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走向混沌

第55章 第三部下篇(5)-我的一次生死劫難

走向混沌 从维熙 5885 2018-03-19
我的這場生死劫難,不屬於政治上的——中國歷史到了1973年之尾,舉國上下正在批林批孔的高潮當中。場裡革委會緊跟形勢發展,抽調一批文化人,辦牆報,出漫畫專刊。我和張滬以及畫畫的曹大士、馬常等七八個人(大都是辦過報紙或在原單位搞過宣傳工作的人),被安排在一間屋子裡,從事批林批孔的宣傳。對於我們來說,這是最不費勁的事情,報紙上有現成的材料,將其摘頭去尾隨便動動筆墨就行了。應該說,這是我和張滬到大辛莊以來,體力上最為輕鬆的日子;但從思想上去反芻那些時日,卻又是我們最為疲累的日子。 如果是單純地批判孔子的“女子與小人最難養也”,這倒不用去花費甚麼腦筋。抽到這個宣傳組來的都是知識分子,幾乎沒一個人不了解“項公舞劍,意在沛公”——打靶的真正靶牌是周恩來總理。周恩來在1955年,做過知識分子問題的報告;到了1962年的廣州會議期間,與陳毅一起,曾為所謂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脫帽”;陳毅還當場為文藝界的兩個知名作家脫帽“祝酒”,這是所有知識分子記憶猶新的往事。

因而在那間批林批孔的小屋中,經常可以聽到這樣的雙關語: “醉翁之意不在酒!” “而在其山水之間也!”立刻有人應答。 “尊法批儒,誰是法家?誰是儒家?” “當今法家非張春橋莫屬。” “那麼誰是當今的儒家呢?” …… 每當說到關鍵問題,小屋就沉默下來。大家心裡都十分清楚,但是誰也不說出周恩來的名字。雖然,被抽調到這兒來的沒有愛打小報告的人,但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這是那個特定年代知識分子的生存公式。朱希事件的場面猶如昨天,我們這些知識分子,自然不敢隨便亂說亂動了。因而在宣傳組,大家只能用含而不露的雙關語,表述各自的心跡,亦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好在,批林批孔的風,很快就刮過去了。宣傳組解散歸隊。我沒能再回到我的銑床之前,當我的銑工。化工車間的四氯化碳即將上馬,化工廠要組織一批人員,去張家口化工廠學習此項工藝的生產流程——這同樣需要有文化知識的人去完成,我被列入去張家口學習的成員之一。對此殊榮我頗感驚喜,因為至少我可以到遠離山西的地方去看一看,蝸居山西這麼久,外部世界是個什麼樣子,我已經全然無知;去張家口可能要路過北京,也許有可能順便到家裡走上一趟。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之? !

不知為了什麼,自從被召入宣傳組開始搖動筆桿之後,多多少少勾起來一點死去了的夢幻。儘管批林批孔,並不是自己所想幹的,但是突然接觸了文字工作,便有了一種“久別胜新婚”的親切之感。當時正好有一位姓高的同類,他因為小提琴拉得比較到位,突然被長治文聯調走,有此先例可尋,我想到我的命運能否在長治有一點轉機?那位姓高(我已記不起他的名字)的同類,在臨行前對我說,以我的文學功底和名聲,長治市是求而不得的人才;山西老一輩作家又都知道我的情況,何不想辦法回到社會中去?他說他進入文聯後,要替我力荐一下,讓我也通過山西的老作家,努一把力。 我拿不定主意,回到小屋與張滬商量。她的意見,是徵求劉紹棠的意見——因為他身在北京,知道文化大環境的寬嚴程度。當然如能跳出牢籠,怎麼也是件好事;但她也擔心這個時代,要跳出勞改的生活圈子,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記得,在臨去張家口之前,我發出去兩封信:一封是寫給紹棠徵求意見的,並說我去張家口有可能在北京停留一下,聽聽他對我去文聯工作的現實性,到底有多大;第二封信是寫給馬烽和他的愛人段杏綿的,馬烽在全國青年創作會議上與我相識,而段杏綿則在那次創作會議上,與我同在北京代表團為北京代表。這是我到了山西以後,第一次想到突破圍牆,並第一次拿出具體的行動,做突圍的試探和準備。信發出去不久,我們這支開往張家口的隊伍,就集結待命了。

帶隊的隊長姓甚名啥,我已然無從記起,但是他那標準的晉東南(長治隸屬於山西東南部)口音,我則永生難忘。他召集我們開會時說:“俺今天開會,先給你們送個好信,你們這回去張家口,是以工人的身份去的。到了那個地方,誰也不許暴露勞改隊的身份,就算你們去當上一段日子的冒牌工人吧!今天回去收拾一下衣物,明天一早出發。俺對你們說的第二句話,到了那塊地盤,要遵守人家廠子裡的紀律,誰犯錯誤回來跟誰算賬,俺的話完了。散會!” 我們從長治登上火車,繞道河南鄭州(當時太原開往長治的鐵路還沒有開通),取道北京,去了張家口。這支冒充工人的化工學習隊,一行12人(隊長除外),都是當時不值錢,家住北京的臭老九。首先使我們失望的是列車並沒有在北京停留,我們只在永定門火車站轉車之際,在候車室的木椅上坐了約有一個小時,然後便馬不停蹄地坐上了去往張家口的列車。回家看一看的願望落空了,與劉紹棠交談的機緣失去了——我們惟一的收穫,是過了一回當真正工人的癮。因為在離開大辛莊農場以前,每人發了一身勞動布的工作服,在那個“文化越多越反動”的年代,十幾個身著嶄新工人服裝的隊伍,著實使我們風光了一路。

可是當我們坐在開往大西北的火車上時,不禁互相咬起耳朵來: “冒充工人階級不犯法嗎?” “為什麼一個執行專政的機構,就敢於冒這麼大的風險?” “到了化工廠,總要接觸化工技術人員的。人非木偶。萬一人家詢問起我們廠子的情況,將何以作答?” 當慣了老鼠總揣有一副怕見老貓的心態,火車離張家口越近,我們的心也就懸得越高。我們中間的一位老學究,終於忍耐不住這種心理煎熬,到隊長的座位上去詢問隊長。隊長回答說:“叫你們咋做,你們咋做就行了。”這個老學究還是不放心,繼續多問了幾句,隊長反問他道:“人家要是知道你們是階級敵人,還敢叫你們進廠嗎!別多說了,你們就按著俺說的辦就行了,我們自會與化工廠的領導,有個符合政策的說法——這個你們不需要知道。”

自討沒趣。但卻典型地反映了我們當時的囁嚅心態。我們就是在這樣的心態下,走進張家口市××化工廠的。我們12個人,住在旅館的一問大房子裡,我是第一次到這個城市中來,新城與老城以一條河分界,在那個混亂的年代,張家口的市容雖然還殘留著武鬥時張貼的大字標語,但“抓革命,促生產”的氣氛,顯然在洗刷著往日的舊痕。這使我們這些冒牌工人,心裡多多少少還有一絲快慰。 化工廠裡培訓我們的師傅姓張,年紀有40多歲,赤紅的臉膛,爽直健談。我們向他學藝並不困難,但使我們為難的是,這個血性漢子,把我們引為知己之後,便常常破口大罵“文化大革命”:“娘個×的,這是他娘的什麼年月,女皇弄權,百姓遭殃。天底下地盤那麼大,可是沒有好人走道的地方!”

我們只是默默地聽著,不敢應合張師傅的海罵。 “娘個×的,你們怎麼都是瞎子和啞巴,咋就不吱聲哩?” 我們彼此對視一眼,還是沒有人應聲。 “我帶過許多的徒弟,還沒見過你們這號的徒弟!” 我們為了把角色演好,惟一可取的辦法,就是及時轉移話題,把政治問題引向技術問題上去。可是一到晚上,便開始了我們之間的竊竊私語。大家一致認為,張師傅是個講大實話的硬漢。有一個老右提出了問題: “人家張師傅已經對咱們有看法了,我們該怎麼應付眼前的局面?” 沒有人能夠作出圓滿的解答。有的同類說:“人家講實話無罪,我們萬一'閘門漏水' 可就成了問題。” 我說:“反正咱們只在這兒學習一個月,在這個月內,我們要把啞已的角色演到底。這是角色對演員的規定要求,不然回去就沒辦法交差了。”

我當真十分注意我的言行,因為跟在我們身邊的還有執行無產階級專政任務的勞改幹部。雖然他並不時時刻刻與我們在一起,但是張師傅口無遮攔,萬一於無心之際,把我們的反動話傳了過去,我們將來的日子,就難得平安無事了。來學習的成員中間,多一半是老右,都有過被整肅的經歷,因而也都自有心中的小九九。張師傅碰上了我們這些冒牌工人,也算他倒了霉了——他愛怎麼想我們,就讓他想去好了。 有一天,張師傅叫我到裝有二硫化碳(生產四氯化碳的原料)的2號高爐旁,去檢查一下爐溫。他特意叮嚀我,去高爐之前不要怕麻煩,一定要先穿好防火的石棉服,並戴好防毒面具。在此之前,他已經多次對我們這些“工人”講過,要嚴格遵守化工車間生產的工藝流程,不能有一絲馬虎。為了提示我們注意此事,他列舉出他們車間,有兩個值夜班的女工,因為對二硫化碳之易燃及其能令人窒息之毒性缺乏警惕,雙雙去見了閻王。

我對張師傅的叮嚀,並沒當成過耳之風;怎奈那天讓我去2號高爐查看爐溫時,正急於要解小便。本來我如果先解了小便,再去檢查爐溫也並不違紀,十多年的勞改生活,養成了我聞風而動的神經本能。我到了更衣室,想先更換上石棉衣,但是覺得換衣戴帽太延誤時間,何況肚子裡還憋著一泡尿呢!我想一兩分鐘就能完成的活兒,何必這麼脫衣穿衣的折騰呢?因此,沒有穿防護衣就向高爐走去。 說來說去,還是不了解二硫化碳的威力。就在我匆匆走到2號爐旁的時候,突然“膨” 地一聲巨響,爐內外溢的氣體,像天空的閃電那般一亮,全部自燃起火,我立刻被藍紅色的火焰包圍。最初我只知道我的衣服被燃著了,後來在昏昏然的狀態下,迷迷糊糊地聽見工人們的喊聲:“躺下——快躺下——打著滾兒出來——”之後,我就全然失去了知覺。

待我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醫療所的病榻上。第一個感覺就是臉上疼痛難耐,我知道我是被火焰燒傷了。我用手摸了摸臉,摸到了臉上的繃帶,不用說我已然知道,大火把我的面部燒傷了。 “同類”見我醒了過來,不禁喜出望外,他們告訴我,若不是張師傅和幾名工人,奮不顧身地衝進烈火,把我像拖死狗那般,從火焰中拖了出來,我的一條小命,就留在張家口了。 “幾度燒傷?”我非常吃力地吐出這句話。 “算你命大,只燒傷了面部;但是你的頭髮、眉毛、鬍子也都燒成灰了。” “不過那也沒有關係,反正你是娶過媳婦的人了。”“同類”與我開玩笑說,“不存在找對象的問題,過兩天你自己照照鏡子就知道了。” 我心裡十分難過:“要是真成了非人非鬼,我去摸電門好了。”

“別,大夫說了,你要配合大夫的這個療程,臉上不會留下疤痕的。因為從高爐周圍起火,到把你拖了出來,總共不過兩分鐘的時間。” “同類”們正在為我寬心之時,隊長來了。他氣得面色赤紅,但出於當著護士的面,不好大發雷霆(因為我是非工人的工人),最初只是批評了我幾句,後來便口吐真言:“你是俺挑的人,算俺有眼無珠;你能搖筆桿,但不是乾化工的坯子。哎!你好好養傷吧,這算咱們出師不利。”他說完了他的心裡話,朝“同類”們一揮手,“別圍著他一個人轉磨了,我們要總結一下教訓,回去開會,每個人都給俺寫安全保證書。” 病床前空了,我請求護士給我一面鏡子。鏡子中的我,整個面部都是白色繃帶,只有我的一雙眼睛是黑的。我自知燒得不輕,但事已至此,一切唏噓感嘆都已無濟於事,也只好聽天由命了。到了晚上,張師傅來看我了。對我的批評是必不可少的,我只有“老老實實地聽著的份兒——人家已經盡到了師傅的責任,事故完全是我一手造成的。因而,我對這位樸實的老師傅,首先進行了自我檢查。他大概是想寬慰我的心,便坐在病榻邊的木椅上與我聊開了閒天:他問起我的家庭情況,我支支吾吾——我該怎麼說呢?家庭成員中的二分之一在勞改農場,這是無法出口的事情。 “你有姐妹嗎?”他很誠摯。 我不能對救我一命的人過於封閉:“我是個獨根苗苗。” “那你母親一定會為你難受的。” “醫生說不會留下疤痕的,老母親難過兩天,就會雨過天晴。”我盡量裝出無所謂的樣子,“就算是我的一次人生教訓吧!” “你妻子在哪兒工作?”張師傅又問。 我已經是冒牌工人了,索性也讓她當一回冒牌工人吧:“她是個工人。” “孩子呢?” “在上初中。” “阿彌陀佛,你上有老下有小,多虧沒有出啥意外;不然,我夜裡睡覺都要做惡夢了。”張師傅笑了起來,“我聽你的口音是北京人,怎麼到山西去工作了;聽你們這些人的談吐,都不像是大老粗……怎麼……” 我趕緊打斷了他的話:“真是要感謝張師傅了,不然的話,連帶隊的車間頭頭,回去都沒法交賬。” 我必須以謊言取代真誠,儘管這是使我內心痛苦的事情,我還是得那麼做。有那麼個瞬間,我的良知曾叩打我的心靈,想在救我一命的老師傅面前,說出其中的真實,但是,那後果比我被燒傷還要嚴重,我只好把兩面人的角色扮演到底了。 夜己更深,我催張師傅回家。因為他進屋時曾說他的家離這兒很遠,他是騎著自行車,特意來看我的,此時我正好用這一點勸老師傅早點回家。他對我笑笑,並用力握了握我的手,走出了病房。他一出屋,我的眼淚就流了出來,我覺得自己對不住這位張師傅——在那個謊言成災的年代,我也是一個不得不說謊的人。因而,在我們臨離開張家口之前,我拆去臉上的繃帶,面頰上還留有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張師傅來我們的住所為我們送行時,我有意迴避開了張師傅。 “同類”們說:“你得去見見張師傅。” 我說我不能去見他。 “為什麼?” 我說:“我怕功虧一簣,露出咱們的馬腳來;對他撤謊,我的靈魂實在不得安寧!” 但是張師傅還是在一間空房裡找到了我。他用他那鐵鉗一般的手掌,緊緊攥住我的手說:“哎呀,你成了沒毛的和尚了。不要緊,頭髮和睫毛都長得很快——3個月以後,又是一條好漢!” 在臨登上歸途的火車之前,他再一次向我祝福:“記住,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我就是帶著張師傅的吉利祝福,坐上返程的火車的。白白來了一趟張家口,什麼化工技術也沒有學成,我的心情之灰暗,可想而知。再加上我的頭髮和眉毛都已蕩然無存,我在火車上只好拉低了棉帽帽簷,以遮擋我的醜陋——一個人沒有眉毛的形象,是非常難看的,這只有自己最能體察。該怎麼說呢?那樣子比太監還要難看十倍。帶隊的隊長告訴我,他在臨離開張家口時,已經請示了場部:鑑於我的情況,允許我在北京養病兩週,待面部傷好之後,再返回農場。 “同類”們對此都面露喜色,我則沒有一絲快慰之感,因為老母親和我的兒子,見我的臉燒成了這副模樣,一定會悲傷至極;與其三個人難過,還不如我一個人背起這個十字架為好。 “你不該這麼想,化工車間一開工,你想回家怕是都沒有時間了。” “在家裡養病,怎麼也比在農場要好;我們想回家看看,還沒有條件呢,這也算因禍得福。” 我說:“我願意把這個福分,讓給你們享受。一句話,我不想讓老人和孩子,為我難過。” “你真是一根筋,你怎麼不想想,你母親現在是多麼想你,你的兒子是多麼想你。”其中的一個“同類”提示我說,“能在家裡休息兩週,與母子相聚一段日子,那是多大的樂事。至於面部難看,怕街鄰白眼相待,那也非常好辦,現在正是冬天,魯迅先生昔日曾寫過一首詩,詩中有這麼一句:'破帽遮顏過鬧市',你把兩扇棉帽耳朵往下一拉,便一丑遮百丑了;你都到了這個份兒上,還怕人家的白眼?!” 這個“同類”的話使我怦然心動,我想母親和孩子,可能是會為此而難過,但是也有劫後相聚的快樂。因而在火車快要駛進北京站的時候,我向隊長提出,感謝場部的照顧。我不用兩週時間養傷,10天內一定返場。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