介紹了貨郎擔的工作。那是交換!” “你真苦!” “還要笑。” “在山道上,我錯看了你!” “那也是我。這也是我。你沒看錯,那是我蔡桂鳳的另一半。”她鬆開摟抱著他的手,有氣無力地自白著,“我掂得出我的分量,是黃泥瓣不是黃銅,我知道配搭不上你,只當兩顆苦瓜偶爾連到一棵藤上,苦中作樂一回吧!” 索泓一十分辛酸,把蔡桂鳳身子貼在懷裡:“你比我小幾歲?” “才兩歲,心比你老十年。” “小妹,我落在這個份兒上,還能嫌棄誰,只是我和你真地一起過日子了,會連累你的後半生。”索泓一把自己的經歷——包括和蘇雪、李翠翠的事情,都細細地跟她說了一遍,“說不定哪天,手銬、監獄在等待我呢!我成了一隻兩條腿的耗子,哪有地洞往哪兒鑽,才來到陰陽谷這個大山旮旯。” “別抖落苦水了,再親熱一回吧!行嗎?”她詢問他。 ……雞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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