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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勞改隊紀事(2)-從“土城”押往茶淀(上)

走向混沌 从维熙 9177 2018-03-19
直到初秋時節、我們才得以離開土城,奔往茶淀農場(勞改單位內部稱它為“清河農場”)。仍然和去塞外營門鐵礦那樣,列車一分為二,前幾節車廂坐的是公民,後幾節車廂拉的是囚犯。 跟去營門不同的是,我妻子張滬就在這塊土地上改造,命運也把我拋向這兒來了,這多少帶給我一點幻想的快意。列車過了天津以東的軍糧城、塘沽,鐵路沿線開始荒蕪起來。目光所及之處,除了鹽鹼灘外,到處是茅草和蘆葦塘。 這掛列車由於拉了我們這些特殊公民,車尾顯得超長,以致我們到站下車時,沒有站台可踩,路基是個斜坡,站立不穩的就要滾到坡下。腿腳不十分靈活的肖乃信,行李就是和他一塊打著滾兒下來的,他站起來拍拍塵土,看看周圍崗哨林立,不但有機槍,還有馬隊巡邏,便又耍開了半瘋。他把行李往肩上一扛,笑嘻嘻地向崗哨及馬背上的士兵大聲吆喝“儀式可太隆重了,謝謝列隊歡迎!”

戰士沒有理睬他,帶隊的隊長卻訓斥他: “你這老反革命,不老實銬起你來!” 押送囚犯的勞改幹部,衣裡總是要裝著幾副“鐲子”的,在這漫荒野地裡下車,手銬對囚犯起著威懾作用,行車途中,前節車廂中有個扒竊犯想跳車逃之夭夭,就“咔嚓”一聲被戴上了“鐵鐲”,然後以他作典型,到各個車廂去作示範。待到從火車轉乘大卡車時,三個武警表演裝車絕技,一人抓住帶銬人的後衣領,另一人抓住他的雙腳,像往車上扔一麻袋糧食似的,在下邊悠了幾下,便狠命往車廂板上一扔;這時第三個武警,趁勢向上一托,那個逃號就被擲到了卡車上,身體撞擊車身發出“嗵”的一聲巨響。 這兒是方圓幾十里地的一個勞改農場,裡邊關押著萬名左右的各種類型的囚犯,是北京市的最大勞改點之一。解放前這兒曾是海盜出沒的地方,解放後犯人在這兒開始了勞役性的屯墾,到了我們去這兒服勞役的1961年,裡邊已是崗樓和鐵絲網交錯,稻田、葡萄園和茅草、野蒿相織的勞改“聖地”了。

“聖地”二字是我們用的形容詞。一是形容其大,二是形容其自然環境。這兒遍地長著鐵桿蘆葦,特別是被稱之為“西荒地”的西半球,只見蘆葦不見樹,只見鹼蒿不見土,是個混沌待開的自然世界。要是單從空氣新鮮這一點來說,這兒理應屬於第一流的休養聖地。東半球由於囚犯開發較早,到1961年已初具小小市鎮的規模,有一個造紙廠,有一座大葡萄園,葡萄園中矗立著一座白色的二層樓房(人稱“小白樓”),裡邊住著總場的政治委員,往西走不遠還有一所公安醫院,這醫院是為勞改幹部和囚犯而開設的。總場場部下設一個犯人劇團,梅葆玖、葉盛長、趙慧絹等名角,都曾是這個犯人劇團中的成員。著名古典文學教授文懷沙、作家孔厥也都在這東半球上服過役。

西荒地則是以阿拉伯數字排列的:有581分場、582分場、583分場、584分場、585分場和586墓地(著名美學家呂熒就埋在“586”的亂墳崗子中,本書第二部《折夢“桃花源”》中有所記述)。 “581”到“585”一律是單一模式建築:幾排紅磚房,中間有一廣場。周圍挖有積滿污水的壕溝,壕溝旁編織著鐵絲網,以示楚河漢界。 “586”沒有壕溝,死了的“大勞改”和“二勞改”在那兒獲得了自由,離地不足二尺高的小土丘前有一個個小木牌或豎起一塊紅磚,上邊寫著死者的姓名。 我實在無法估計大躍進後的飢荒,在這個偌大勞改農場究竟投下多麼濃厚的陰影。我最初的落腳點是“西荒地”的“583”,卡車剛剛開進壕溝包圍的院門,就看見衣衫襤樓的老號,在壕溝旁的垃圾山上扒拉著東西吃,他們抓起爛菜幫子和秫秸稈兒,在身上擦擦就往嘴里送。他們對這些新號的來臨,顯得司空見慣毫無興趣,頭也不抬地像公雞刨食一般,在散發著臭氣的雜物堆上扒來扒去。

這個鏡頭對我刺激非常之大,使我至今對這一場面的記憶仍清晰如初。難怪營門鐵礦那些老號談起去農場,懼之如臨虎口呢!按說這兒是生產糧食的地方,理應吃飽肚子,恰好相反,奔波了一天的我們,晚上領到的“進口貨”是兩個鴨蛋般大小的“紅色窩頭”,它不是紅高粱面捏成的,而是白薯面捏成的。吃第一口很甜,吃第二口比高粱面窩頭爽口,吃第三口覺得順食管往下嚥很滑溜,吃第四口時一個小窩窩頭就光了。兩個小窩頭下了肚子如同沒吃一般,在營門鐵礦不知飢餓滋味的我,頭一天就受到了飢餓的威脅。我端起搪瓷缸子喝菜湯,裡邊有幾條像蚯蚓一樣的麻繩菜,喝到最後缸子底部沉澱下一層厚厚的泥垢,我只好潑掉了它。 幾個老右重新回歸到五毒混雜的隊伍當中,徐恭瑾和我分在一個組。肖乃信和我分開了,但還在一個中隊。領隊出工的兩個小隊長皆為在這兒改造了兩年多的右派,一個叫朱誠,另一個叫徐洲。朱誠原是北京市某小學的小學教師,人長得魁梧漂亮;徐洲原是北京丰台區某中學的音樂教師,人很溫良恭謙。掌管我們的勞改隊長姓劉,部隊轉業軍人,共和國之初曾經入過朝;教導員姓姚,老號們偷偷叫他“姚菩薩”,從綽號中可見他對勞改分子並無惡跡。但這些幹部都不足以改變我們的處境,劉隊長說的一句口頭禪是:“我相信黨處理你們是正確的(先給自己支撐起保護傘),就是有處理不當或個別冤枉的案例,你也要在這兒老老實實地勞動改造。這兒是執行單位,誰鬧事懲處誰,準消極混泡收拾誰!”話雖說得過於粗魯一點,實際上就是那麼一回子事。

我們隊屬於大田隊,幹的是挖溝開渠一類的活兒,間或也到田野裡收割稻子或砍高粱。到這兒不幾天,就听見一件這樣的事兒:有兩個萊園隊新號,偷拿黃瓜帶回宿舍的手段令人心顫,甲和乙各把一條拉秧的黃瓜,塞進對方的肛門裡去,以躲避回宿舍時的檢查,偷拿手段如此下流,但還有能識破這種下流手段的崗哨(此工作由改造中的“積極分子”承擔),這兩個人被脫下褲子,從肛門中各被拽出來一條黃瓜。乍聽到這條新聞時,我不相信它是真的,後被萊園隊的一個老右證實——他親眼目睹了這個悲涼場面。 “黃瓜事件”典型地反映了當時勞改農場的飢餓程度。說起來也很好笑,我和杜高(“二流堂”吳祖光小集團成員)所以能在農場裡螻蟻般的人叢中相見,也是飢餓當了我們的引線。一天黃昏收工後,我照例拿著我的飯碗和搪瓷缸子去打飯,當我從那扇小窗口拿到兩個白薯面窩窩頭和一碗菜湯,匆匆往宿舍走時,發現了一個面孔消瘦的年輕人,一邊跑著一邊往嘴裡填塞著窩窩頭,一個長著螳螂腿的人,在後面邊追邊喊:“餵!你站住——”

“嘿!他搶走了我的窩頭了!” “大夥截住他。” 我頓時明白了。前頭的那個年輕號,是搶了後邊那瘦漢子的晚餐。雖然這兒賊多如牛毛,但在飢餓年代搶吃別人那口飯,仍然是眾矢之的。於是有人奔了過去,我也不由自主地隨著大夥朝那搶食人走去。待等那瘦漢子和眾人趕到“小強盜”身邊時,他已經把兩個白薯面小窩頭都填進了肚子,並可憐巴巴他說:“我得了浮腫!等腫到肚臍眼,我這條小命就交代了!我得活下去呀!我實在餓得受不了啦!你們願意打就打,願意扇我耳光就扇我耳光吧!反正早晚我得死!” 真有幾個年輕號上去揍他!可這瘦漢子長嘆了兩口氣,把年輕號給攔了:“算了!算了!我餓一頓認了。就是打死他,他也吐不出窩窩頭來了!”

我突然發現這個又黑又瘦的漢子很面熟,片刻的回憶之後,我喊出了他的名字:杜高。他也認出了我,彼此都十分尷尬。昔日在北京文壇上的青年作家和青藝的劇作家,居然在這裡見面了,那搶食的浮腫號當了引見的紅娘。荒唐?是夠荒唐的,怪誕?這見面的場景就是一幕時代的怪誕戲劇。一個瘦弱的書生沒有保衛那一口食的本領,被人嘴邊奪食之後,還去阻攔別人不要毆打那個搶食的人,這可能是知識分子區別於其同類所特有的悲哀吧! 人群散了,我倆才開始敘舊。得知杜高在1958年就發配到興凱湖農場去了。中蘇關係惡化的大背景,使得興凱湖凡屬右字號的,像候鳥南飛一樣,離開了那冰鋪雪蓋的世界。到清河農場之後,老右就化整為零,分散在了東、西兩個半球的各個勞改分場。其中文藝界的人士不少,我能記下的名字有:中央美院的汪志傑,中央工藝美院的何雁嗚,北京電影製片廠的導演巴鴻,中國青年藝術劇院的汪明。著名女歌唱家張權的愛人、男高音兼指揮莫桂新,本來也應隨候鳥南飛的,但是在興凱湖極端艱苦的條件下,他死在那塊苦難的土地上了,葬身的亂墳崗叫太陽崗,多麼輝煌而美好的諷刺,囚徒死後才能得到太陽的照耀,真是個絕妙名字。那兒臨湖風光十分秀麗,小小土丘一字排開,上邊插著一塊塊小木牌:勞教分子×××之墓。後來乾脆用紅磚代替了木牌,紅磚上用白粉筆書寫上死者的姓名,一場大雨浸過,粉筆筆跡消失,那死鬼就成了無名野鬼。

後來,在勞改隊,偶然間遇到了巴鴻(《智取華山》導演之一),他說他在莫桂新臨終時,曾有幸見過莫一面。當時,莫剛剛被一輛牛車從七分場拉到總場醫院門口,巴鴻當時在文教隊改造,匆匆趕到現場去看他,莫桂新此時已骨瘦如柴,分辨不出站在牛車旁的就是巴鴻;之後,巴鴻到分場演出,歸來時莫桂新已經不在人世了。使巴鴻深感悲涼的是,莫桂新葬身的坑穴,就是巴鴻和另外幾個演員挖下的。當時文教隊的任務除去排“革命戲”外,就是在“太陽崗”挖墳坑;每個人定額三個坑,挖完收工。春、夏、秋三季事先挖出一排排死人坑,以免冬天埋死人時墳坑不夠用。巴鴻還乾過埋死人的活兒,從總場醫院把屍體弄上擔架,直奔“太陽崗”。要是趕上“大煙炮”飛舞的冬天,屍體凍得梆梆硬,抬屍人到坑前把屍體向溝裡一翻,再把擔架抬回來,莫桂新的命運也不例外,他的一腔忠魂留在那塊冷土上了。幾鏟黃沙一蓋,他就去了天國。

初到清河農場時,我覺得這兒比興凱湖要人道些,有時收工遲了,便會在蒼茫的暮色中看見平板大車上裝運著棺材,沿著農場道緩緩向“586”行進(各個分場都是夜間埋死人)。後來老號對我揭了謎底:哪有那麼多木料給罪犯打棺材,你看見的是一口無底的棺材,到“586”的穴坑前把棺材罩兒一抬,一揚車把,人就順到坑里去了。埋完死人,把棺材罩拉回來,再罩上其他死鬼。有時餓死的人多了,一個棺材罩不夠使,就乾脆裹上被褥,外邊用席筒一卷,並排躺在大車上,拉往“586”。我不太相信這老號的話,有一次幹稻穀裝車的活兒時,我悄悄地向車把式驗證真偽。車把式戲謔地對我笑笑:“你是新來的吧?實在只有一口無底兒的棺材,那是變戲法給路人看的!”(我的長篇小說《龜碑》中,寫了這一細節)。

原來這是偽裝出來的人道,我深感自己的幼稚和無知。我甚至想像過我或許有那麼一天,也被罩起來拉往“586”,因為每天能聽到農場往外拉死人的消息。為了抵擋飢餓,為了活下去,隊伍出工和收工時,不斷有人跑出隊列,蹲在那兒拔一株野蒜或摳一個漏挖的蘿蔔頭什麼的,性急的在衣裳上蹭蹭,就塞進嘴裡;不太急於“進口”的,把路上撿到的野物裝進衣兜,晚上下鍋煮熟後才吃。這成了每個人的條件反射,走路時眼睛總像滿地找銀子似地向路邊窺尋著。我沒有勇氣跑出隊列去挖野食,但用鐵鍁翻菜地時把翻出來的一個個白菜根,裝到兜里,回去煮白菜根以充飢倒是常事。初冬時節,每到吃晚飯的時候,各個牆角都閃爍著火光,好在清河農場處處是蘆葦,攏上一把當乾柴,把鋁鍋往兩塊磚頭中間一架,就吃起“加餐”來了。 記得,有一次疏浚排水溝,以加深溝的容水量。就業的“二勞改”隊(解除勞教的人員,住在鐵絲網外的紅磚房內)緊挨著我們的工作段挖河泥,一個叫劉岳的“二勞改”的活段正好和我鄰界。我正在低頭乾活,耳畔忽然聽得“咯吧咯吧”的聲響,有意無意地扭頭望去,頓時使我瞠目結舌,原來他正在嚼著一條水溝裡捉到的活魚,露在嘴外邊的魚尾巴左右搖擺,發出咯吧咯吧的抽打聲(若干年後,我看見電影《苦戀》中有個鏡頭,正和劉岳飢不擇食地生吞活魚的情景一模一樣)。我怕他不好意思,便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幹活,哪知他反而吆喝起我來了:“餵!水溝裡有魚。咱們身上就缺動物脂肪。這東西雖有點泥腥氣,但能解飢就行!”聽了這漢子的動員,我心裡很不是滋味,但細想想,若不是餓得難耐,他會把一條活魚生嚼了嗎? “活下來就是勝利”,是這兒勞改人員的口頭禪,它不是很唯物嗎? 為了能夠生存下去,飢餓迫使最底層的人,向原始生活回歸。其他類型的囚徒自不必說,就拿知識分子來說,也逐漸蛻變去那層清高的外皮,露出原始的形態,前文提及到的工程師肖乃信,在土城罵流氓罵得那麼尖刻,但在一次晚間集合站隊時,我親眼目睹他捕捉飛向電燈亮光帶翅的螻蛄,抓住一隻往嘴裡填塞一隻,直到隊長向他大聲斥責為止。 事後,我曾間及肖乃信:“什麼味兒?” “沒吃出味兒來,只知道往嘴裡填。”他說,“肚子總像個無底洞。” “克制一點不行嗎?” “你家裡老母親給你郵寄食品。我是孤墳野鬼,誰管?只有在困境中自己求生!”他振振有辭地回答,“我一不偷,二不摸,吃野食不算丟人。” “我擔心你吃了有毒的東西,壞了自己的肚子。” “管不了那麼多了。”他說。 不久,從六中隊傳來一個老右病危的消息,他叫陸豐年,落生在解放前的十里洋場,按照毛澤東的階級分析法,他屬於地地道道的資產階級出身。在北京農業機械學院即將畢業的日子,趕上了反右派鬥爭,他在民主專政與“內行”、“外行”問題上鳴放了一下,被戴上右派鐵帽送進了勞改農場。昔民,一個吃蜜也嫌不甜的小少爺,在這兒竟然吃開了五毒,他把捉到的一條蛇、一隻蛙、一隻癲蛤蟆和一隻老鼠,放在一口小鋁鍋裡煮熟吃了。夜裡,他開始上吐下瀉,渾身哆嗦。幾小時之後,他已經神智不清,生命垂危。多虧分場的醫務室裡一個“二勞改”(刑滿後留場就業人員)醫生全力搶救,總算把他從死神的懷抱中搶了回來。因為我和他常在牆角煮食時見面,雖然不在一個中隊,還算彼此相知。一天,收工後我到他的宿舍看望他,他神智雖已清醒但面色蠟黃。在炕邊上,我說:“你怎麼能亂吃五毒?” “餓。”他聲音十分微弱。 “那也不能胡吃海塞呀!” “我知道癲蛤蟆有毒,剝了皮先洗了幾次。” “那蛇也可能是毒蛇。… “我開了膛,把五臟是扔了的。” 我能做的也只是空頭安慰幾句,便匆匆而回,事後,他身體略略好了一些時,並沒有改變他煮食小動物的習慣,只是不敢再把癲蛤蟆擲進鋁鍋裡就是了。至今,他那口破了邊沿的鋁鍋模樣,在我記憶中形象仍十分清晰:被葦火熏得成了炭黑色,上邊只剩有一隻鍋耳(中篇小說(白雲飄落天幕》中,我借用了這口鍋的形象)。他的命運也像這口缺耳的殘鍋一樣,留給歷史一個殘缺故事,後文將有詳細敘述。 面對飢餓引起的種種慘狀,好心腸的勞改幹部裝作視而不見。比如,綽號“姚菩薩”的教導員和鑲著一顆假金牙的劉隊長,在隊列前訓話時偶爾提及兩句“不要到處點火熏黑了院牆”,“上邊有令不許點火煮食野物”等等,這只是官樣文章,實際上對飢餓的囚號煮野菜充飢,是一種出於同情的默許,更確切他說在那飢荒席捲全國的年代,飢餓也危及到了那些奉公守法的干部家庭,他們的家屬宿舍就在壕溝之外,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們家家戶戶的簷下晾曬的青菜葉和蘿蔔幹。基於如此嚴酷的事實,他們對囚號點火煮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倒也是挺合乎邏輯的事情。 但是絕非所有乾部都具有這種心腸。有一次我因患牙疼在監舍休病假,看見有幾個身患浮腫的老殘病號,用鍋不知煮什麼東西。這時一個臉上有麻子的場長(我已記不起他的姓氏來了),來到宿舍院內,他看見牆角有人煮食,怒不可遏地走上前去,把所有的破鍋都用大頭鞋踢翻了。從其中一口破鍋裡淌出來的是一隻鞋底子,那場長聲嚴色厲地訓斥道:“你為甚煮這東西?是不是想成心醜化無產階級專政?”那浮腫號低頭彎腰地解釋道:“沒有人給我寄吃的,我餓。”“這鞋底子能當食物嗎?”那場長繼續暴跳著,“你馬上給我扔到廁所後邊去。”那浮腫號只是兩眼盯著那隻快要煮成爛泥一樣的鞋底,捨不得把它扔上垃圾堆,連連說:“紅軍過草地時,不也吃過棉絮嗎?”那位場長不再說話,彎腰拾起鞋底,用力向廁所方向一擲,鞋底斷了,只扔出去折斷的半截,另外半截仍留在場長手裡,他把手中半截鞋底往地上一摔,狠跺兩腳,便揚長而去。 我蹲在牆根下,親眼目睹了踢鍋事件,只覺那隻病牙疼上加疼。更使我心顫的是,待麻臉場長走後,那老號又蹣跚著兩隻腫腿,把那半截鞋再撿起來,夾著鋁鍋另找生火的地方去了。第二天,我才知道那位麻臉場長為什麼踢鍋,因為市公安局要來什麼大人物到“西荒地”檢查衛生,早上直屬隊留下幾個人用刷子沾著白灰漿,把院內熏黑的牆都刷白了。但是不久,白牆又變成了黑牆,因為人在飢餓中求生的本能十分頑強,這不是任何命令可以製約住的。那位麻臉場長的下場也並不美妙。記得是在過春節勞改隊吃餃子的夜晚,院內各監舍都聽到了槍聲。傳出來的消息是,這位麻臉場長因為和某幹部之妻搞男女苟且之事,事情敗露,這個大麻子於午夜開槍自殺了(亦有一說,他先開槍打死了那女人,然後開槍打死自己)。 飢餓的人們對傷風敗俗的桃色案件不感興趣,能活下去是囚號的第一宗旨,在這一主導神經指揮之下,牙膏、牙粉、鞋底、棉絮,無所不吃;至於吞吃這些東西是否具有延長生命的作用,人們無心問津,只要讓肚子裡裝進去東西,就能得到精神上的麻醉。刑事罪犯這麼幹,知識分子為了求生在這個環境裡也無法脫俗,原中央戲劇學院聲樂教師張欣,他在早上去打粥時,先悄悄在飯盆底下擠上一點牙膏,打上熟粥後用筷子一攪動,粥就顯得格外地稠。牙膏中究竟有什麼化學因子起到了凝固作用,我不得而知,但是那稀粥變稠粥確是事實。當然按照物質不滅定律來解釋,加上牙膏而變稠了的稀粥,還是那麼多的米,還產生那麼多的熱量,但飢餓中需要用精神幻術來自我解脫。我的“同類”,原北影導演巴鴻告訴我,他在田裡經常抓蛇吃,剝掉蛇皮,就地用柴火棍兒一燒,半生半熟時入肚不但解餓還香得很哩!有一次他的“同類”在田埂上捉到一條蛇,正要剝皮時,勞改隊長突然出現在他面前,他的第一個動作不是急忙把蛇扔掉,而是“咔”地一口先咬下三角形蛇頭,並迅速把蛇頭吐到埂捻下的水溝裡;第二個動作是把無頭的蛇裝進衣兜,讓蛇已然成為他的“進口貨” 時,才回答隊長的質詢。無論怎麼說,那條在衣兜中蠕動的死蛇,他也沒交出去,隊長口頭上批評兩句,走走過場也就算完了。至於在菜地吃菜,收稻子時吃生稻穀,則更是司空見慣不足為奇。我雖然沒有餓到那樣的程度,但是採一些綠樹葉回來,放在暖瓶裡泡食以解飢,或到蘿蔔地干活時,偷偷拔幾個蘿蔔吃是常有的事。其實,蘿蔔是助消化的,越吃越餓,但在當時幾乎無人考慮生理學中的因果關係,肚子中有食就是最大的精神自慰。 我所在的583分場,中隊建制約百人左右,因飢餓而導致的浮腫號約佔1/2左右。嚴重的不斷死亡升天,其他的病號有的只能在炕上挪動,而不能下炕走路;有的雖能走路,兩腿一按一個大坑。浮腫是自下而上地發展的,瀕臨死亡的病號連生殖器都腫得怕人,腦袋腫得像個老窩瓜。在這種形勢之下,人人自危,便拼命往嘴裡塞食,以掙脫死神的擁抱。 這裡,我不能不寫上一筆知識分子在飢餓的生死劫中,自身素質上的亮點和霉斑。當時,巴鴻告訴過我這樣一件令人悲慟的事情:有個“右派”叫林澄,他是協和醫學院的高才生。由於興凱湖缺乏醫務人員,他到興凱湖二分場服勞役後不久,就被調到八分場犯人隊去當獄醫。在勞改單位獄醫是最吃香的,因為他不但給犯人看病,還給勞改幹部看病。無論從生活待遇上和政治待遇上,都和一般服勞役的老右有著很大的差別。住房是單間不住大連炕,吃飯吃乾部小灶而不吃囚號的大伙房;相對他講,他還有一定的行動自由,背起紅十字藥箱來,可以涉足勞改農場的每一寸土地。飢餓對於林澄不存在,訓斥對於林澄也不存在,是刑事犯和政治犯羨慕不已的一份差事。但林澄對此並不感到有絲毫幸運,正好相反,他覺得他和許多獻身國家建設的知識分子,都不該承受這樣的勞役懲罰。為此,一天他趁在田間巡診之際,一個人躲在小土坡後,掏出紅藥箱中的手術刀片,割開了腿部大動脈,面對波浪滔滔的興凱湖以死抗議五七年對知識分子的“仁政”。他出身於高級知識分子家庭,古代傳統中的“士可殺而不可辱”的生活信條,潛入他鮮紅的血液和每個細胞。他用自己的死,在“太陽崗”為這一時代的殉難者,立起了一座非大理石的苦難紀念碑。 我沒有死的勇氣。 我是弱者。惟一能夠實踐的是:潔身自好,盡量尊重自己的良知,在那樣一個環境中,做到這一點也並非易事。記得,那是1961年的寒露時節,古農諺中說“農十月,高粱紅”,清河農場的高粱地卻缺乏那種醉紅的色澤。這兒是開發出來的鹽鹼地,高粱不易成活,儘管場裡種的是抗鹼的多穗高粱,但十月秋陽中仍然難見高粱的紅色。儘管這是高粱絕對欠收的年份,囚號們對於收割高粱,還是有極高的熱情。如果把收割高粱,比喻成蝗蟲飛進了莊稼地,那是有些誇張,因為這些浮腫的囚號,既無蝗蟲的翅膀,也無蝗蟲一跳八壟的彈跳能力;但是蠶食起生高粱米粒來,卻不亞於蝗蟲過境。他們先把高粱折倒在地,穗頭部分鋪上一塊手絹,用鞋底一搓,高粱粒儿就滾滾而落;然後把手絹往嘴裡一揚,當場偷吃,或把手絹裡包著的高粱粒儿抖進衣兜。如此這般,周而復始,好在前後左右都有青紗帳遮目,飢漢們當然可以美美地野餐一次。我的胃不習慣於嚼食生糧——儘管它對我有強大的誘惑力——我手拿鐮刀割砍高粱時,不斷把甜甜的高粱稈兒伸進嘴裡,按照營養學的解釋,人體不可缺乏糖分,那不長穗子的矮子高粱,甘甜程度和甘蔗相差無幾,我覺得補充人體內的糖分,或許比吞吃高粱粒儿,腸胃吸收得更加直接。 領班幹活的小隊長是我的一個同類,對這些只裝沒有看見。但到收工集合站隊時,他在隊列前呼喊開我的名字。 “有事嗎?”我詫異地問道。 “今天是你'值星'(值星是值日的同義語,即輪流值日一個星期的意思)。”他說。 我頭腦轟鳴了一聲,頓時明白了其中含義:這是讓我在這兒執行檢查任務,要把人們身上帶的糧食都檢查出來。我裝作不解其意的模樣,把球踢了回去。我說:“小隊長,'值星'是指內務衛生而言,監舍大院之外的事情,沒有'值星'的責任。” “幹活的事你也要管。”他說。 “這不是乾完活了嗎?”我反唇相譏。 “還有個任務你沒完成。”他態度變得蠻橫起來。 “什麼任務?” “隊長有過指示,凡是到菜園或糧田里幹活,集合站隊回號以前,都要搜身。” 我急了:“對不起,這差事我沒有乾過。” “什麼?”他聽出我話中的譏諷意味,便指責我說,“沒幹過也得學著幹,政府改造的就是你我的反動思想。” “我就是不干!”聲音是斬釘截鐵的。 “你不干不行!” “我就是不干!”我再次重申自己的態度,為了怕他疑惑我偷了糧食,便把所有衣服兜儿都翻個個兒,抖給他看,“我嚼過高粱稈兒,沒帶一粒糧食,這是因為我身體還沒有浮腫,還咽不下那生高粱米粒儿!” 爭吵之際,幾個身上揣糧的浮腫號央求說:“小隊長,這麼辦吧!為了不使你為難,我們走到大門口時,要是看見有檢查崗,就把高粱粒儿倒在地上餵田鼠,要是沒設檢查崗,你就高抬一把手,裝成不知道。咋樣?” 我的這位魁梧而英俊的“同類”,看看事情已然僵到這種程度,便退卻了一步。他說: “大夥也得替我想想,隊長讓我幹這份差事,我總得對得住政府。我不是不知道大夥肚子裡缺少油水,但也得讓我過得去。話得說狠一點,要是有檢查崗,都得把糧食扔在道溝裡,要是翻出來誰帶糧食,那是'值星'拒絕執行搜身任務而非我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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