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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三部下篇(1)-長治軼事:製坯工、銑工的日日夜夜

走向混沌 从维熙 2865 2018-03-19
大辛莊勞改農場,是個“雜貨店”。它除了務農之外,還有許多與農不相干的工種。最讓我驚奇的,它有著一個生產漂白粉的化工車間和一個銑工車間。至於製坯燒磚,那是為了建四氯化碳的廠房,面臨時成立的。 初到這個地處長治市郊的勞改點,首先見到的是光禿禿的樹木,那正是夏日時節,正是花紅葉綠的日子;但是因為漂白粉塵的污染,場子周圍的各種樹木,一律是“尼姑”與“和尚”的腦袋;所剩下的少許幾片樹葉,也都捲曲著身腰,形色枯黃。這給我們這些初到大辛莊的成員,留下了一個沉鬱的印象。 像在礦山一樣,我們近十戶“雙勞改”,住在場外的一個小村里,“大部隊”則住進了院內的監舍。我住的那家農戶姓常,以務農為生,家庭生活屬於溫飽型。也許正是因為其生活元憂,與我們反而少了王鐵匠一家人那樣的情分,這地方雖然靠近長治,但是仍然沒有自來水,我們仍要到井邊挑水做飯。臨離開礦山之前,我們已自備了水桶;一個名陳興發的福建同類,又在我們告別礦山時,送給我一副竹木扁擔。因而我們在生活用具上,也算鍋,盆。瓢。碗齊備,沒有要求助於老鄉的事情。

古話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也像晉普山建礦一樣,要建立一個化工廠,首先要有廠房——而建廠房,需要的不僅是勞動力,還要有大量的磚瓦。所以我們調到到這兒來的“二勞改”。除了女號及年紀大的男號下大田以外,絕大部分的勞力,都投入了製坯燒磚和配件廠的勞動。為了爭時間、搶速度,磚窯也實行日夜三班倒;歇人不歇馬,因而與漂白粉車間僅有一牆之隔的磚窯,夜間依然燈火通明。 我的任務是拉坯車。只要切坯機不停地轉動,我拉的坯車,也就像走馬燈一般來來回回地跑個不停,一輛大平板車上,拉著近百塊濕坯一路小跑,不敢有任何鬆懈——因為切坯機是不等人的,除非它因供土不足而停止了運轉,否則每個拉坯車的人,就永遠不要想歇腳。劉四為機器起了個名兒,叫它累死活人不償命的“絞肉機”。我就是這台“絞肉機”中的一塊肉,在我氣喘吁籲的時候,常常情不自禁地想起埋骨幹晉普山的建源君,在曲沃拉土車時的比喻——我們還不如老舍先生筆下的駱駝祥子。是的,樣子拉車雖苦,但他是個自由人,願意拉就拉,不願意就撂下車把。我們就好比切坯機上的一個部件,只要它不出毛病,你就在高高低低的路上跑吧!反正只要通往坯場的路上,有燈火為你照明,這種像驢兒圍著磨盤轉的原始勞動,就永遠沒有終結。

趕上夜班還能圖個涼快,要是輪上下午班,那就遭了罪了。太陽像個大火球在頭上掛著,身上僅有的一條褲衩,都被汗水洇濕——在這兒又不能像在茶淀農場那樣赤裸全身,索性來個光腚大戰;因而到了坯棚裡的那幾秒鐘,是拉坯人擦汗的時間。好容易盼到天上雷鳴電閃,大雨傾盆而落,那也有你的活兒乾,拉車的“駱駝樣子”們放下坯車,到坯棚裡去倒坯上架——目的是為了讓濕坯早些風乾,以便進窯燒磚。 至於在12個窯孔的大輪窯里幹燒磚出磚的活兒,就更苦不堪言了,我有幸沒有被分配到窯內勞動,可是有那麼一天,負責大窯出磚的張漢文(即在曲沃為張滬打棺材的那個木工)病了,我臨時被派去頂他的班,可算是嚐到了個中滋味。窯內燒成的磚,自身還帶著滅火後的餘熱;加上大窯中的高溫,鑽進大窯,就如同鑽進了烤箱,這兒倒是見不到太陽,但燒窯的爐火就在身邊;那種高強度的熱浪,能把土坯燒成磚,當然也就能把人燒成灰燼。因而在大窯內出磚,真猶如孫悟空進了火焰山一般——是並不存在的神話,可是大輪窯的燒烤蒸煮,卻是勞改隊的真實。出窯工把磚拉出窯來,是用一輛專用的木架車,出窯人要站在燒好了的磚堆之前,一塊塊把它們裝進木架子車——那車可以容納200塊磚,出窯人要裝上個把小時,才能把磚車裝滿。而一個班內你必須把磚全部拉出窯洞,因為下一個班就要裝進新坯——也可能我是第一次幹出窯的活兒之故,頂替張漢文的那個班時,我差一點兒暈倒在灼熱的大窯之內。

因而,我一見那40米高的大輪窯的煙筒,就立刻想起那次從窯內出磚——若同在老君爐裡煉丹的記憶。在磚窯我大約乾了有三個多月的時間,因為化工廠上馬在即,急需機械配件,場內挑選一些有文化的人,到一所大廟改成的配件廠當機工。我被挑中了,於是,剛剛熟悉了拉坯車技術的我,又被調往配件廠銑工車間當銑工。記得當時有一個姓孫的老右,他是上海人,來自於理工學校;還有一個名叫張大中的老右,他來自北京郊區丰台,原來是個教師。他倆都是精通車床業務的人,因而是我的師傅,我是他倆的徒工。我從小代數課幾乎沒有及過格,還有過考零分的記錄,讓我站在一台立銑銑床前面乾需要計算的活兒,實屬小才大用——是把木棍當椽子用的拔苗助長之舉。

記得,隊長找我談話時,我如實地對他述說了我的苦衷。他說:“你的手過去能寫文章,怎麼就乾不了這個活兒呢!” 我誠懇地請求說:“那是兩路功,從工作出發,您還是讓我拉坯車吧。” 他有點兒不高興了:“這既是工作需要,也是對你的照顧。磚窯的活兒,你不覺得累嗎?” “累慣了,也無所謂了。我說的都是大實話,我確實掌握不了銑床的性能,特別是立銑銑床,它要求有數學頭腦。” 他立刻像是發現了我的什麼破綻似的,板起臉來訓斥我道:“你既然不懂,怎麼知道它需要計算!我看你改造了這麼多年,還沒有改掉你反動知識分子的清高。你幹也得乾,不干也得乾!” 想不到我的這片真誠,在他眼裡得到的卻是反證,這讓我有苦難言。在有些勞改幹部中,確實有一種逆反的推理模式:以假為真,以真為假。你越是說自己不行,他越覺得你行——你越是說自己行,他越覺得你不行。我再要申辯下去,是自討沒趣。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成了一名不稱職的銑工的。非常遺憾,開立銑銑床製造機械配件的日子,我出過好多好多的次品。記得,最為嚴重的一次,在一個夜班的8個小時之內,我一連折斷了兩把銑刀。好在管理我的兩個右派師傅,還能知道我的苦衷,不然扣上個有意破壞生產的帽子,是非常容易的事。在曲沃演出的是“豆箕相煎”;在這兒演出的卻是相濡以沫——知識分子中間的老右,像天上的雲影,有的甘當白雲蒼狗,有的千方百計在階級鬥爭的疲勞轟炸中,追求閒雲般的自我安閒。在我的認知裡,與我同組的張和孫,就屬於後者的類型。與他們漸漸熟悉以後,我才知道來到這兒的同類很多。其中革命資歷最老的名叫朱希,是來自新聞出版界的右派,還有來自於老上海交通大學的譚其飛,來自化工系統的工程師羅金生,來自兒童醫院的X光專家呂守棟,以及來自北京院校和畢業於北京院校的曹大士、王繼昆,來自機關的干部、教師、職工何成偉、王仲仁——其中還有一個與我只有一面之緣,但是卻永生無法忘卻的老右姜葆琛。我們在茶淀老殘隊旁邊的大蘆葦塘相識,他曾帶我去見了老殘隊中處於彌留之際的美學家呂熒。

他們都屬“強勞”分子,比勞動教養分子的罪名輕一些,但是“文革”不管你是什麼“分子”,在林彪的一號戰備令發布之前,他們先到了天堂河農場,後去了茶淀農場;待“一號令”頒布之後,他們與我們一樣,前前後後都來了大辛莊農場。由於我一直在大輪窯勞動,而大輪窯在大牆的外邊,所以沒有遇到眾多的老右;而今我走到知識分子密集的配件廠,才知道“大轉移”中,山西成了“垃圾箱”,形形色色的“不安定分子”,都傾倒到山西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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