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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二部上篇(3)-火與冰同流

走向混沌 从维熙 4145 2018-03-19
剛到三畬莊第一次與新相識的閒聊,之所以使我難忘,因為他是在落難的知識分子群體孕夢的時節,我遇到的頭一個無夢的人。可以這麼說,在那個年代,能以冷若冰川般的理性來觀察現實的人,不是很多,而是太少。廣州會議對知識分子綻露出來的溫情,使最底層的我們,如同在嚴冬睨見春陽,成了孕生各種夢幻的外在依據。不過由於文化層次和原來從事的工作不同,孕夢者的夢中取向和色彩也因人而異。原各大部委以及原北京市的干部,夢繫原工作單位;而一些因右派罪被開除的大學生,在心態上則和機關幹部,有著不小的差異。他們更少精神負擔,似乎天之涯、海之角,去哪兒都行;其中,夢境最為孟浪的莫過於一些有專業特長的老右們了。道理十分簡單,在廣州會議上,陳毅曾當場為寫出過話劇《洞蕭橫吹》的沈默君平反,並在餐桌上向他祝酒。匯集在三畬莊的同類中,屬於文學藝術界的有北影的巴鴻,青藝的杜高,戲劇學院的徐公瑾,芭蕾演員郭東海,民俗漫畫家趙華川,油畫畫家朱為民……還有我這個曾經出版過長、短篇小說集的青年作家。出於精神本能的感知,覺得這個廣州會議離我們更為貼近。再加上文人藝人的思維特徵本身就具有的浪漫成分在內,因而夢的色彩最為斑斕。

記得,在離開茶淀農場的前夕,管理我們的勞改隊隊長李文山,曾特意恩准我去東區女隊,與我的妻子張滬話別。因為勞改隊中女右派人數極少,不可能與大批的男右派同去新的驛站,她們還要留在原地待命。在那秋蟲聲聲哀鳴之夜,她曾給我的夢幻,潑過一盆令人心悸的冰水。 她說:“你真的相信我們的命運要有轉機了嗎?從中國共產黨的歷史上看,極'左'的根子埋得極深。我爸爸你是了解的,他1929年入黨,後來去了延安;他對我講過紅軍長征時肅反、胡抓'AB團'的事情。其實,極'左'路線早有前轍……” 我打斷她的話說:“我怎麼沒有聽說過?” “我爸說你還十分單純,不願意對你說的過多。”

“什麼叫'AB團'?”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中文中摻雜著英語的名字。 張滬是一個十分理性的人,但是說話十分直率:“你就甭管這個洋名兒了,黨內老同志都知道這個名兒。給你舉個例子聽,當年14歲從湖南參加了革命——你認識的團中央第一書記胡耀邦,在長征途中,曾被打成'AB團'的反革命,差點給殺了頭。” 當時,我確實不知道這條黨內新聞——50年代中國一片革命激情,這些黨內的陳年往事,沒有人提起,也沒有人寫過這方面總結歷史教訓的文章;除了欣欣向榮,就是一片轟轟烈烈;當然從反胡風運動起,已經在社會生活中,使知識分子們感到了一點點氣氛緊張—— 但我們都是建國以後成長起來的年輕知識分子,沒有人對黨史有著探源性的研究。更為重要的是,一些經歷過革命烽火而走進和平年代的知情者,對沉甸甸浸血的革命往事,不知是出於工作繁忙,還是出於什麼難於啟齒的原因,沒有一篇文章或者哪一部書,對極“左”路線進行過嚴肅的清理——我們所能知道的就是王明、博古,至於極“左”路線在幾十年中究竟有過多少次的回潮?又在這種回潮中,留下過多少流血死人的冤案?在五六十年代之初,國人幾乎(包括知識分子在內)毫無所知。因而當我聽張滬談及這件真實的往事時,心中感到一片茫然。

“還有王實味的死。”她提示我,“這你總知道吧!” “我知道。他寫了反黨的。” “你讀過嗎“ “這種書上哪兒去找?” “你沒讀過,怎麼知道它反黨?”她說,“人家不是也說你的小說反黨嗎!不然你怎麼到這兒來了。其實我們黨的歷史,極'左'始終在延伸。還有個不成文的公式,'左'是認識問題,右是立場問題。” 我雖然覺得她的話不無根據,但是並不能說服我:“無風不起浪,這麼多老右向北京集中乾什麼?王蒙、邵燕樣、劉紹棠,都在文學雜誌上發表作品了,你怎麼解釋這個現象?” “這是黨內領導層內,一批求實派佔了上風。這是暫時現象,很可能是'海市蜃樓';這是我在黨內多年的認知,也可能是錯誤的。我不強求你接受。但是你們文人,生來就愛做夢;懷的希望值越高,怕是失望也越大。”

“你怎麼不說點吉利話?” “我這個人更重理性。”她發覺我無法從夢幻中走出來,最後只好說:“當然,我也希望好夢成真;即使一切都是曇花一現,你離北京近一點,對老太太(指我母親)和我們的小兒子,心理上也是個安慰。” 她是個理性思維十分健全的人,又比我對黨內的歷史知道的多,因而我不能不考慮她對我們未來的分析。但是一到團河農場,面對這個勞改系統的“桃花源”,被她冷卻了的東西,又開始逐漸升溫。就像一隻蜘蛛,重新修補被風吹破了的網結之後,殘夢又重新在網隙間重織。當然,自古文人愛做夢是個強大的內因;但也不完全出自於內因,團河農場確實有許多誘人織夢的生活元素。首先,這兒再無茶淀農場的荒蕪,在茶淀是長期吃不到白面的;而在這兒每天中午白面能揣飽肚子;在茶淀可謂“三月不知肉味”,來到這裡隔三過五的能見到葷腥了。對我個人來說,不存在飢餓問題;但對於多數同類來說,這是個頭號的大問題。就在離開茶淀之前不久,曾畢業於老燕京大學。後任市內一所中專物理教師的韓大鈞,在田野裡曾挖出一窩剛剛出生不久的小老鼠。一個正常的人,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曾經是老燕京出來的知識分子——後來為人師表的人(平反後任《大百科全書》編審),竟然在眾目睽睽下,把這一窩毛茸茸的小老鼠生吞下肚子。這只是在大饑餓年代知識分子的歷史長鏡頭之一。

也許只有走過這一段苦難歷程的人,才能對“飢餓”二字有深刻的理解;並對知識分子的失雅,有所認知。中國古代曾留下這麼一則歷史典故:一次皇帝出外巡察民情,看見饑民們正在捋吃樹葉樹皮,便問他的隨行大臣:他們怎麼不吃肉粥?我所以在這兒把皇帝也扯了出來,不外想說明,沒有親身經歷飢餓的人,是無法理解人在特殊環境中的變態行為的—— 知識分子也是人,當飢餓超過他的耐力負荷時,他們為了生存,生活禮儀便會化為烏有。在茶淀農場的584分場,我每天早晨要目睹一場拼搏:發粥的木車一來,等著搶“剩餘物資” 的成員,就嚴陣以待準備戰鬥了:他們每人手拿一塊膠皮鞋底,眼巴巴地等待著發完早粥,便一擁而上,把頭伸進粥桶,用手中的膠皮抹吃粥桶中的殘餘。由於參加的搶食者太多,粥桶常常被搶粥者們掀翻;於是人們便追著滾動的粥桶,像是表演“就地十八滾”——有人往粥桶裡鑽,有人推著粥桶跑——一場人與人、人與粥桶之戰,在勞改隊院內展開。這場面已然是讓人心悸了,但是最令人感傷的是,這種悲涼武戲的演出,知識分子最初只是觀眾,而發展到後來(即我們告別茶淀的前夕),竟然也有老右參戰了——當然這是老右中的絕對少數,但是讀詩書、明禮儀的昔日大學生,何以會有這樣的表演?只有我們知道,他們是在飢餓年代得了浮腫病的病號。因此,團河農場能給老右們充足的口糧,對這些剛剛從飢餓陰影中走近皇城的人來說,當然是大事中的大事了。

同是勞改隊,境遇差距如此之大,本能地使我們想到,這一切變化都是政治氣候“多雲轉晴”帶來的。我們初到團河那天,幹部沒有例行專政機構對被專政者的訓話,董維森教導員與高元松隊長,只是到各屋轉了一圈,看了看我們的生活安置和每個成員舖位的寬窄。他們身後那條狗是可怕的,但他們和藹的神情,給每個老右,都留下不同於昨天的印象。當時我在第二小隊,當董、高剛剛離開我們的監舍,來自清華大學的劉伯儉,就用他濃濃的湖南腔,對我耳語道: “山重水復疑無路……” 我當然了解他的話中含意,便說:“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們屋內分南北兩面大通舖,我睡在南側的通舖上。與我相鄰的有陸魯山、鄭光第、張蓬甲、徐繼和等,他們都是北京高等學府的大學生。在我的記憶中,似乎四個人都是學理工科的。我與劉伯儉的古詩對應,不能不引起四鄰的迴聲。張蓬甲也來自清華,他說:“雖然我們別了大鹽鹼灘,怕還是沒有走出'模糊數學'的範疇。”

來自同一學院的劉伯儉,不大同意張蓬甲的悲觀:“生活可不是代數公式,它的變化是難以引進ABC的。” 兩個受難的青年老右對未來預卜的南轅北轍,在當時曾引起同屋幾十號同類的關注。記得,我當時是個樂觀派的支持者,其理由除了大環境的寬鬆之外,三畬莊的小環境也不像個勞改隊的樣子。這一切似乎都非空穴來風——我是這麼認為的。可以這麼說,認為我們的生活要起變化的,佔這個受難知識群落中的絕大多數。當時,擔任我們第二小隊小隊長的名叫王貴峰,他是東北瀋陽人,曾是某廠礦的保衛幹部;後來在抗美援朝戰爭中立過戰功。像他這樣的根紅苗正的共產黨員,何以會成為右派,我已記不清楚了——在“點頭”和“搖頭” 都能成為右派的日子裡,重新回憶他的右派原罪條文,已毫無意義。但他在我們當中,是另一種類型的代表,確實使我難以忘卻。記得在南、北大炕上的同類,為明天點染各種色澤時,他靠在身後的棉被垛上,瞇著他兩隻不大的眼睛,一聲不吭。他雖是我們的頭頭,但顯然受文化水平的製約,與知識分子的言談存有溝壑。在他的思想深處,可能絕少夢幻色彩,因而當我們之中的陸魯山和鄭光第,以絕對的冷色,對我及與我同一觀點——對未來塗夢的人,以詩對詩地回敬我們時,他的眼睛才漸漸睜大。

陸魯山引的古詩如下: 可憐河邊無定骨。 都是春閏夢里人。 這兩句詩顯然是針對我們的孟浪而發,它赤裸地傾吐著對生活的一種絕望情緒。 我們對此都不以為然,但是小隊長王貴峰的內心深處,卻顯然與陸、鄭的情緒脈絡相通。限於他是我們的頭人,不大方便表達他的真實想法,便拉開棉被要我們早點休息。他說:“你們無論做活夢死夢,不如我這個大老粗無夢。夢是啥雞巴玩藝兒,它是畫中的烙餅,紙上的媳婦;既不能吃,也不能陪你睡覺;不吃飽不了肚子,媳婦不跟你一被窩親熱,你就永遠有不了娃兒。”說著,他把那身綻露出棉花、早已褪了色的破綠軍裝一扒,鑽進了被窩。 他的這番話,帶著濃濃的東北口音,把幾十個老右都逗笑了。但在笑聲過後,我彷佛聽到了一隻來自莽林中的杜鵑蝶血的啼鳴聲。他的話雖然有別於知識分子的語言,但是內涵卻十分豐富。他是從槍林彈雨中穿行過來的,也許更理解社會的政治經緯,因而流露出與老右中的樂天派不同的音韻。這一生活細節,我之所以記憶如此清晰,實因王貴峰不屬於知識分子的範疇;他又是我們中間惟一與美國鬼子在戰場上肉搏過的人,對此“獨此一家別無分號”的人物——他的舖位又與我相連,自然而然地就將他銘刻於心了(在80年代後期,我曾接到他寄自東北一個廠礦的來信,他的右派問題得到平反後,仍擔任該部門的保衛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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