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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反右回憶錄(3)-從“狀元府”走向“墓地”

走向混沌 从维熙 12661 2018-03-19
報社的右派分子被組織起來勞動。會同大樓中新華社北京分社的右派張辛城、卜昭文、丁寶芳、雷朋,以及北京出版社的右派王守清、陳德貴、馬知行、苑省民……近三十人之多。其中,黨團員佔絕大多數。 王守清,是從部隊轉業到出版社當人事幹部的。此人14歲就在晉東南沁縣參加了八路軍。因打日本作戰有功,在1946年時,就當了碑上留名的戰鬥英雄。他身材魁梧,滿口山西腔,他在陝北時是中央警衛師的小鬼頭,為毛主席站崗放哨,稱得起是為了締造新中國出生入死的鋼鐵戰士。而反右派鬥爭是和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資產階級分子的決鬥,但他也被捲了進來。熟悉他的人告訴我,王守清身上帶有戰爭留給他的彈痕。這次,他又被反擊右派的子彈擊中了。

和王守清個頭差不多,但沒有魁梧身材的李濱聲,不也是一個屈死鬼嗎!盛夏時節,黨中央的理論權威刊物《紅旗》,用臥車把他接走,在請他吃飯的席間,拿出許多剪報資料,請他根據資料為刊物畫一幅漫畫,《沒嘴的人》(副題《老實幹部獎獲得者》)就是這麼出籠的。脫稿後李將稿放在桌子上,被報社文藝部負責人看見了。說服了李濱聲,先在《北京日報》刊登了;後來,《北京日報》首先向李濱聲發難——他成了“陽謀”中的第一個犧牲品。 。 批判會上,李濱聲曾據理力爭:“我並不是為報社畫的,是你們要我在報上刊發的。” 對方回答:“就是有意叫毒草出土,讓人民鋤之!” 不能說不巧。 1957年秋冬我們從事勞動的工地,是滿清最後一個狀元的家宅。 《北京日報》說服了狀元的孫女,把這宅院的地皮買了下來,拆舊宅,蓋報社的職工宿舍。這地方名叫“狀元府”,此時這些落難的“文武狀元”乾著刨地基、挖房槽、砸釘子、運磚瓦、挑灰漿一類的活兒。

1957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街道上的樹葉還沒落光,秋天還沒完全脫掉它的黃褐色衣裳,外蒙古卷過的寒潮就報到了。之所以能有這個記憶,是畫家王復羊的勞動模樣留給我的:十月末,他沒有禦寒的勞動服裝可穿,穿著一件八成新的呢面大衣,還在皮領上圍了一塊白色墊肩。於是“右派貴族”的雅號從此便粘在了他的身上。 舉目四望,昔日那些搖筆桿、拿畫筆的“秀才”,肖像都十分狼狽。嘴裡總愛哼哼著約翰·斯特勞斯“藍色多瑙河”樂曲幹活的陳德貴,來工地不久就折斷了眼鏡的一條腿,折腿的那邊,他套上一根線繩,被冠之以斯維爾德洛夫的綽號。看著自己,我也不禁啞然失笑。我身穿一件破大衣(這是我母親怕我冷,毀了一條狗皮褥子縫製而成的),上邊濺滿了泥點和灰漿,儼然像一個專職“泥水匠”。至於那些女右派,則一律斂起昔日紅裝,頭上頂著藍黑色帶有耳扇的帽子,簡直就和工地上的男壯工一個模樣。

女右派幹的是把彎釘子砸直的原始簡易勞動。分派活兒的人,確實是出於照顧婦女。但是在嚴冬的露天工地,坐在那兒乾這種輕活兒,還不如乾費力氣的活兒好。她們不斷跺腳,用嘴哈氣暖手;那邊刨槽的男右派,有的扒掉絨衣穿了單衫。 “狀元府”名不虛傳,修建這舊宅院時,地面攪拌了三合土,加上天寒地凍,丁字鎬刨下去,只留下一個小小土窩。再看看各自的手掌,幾乎人人都震裂了虎口。醫務所彭大夫不知是出於對這些人的同情,還是施行“革命的人造主義”,對於施捨膠布從不吝嗇,因而每人手上都貼上了橫七豎八的膠布條條,像是戴上兩隻污濁的手套。 迫近年底的一個嚴冬下午,我趕上和王守清一塊刨槽。這傢伙幹活也像打仗那樣,掄起丁字鎬來虎虎生風。 “噗”的一聲,一個硬土塊濺到了他的眼鏡片上,一隻鏡片頓時像太陽光的輻射線似的,在上邊結網。我勸他去配一副新眼鏡,他用濃重的鼻音回答我說:“配甚眼鏡?這雙眼睛長在我臉上都是多餘的,我恨自己這雙眼睛,當年沒被砲彈皮炸瞎了呢!瞎了就甚東西都看不見了,落個心里幹淨!”

我不能對他的話作出反應。他根紅苗正,雖說他也被劃為右派,似乎還有某種發牢騷的資本;我出身於地主家庭,身份應比王守清更為卑賤,不具備講怪話的任何條件。可是,腦袋畢竟長在我自己的脖子上,嘴上不說,心裡不一定不想。王守清這段悲憤的自白,當即讓我想起了我曾經讀過的一個意大利的電影劇本《他們出賣眼睛》。編劇以極其含蓄的手法,用出賣自己的眼球的劇中人,象徵並鞭撻那些對社會時弊視而不見,在生活中出賣良心的人們。王守清講的這段“反動怪話”,當然缺少電影劇本的藝術曲線,但和那個電影劇本不是有異曲同工之妙嗎? ! 仔細想來,這也怨不得那些人們,我們這些工地上的活標本,已對那些視力1.5的眼睛,出示了黃牌警告。時代需要色盲、聲盲、情盲……在中國這塊土地上,有眼無珠的人就應運而生。這是1957年反右遺傳下來的癌症。

記得,在反右派鬥爭開始時,北京市委一位負責的人物,在一個大禮堂裡作動員報告。他以徹底的馬克思主義者自詡說:“我們要把那些隱藏在陰暗角落裡的右派分子都挖出來,把北京變成水晶般的城市!”這些話雖然十分悅耳動聽,並具有一定的鼓動力量,但是一個唯物論者忘記了唯物主義最起碼的常識,世界上不存在絕對的透明。所謂“水晶城”之說,是地道的形而上學,神話。當然,如果人們都變成了“色盲”,眼前就只剩下單一的顏色了——那是一種不透明中的透明,倒是可以解釋為“水晶宮”了。 在“狀元府”的勞動工地上,還有一個戴著圈套圈的高度近視鏡的右派分子。他幹活窩窩囊囊,沿著“馬道”往樓上挑磚運灰時,總是弓曲著水蛇腰,像個鴕鳥似的。他叫趙筠秋,畢業於南京金陵大學經濟系,別看他肩不能挑擔,在批判他的右派言行時,脖子卻伸得挺長,身條挺得挺直。那天,他嘴裡嚼著饅頭舌戰群儒,話鋒的焦點是中國官僚主義的淵源。趙的論點是社會主義民主與法制的不完備,必然產生官僚主義;而批判他的那些人們,則說社會主義民主與法制十分完備,官僚主義與此無關。他一邊噴著饅頭渣兒,一邊慷慨激昂地陳述著自己的觀點,最後的結果可想而知。也許他當時那副執拗的儒雅氣質,留給我們印像很深,所以在勞動現場,我們常喊他趙老夫子。

最使人愜意的事情,是在上午勞動中的一刻鐘休息。我們蹲在避風向陽的磚垛旁,或者到一間堆煤的小屋中去取暖時,徐鍾師“削髮為僧”抗拒運動,自然被常常提及,趙老夫子舌戰群儒的場景,也常常用來解脫我們的精神空虛。但這些東西,畢竟是人所共知的,人們需要尋覓新樂,解脫各自的煩惱。 我本是個緘口如瓶的人,但精神上的沉重負荷似在改變我的個性。有一天,在那間堆煤的小屋,也打開了話匣子,那是不知誰談起了“陽謀”這個字眼的含義時,我講起了鄧友梅君的一段經歷:10月11日,北京已進入金秋時節,團中央大禮堂裡舉行批鬥劉紹棠大會。台上坐著中國文壇的泰斗,台下坐著的都是北京市的青年文藝尖子(包括演員)。當時,北京市文聯尚未明確鄧友梅劃為右派分子,因而友梅上台發言時,還不得不作出許多左派的姿態來。友梅能言善辯,語意鏗鏘有聲,加上他掙脫羅網的強烈慾念,對劉紹棠違心的批判相當出色。笑話出在友梅發言結束之後:當他紅頭漲臉,嘴巴離開麥克風邁步下台,台下正為他有力的揭發批判,響起脆脆掌聲時,市文聯秘書長田稼突然向台下黑壓壓的群眾高聲宣布:“同志們!不要為他鼓掌,不要被他的假象欺騙,他——他也被劃為右派分子!”

會場頓時愕然。 夥伴們笑了。接著七嘴人舌: “這是一出皮影戲!” “鄧友梅充當了皮影人!” “這齣皮影該叫啥名兒?” “先使用友梅君,然後把他再甩出來。推完磨殺驢,招儿真高……” “這叫'各個擊破'。” “這叫'陽謀'——” 每每涉及到政治,聊天便驟然剎車。 在我的記憶中,這些右派夥伴們當中,和我接觸最多的要屬王復羊、駱新民、梁沙軍、趙筠秋等人。其中最坦率、最赤誠的要算是漫畫家王復羊。他就讀於東北魯迅美術學院,在老右中年紀最輕,又對生活最富於哲理性的思考。 1957年反右派鬥爭開始後,導火線始自於他對李濱聲的態度。他不揭發、不批判;但是有人出來揭發他了,這就是駱新民。他說王復羊污衊過進入東北的蘇聯紅軍,說“胡風問題構不成反革命”,“肅反傷害了一部分老同志的心!”等等。結果,年輕的王復羊受到了二類處分監督勞動(當時對右派分六類處理:一類送勞動教養;二類監督勞動;三類自謀出路;四、五類降職降級;六類免予處分),每月18元生活費。駱新民(筆名駱拓),他原本是馬來西亞華僑,因其父和徐悲鴻先生私交甚密,解放前他便從異國他鄉回到祖國懷抱,並考入中央美術學院學習。在1957年反右派鬥爭中,他雖然積極批判李濱聲,又揭發了王復羊,由於他在鳴放期間曾寫過一篇文章,為國畫大師李苦禪的待遇鳴不平,反右鬥爭仍然把他網羅在內。但他是華僑,反右鬥爭中又“表現可以”,所以落了個從輕發落,只開除了團籍,免予行政上的降職降級處分,可是右派帽子依然給他戴在了頭上。梁沙軍是河南人,原是地下黨員,他性格憨厚是個樂天派,因而在右派當中頗有人緣。他走到哪兒都會受到歡迎,因為他有腰腱盤突出的毛病,幹不動重活兒,除了在裝訂房和女人們折折書頁之外,有時也來“狀元府”工地干些輕活兒。

那天,北京降下了頭場冬雪。我和王守清去取勞動工具,他和女右派們一塊砸釘子時,發現了我倆,便道: “餵!幹什麼去?” “取工具!”王守清既有鼻音,又有濃重的地方口音。 “什麼?”梁沙軍用王守清的諧音逗趣說:“去公安局?” “你開甚的玩笑!”王守清一臉苦相。 “唉!我解放前在警察局當差(地下工作),要是解放後轉業到公安局就好了;你要是進了公安局,我一定把你給放出來。” “為甚?”王守清愣愣地問道。 “名字上了碑的英雄,公安局不敢收留。”他打哈哈地笑著說,“你在陝北給毛主席站過崗,這回我還送你進中南海給毛主席當警衛班長,要是他們不收留你,我給你寫介紹信。” 這個玩笑充滿了酸楚,卻也因為有人理解王守清的痛苦而寬慰了他的心。因此,王守清一路念叨著:“沙軍是好人!只是咱們都生不逢時,趕上了他娘的五七年!”

梁沙軍確實是個不錯的人,但是上帝分配幸運與不幸運時,並不把人的品質優劣,當成分配的尺度。俗話說:人走背字的時候上卦攤。這也許是社會中的底層人,更容易相信宿命論的緣故吧! 新社會沒有卦攤,特別在堂堂北京。可是在右派中會看手相的人不少,駱新民對這方面的知識尤其豐富。我也叫他看過手相。他說:“你愛人張滬的手相是主權貴的,將來還有盼頭;你手相上事業紋非常紊亂,恕我直言,你一輩子可能就要大鐵鍬了。” “你呢?”我反問他。 “少則5年,多則8年!” 還是王復羊比較實際,說:“8年?再乘上2差不多了!” “16年?”駱新民認真他說,“那就完了蛋了,畫畫人的手不能生硫,長期不拿畫筆,人就報銷作廢了!”

我們陷入茫茫然不可知的迷惘之中。就像汪洋大海中的片片孤舟,前面既看不見燈塔,更看不見陸地。儘管報社領導指出右派的前途時,引證毛主席的話:“三年怎麼樣?三年不行五年、八年總可以了吧?”我感情上對這幾句話百聽不厭——因為我還幻想著拿筆寫小說;但理智上總是不太相信這是真的。我胡亂猜想脫胎換骨的改造,至少要10年時間,按照找對未來的剖析,10年後我34歲,那時青春尚存,容顏未老,精力還不到枯竭的時候,也許還能干點兒事業。因而,當夜深人靜,我和妻子躺在床上談論這些事情時,還自我麻醉地背誦過李白的詩: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我妻子則比我還要悲觀,她常用“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來概括老右們的命運。她的論點是:光陰不會倒流回來了,沒有這批戴上右帽的知識分子,火車照樣地開,地球照樣地轉。 我說:“不會這樣,中國需要知識分子!” “你倒不見外!”她說,“人家已經把你比作狗屎堆了,你還自作多情。” 不是嗎?報社這些右派離開辦公桌之後,報紙照常出版,書店照常賣書。 濃重的悲觀情緒在我心扉聚集,我曾一度心灰意冷,甚至認為末日已經到來。記得,那是1958年的4月6日,一輛卡車送我們去魯谷公社改造。新華分社的右派去了上莊,北京出版社的右派去了何家墳。卡車前邊的另一輛車上,拉著滿噹噹一車被宰割過了的半扇子生豬肉。我敏感地聯想到自己的命運,便捅了王復羊一下說: “瞧……” “看見了。” “會嗎?” “但願不會。” 這些心照不宣的問答,實際上是打著啞謎。因為沒有人能推測出謎底,誰也卜算不出未來的命運,以及這些“不齒於人類狗屎堆”的歸宿。我看了看卡車上的伙伴,彷彿都看見了前面卡車上的死豬肉,有的木然的臉上毫無表情,有的故作鎮靜地噴煙吐霧。 梁沙軍樂呵呵地提出問題:“諸位,誰吃過人肉?” “據說不開化的邊遠地區,還有吃人肉的。”趙老夫子慢吞吞地回答。 “什麼味兒?” “酸的。” “那不成了'生番'了嗎?” “據說文明人,也有吃的。”王復羊淡淡他說。 我聽得出來,他在隱喻著什麼。這種隱喻的密碼不能破譯出來,因為他在嘲諷政治。 梁沙軍卻接嘴說:“要吃就嘗我的好了,魯谷公社緊挨著革命公墓和人民公墓。我願意躺在那兒,為人民吃肉服務!” 卡車上開起玩笑來了。有人說梁沙軍太瘦,渾身淨是骨頭,沒油水,有人說從維熙還胖一點,骨骼瘦小肌肉發達。最後,大家在卡車上選開了“楊貴妃”,後又評論開了古代帝妃中,到底是瘦瘦的麗人趙飛燕美?還是楊貴妃美? 魯谷公社確實如粱沙軍所說的,界臨兩個公墓。我們改造思想的第一個驛站,就與死亡、十字架、墓碑為鄰。特別是我和王復羊、駱新民的駐地——下莊大隊,離人民公墓、革命公墓最近。 4月6日,正值清明前後,革命公墓內因有圍牆隔擋,聽不到生者對死者的絮語;而人民公墓就在我們村後,我們在村邊幹活,祭悼亡人的涕哭聲此起彼伏。 這就給我們本來就充滿憂鬱的心靈上,又澆上幾分憂愁。我們是奉命來農村改造思想的,虛心向社員們學習。可是,我們來到這兒不久,就發現在學習方向上的茫然。不,不僅僅是茫茫然不知所學,甚至遇到了我們許多意想不到的事情。 5月上旬的一天,我們三個人奉命去魯谷村,支援玉米地除草間苗。該村那位姓李的生產隊長對我們說:“同志們到這兒來都不容易(他為什麼濫用了“同志”這個聖潔的字眼?),我這半大老粗,最佩服講實話的人,右派是什麼?右派淨是些說大實話的人。隊裡對同志們(又是一次濫用)沒有苛求,量力干活就行了!”他這番話說得和顏悅色,表情和藹可親,使我們個個瞠目結舌,面面相覷。 按道理講,一個有堅定改造信念的人,應當對這位李隊長的話,給予駁斥;可是人家又是負責監督和管理右派的貧下中農代表,基層政權的一員。接受他的這些觀點,那怎麼行。他是給右派唱頌歌的,不等於否定了反右運動,否認自己的右派罪行了嗎?因而,大家都沉默地一言不發,只有走進了玉米地,避開那位右派中的“頭人”(即報社指定的右派中間的負責人),才敢對這位李隊長進行評論: “天字第一號!” “農民也有自己的腦裳!” “這叫'戲法再多變,自有明眼人'!” “貧下中農萬歲!萬萬歲!” 但是,農民中也並非都是李隊長這樣的人物,我們在下莊就遇到過令人觸目驚心的事情。比如,清明節後,一個哭墳頭的婦女,為了祭悼死者,離開墓地前把一盒點心,埋在了墳前土窩裡。那個女人剛走,一位貧下中農就扒出來,提進自己的家院。由於下莊有“近水樓台”的地理條件,這種事情層出不窮。一個社員向我們解釋說:“上墳是封建行為,與其那些點心餵了地蛆,還不如裝進人肚子!” 離我們的住房不遠,有個綽號叫“獨眼龍”的社員,他長得人高馬大,說話鏗然有聲。據說,他祖輩人過去是盜墓人,他不偷不盜,負責遷墳抬骨一類的活兒。時正初夏,蚊子、小咬已在空中亂飛,有一個重情義的男人,給他剛剛死去不久的情人來遷墳。棺樞不讓上火車,屍體又已經發臭,而這個多情的男人要求把情人的完整骨架,運往他南方的故鄉。在我們看來,這幾乎是沒有辦法完成的差事,可是那個叫“獨眼龍”的社員,卻應承下來。他刨墳,開棺以後,硬是用刀子像剔豬骨頭一樣,把那年輕女屍的肉剔了下來,把骨頭裝進口袋,然後,洗淨消毒讓那男人來取。 魯谷公社距離北京市區僅僅十公里路,竟然如此古老蠻荒,使我們深深地震驚。當時,正逢蘇聯芭蕾舞團來中國演出,因魯谷公社曾命名為中蘇友好公社,芭蕾舞團來公社演出《天鵝湖》中的片段——“四隻小天鵝”和《吉賽爾》舞劇中的一幕。簡直若同發生了地震,幾個和我們一起幹活的婦女社員,對我們說: “真怪!跳光屁股舞也不害臊!” “不知那些大妞兒,是不是爹媽養的!” “餵!你們都是喝過墨水的,說說看,為什麼要跳光身子舞!” “人家沒光身子,要是光著身子,咋看不見……” 我們沒有資格去欣賞芭蕾舞劇。 我們也無心情去回答這些問題。 然而去欣賞芭蕾的人,偏偏又是另一個精神世界中的人,這些大娘、大嫂、姐姐、妹妹們,都是貧下中農和他們的子女(這個村沒有地主、富農),不但藝術距離她們非常遙遠,而且有一種抵制現代生活的本能,我們又該怎麼向她們學習呢?又學習些什麼呢? 有一天,在村頭乾整菜地畦埂的活兒。幾個男社員窮極無聊時,把一個徐娘半老的女社員按倒在地,扒下她的褲子(他們俗話叫“開瓜”),把一根豬尾巴硬是塞進她的腿縫之間,他們笑著,鬧著……我們只好尷尬地扭過了頭。 一會兒封建得像“九斤老太”。 一會兒又荒唐到無以復加。 他們是農民,是地地道道靠修理地球,並從地球上獲取食物而延續生命繁衍後代的農民。我突然感覺到50年代那些寫農民生活的作品,真是太矯飾了。也許從這個時候起,我才開始意識到文學需要去偽寫真。我甚至於反躬自問自己曾經發表過的那些小說,是不是歌頌光明生活的音符太強烈了?或許它從一落生起,就打上了為政治服務的胎記,使自己的藝術視野沒有投射到這塊粗獷的原野上來。 畫家王復羊對此也深有所感,他對我說:“我們在政策上就把貧下中農神秘化了,其實大家都是肉眼凡胎。” 畫家駱新民的語言更為刻薄。他說:“把右派弄到這兒來,本身就是一種愚民政策,讓知識分子變成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群氓。” “比方代的發配,只是臉上缺少個印記。”我說。 駱新民非常後悔自己從馬來西亞回國求學,他唉聲嘆氣地搖著頭:“早知今日……早知今日……” 我非常同情他,便答出下一句:“何必當初……何必當初……”我還把在我劃右之後,偶然間撥台播到了日本台,日本如何抗議中國迫害艾青、丁玲的新聞,告知王復羊和駱新民。好像只有這樣,心中的鬱悶之情,才能平復一點似的。 當時,我妻子張滬的改造地點在焦家墳,離下莊有一里多地。晚上,有時她和趙筠秋來下莊聊天,大家議論的多是對反右派鬥爭的看法。她重理性思維,說話尖刻。 “趙老夫子” 是學經濟的。大家湊在一起,難免對各自所在農村談些看法。當時,中國剛剛擂響大躍進的戰鼓,勞民傷財的深翻土地以及大煉鋼鐵之舉,已開始在京郊農村風靡。我們認為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的口號,都是“烏托邦”,是“殺雞取蛋”,破壞了生產關係和生產力之間的和諧。這些看法,時隔二十多年後,已被歷史檢驗屬於絕對正確。但在當時,卻等於在自織羅網。加上當時我從新華書店買到一本內部發行的《南共第八次代表大會政治綱領》,在勞動之餘翻看,並藉給駱新民和王復羊閱讀過,儘管我們翻看它時,無意從“南共綱領”中吸取什麼東西,但是已經是在為自己自掘陷阱了(後邊再向讀者談及)。 在下莊的日子,使我難以忘懷的,除了有農民的蠻荒、落後一面之外,也還有農民的寬厚和真誠。該隊韓隊長,出於照顧我們,總是把我們幾個安排在婦女隊幹活,她們雖然都知道我們三個人,人人頭上都頂著“雷”,卻從不刺激我們以顯示貧下中農的自我優越。相反,她們有不明白的問題,還常常詢問我們,我們以“大娘”、“大嫂”稱呼她們,她們則稱呼“老從”、“老王”、“老駱”。 當然,在村里壯勞動力不夠用的時候,我們這三塊紅土,也要頂替硃砂使用。留給我印象最深的,不是深翻土地時的揮汗如雨,也不是放衛星時的挑燈夜戰,而是在盛夏時節,拿著鍬鎬去刨墳坑。 1958年火葬還沒有完全普及,因而人民公墓的穴坑總是鬼滿為患,下莊地址公墓近鄰,刨挖墳坑就成了“家常便飯”。我無法描述我幹這件活兒時的心情,除了精神上的高度壓抑以外,還有嗅覺上難以忍受的痛苦:夏日炎炎,驕陽似火,跳進坑穴去掄鎬刨著沙石,已使人昏昏然若同木偶。腳下還要穿著高幫膠靴,以隔開腳掌和附近墳內湮滲過來的臭水。我一生中聞過各種臭氣,但都無法和腐爛屍體上淌出來的黑水臭氣相比。那是一種咸臭、惡臭。即使你戴上三層口罩,也能使你五臟翻江倒海。我第一次幹這活兒時,嘔吐不止,幾乎把膽汁都抖落出來,而和我一塊掄鎬刨坑的社員,鼻子似乎患了傷風感冒似的、對這種氣味毫無覺察,一邊往下掘坑一邊還哼哼嘰嘰地唱著小曲。他們不像我們三個老右,只偶爾幹上一天。這些農村中的壯漢,成年累月地在這塊沙石地上挖刨。我十分敬佩他們的耐性,常想:也許只有中國農民,才具有這樣獨特的精神吧? ! 在下莊生產隊還練就了我的一雙鐵肩膀。我們經常和下放乾部一起,從千米左右的一個水泵房,往公墓石碑前的小松柏樹行子擔水。由於擔水路程較遠又帶有某種競賽的性質,我自不甘落後,所以肩膀結出層層血瘢後,就成了一塊僵硬的死肌肉。它再也不怕磨,再也不怕壓,尤其使我欣慰的是,我很快學會了擔著滿噹噹的兩桶水,在行走中輕鬆自如地倒換肩膀,忽兒頭一低讓扁擔從左肩轉向右肩,右肩累了,再從右肩轉回左肩。這是我勞動改造生涯中,最早獲得的第一個適應生活的本領。 達爾文曾有名言警世: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我認為這種生存本能,不但動植物具有,被稱為“萬物之靈”的人,更具有這種適應的本能。比如:在魯谷村改造的漫畫家李濱聲,曾以一張《沒嘴的人》和另一張的漫畫,震驚中國社會的各個階層(英國的《泰晤士報》曾於1957年轉載)。但此時在魯谷村的泥屋裡,伊然像個西北高原上的老農了。一頂破了了簷的遮陽草帽,半遮半蓋地露出他那張黧黑黧黑的臉,赤板脊樑上留下7月驕陽烤燒的痕跡——層層曬成燎泡的白皮。此公昔日多才多藝,除去是著名的漫畫家之外,還是能在舞台上表演大變活人的魔術師。解放前他還曾以“浴非”的藝名,在《呂布戲貂嬋》、《轅門射戟》、《白門樓》等戲中,飾過驕橫不可一世的呂布。此時,呂布大戰劉、關、張之氣勢,已蕩然無存。有一天,他拿出一個自刻的大圖章給我看,上刻篆字“魯谷辛農”。 這種對環境的適應完全出自於人的本能。在右派的改造學習會上,人人都神態嚴肅他說要老老實實改造自己的右派思想、立場、觀點。這種虔誠也並非矯飾,好像一到這樣的會場上,自己就當真犯了什麼大罪似的。你一句,我一句,都檢查得全面而深刻。可是一到現實生活裡去,親眼目睹的現實,又支持自己右派思想氾濫。比如:公社化後第一個舉動,就是把魯谷和下莊社員們家庭伙食合併成一個大食堂。中午收工時,熱汗淋淋的面孔,排成長長一串,等待著食堂窗口遞出來幾個窩頭和一碗菜湯。我們排在長長隊伍的後邊,沉默地面對生活的驟變。難道這就是跑步進入共產主義嗎?難道那一座座小土高爐真能煉出1080萬噸鋼來?站在這兒排隊領食真是先進事物?如果有哪一家的兒媳生了娃子,窩窩頭、白菜湯能補養身子嗎……問題走馬燈般地一個接一個盤旋在腦袋裡,在這一霎間,我發覺自己成了一個兩面人,會下以矛攻盾,會上以盾折矛。兩種虔誠交織在一起,像兩磐石磨一樣,碾碎著我的一顆心,常常使我在矛盾中不能自持。會上提出改造右派觀點是真的,會下對大躍進、大辦食堂,大煉鋼鐵吹冷風發牢騷,更是真的。 給我留下最荒唐記憶的事兒,要屬“大躍進”中的一個小小插曲——世界聞名的消滅麻雀戰。市區機關。工廠,學校。兵營。市民……全體總動員。郊區人民公社貫徹這一決定時,韓隊長在下莊的廣播中喉嚨嘶啞地喊追:“社員同志們,消滅麻雀是毛主席交給的政治任務,咱大隊要家家戶戶全體出勤,做到人人手裡有銅鑼,人人手裡有彈弓,嚇唬麻雀的鑼鼓不夠用,就把臉盆拿出來敲。你們要記住一條,不讓麻雀在樹梢、房檐上落腳喘氣,累死這些糟蹋糧食的小兔崽子……”這天,北京市內鑼鼓喧天,街街巷巷、角角落落都有“重兵”把守,成為建國以來別開生面的盛大節日。 我的具體任務是警戒一片松樹林。 武器——大隊發給我一把打鳥的彈弓。 清晨、我是帶著窩窩頭進入陣地的。同時,口袋裡悄悄裝上一本小說——蘇聯作家肖洛霍夫的《一個人的遭遇》。這是下莊周圍最大的一塊綠蔭,七枝八杈蓬蓬鬆鬆的老松樹,在我頭頂上織成一把大大的遮陽傘。我躺在一座墳的墳坡上,嘴裡嚼著窩窩頭,兩眼望著松枝間飄動的浮雲,覺得非常好笑:中國地域遼闊,天上飛的麻雀無其數,它們在哪兒落腳都能生存,怎麼能把這些小東西消滅殆盡呢?中國是瘋了,還是中了魔症?我又想起近兩天報紙上的頭版新聞:XX公社深翻土地5尺,今年早稻畝產萬斤。稻子密得能在上面滾石碌碡,而居然不掉下去。我的天!這不是《天方夜譚》中的新神話嗎?而這些新聞端莊地印在黨的機關報刊上,旁邊還配發群眾圍觀“衛星稻田”盛況的照片。 一群麻雀逃到松樹林避難來了,我從墳坡上跳起來,嘴裡喊著,投石轟趕。這些驚弓之鳥,剛想在樹梢上落腳,又“忽”地一下飛跑了。它們在天空嘰嘰喳喳,發出奔逃的哀鳴。我又躺在墳坡上了,並且從衣兜里掏出《一個人的遭遇》,可是我的目光沒落在書頁上,卻被松樹枝杈上跳躍著的一隻小鳥奪走了。小時候,我在故鄉的柳樹行子裡見過這種鳥兒,學名叫什麼我不太清楚,故鄉人都管它叫“柳葉”。因為它的軀體實在太小了,比一片柳葉大不了多少。 不知是它受了驚嚇,還是它此時不喜歡唱歌,它只是從一個枝權跳到另一個枝杈,尾巴一翹一翹地戳向天空。它很孤獨,這片松樹林子裡只有我和它,我突然觸景生情,自己不就是那隻小小的“柳葉”嗎? “嗚……”我向它吹口哨。它並不理睬我。 “嗚……”我再次吹響口哨,想逗出它的歌喉來。 這時,又一群麻雀飛向松林。我迫不及待地從墳坡上爬了起來,揚著手臂去驅趕麻雀,等到麻雀被驅除出境後,我發現那隻小“柳葉”也消失了。 我沿著松樹林轉來轉去,脖子都仰酸了,再沒有找到那隻鳥兒。我很惆悵,好像丟了什麼貴重東西似的,一聲吆喝,使我驀地一驚:“瞅你霜打了似的,怎麼不轟趕'老家賊'?”我回頭看了看,是在魯谷村改造的梁沙軍手提著一根棍子,竄到下莊的地界裡來了。還沒容我說什麼,他就笑嘻嘻地嚷道:“我日他娘,麻雀打跑了,共產主義就到了。” 我說:“你活膩了吧?” 他仍然笑得合不上嘴:“就地解決更好,這兒靠近人民公墓。我日他娘的,我還沒有'人民'的資格哩!真斷了氣兒該埋在哪兒?”麻雀戰後的不幾天,他從魯谷到下莊來,非要我們陪他去看看公墓不可。由於我們三個人經常在那兒乾活,早已喪失了新鮮感,表示不願意去。但他執意要我們陪他去散散心,我們只好捨命陪君子。 至今我還記得那是個麻陰天氣,由於太陽被雲彩遮住,一座座土墳、石棺都籠罩在灰色當中。倒也不錯,比暴晒的蒸烤要涼快一些。我們背著手,悠閒地在墓地中穿行著,那神氣不像巡視死亡之國,倒像瀏覽兩旁地攤上的商品。梁沙軍情緒要比我們興奮,他不時停下腳步看看墓碑上的姓名,以及石碑中鑲嵌進去的死者照片。當他走到一座石棺面前,突然向我們招手: “餵!過來看哪!” 不用走過去看,我們也知道使他感到好奇的是一座合葬墓。那是解放後我國第一批去蘇聯留學學生的石棺,正值荳蔻年華的一男一女,在國內就是一對情侶。一天,他和她在列寧格勒涅瓦河上划船,被風浪捲入河底。留學生們為了表示對他和她深切的懷念,屍骨運回祖國後,集資立碑,把他們合葬在這座石棺之內。我們初到下莊時,就仔細地觀看過這個石碑,上面除了這兩個留學生的姓名和死亡緣由之外,把他們的照片也肩挨肩地鑲在石碑中間。因怕風吹雨淋,死者的靈魂不得安寧,這兒石碑上鑲嵌著的照片,一律用透明的玻璃紙蒙著。這兩個死在遙遠異國的中國之魂,此時正從發黃的玻璃紙背後,向我們微微而笑哩! “走吧!”我們催促他。 “這一對留學生長得很漂亮。”梁沙軍目不轉睛。 “自古紅顏多薄命!”我說,“他倆到天國去結婚了!” “再浪漫蒂克,也不如在人間活著。”駱新民說,“當然要是活到1957年,一對兒都戴上右帽!倒也是死得其所。” “諸位老弟,要是我有那麼一天,我請你們也給我弄一個石頭棺材。不,砌個水泥的也行。”梁沙軍一副樂天派的架勢,打著哈哈說,“不過,當你們路過這兒的時候,千萬別忘了一件事,就是把大躍進中的新鮮玩意——諸如小土爐的鋼超過英國趕上美國啦!什麼'對右派進行大赦一律摘了右帽了'等等,及時向我匯報。我日他娘的,我這個黨員聽了會從棺材裡蹦出來,高興得起死回生的!” 他笑了。我們也笑了。 誰也沒有想到,他久久在公墓中徘徊穿梭,竟是一隻受了傷的鳥兒在為自己尋覓永久性的安息巢穴哩。 一年後的1959年冬天,我手中無有鮮花,卻帶著無限悲傷,到這兒來哭沙軍——這是後話。 當然,在苦澀的精神沙漠中,也並非沒有詩情。在1958年的改造日曆上,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王復羊的結婚。藉著回城休假的一天,我們為他和她的結合舉行了簡單的歡慶儀式。 婚宴是在裱背胡同口內一個四川擔擔麵館舉行的。兩間鋪面房裡有四五張餐桌,我們七八個人佔了一張圓桌。幾碟酒菜,一瓶燒酒,主食是碗裡放了不少辣椒面的細麵條。之所以弄得這麼簡單,主要是怕聲張出去,說右派分子們藉王復羊結婚在搞集會。梁沙軍則從另一面解釋這個問題,他端著酒杯說:“咱們都劃定到資產階級圈兒裡來了,這回辦個無產階級的結婚儀式,說明我們無時無刻不在考慮自己的思想改造。” “擔擔面很長,象徵你們能夠白頭到老!”趙老夫子——趙筠秋說。 我說:“裡邊有辣子,祝愿你們的未來有滋有味!” 我妻子張滬說:“讓我敬天下的頭號賢女子一杯!現在時興'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當頭各自飛'。可這位崔振國,不但沒有終結和王復羊的戀愛關係,反而提出和這個每月十八大元的右派結婚。這樣的女人天下難尋。” 崔振國(現在為北京畫院國畫家)臉紅了:“謝謝大家!謝謝大家。” 是的,在這方寸大小的擔擔麵館,崔振國的形象實在是夠崇高的。首先,她是惟一的人民,而這個惟一的人民,卻死心塌地要嫁給右派,王復羊曾委婉地請求她另作抉擇,以免耽誤了她的一生,而崔振國對此九死而不悔。她的所在單位,用另一種方式提醒過她,如果她與王劃不清界限(包括與王結婚),她將被調離到遠離北京的邊城去工作。可是崔的抉擇是:寧舍北京,不棄复羊。因此,我們為他倆操辦的簡單婚宴,具有兩重意義:一、歡慶有情人終成眷屬;二、喜劇在人生中永遠是短暫的,婚宴也是送別的宴會——崔振國為此情願去大西北,王復羊將隨她一塊去邊塞改造。 碰杯聲中,不知誰吟了一句古詩:“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王復羊淡淡他說:“北京對我已陌生了。” 梁沙軍則用另兩句古詩驅走愁雲:“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王復羊微微一笑:“對!都知道右派分子是反動派!” 苦笑聲哄然而起,接著是一片沉寂。 離別的依依之情,蓋過了婚宴的歡快之情,給這個小小的擔擔麵館,蒙上了一層不可名狀的憂鬱之色。在這種氣氛中,我哽咽在喉,似有千言萬語要對他們傾吐,但是一句話也說不出,這酒實在太苦了。 梁沙軍卻依然在開著令人心碎的玩笑:“……離開北京不要緊,等你們生了娃子,把娃子裝在信封裡郵來,我養活著,給他上北京戶口。” “你有什麼權力?”駱新民問。 “我是老警察呀!” “你自己能不能長期在北京落腳,還是個未知數呢!××不是講過了嗎,把北京變成透明的'水晶'城?” “好。那就等於我剛才的話沒說。”梁沙軍嘻嘻地笑逍,“諸位,我請求你們別在這喜慶的日子,個個像林黛玉一樣愁鎖眉梢了,把杯中的殘酒干了它!” “幹!” 這一天,我過得非常充實。因為我在冷寂的沙漠中發現了詩情。它像一株大漠中的駱駝草,在乾裂的、沒有水分的劣質土壤上萌生,在那人情淡如水,愛情若同衛生紙一樣廉價的年代,振國對複羊君的感情,可謂無價。它久久地震撼著我的靈魂,並如一座詩的豐碑矗立在心。 不久,奔赴大西北的列車,終於把一對在苦難中結合的戀人,載往了關山萬里的青海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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