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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勞改隊紀事(2)-從“土城”押往茶淀(下)

走向混沌 从维熙 7991 2018-03-19
我的這位“同類”到底還是把我推到刀刃上了,我表示默認這一條件。一路上我心裡雖然忐忑不安,但總覺得沒有出賣良知。幸好,那天大門沒出現檢查崗,事後我的那位“同類”,並沒有向上報告我的“惡跡”,因而沒有釀成一個事件。過了許多日子,那位“同類”找我道歉,我們都深感自己靈魂深處,深埋著許多雜質,在生死劫難的面前,暴露出知識分子懦弱的霉斑。 冬天來了,飢荒造成的浮腫大面積擴散。上邊下令:勞逸結合。遇有風天、雪大,便坐在炕上“認罪學習”,專政機構的詞彙叫它“冬訓”。封凍的大地上無食可覓了,便倍感嚴冬之漫長,監舍裡無火取暖,大家就圍著被子打坐說道:我偷吃過白菜啦!我偷吃過高粱粒啦!我偷過伙房一個窩窩頭啦!我偷吃過……夏日里使他們賴以生存的野物,此時都成了犯罪材料,因為凡是產生在這塊土地上的東西,哪怕小到一個菜幫菜葉,也都姓公而不姓私。於是在檢查中紛紛上綱上線,編演著一出既荒唐又虛假的時代鬧劇。除了鬧劇也有真戲,這事情發生在秋天:我們一個“同類”(名字我記不起來了),因浮腫而死亡被大車拉往“586”,他愛人在某醫院是個大夫(模糊記得是西四人民醫院的大夫),當時正好來探望他;當她追踪到“586”,對著小土丘痛哭了一陣後,裡邊居然有了微弱的回應。憑著醫生的職業敏感,她意識到丈夫可能只是假死,便扒開他丈夫身上蓋著的一層薄薄新土,真是歷史戲劇《卷席筒》的今演,她丈夫居然又活了過來。這件奇聞像一陣風一樣傳遍“西荒地”,成為餓漢們閒扯淡時的熱門話題。

當然,這樣的奇聞少到絕無僅有,“586”墳連墳地連成一片,裡邊埋著的淨是餓死鬼。冬天,我有幸在一次割葦子的勞動中,瞻仰過囚號的天堂聖地。它的周圍有密密的鐵稈蘆葦當作屏風,大有要在“天堂”與“人世”間架設高牆之勢,沒有被秋風吹盡的銀白色蘆花,孤零零地朝天而立,像是為這些死鬼插著的一根根招魂白幡。墳場選擇在葦塘沼澤中的高原地段,經過常年的風吹雨打,本來就像長圓形豆包形狀的小墳頭,多數已經成了平地,我之所以能得知那還是死鬼的家,是因為那些地方橫七豎八倒著,'勞改分子×××”的木牌。和興凱湖的“太陽崗”一樣,這兒也有用紅磚代替木牌等作墳頭標記的,上邊的死者姓名已蕩然無存,不知這死者是趙錢孫李,還是周吳鄭王。“無名氏”成了他們的統標,我聯想到天下父母生養之罪莫大矣!那些新墳之前的牌牌上倒是名姓俱全,而且數量相當之多。

這些人都是“西荒地”各分場在1961年秋冬之際,到這兒來報到的。其中,不僅有勞教分子,連解除勞改的成員(理應成為公民),也擠到這裡來湊熱鬧。我手拿割葦的鐮刀,一個個地查閱牌上姓氏,這固然對我有所安慰,但接著就是一連串悲慟的問號: 我們的法律到哪裡逍遙去了? 我們一直標榜比“人道”更高的“社會主義人道”又到哪兒去睡大覺了? 那麼多“有名氏”,變成了“無名氏”,萬一有死者家屬來收殮屍骨,該怎麼對號入座呢? 就是家屬不來收殮屍骨,清明節時來上墳,該往哪座墳上拍土?該哭哪座墳頭呢? 找不到答案。 能有答案的就是:求生!千方百計地要活下去。不能倒下來,一旦倒下就要來與這些“無名氏”為伍,過不上一個夏天,有名有姓的張三李四,也就變成無名野鬼。

這些活著的人,分明都害怕到這兒來,但到勞動歇息時,卻又都喜歡到這裡來轉悠。周圍蘆葦沙沙作響,成群的“葦扎子”(水鳥)喳喳地叫個不停。從這兒一直向南走,就是波光粼粼的金鐘河了。那兒有一片片灰的帆,它不知河畔埋著堆堆白骨,它在藍天和白雲之間,編織的是一個輕柔的夢。 至今,回憶起“586”來,還像是一場怕人的夢。當時,尚未泯滅良知的勞改幹部,也常常使出渾身解數來為本隊成員尋找補充熱能的食物。有一件事,使我永生難忘,那天早晨下著初雪,隊長讓我們集合出工,隊長特別強調,希望爬得動走得動的浮腫號都要出去轉轉。浮腫號們面面相覷,不知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驚愕地觀望之際,見小隊長朱誠和徐恭瑾抬一口大鐵鍋排在隊列前頭,似乎意識到和“進口貨”有關係,便紛紛尾隨在隊尾,出了院門奔向田野。

原來劉隊長偶然發現有兩塊漏收的胡蘿蔔地,他叫我們到地裡來吃一頓加餐。有人架鍋,有人燒火,有人用鐵耙和鐵鍁,去挖剛剛上凍的胡蘿蔔地。那是少見的勞動場面,人人奮勇,個個爭先,身體好一點的干挖胡蘿蔔的活兒,那些浮腫號有的拾撿乾柴,有的當“火頭軍”。面對著一大鍋冒著熱氣的胡蘿蔔,囚號們忘記了天上飄飄飛的雪花,忘記了自己是在冬天的曠野上進食,有人竟然呼喊開了:“劉隊長萬歲!”“胡蘿蔔萬歲!” 由於這一發現,刺激了囚號們的聯想,有人拿鐵鍁到界鄰的白薯地裡試了幾下,居然挖出一塊漏挖的碗口大小的白薯。於是,人們瘋了般地湧向了白薯地。這塊地不同於胡蘿蔔地,漏挖的胡蘿蔔,能隱隱約約看見頭上枯萎的黃葉;漏挖的白薯都藏在地下,儘管連挖帶刨仍難見收穫。在這一點上我非常欽佩劉隊長的機智,他派人去喊豬棺,叫他們趕著豬來白薯地當雷達探測儀,凡是豬用鼻子往下拱的地方,裡邊一定有白薯。遇到這一情況,囚號們把豬一腳踢開,順勢來往下挖,就可以挖到白薯(在中篇小說《風淚眼》中,對這一絕妙的細節,我進行了移花接木)。

這位想出轟豬來當探測儀的劉隊長,名字我已經忘記了,但是難忘他在困難年代中對囚號施行的仁政。一個分場裡有幾個中隊,還沒見過像他這樣的一位以誠待人的隊長,他積極想各種辦法減少浮腫號,使盡渾身解數增加飢漢們的熱能。可想而知,在飢荒席捲全國的年代,這種努力的成果微乎其微,但其人道精神則是我難以忘卻的。 之所以印像如此深邃,劉隊長(包括綽號“姚菩薩”的指導員)對我個人也曾給予人道的待遇。那是在夏天的一個早晨,我站在隊列中等待出工,這位劉隊長突然把我喊出了隊列,問我: “你想去看看你親人嗎?” 我愣了半天,才回答出來:“想。” “我早就覺察出來了。”他說。 “我沒有對人說起過。” “這還用說?”他咧嘴笑了,“都是人麼,以心度心就能猜到。”

說著,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介紹信遞給我,同時叮囑我說:“姚指導員給她們女隊打過電話了,她們隊同意你去看看她。” 我喜出望外,保證說:“隊長放心,我下午就趕回來!” 他笑笑說:“用不著當天就趕回來,你在那兒可以過一夜。七月七還有個'天河配',你跟你愛人好好聚一下吧!” 我整整襤樓的衣衫剛要啟程,他又從背後叫住了我,遞給我一把雨傘:“天不保險,帶上它。” 從西荒地“583”分場到東區的女號駐地葡萄園,大約有二十多華里的路程。剛行至大堤下的農道上,大雨就滂沱而落,那把傘只能遮住上身,而褲子淋得濕透。加上清河農場為粘性土質,粘泥很快就沾掉了我的鞋。我索性把鞋扒下來,夾在腋下。儘管這樣,我還沒走出一半路程,跌跌滑滑的渾身已摔成泥猴了。

只有一件東西沒有沾上濕泥,那就是行前我領到的三個大米麵窩窩頭。我必須把它保護好,我想和妻子會見時與她同吃。離開土城前,家裡轉來她寄往家中的一封信,信上說她身患浮腫,沒有力氣出工,不能出工的病號定量21斤,其飢餓程度可想而知。那麼,這三個大米麵窩窩頭,就算是受難丈夫向受難妻子饋贈的禮物吧! 大雨連哭帶嚎,“西荒地”的農道上看不見一個行者的身影。 我的心緒十分複雜:時隔近一年的光景,我不知道她身體浮腫到了什麼程度。見面該怎麼說第一句話?她性格比我堅強,一定不會掉淚;而我則難以保證這一點,因為此時此刻我的酸楚淚水已經與雨水同流了……二十多華里的路,走了五六個小時,走出,'西荒地”踏上了沙石公路時,雨停了。我到一個水溝旁洗淨腳板上的污泥,蹬上那雙解放牌矮幫綠球鞋,按著路人指點的方向,直奔女號的駐地。關於那兒的環境,事隔二十幾年記憶已經模糊了,外邊似乎有木欄狀的圍牆,在大門口的大值班是個年輕的姑娘,可能這兒絕少出現男性之故,當我出現在門口時,她覺得有些驚奇。

“你……” 我沒說來看張滬,先遞給她那封介紹信。她看完信彷彿明白了我的來意,對我說:“你先進來,我去禀報隊長。” “她在嗎?”我追問了一句。 她知道了這個“她”的含義是誰,點點頭說:“下雨天,沒出工,正在學習呢!” 片刻之後,一個身材五大三粗的女隊長走出院子,她的背後跟著我妻子張滬。她比一年前更瘦了,臉上顴骨外突,身上那件補著補丁的灰褂子,在她身上顯得過於肥大。她兩眼直直地凝視我,淚光閃爍在她那雙黑眸當中;我強制自己不能流露心聲,我生怕一場見面的“天河雨”,會招來意外的麻煩。 那健壯的女隊長,把我們帶到一問空曠的小屋,對我倆說:“本來勞教分子是沒有彼此會見的權利的,經過我們雙方隊部研究,覺得叫你們見面談談,對改造你倆的反動立場有利,就破例作出這樣的安排。你們可以在這兒團聚一夜,明天早晨你返回男隊。”她走了,又折回身來,補充了對張滬的指示,“明天早上,你不用跟大隊去葡萄園了,上午在家幫著大值班整整院內衛生吧!”她去了,並不失禮貌地關上了房門。

我不想在這篇回憶錄裡,詳細回憶那次的會見。 對於我它無論具有多麼重要紀念意義,充其量也不過是苦難時代悲愴樂曲中的一個小小歡快音符。即使在這小小音符中,歡快中也充滿淒婉的底色。那是一問沒有桌椅板凳的房子,地上一角鋪著厚厚的稻草,張滬把她的行李從宿舍裡搬到這裡,稻草就是我們過夜的床。據她告訴我,這兒原是武警豢養警大的狗舍,女號搬到這塊地盤,戰士遷居後這兒就成了女號的接見室。那是一個通宵未眠的夜晚,在我們低聲絮語時,有兩隻紅眼耗子一直在稻草邊上跑來跑去。它是來覓吃我們掉在草鋪上的窩頭渣渣的——晚上,我們一起吃了我帶來的三個涼窩頭,並在一口小鋁鍋裡吃了她打來的大米稀粥。 “還有希望嗎?”她是悲觀主義者。

“有希望。”我只能這麼說,以給她生存力量。 “我真想念小兒子!”她喃喃他說。 我就把在營門、“土城”兩次見到老母幼子的情況,向她繪聲繪色地描述一遍。當然,我要刪去母子會見時的眼淚,盡量說些使人快慰的話。 她告訴我:知識分子在這塊地方生存十分艱難,同一個屋頂下的土炕上,住著洋妓、老鴇、小偷、流氓……無窮的爭吵,無窮的格鬥,她感到精神上難以支撐。這兒的知識分子,常常是她們欺侮和嘲弄的對象。她說她正向一個老尼姑學簡易的防身術呢(見她發表在《人民文學》1988年第三期上的小說《曼陀羅花》。 不會見盼望會見,真正見面了,倒留下一個怪影幢幢而又難以割斷的夢。別時到了,還是昨天那位大值班指點我歸途上可走的近路,並悄聲告訴我:她原是北大中文系的學生, 1960年底的“嚴厲打擊”,把她當作思想反動分子擲到這兒來了。 去時的一點點歡快之情,歸途上一盪而光。來時覺得路短,歸時覺得路長。舉目四望, “西荒地”遍地皆是茅草鹼地,黑黑的烏鴉在灰色的雲片下噪叫。我坐在農道旁的土埂上休息腿腳,既感到身體的疲累,更感到精神的困頓。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想起了傑克·倫敦的小說《熱愛生命》。小說描寫兩個淘金者歷盡艱辛,穿越死亡線的嚴酷情形。其中的一個途中死掉被狼嚼了,另一個經歷了人與狼的搏鬥,終於逃離了死亡地帶,後來疲憊地走不動了,便像龜一樣硬是爬到了海邊……我想我和張滬也是一根繩索上的兩個弱小動物,正在經歷和淘金者場景不同但實質並無差別的掙扎,如果其中之一和中途喪生的淘金者命運一樣,那將會是誰呢? 我身體比她好些。 她意志比我堅韌。 我是男性。 她是女性。 在這場漫長馬拉鬆的“穿越”之中,倒下的很可能不是她,而是我。除非她再次像1959年那樣自殺。否則,走不到驛路盡頭的,一定是我。 到了該年的冬天,渾濁而多雲的天空彷彿微露了一隙藍天,不知從哪兒傳出來的“謠言”,說是“右派要受赦兔!”“右派要時來運轉了!”“右派要離開勞改單位,另外安排工作了!”對此種種,勞改幹部表示沉默。這塊地盤,凡是不予追查的“謠言”,事後常常得到證實。有一天晚上,中隊集合站隊進行點名時,指導員“姚菩薩”在隊前訓政時,講了這樣一段有意思的話:“……雖說都在這兒改造思想,但是人跟人不一樣。反動知識分子喝過墨水,有文化有知識,只要擦淨腦瓜子裡的反動污泥,就像鐘錶一樣,還是能夠使用的嘛!”話裡有話,弦外有音,這等於默認了那些“謠言”的可能性——1962年早春,公開的命令終於下達了:凡是犯了右派罪行的,一律集中到“584”分場去學習待命。 地富反壞右中的老未,行情突然上漲。本來在社會最底層的勞改隊,知識分子在其中又屬於最底層。搬遷那天,那些犯流氓盜竊的囚號,居然向我們伸出大拇指:行了!你們是有盼頭的人了,要是出了大牆。鐵絲網,別忘了一塊受過罪的哥兒們、爺兒們。我心情惶惶,真不知老右是否真正發生了什麼命運的轉機。 “584”集中了右字號的有二百多人,話題的中心是分析形勢。從京、津、滬三大城市來探視親人的右派家屬,帶來如下的消息:一,社會正在給反右傾機會主義中落馬的“右傾分子”吹平反風;二,三月份文藝界在廣州開了一個“廣州會議”,周恩來在會上居然講到,在過去的兩年中,知識分子的工作條件受到限制,心情也不愉快云云。從大氣候上分析,顯然是從“多雲”向“半陰半晴”轉化的跡象,或許是這股暖風吹到“西荒地”來了吧? 主管“右字號”中隊的指導員叫李文山,個子又瘦又小,行動風風火火。我們到“584”集中的第三天,就開始了跑步出操。他披著一件藍棉大衣,以喜幸的調子說道: “為啥要出操哩?回到社會上去工作,也得有個新的精神面貌麼;從今天起,不能總低著頭和老二(指生殖器)算賬,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回答是響亮的。 氣氛寬鬆了一些,生活也改善了一點。每天早晨每人有一大碗白米粥喝,這也被老右們看成氣溫回升的具體標誌。在一片天真的狂熱中,我難以忘記同類陸魯山,因為他和我都是獨生子,家中又都只有一個年老的母親,因而閒聊的時間,比和其他同類要多一些。他說: “我固然可憐,我看周圍的同類,比我更可憐!”他的理由是,在階級鬥爭喊得山響的政策下,雖然偶然出現某種緩和,這可能醞釀著“暖後大寒”。 我不以為然,說:“也許中央發現了五七年的失誤了呢!” “不可能。”他用力搖著頭,“你看不見嗎,說是集體領導,實際上是一個人說了算。曹操殺楊修的典故,你忘了嗎?” 我雖然從理智上承認他是對的,但幻想著對改變處境的渴求,因而談問題常常在理智中摻上感情成分,若同在純酒中摻水。便說:“劉少奇也許能起到一點制約作用!” “算了吧!”他談話從不含糊,“在我看來,咱們從'583'到'584'來,是向'586'更貼近了一步。” “這倒未必。”我覺得由於他的激烈,使判斷流於偏頗。 “唉!”他長嘆一口氣,“前途在哪兒,有人編了順口溜,有意思極了。” “說說。” “向前看,老殘班;再向前看,冒青煙!” 老殘班的含義我懂,就是說一直要改造到老,進了老殘隊為止。至於“冒青煙”,我還不知其意。 他說:“'冒青煙'就是進火葬場呵!當然了,這兒現在沒有火葬場,等到咱們到了老殘年齡,這兒保險會出現一個煉屍排氣的大煙筒!” 這段談話所以記憶如此深邃,共同的家境只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因為他的這些激烈言詞,在事後都被鐵一樣事實的驗證,還有一個比上述兩個原因更為使我悲慟而難忘的因素,陸魯山和另外幾個同類,孫本橋、姚祖怡、王同竹,在“文革”中被槍斃於南京。姚祖怡原是外貿部的工作幹部,王同竹是馬列編譯局幹部,陸魯山和孫本橋都是大學生,青春和年華凋謝於悲慘的年代(見書後附文《金陵尋夢》)。 當時,對形勢具有陸魯山這種尖銳觀點的人,在老右群體中是絕對少數;多數老右對現實均抱有幻想,我則處在理性和感性劇烈衝突之中。比如:指導員李文山找曾經在北京丰台區當過中學音樂教師的徐洲談了話,詢及他一旦重回社會,手指能否適應再彈鋼琴的問題,就立刻被老右視為一顆解禁的信號彈,昇在了陰霾的天空。前文提到過,因煮吃癲蛤蟆險些喪命的“上海少爺”陸豐年,似具備從細微中透視宏觀的特異功能,他說:“不要憂心忡忡了嘛,咱們集中到'584'來,本身就是向社會跨了一大步。你看咱們後院的成員,屬於社會上無依無靠的鰥寡孤獨,不屬於勞改範圍。由此可以推論,我們正在向回歸社會過渡。” “584”的後幾排房,確實住著一些非勞改成員。他們是來自北京市內無依無靠的老者。後來漸漸知道了這些鰥寡孤獨所以弄到這兒來,而沒有留在北京市的街道撫養,並非樂天派陸豐年推論的那麼簡單。我和一個老者交談過,他告訴我,凡是到清河農場來的老人,都是有“前科”的人,或原來國民黨的遺老遺孀;或解放前天橋的混混和妓院的老闆等,貌似由民政部門撫養,實際屬公安局十三處管制。我確信這個老頭兒的話並非虛言,因為他本人就是原國民黨軍隊中的一名下級軍官。再看看這些老頭兒老太大的生活處境,更覺陸豐年君的推論過於浪漫:他(她)們的衣衫皆襤褸不堪,老太太蓬頭垢面,老頭兒甚至伸手向老右要煙頭吸,他們的房前屋後堆放著垃圾,閒飢難忍的遺老們,半天半天機械人一般地在垃圾山邊翻騰,彷彿下邊埋著金銀財寶似的。但那一雙雙長滿黑皴的手指拾進鍋碗裡的東西,不外是爛菜葉一類的玩藝兒。有時,他們排成一溜儿,坐在向陽的牆根下,閉目養神。奇怪的是很難見到他們彼此說話,一個個的形象倒是酷似電影《紅岩》中的瘋老頭子華子良。他(她)們似乎靠回憶為生,在向陽的牆根下靜待夕陽落山…… 希望在我心中破滅了。 沒有希望的日子愈顯其長。 有的不甘心這種命運的人,開始掙脫鐵絲網。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張志華。他原是北京大學新聞系的高才生,福建南安人氏,此人極其聰明,還常常制幾句詩以露文采。有一天清晨,他一人推著一輛小車(上邊裝有鐵鍁、扁擔和抬筐),提前往場工地運送工具。待等大隊人馬抵達工地後,只見工具車放在那兒,人不知到哪兒去了。我們都以為他躲在土坡後或什麼避風的地方拉屎,因而並沒在意;時至中午收工集合時,才發現張志華逃跑溜號了。這無異於另一顆信號彈,他給在幻滅中徬徨的“同類”心中塞進了一團疑雲:既然是前途充滿了希望,為什麼他還逃跑? 不久,另一件事又給我灰色的心田,帶來了一絲曙光。大約是1962年的夏天,我姨兄張玉華背著食品從北京到勞改農場看我,趁那位姓杜的隊長不在屋的瞬間,遞給我一封短信;信尾沒有署名,但那字跡我分辨得出來,這是文友劉紹棠寫來的。他在信中告訴我,王蒙重新在刊物上發表了小說,邵燕樣在《人民文學》上也有詩作問世;他的短篇小說《縣報記者)將在《北京文藝》上亮相云云。這個信息,對我說來比姨兄帶來的那一堆食品還重要,因為那是冰河解凍的消息,是關聯到勞改農場一大批落難知識分子命運的大事。所以,我姨兄一離開農場,我立刻把這一準確的佳訊,告訴了我的那些“同類”,於是老右們心中漸漸熄滅的火,又重新開始冒煙,大家都把這封信上提及的事情,視為政治上的天空放晴的徵兆,覺得同類已然能在刊物上發表作品,解放我們的日子,也不會太遙遠了。 有人唱歌。有人寫詩。簡陋的監舍裡,偶爾還能聽到二胡琴聲,有京劇愛好者,還常常來上一兩段清唱。大家歸心似箭,在工地上乾活的時候話題幾乎都是一個:我還能不能重新從事過去的工作。回盼那些時日中的種種表現,既感到中國知識分子的可愛,更感到中國知識分子的可悲。說其可愛,是他們中的多數不計恩怨得失,儘管他們莫名其妙地受到了幾年的懲處,但是仍揣著一顆赤誠報國之心。說其可悲,也正是由於這種屈原精神,限制了他們對社會的透視和洞穿的能力,他們往往不去思考功與罪的界限,而沉溺於個人前程的幻滅感之中。因而一顆小小的星火,哪怕是旋即熄滅的螢光,也會在他們心頭掀起波浪——我也不能擺脫知識分子心靈上可悲的積澱,認為解禁的日子確已到來。 所以,在1962年暮秋,農場里傳來“老右”再次集中,乘火車去北京郊區的團河農場的消息時,這些“老右”的心迷醉如痴。在去往茶淀火車站的途中,不知誰帶頭在卡車上唱起《歌唱祖國》,立刻一唱百和。 歌聲穿過荒蕪而飢餓的土地。 歌聲在黃塵滾滾的農道上飛揚。 “再見吧!清河的蘆葦塘!” “再見吧!死亡的天國'586'!” “我們'拜拜'了!” “我們去北京!” 夢!這些癡情的知識分子,幼稚的完全是一廂情願的黃粱美夢! 1988牟秋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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