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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二部上篇(4)-“作繭自縛”的第一天

走向混沌 从维熙 4837 2018-03-19
兩天的整休很快過去了。在這兩天的時間內,我們沉浸在清理個人衛生。與新相識的交談之中。樂天也好,悲天上好,新相識的新面孔,總是誘惑著人的求知慾望,希望能知道新同類們的彼此情況。在中寫到過的陸豐年君來了。過去,他用缺耳鋁鍋煮食“三毒”,曾經去過了一回閻王殿。這次,他幽默地對我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他和我過去在一個分場,面孔是熟悉的,因此並不算新的相識。在休整的兩大時間內,除了與“搖頭右派”劉君結識之外,還與我的學長——比我高幾個年級的校友趙岳相會在三畬莊。 應該說,那是一次使我心碎的見面,在我摘取洗淨的衣服時,我看見一個身材消瘦得像竹竿一樣的人,低著頭在尋找什麼東西。那地方是昔日武警部隊撤離這兒時,留下的一越垃圾;此時儘管已不是炎夏,但那一堆破爛東西,仍然發出一股嗆鼻的氣味。最初,我並沒有留意他究竟在找什麼,後來我才發現他蹲在垃圾堆旁邊,嘴和腮都在不停地蠕動著。我立刻明白過來了,這又是一個飢餓後遺症患者,在垃圾堆上尋找可以進口的東西。由於這些鏡頭,我已習以為常,便想從旁邊夾著衣服走過去。

他大概是剛剛發現我的存在,便朝我走了過來。他一隻手拿著半個乾癟的。上面沾滿了污痕的茄子,伸出另一隻手來跟我握手:“我叫趙岳,是你的校友。你不認識我,但我認識你。你過去是青年作家,而我只是個無名的教師。” 寒暄過後,我認識了這位學長。 “這東西都變了色了,你不能吃。”我說。 他像沒有聽見我的話一樣,依然像嚼牛皮筋那般,啃著那個乾巴茄子。看他的神態,與老校友談話,雖然也很重要,但更重要的還是往嘴裡填塞東西。他本來就瘦得臉如刀條,嘴巴尖尖,他使勁嚼動茄子時的形象,讓我想起了在中學動物課本上,看到的老祖宗類人猿嚼食漿果的圖形,只是我們這位20世紀60年代的知識分子,手中的食品遠沒有老祖宗採食的野果新鮮。

我面對面地望著這位曾是為人師表的學長,真不知道他此時此刻在想些什麼。他跟我來到我住的屋子裡,直到嚼完了那根茄子棒兒,才對我說:“看樣子,你沒得過浮腫病,我浮腫最嚴重的時候,連兩腿之間那個'玩藝',都腫得像一充了氣的蔫黃瓜。浮腫病的醫學解釋是什麼我不知道。按著我生活中的體會,它起源於飢餓,發展於脂肪和維生素的匱乏。飽漢不知餓漢飢。學弟,你現在是沒有動筆的權利了。你如果還沒被打入'地獄',我要是動筆來一幅自我素描,你是不是會說我'戴著有色的眼鏡,有意醜化社會主義?'學弟,就是將來你有朝一日,有了再拿筆的日子,你要是把我剛才這一幕描上一筆,人家會不會說你反動立場不改?”這時的趙岳似乎才從飢猿還原成了知識分子,伸著麻稈般細長的脖子,跟我談起真經。

我不知道對他說些什麼才好。但這位學長趙岳,對待一切事情,就如同對待垃圾堆上撿來的那半個茄子那麼認真,當著那麼多同類,又對我說道: “餵!有朝一日,你真的又能拿筆桿子了,你有沒有膽子,把我這個知識分子的醜態也描上一筆?我不怕醜,一個往日拿粉筆給學生授課的老師,在這個年月,滿地摳凍茄子吃,當然其貌不揚。學弟,你就撒開了歡地寫,讓歷史記住知識分子變成餓死鬼的年代——我不又成了另一個正面教師了嗎?!”兩邊大炕上的同類,都被他說得笑了起來。 “不知死的鬼,夢倒是不少。”北炕上的陸魯山,甩過了話來,“依我看,無論你過去是龍還是鳳,都準備在這兒或者在別的什麼地方,當一輩子'地球修理工'吧!”

我無法知道陸魯山當時是喻意我,還是什麼別的人;但我知道他絕不是指趙岳而言。因為在勞改隊中,像趙岳這樣的普通教師為數不少。陸魯山的話,絕不是針對他說的。我和陸魯山相識於茶淀,在我的印象裡,他是一個極端的悲觀主義者——在靠近埋死人的586墳場附近的大葦塘幹活時,我們曾談過不少心裡話(在中,我己然寫到我和他之所以談在一起,首先因為我們倆都是獨子,而且都是從小喪父,母親養育我們成人,歷盡了許多苦難)。五七年一聲霹靂,我們都成了“另冊公民”,因而命運極其近似。在我的記憶中,他性格十分固執,非常任性。他喜歡哼唱俄羅斯歌曲——特別愛唱列寧被流放時喜歡唱的《三套車》。此時,他發表了命運詠嘆調,兩排大炕上的歡悅氣氛,被他掃蕩一空。

趙岳連連搖著他細脖子上的腦袋:“行了,只當我什麼也沒說。人總是活在希望裡,我都快成餓死鬼了,可我仍然沒有放棄做夢。”(這些十分逼真的生活細節,我本來早已忘卻;在80年代初,學長趙岳特意來到我家憶舊,告訴我不能忘記在苦難歷程中、知識分子的種種扭曲生態。)可是正像陸君所言,第二天我們開始勞動的項目:編織我們監舍四周的鐵絲網,便使我們昏昏然的心境,第一次吞噬冰砣。 頭天晚上,董維森教導員召開了我們到三畬莊之後的第一次訓政大會。他的態度雖然十分溫和,但是仍然不失專政與被專政之間的距離。他說:你們來到這兒,已經兩天了。我不想在你們下車伊始就胡亂他說上一通。你們都是知識分子,儘管文化層次有很大差異;但總起來說,你們都是文化人。經過我這兩天的觀察,恕我講話直率,你們中間的有些人,真讓我感到失望。接著,他例舉了許多事例,我能記得下來的,有這麼兩件事:一、董教導員例舉了趙岳、徐繼和滿地找臟東西吃,有失知識分子的自尊自重;二、他說調我們到這兒來,當然與黨的知識分子政策有關,自暴自棄不好;但是夢想天上掉下餡餅來的事,也不會發生。會議最後宣布:明天的勞動項目,在我們的駐地四周,編織鐵絲網。

剛剛散會之後,被點名的徐繼和就追上了董教導員,他對是否編織鐵蒺藜毫不關心,而是解釋他為什麼要到處尋食。 他說:“教導員,我是大肚漢——我餓。” 董教導員搖搖頭:“你們的糧食定量,已經夠高的了。你們到來之前,場里特別研究了你們的伙食,要讓你們吃飽吃好。” 徐繼和拍著他自己的肚皮,繼續與董教導員糾纏:“您看,對我們這些'總感覺吃不飽'的人,能不能多給點定量?” “你是學什麼的?” “報告,我過去是學什麼專業的並不重要。我的肚子總吃不飽,涉及到我能不能活下去的問題。您想,這話沒有錯吧!” 我們圍觀的人都為這個不知死的鬼,冒出這些話來而心驚。道理很簡單,儘管三畬莊不是茶淀,但勞改單位都是一家。徐繼和這副玩世不恭神態,能不激起勞改幹部的火氣來嗎?可是董維森並沒為此而動肝火,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徐繼和之後,反詰他說:“我也問你一個問題,人的飢餓是不是與吸煙存在著什麼必然的內在聯繫呢!”

“沒有關係。” “那可就怪了,我昨天隔著窗子,看見你在那堆垃圾旁邊,不僅找吃的,你還在撿煙屁股抽,這也是因為肚子空嗎?” “這……” “我剛才已經說過了,你們知識分子應當自尊自愛。” 董沒有再多說什麼話,轉身離我們而去。 由於有這個令人難忘的場景,我認識了徐繼和。他是北京鋼鐵學院的學生,來自南方某省,據說,在校時曾是個優秀學生。幾年的勞改生活,飢餓後遺症使他沒了知識分子的體面,更沒了書香氣質——他在後來,每天光著脊梁,腆著個外突的大肚子,在勞改大院晃晃悠悠,像只土裡刨食的大公雞般地尋找著各種能充飢的食物。第二天,在編織鐵絲網時,徐繼和的表演,自然而然地成了大家的話題之一。樹林子大什麼鳥兒都有,指責徐行為的有之;讚美徐行為的亦有之;但最多的同類,是同情徐的飢餓後遺症的。第二個話題,自然是鐵絲網的鐵壁合圍。原以為成了自由人的我們,面對著那一根根木樁和滿是毛刺的鐵蒺藜,心裡非常不是滋味。有人在悄聲詛咒,不知道是在詛咒自己,還是在詛咒那個年代,但大多數同類在作繭自縛中還在自我解嘲:

“這是例行公事。” “鐵絲網不說明什麼本質問題。” “我給大家打個比喻,這就好比進了大學要戴校徽一樣。”說話的是俄語學院的郭愕權,“就是明天給你自由,今天你也要戴著勞改隊的標誌。” 郭愕權是湖南人,遇事總是爭先表態。在我的印像中,他是個心直口快。內心沒有遮攔的人。在火車上為我們講解團河宮歷史的曹克強,戲稱他是大學生中的“娃兒”。 “娃兒” 有娃兒的快樂,他可以把人世間的苦惱化解為零。他有過這樣的一句話:“你成天愁眉苦臉也是活著,高高興興也是活著。專政單位並不因為你是林黛玉,就把你放了出去。”基於這種認知,他一邊編織著鐵絲網,還一邊唱著我聽不懂的俄文蘇聯歌曲。 我沉默無言。在無言之中,懷著一種比同類更多的苦澀和浪漫。王蒙、邵燕祥、劉紹棠都有亮相的作品問世,難道我就真的是一具文學的死胎了嗎——儘管張滬視若為海市蜃樓的現象,但這種現象依然閃爍著誘人的光環。我原本以為我的文學天賦,已然在修理地球中消失,但是在編織鐵絲網的勞動中,我居然開始了編織小說的夢幻。一邊作繭自縛,一邊夢想蛹化為蛾,這種若同南北兩極的對立事物,在我身上出現了驚人的統一,這大概屬於中國知識分子所獨有的現象。遠在兩千多年前的屈原老先生,雖然兩次被貶,但仍不忘思楚——這可以算是前有古人,後有來者吧!

那鐵蒺藜上的尖刺,是很紮手的。我就是在一邊乾著這個活兒的時候,一邊編織我的小說的。由於事隔多年,我已難回憶起其中的細節,但故事的主要脈絡,直到今天我還記得清楚——它不過是仿照那個年代的文藝模式,構思了一個與我的生活距離十分遙遠“客裡空” 的故事——似乎是有一個名叫彩鳳的女娃,在杜鵑聲聲五月天裡的插秧比賽中,戰勝許多男娃的故事。我還給它起了個名字:《彩鳳打擂》。這就是我在作繭自縛的第一天裡的行為記錄。不能小看了我這一天的心路歷程,它至少說明我身上屈老夫子的印記極深,不切實際的夢想,比一般同類要根深蒂固(今天我在自拷:當時我為什麼沒有想到表現我們這個落難的群落?)。 在我的記憶中,在那一天另一個沉默無言的角色,要算是與我為鄰的鄭光第了。他的沉默,與我大相徑庭——這是在幾年之後,他以他十分勇敢的死,我才認知了的。這個來自北大物理系。體態纖弱的學子,在初到編織鐵絲網的過程中,不小心被鐵蒺藜刺破了手指,還流下了眼淚。在我及我的同類眼裡,他是我們當中最為嬌氣的一員,不然“林黛玉”的綽號,不可能落到他的頭上,正因為他在男兒國中有著某些女性的氣質,他的手指被扎破之後,立刻有幾個同類爭搶著為他包紮。表面上看去,這只是相互之間的關心,並不包容什麼其他更多的內涵——但是今天以歷史的長鏡頭,回眸眾多同類對鄭光第之所以如此關心,其中深埋著人性的東西在內——那就是男兒國里大冷寂了,許多“亞當”受心理本能的驅使,無處宣洩的青春情慷,便不自覺地向不是夏娃的“夏娃”傾斜。

記得,當時一位與我一起打木樁的同類(請原諒,這屬於隱私,我必須略去他的姓名),就對在我身邊幹活的李汰倫直言不諱他說: “我常常手淫。” 我當時幾乎難以置信。在大饑餓年代,他的身體本來就弱不禁風,怎麼能有這種行為呢?當時,因為我和他倆不在一個小隊,彼此之間十分陌生,不太好開口詢問這一問題。但是他們倆對於這一問題並不迴避,李汰倫喜歡拉小提琴,而那位自白者,來自於文工團,他們之間有著共同的愛好,因而說起這些話來,彼此沒有間隔(李汰倫平反後,與我同住在團結湖小區,當我們共同回憶往事時,他提醒我除了肚子的飢餓之外,在當時的男兒國中,普遍存在著生理本能的飢渴)。那個文工團員對李汰倫的直白,其實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心理狀態,只不過他把深藏在這個知識群體中的另一種焦渴,給公開化罷了。當時,還流傳出一些同性戀的奇聞,一個來自石油學院的何某某,與來自清華大學的劉某某,為了另一個高某某,在茶淀農場時,曾動過鐵鍬云云。 因而,在編織鐵絲網時,把一個男性看成林妹妹,在某種意義上講,是人性中的一種本能驅使。由於生活中的陰陽失調,中國古代的開篇中“窈窕淑女,君子好述”的那種詩化了的美麗意境,在這裡已經化作為烏有——道理十分簡單,這兒沒女兒河,因而蘊藏在男性大山腹內的地火岩漿,難於找到一個突破口——因而人性的赤裸,在這兒成為一種必然。隨著作繭自縛的“鳥籠”的編就,同性之間的變態情癡,也變得更加原始。此種變態,在我的中篇小說《白雲飄落天幕》中,曾有過片斷的描寫——筆者不想在這方面多費筆墨的原因,因為它並非我記憶中最為沈重的部分。我們這一代中國知識分子,最為本質的東西,是即便已是繭中之蛹時,也還在編織著自己的夢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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