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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二部下篇(4)-夜宿“北磚窯”的停屍房

走向混沌 从维熙 2672 2018-03-19
國慶節後的第一個公休,我請假去看我的妻子張滬。在我離開茶淀這幾年中,張滬曾獲准過一次回北京探親的機會,也曾順便到團河去看過我們的勞改環境。她看了以後,曾憤憤不平地對我說:“為什麼單把我們女右派,扔在那塊地方?”言外之意,她覺得我們的所在地,比她們的生活條件強多了。她請假回家的時候,正是“文革”前夜,忽然有一天,派出所民警把她找走了,再也沒有回來。我找到派出所去詢問,才知道是場裡找她回去,理由不詳。 我從北京給她寫過信,詢及這一情況。她在回信中沒有回答。我想她們女號每一封信都要檢查,她可能苦於在信中無法說明。作為一個革命家庭出身。昔日的上海地下黨員,她不僅沒有摘掉帽子,連解除勞教這一關也沒過,這已使人十分費解;此時又出了這麼一個問題,當然在我心中如同火上澆油。為此,我到“582”不久,就曾向隊長請假去看望她,但一直沒獲批准。是國慶節的恩典?還是翟隊長一時高興?我到現在也沒找到個中緣由——反正那天他批准我去探望她了。臨行前,翟對我說的話使我終生難忘:“休假兩天,明天你必須返回中隊。你要不遵守紀律,“文化大革命”的鐵拳,對你們這一對兒反革命右派,是不會手軟的。”

我剛剛要走,他忽然對我說道:“你下午再走吧,上午先好好學習毛主席語錄。” 我簡直無以對答,因為學“語錄”是壓倒一切的重中之重,讓我去看望她,已經是他的恩典了。我怕萬一說多了,他改口說不讓我去了,只好聽命。 好在生活中幾乎沒有讓人快樂的事兒,在失意中生活慣了,“蝨子多了不咬,賬多了不愁”,否則我該怎麼辦呢?跟“羅鍋”隊長爭辯我已然摘了右帽,不屬於反革命的範疇,那不是自找沒趣嗎?說我和妻子有許多話要說,按著革命的人道主義,也應多給我一點時間,他能聽懂這些話嗎?一個連高爾基是誰都不知道的人,你與他還有什麼道理可講? ! 記得,那是個秋高氣爽的下午,藍天上南飛的雁陣,排成人字形從我頭上飛鳴而過。我不時抬頭遙望蒼穹,感到那個“人”字的可親。可是我是個人嗎,雖然我有著人的軀體,人的思維,人的感知;但是我早已經是倒著寫的“人”了,不要說別的,僅以“羅鍋”隊長那段訓話,我就不屬於萬物之靈的人了。我不是人,我是個什麼——我是個什麼——空寂的田野上,沒有任何生靈能回答我。

張滬原來的改造地點,緊挨著總場的葡萄園,我不知道女隊的新址北磚窯在什麼地方。直到我走到總場附近,才從一個“二勞改”的嘴裡得知,它在農場的最東北角,那兒是東區埋死人的地方。聽他一說,又增加了我的怏怏不快之情,我已經走了近20里路了,目標還在北方——那兒是亂墳崗子。好不容易走到終點,天色已近黃昏,女值班員向她們隊部禀報了我來探視,不一會兒走出來一個身材瘦瘦的男勞改幹部。他領我走進一問鐵絲網裡的房子,開門見山地對我說:“我是女隊的指導員,姓楊。你是張滬的什麼人?” 我答:“我是她的丈夫。” “你叫什麼名字?” 我自報了姓名。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好一陣子,大概確認了我不是冒充張滬丈夫的人,才讓我坐在一條木凳上。接著我的神經便一陣緊似一陣,這位幹部告訴我,她在這裡改造得不好,一股知識分子的傲氣,始終沒有去掉。這兒是什麼地方,是讓反動知識分子脫胎換骨的地方。是龍你也得捲起來,是虎你也得趴下……

我的心頓時亂成一團。因為前兩次來——儘管那時我還沒有解禁,她們的女隊長從來沒有對我說過類似的話。他態度嚴峻,對我說話時兩隻眼睛,閃爍出咄咄逼人的光芒。我拼命鎮靜著自己狂跳的心,大著膽子問道: “指導員,她有什麼具體的反改造的事情嗎?” “她跟女隊中的一個反革命關係密切。至於更具體的東西,你無需知道。” 我問了等於白問。 他說了等於沒說。 說這些話時,屋子裡的電燈已然亮了起來。看見燈光,我的心反而安定下來,反正過一會兒,張滬一到我什麼情況都會弄清楚的。但是我想錯了,那位楊指導員與我談了談要我對張滬進行幫助之類的話,便對我毫不含糊他說道:“這次你們不能見面,她正在反省號裡反省。你麼,天黑了,今天也就不用回你們'582'了,明天一早你再走吧。”言罷,他竟自走了。我追出去兩步,見他正與女值班員交代著什麼事情——然後,那女值班員走了過來,把我帶到一排碎磚頭壘起的房子裡,告訴我今夜就住在這裡。

我看了看,那是一面土炕,已然散了骨架的炕席上,有幾床被子攤開著。從色澤上看,至少有幾年沒有拆洗過了。 “指導員說讓你等一下,我去給你到女號食堂打晚飯。” 我說不必了,我可以趕回我們分場去。 她說:“那可不行,指導員讓你住在這兒的。你走了,我擔不起責任。” 我知道她也是一個“二勞改”,我當真拔起腿來就走,她就要去重新請示;再加上我也確實感到累了,在這兒過一夜就過一夜吧,這是命運的安排。 她要給我去打晚飯,我請她留步,並懇求她說:“有一件事,還得麻煩你一下,這兒有兩包點心,是我們同組的人去漢沽時買來的,你能不能轉給張滬?” 這位積極分子對我板起了臉:“剛才你為什麼不直接交給隊長?你不是不知道這裡的紀律,一個反省號是不能接受家屬任何東西的!”

我面紅耳赤地站在她的面前,尷尬之後,我告訴她不要為我打晚飯了,帶給張滬的東西就夠我吃的了。但是她還是不折不扣地執行指導員的指示——給我端來一碗粥和兩個窩窩頭。我渾渾噩噩地坐在炕沿上,如同木偶一般、呆坐了很長一段時間。先是後悔不該來跑這趟冤枉路,繼而為張滬的命運憂慮起來。進了勞改隊,我被生活這把雕刻刀,已雕刻成了非我;而張滬則像是一塊水晶石,任時代塑來塑去,似乎沒有多大的變化。我在對她崇敬之中常常感到悲涼,因為這是要付出代價的——她已然自殺過一次的病弱身體,經受得住這麼折騰嗎? 粥早就涼了。我打開點心包,一邊喝著冷粥,一邊掰食著硬得如同石頭一樣的點心。從牆洞中鑽出來的幾隻紅眼耗子,搶食著落在地上的點心渣子——後來我索性把吃不下的窩窩頭,掰開揉碎讓那幾隻飢鼠吃個夠。待我感到心力交瘁,囫圇個兒躺在土炕上時,才發現有一股冷風吹了進來。仰頭看看,原來後牆牆角,有一個大大的圓洞。根據我勞改多年的經驗,這洞並非自然塌落,而是用鎬頭特意刨出來的。在房子裡刨一個洞幹什麼,我想來想去,判斷出這是一間停屍房——我身上的被子,是死亡號留下來的。想到這裡我一躍而起,走出房間溜到房後,藉著月光:朝四周看了看,房後是一片枯草,但是在緊貼著圓洞的地方,被車輪壓成一道道車溝。我不是福爾摩斯,但是根據勞改生活的啟示,我揣摸出那個圓洞,是為了從房裡向房後順死人的——生者把死者順著牆洞推出來,往大車上一扔,就奔往北磚窯的墳場了(後來,我從張滬嘴裡確知,一切都與我的推斷一模一樣)。

我一夜無眠,第二天早上打道回府。 我滿懷希望而去。 又塞滿惆悵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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