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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三部上篇(9)-李建源與“龜馱碑”軼事

走向混沌 从维熙 7443 2018-03-19
建源君長著一副苦相,這是我從在團河農場三畬莊時,就認知了的。在幾百號同類中,惟有建源君長著一隻“風淚眼”——在我20年的勞改生涯中,只有勞改幹部曹茂林(見第一部),也有著那樣的一隻眼睛。 最初,我以為這種眼睛是砂眼的一種類型。還是早在團河農場時,有一次右派隊出工,在路上我問他: “為什麼你那隻眼睛總是像蠟燭般地流淚?” 他沒在意地順口回答:“因為刮風。” 我一時沒能聽清他的意思,便又從病理的角度追問了他一下。 “我愛人是個醫生,她說這種眼病叫'風淚眼'。在沒有風的時候,這隻眼和好眼一樣。” 事情過了幾年,在“大轉移”來山西的列車上,他與“勞改鴛鴦”坐在同一個車廂裡,在漫長的行程中,又有了交談的機緣。在談話之際,我叉看見他的一滴淚水懸掛在眼簾之間,沒有垂落下來。說實在的,這一滴懸浮於眼簾間的淚水,總是給人以惆悵的感覺,我常常不得不躲開他的眸光。

我說:“你愛人是個醫生,她就不能醫治好你的眼疾?” 他笑了笑(那笑也像是哭)說,“你該明白,有些病不是藥物能夠治好的。” 至此,我才了解了建源君昔日所說的“風”的含義,並非單純指自然風而言。他的弦外之音,是指中國的政治季候風而言。家裡就是有再好的醫生,對此也無能為力。不是嗎?就是古代的神醫華倫再生,他能解決中國大地上不斷刮著的季候風嗎!就是諸葛亮重新出現,他能預卜到全國幾十萬熱愛中華大地的知識分子,要在季候風中成為囚徒,並被押解到山西來嗎? ! 前文《四月雪與四月血》中,曾經提及到建源君因在洗衣時說了“領口、袖口”最髒,而受過的事。在那場被形而上學地演繹成“偉大領袖最髒”的政治悲劇中,建源君為此而承受了不少次的批鬥。我當時坐在他的對面,總是情不自禁地拉低了自己的棉帽帽簷,以躲開他那隻垂淚的眼睛——那形象實在太使人心神顫栗了,他瘦高的身子彎曲得像一隻海蝦,若同一個標點符號中的“?”,與此同時,他那隻迎風流淚的眼睛,垂落下來的是一滴滴淚水。

建源君在同類中,本來長得就老,再加上那隻“風淚眼”,在批鬥他的會場上,使我想起雨果中的卡西莫多。敲鐘人卡西莫多雖然也很醜陋,但是他臉上沒有建源君的淚眸。我和他同路不同車地來到晉普山煤礦以後,我因為上夜班較多,在白天常常去看望他——他因年紀和身體的原因,被留在了井上勞動。他在勞改隊學了一手熟練的瓦工活兒,便被編進建築隊幹修建監舍的勞動。記得,有一次我給他送手套去(井下發的手套用不完,而乾瓦工活每天與磚石打交道,是最費手套的),他當時正在用鎬頭刨著凍土,見我來了,他放下手中的鐵鎬說道。 “正給你們'雙勞改'刨地基哩,這兒要蓋雙層窯洞,分樓上樓下,今年秋天你們就可以入甕了。”他挺開心他說。

我說:“但願它是給犯人蓋的,我和張滬在那間老屋住慣了。” “是神的進廟,是鬼的進墳。”他指了指犯人區的大牆和崗樓,“既然監舍是蓋在大牆圈外邊的,我想是給你們準備的。” 我把幾雙手套遞給了他:“感謝你為我們編織囚籠。” 他對我表示了謝意之後,拿出一支香煙,並為我點著了火。 我突然像有了新發現似的問道:“老兄,你的那隻眼睛,怎麼不下雨了?” 他來了一句黑色幽默:“你該知道,它是一隻風向儀;這兒的風,比曲沃不是小多了嗎!” 我笑了。 他也笑了。 當真我發現他的臉,比在曲沃的時候胖了一圈。這次見面給我留下了歡悅的記憶。不久,我回北京探親,還特意到他家去了一趟。他的家住在宣武門內順城街的新華社的宿舍區,是路北一所臨街的小院,他那位當醫生的愛人,看上去比他年輕多了,她對我招待得十分熱情,並留我在她家裡吃的晚飯。當她向我詢及到建源的情況時,我當然只是“上天言好事”,而略去了建源君心上的累累傷痕——對她說那些又有什麼用呢,說了實情只會增加她的煩惱。

從北京返回礦山時,儘管我帶的東西,已然不少了,但我還是像個挑夫那般,順便給建源帶回來一些食品。他在我和張滬眼裡,是風塵驛路上的忠厚長者和知音,在眾多同類中,是屬於苦黃連中的一個。但我未曾料到的是,不久,建源君就因為一次塌方事故,而離開我們去了西天正路。 那天,下了夜班我正在老屋中酣睡,突然被住在我附近的一個同號叫醒。我當時以為是井下出了什麼事情,要我們去搶險呢!結果是令我心碎的消息一一李建源被塌方的土埋在裡邊了。此時正是早春時日,我穿起上衣蹬上褲子,奔往出事的現場。遠遠地就听見人聲鼎沸,隊長正在那兒指揮扒土救人。我的天哪!那是在一個高高的土坡,至少要有幾百方土,堆在了建源的身上——不要說扒土,就是調來推土機(當時礦山沒有推土機),人也沒救了。

趕到事發地點,才知道事情的全經過:在早春的高土坡中間挖窯洞,本身就是冒險。因為春天地氣上升,凍土表層看上去還十分堅硬,但是土質內部已開始融化;加上在掏洞時,洞頂沒有防範措施,窯洞越是向裡延伸,塌方的危險係數越大。說起來似乎令人誰以置信,本來建源君是在洞外幹活的,前文《四月雪與四月血》中提及到的那位符××,不知出洞去拿什麼工具,建源君此時便主動進洞並跳上架板,拿起鐵鎬來代替符××刨土。就在這個時刻,瞎了眼的土地爺,突然讓凍土開裂,站在架板上的幾個成員,都被砸在了窯洞之中…… 這是誰之過?是誰讓他們在這個時節挖窯洞的?明明知道到了換季時節,凍土會發生解凍現象,還讓這些人往虎嘴裡鑽?沒人回答這些問題,也沒有人追查這些問題。在返回老屋時,我一路血湧心頭,為建源君之死而忿忿不平。之所以如此,因為從建井時起,四塊石頭中間夾著一塊肉的井下,都沒有發生過如此重大的傷亡事故;而在井上卻發生了一場塌方,砸死了幾個人的悲劇——而偏偏其中,就有長著一隻“風淚眼”的建源君。他家裡的愛人和孩子,聽到這個噩耗後,將如何承受這巨大的不幸?一個多月之前,我還見到他家中的三代人——他除了妻子和孩子外,上邊還有一位年近八旬的老母親呢!

躺在老屋的土炕上,我無法再入睡了。建源君那隻迎風垂淚的眼睛,一直浮現在我的面前;他昔日垂在眼簾裡的那一滴滴大顆的淚珠,就像是一個個驚嘆號似的,對我傾訴著一個知識分子的悲傷。曾記得,在曲沃勞改隊他幹瓦工活兒時,我給他當過遞磚遞瓦的小工,那時也是早春時節,他為“領口、袖口最髒”被引申為“領袖最髒”的冤案剛剛結束,才從反省號出來不久。在修建窯洞時,需要蹬梯子到架板上去幹活,我看他在爬梯子的時候,雙腿有點發顫,便一邊給他扶著木梯,一邊告訴他小心一點兒,以避免從梯子上滑下來: “你蹲了些天反省號,體能大不如前了。上梯子的時候慢一點兒。” 他蹬上架板之後,回答我說:“摔死更好,給國家節約一個人的口糧。你也知道,人在這年頭不如一顆草籽值錢。老人家說過的'人是最可寶貴的'那句話,連開國的將帥們都不在其內,當然就更沒有咱們的份兒了!”

我沒有回應他的內心獨白。因為他剛剛離開反省號,心裡揣著一肚子窩囊,我要再與他一唱一合,更會增加他內心的煩惱——我裝作什麼也沒有聽見,開始給他往架板上的灰斗裡上灰。我已然修理地球十多年了,耍鐵鍬比拿筆桿還要熟練,因而儘管我站在低處,但是一鍬鍬灰漿,都能準確無誤地甩進灰斗之中。忽然間,我感到有水點一類的東西,掉在了我的臉上。最初我以為是灰斗漏了,但是用手摸摸,又不像是漏下來的灰漿,抬頭一看,原來是建源的淚水落到了我的臉上來了。 “你快看!”他對我輕聲喊道。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看見藍藍的天——連一絲雲影也沒有,我不禁有點奇怪。 “看見了沒有,大雁——” 我仰頭細看,當真在瓦藍瓦藍的天空中,看見了北去的雁陣。

這時我才找到了他垂淚的原因:那天空中的雁陣飛成一個“人”字形,把一個大寫的人字寫在了天上。建源君手拿瓦刀,久久地抬著他的頭。我也扶著那把鐵鍬,痴迷地目送著天上的“人”遠去。 這個場景所以使我難忘,因為其中含有苦澀的詩情,它使我由天上自由飛翔的“人”,而想到地上失去自由的人。建源之所以流淚,怕是見景生情的緣故吧!此時此刻,他已然永遠閉合了他的那隻垂淚的眼睛,在這大山之角長眠不醒了。這已經是一年前的往事了,可是我的這位狐狸朋友,在夜靜更深之時,引我到這墳塋中來,難道狐狸真有傳說中的靈性? ! …… 至於躺在這兒的另一位陌生的同類,我之所以跟他比較陌生,在於他說一口浙江話。因為組裡多是山西的煤黑子,他的濃重的南方口音,常常使人聽他說話如聽天書,致使組長閻恒寶給他起了個“怪物”的綽號。在建井組內惟一與他能有一些感情溝通的,也只有我一個人了。

他是在我們快要開掘到煤層的時候,調進我們組的。因為他乾瘦得像是沒有肌肉,人又長得細長細長,一身礦工服穿在他的身上,顯得空空蕩盪。我對他產生同情之心,是因為一次在防砲洞裡躲炮。 我問他:“你是不是身體有毛病?每次收工爬斜井出洞時。你總是走在最後邊。” 他說:“我得了'肌無力'的病。” 最初,我沒能聽懂他的話,直到他強使自己用北方話表達,我才勉強地聽清楚了他的病名:“什麼叫'肌無力',我怎麼沒有聽說過這種病?” 他搖搖頭:“我也解釋不清。病因起於長期缺乏營養,是由細胞不斷壞死而引發的。” 他畢業於地質學院,是來山西工作後被劃右派的。他所以來到井下勞動,完全出於他的自願,他認為這正是他研究地質學的一個難得的機緣。晉普山地質結構複雜,在開山剖腹的過程中,他會得到許多他想知道的東西。比如:這座煤山的形成年代,地殼如何在遠古那個時期,發生的天崩地裂,把大片的原始森林,埋在了地層之下等等。對於這些學術性的問題,我不感興趣;但是對於他對我說的,在煤層與石層的夾縫,會采出魚化石或者什麼海洋動物的標本來,我倒是十分動心。

因此,我在揮鍬往礦車裡裝矸石時,常常情不自禁地用礦燈觀察石頭。雖然“肌無力” 也經常這麼做,閻恒寶憐惜他身體不好,便指桑罵槐地把火氣撒到我的身上:“你他娘的在於甚哩?完不成開掘進度,你負責任!” 我把印有魚紋的石頭,舉給他看。他順手把它扔進礦車車斗裡,並訓斥我道:“那是甚的寶貝?老子在井下二十多年,見到這鬼玩藝兒多了!” “肌無力”知道這是對他的變相警告,自然也不敢在石頭上過多地消磨時間——建井隊每個組都有當天的進度要求,完不成任務閻恒寶是會罵爹罵娘的。儘管如此,我還是經常在開砲之後裝車時左顧右盼,上天不負有心人,在一次往車斗裡揮鍬裝矸石時,我發現了一具龜化石——它通體皆黑,龜頭,龜爪以及龜背上的八卦紋絡,都十分鮮明——很顯然,是經過了不知多少萬年的擠壓,真龜才成了這個石龜模型的。 “肌無力”立刻走了過來,兩隻礦燈的強烈聚光,都照在這個小小的黑物上。 閻恒寶真是有老煤黑子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本領,他不知是何時走過來的,一把搶過這個稀罕玩藝兒,扔在地上;並立刻揮動大鐵鍬,將黑龜與矸石一塊兒鏟進車斗裡。然後,他迴轉身來,把礦燈的刺目光束照在了我倆臉上,致使我倆不能不閉合上眼睛。只聽他開口罵道:“你們兩個'吃屎分子'真不開眼,那龜孫有甚的看頭!前天俺說過你們一回了,你們怎麼是屬耗子的——撂下爪兒就忘?我告訴你'氣無力'(閻不懂'肌無力'這個詞兒),這都是從你下井以後,引出來的事兒——你要是在井下再找甚的龜孫魚孫的,你就到井上乾活去好了!” 閻恒寶是個井下的拼命三郎,話雖然說得難聽一點兒,井下老煤黑子都是這種脾氣,因而我對他的訓斥並不反感。但是我的新同類“肌無力”,卻覺得有點對不住我,他說今後再不找麻煩了。但是,閻恒寶不知是出於對“肌無力”的愛護(因為他體能確實很難適應井下勞動),還是出於對我們倆的懲罰,在那件事情出了不久,“肌無力”就被調到井上絞車房開絞車了。這工作比井下輕鬆多了,井下礦車裝滿了矸石,用電鈴通知他開車,他坐在絞車房裡啟動絞車,把一斗鬥滿載著矸石的礦車,沿著軌道提升到矸石山;然後由倒車工把矸石倒了,他再把空車放回到井下就行了。 他的工作雖然十分輕鬆,但是並非他的心願,一個想在勞動實踐中,對煤山地質有所研究的人,是並不願意離開那“陰曹地府”的——儘管那兒頭上滴水,腳下淌水;幽暗的巷道,全靠一盞盞礦燈照明;並且時時刻刻,都有被石頭砸死的危險。是為了安慰我的那個同類?還是我還在想念那隻黑龜呢?也許是兩種心情都有吧,我借一個倒班的白天,去了他開絞車的矸石山(矸石山,就是井下矸石拉到井外堆成的山)。 我先在矸石山腳下轉來轉去,目的是想找回那隻黑龜來。日夜三班倒的建井隊,每天要向這兒傾倒上百車的矸石,要找一塊石頭,我自知難如登天;但是人的慾望,是個十分奇怪的東西,越是丟失了的東西,就越覺得它的珍貴。 “餵!你來這里幹什麼?”他隔著絞車房的小玻璃窗看見了我,走出車房向我喊著。 我不願意使他重新記起我倆在井下挨訓的事兒,又一時之間找不到合適的藉口,便自嘲他說:“昨天往車裡裝矸石時,把我那'英納格'手錶,也裝進車斗裡了。” “天氣這麼冷,來絞車房烤烤火吧!”他向我招手。 我的手已然在矸石中間扒了半天了,一塊塊石頭,在這嚴冬時都冷如冰砣——儘管我是戴著手套翻弄石頭的,但是那兩隻手掌上的十指,仍然被凍得疼痛難耐。此時聽見“肌無力”的招呼,便沿著礦車的路軌,向上爬了有30米,到了他那間絞車房。絞車房裡的一盆炭火正旺,燃起尺高的火苗,我伸出兩隻貼滿膠條條的手掌,享受著火焰的溫暖。他蹲在我的旁邊問道:“你真丟了表了?這有悖常理,幹挖煤這一行的,每天和石頭打交道,沒看見有哪個人戴過手錶。” “你真聰明,我早就成了無表戴的無產階級。”我被他逗笑了,“過去在50年代,倒是真有一塊'英納格'來著,後來被家裡給賣了以餵飽肚皮。” “那你到這兒來做什麼?”他問,“眼下正是三九寒天!” 我遲疑了一會兒,對他說道:“你猜猜看,猜對了放你回你的老家杭州。” 他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對你說實話吧,我回不了老家了。”接著他對我訴說了使我非常驚愕的事情:他的家裡都是學醫的,他曾就“肌無力”這個病,去信詢及過他的父親。寫信時他多了一個心眼,為了怕家裡掛心,他在信中說是為病友的病而寫信的——家裡的回答等於判處了他的死刑,說在當前的中國,還沒有醫治細胞不斷壞死的“肌無力”之症的良藥。他對我講起這些話時,神情頹然地黯淡下來,與那盆熊熊的烈火,形成了明與暗的極大反差。 我安慰他說:“你很堅強,養病也要靠意志。再說你離開井下,勞動也輕鬆多了。” “我請求下井時,已然接到了死刑宣判,我想一個學地質的,在臨去西天正路之前,總該知道點兒我的專業吧;不然,不是等於一輩子白活嗎!” 我被這位新結識的同類的精神感動了——他所具有的東西,正是我在消亡的東西。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想起了死於茶淀的幾個同類,他們都是坦然地面對死亡的。他不同於他們的是,他不想自我消亡,而是想在臨行之前,滿足一下精神需求——試想如果沒有五七年這場災難,這樣的知識分子,不是中國寶石中的寶石嗎?但是歷史的風暴,席捲走了他為民族貢獻熱能的機緣! “你不能提出'保外就醫'嗎,根據你的病情,我估計礦山是會批准的。”我向他提出建議,“你家裡的人,又都是從醫的,對你的疑難病症一定能有所幫助。” “我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是想來想去,還是覺得留在這兒為好。”他說,“人家革命群眾把咱們視若洪水猛獸,一旦回到杭州,立刻會成為一塊打靶的靶牌,紅衛兵就是不鬥死我,也會再一次牽連到我的家庭——'文革'初期,我的家已經受過一次沖擊了。” 我無言以對了——他的考慮是十分理智的。 “人的命,天注定。走一步說一步,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他淒楚地一笑,“用你們北方人的話說,該在河裡死的,井裡死不了。” “你河裡井裡都死不了,咱們老右命硬。”我自知這是一種空頭安慰,還是要說;否則我該說些什麼呢,總不能說在這兒是等死吧! 他對我的話沒置可否,取下掛在牆上的干糧袋,把兩個白饃烤在了炭火盆邊;他又把手伸進乾糧袋摸了一陣,從袋裡掏出一個黑乎乎的東西來。最初我以為他在掏一塊鹹菜,當他的手伸到我面前時。我才看出來它是一塊龜化石。它比我前兩天在井下見到的那一塊稍稍小一些,美中不足的是,它的背上粘連著一塊手指高的煤矸石,頗似我童年在家鄉孔廟中見到的龜馱石碑。 “好玩嗎?”他說。 “不僅好玩,還有一定的象徵意義呢!” “送給你吧,我知道你是為它而來的。”“肌無力”開心地看著我,“在井下你就愛不釋手了。” 我推辭說:“你是學地質的,我不能奪人之美。” “我在矸石山開絞車,留心一點還會撿到這龜化石的。”他說,“這塊就是我在矸石山上拾到的。” 我表示了對他贈我“龜馱碑”的感謝之情,然後又安慰他說:“你們南方人,也一定知道,龜在民俗中是吉祥的象徵,你拾到它說明你是有福之人。它會保佑你的身體,很快恢復健康!” 我自從得到這具“龜馱碑”後,每天用機油和綿絲擦洗它體軀上的灰塵,直到把它擦洗得通體鋥光明亮。張滬也很喜歡這具古化石,她年輕時喜歡畫畫,因而她還在工餘時間,畫過它的肖像。她和我經常坐在老屋,欣賞那龜背上的八卦紋絡,不僅僅從中領略它演繹的大自然的升騰與沈沒,更從它馱碑的形像中,去咀嚼歷史與人生。 大約過了有3個月的光景,“肌無力”終於因為他的病,走到了他的生命盡頭。事情發生在夏季裡的一個晚上,我們在井下裝完矸石車時,閻恒寶用電鈴通知絞車房開車,可是鈴聲響了半天,還不見絞車啟動。閻老西子讓我爬上斜井,看看井上出了什麼故障。我吃力地爬出近百米深的斜井,出了井口又爬上矸石山,進了絞車房,見他低垂著頭,一動不動地坐在開車的木椅上。我以為他是睡著了,便喊了他一聲,但是沒有回應——走近一看,他面色如土;我把手放在他的鼻翼下,發現他已然沒了呼吸。當夜生產為此陷入了一團混亂,只好臨時調上來一個曾經開過絞車的張同江,代替了他的位置。 “肌無力”與建源君,都埋葬在了矸石山旁邊的那塊向陽的山坡上。我雖然十分珍愛他送我的那具“龜馱碑”,經過與張滬商量,還是覺得應該“完璧歸趙”。第一,他是學地質的,曾以帶病之軀,到井下去實踐他的抱負;第二,歷史剝奪了他為中華民族尋找礦藏的權利,那具“龜馱碑”在九泉之下,可以安慰他的靈魂;第三,那具“龜馱碑”不是挺富有中國知識分子負重而又堅韌的寓意的嗎,他是可敬的知識分子中眾多類型之一。因而在他入土不久,我把那具龜化石,埋在了他的墳塋之前。 狐狸朋友把我引到這裡來,讓我在我的小棚棚裡,整夜陷於懷舊之中。因為“肌無力” 君不是北京去山西同類中的一個,而是在山西被劃成的右派,他的名字被我遺忘了——寫此書時,我詢及了我的許多當年同類,都因對其生疏,只知其人其事,而記不起他的姓名來— —這裡我只能用“龜馱碑”君代替了。 第二天早晨,我下夜班離開井口的小棚棚時,特意到兩個同類的墳前轉了一圈。當時,迎春花剛剛開放,我採摘了兩束,插在了李建源君和“龜馱碑”君的墓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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