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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反右回憶錄(2)-混沌之初到“第十三名”

走向混沌 从维熙 8819 2018-03-19
《北京日報》首當其衝揪出來的右派分子不是我,是漫畫家李濱聲、小品文家楊凡(即劉波泳,他在鳴放期間發表了雜文《灶王爺的小本子》,曾納入《掃帚集》出版)。美術組只有女畫家陳今言逃脫,其他幾個畫家:王復羊、駱拓、鄭熹、李濱聲皆戴上了右帽。農村組裡記者丁紫、編輯徐鍾師和我全軍覆沒,一律成了資產階級右派分子。 出人意料的事情,是我妻子張滬也被劃為右派分子。鳴放初期,她曾轉達過岳丈對我的忠告,她一沒有寫小說,二沒有寫雜文,三沒有報導過“煽風點火”的文章,四沒有向黨提出什麼尖銳的意見。但她也劃為右派,而且定案在我之前。在我印象裡,她對鳴放並不熱心,她是跑高校的記者,白天匆匆忙忙去西郊採訪各大院校,晚上歸家照顧沒滿周歲的兒子。稍有閒暇,就打開那部被她翻爛了的。她酷愛,常常背誦幾句“夢”中詩句,並向我講述這部書的深厚藝術功力——因為我在年輕時不喜歡讀這部書。

也真是該著。那天,她去高校採訪歸來,穿過麻線胡同回報社時,一輛小臥車從她身旁風馳而過,輪下揚起滾滾黃塵(當時北京的許多條胡同,還沒有鋪柏油),使得她無法逃避黃塵洗面之災。回到報社文教組後,就彷照陶行知先生1929年的一首舊詩,在小黑板上謅下了這麼幾句:“大老倌坐小汽車,小老倌坐大汽車,沒車坐的——吃灰……” 這幾句歪詩,充其量不過是宣洩她對黃塵洗面的不滿,儘管其中摻雜了少許黑色幽默和反差度很大的對比,並無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含義在內。但是這幾句歪詩成了導火線,有人揭發張滬在黨內曾提出過“五一節搞大規模的遊行實屬勞民傷財”之類的意見,這些意見和黨外右派分子互相呼應。牛唇不對馬嘴的荒誕分析,居然成了法律,她很快被確定成右派分子。她十足年齡16歲時,就參加了上海地下黨,在國民黨瘋狂大逮捕、大屠殺時,她曾經奉地下黨之命,參加學生“反繳費運動”,被國民黨抓穫後,國民黨特務看她個頭太小,實在不像個共黨分子,便脆脆地賞了她一記耳光,把她轟出特刑廳。地下黨為了保護她,把她送往了蘇北解放區。這場災難使她很傷心,但她外表又極其冷靜,她照常挺胸走路,沒有其他右派分子身背十字架的負罪之感,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她去廁所,在馬桶上仍然翻著,這一鏡頭被那位美術組裡惟一逃脫右派厄運的女畫家看在眼裡,在大樓樓道裡畫了她一幅漫畫,把她畫成一隻長著長長尾巴的狼,說她是死不認罪的右派。這下,可激怒了她,她氣憤地對我說:“我接受說理批判,可不接受這樣的侮辱,我要叫她把這張大字報撕了去。”

我生性懦弱,在風浪面前更為膽怯,規勸她說:“吞下這口氣吧!這是政治運動!” “她為什麼要侮辱我的人格?” “也許是怕把她也劃進右派圈子,這是可以理解的。”我說,“這種心理狀態,和右派一樣可憐!” “不是可憐,是可卑!”她高聲喊著。 她這種嫉惡如仇的性格,使她在漫長的改造歲月中吃了不少虧,這是後話。但在當時,我還沒有被定成右派,權衡利弊關係,她還是吞下了這口氣。但她屢屢向我表示,要把侮辱過她的人,記上一輩子! 我沒有她的傲骨,在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日子裡,我只希望像一隻被人遺忘了的土撥鼠那樣,在幽暗的洞穴裡躲過這場雷暴。但幻想終究取代不了現實,文藝界的泰斗們首先被報刊點名了:艾青、丁玲、馮雪峰、鐘惦棐、江豐……接著,北國的神童作家劉紹棠以及南京“探索者”成員方之、陸文夫、高曉聲等被點名示眾。雖然報紙上尚未直呼他們為右派分子,但在批判文章中,無一例外地去掉了“同志”的稱呼。按照50年代的階級分析法,龐雜紛亂的大千世界只有革命和反革命兩大營壘,“同志”二字是革命者神聖的標誌,取締了“同志”稱呼,當然就意味著是敵對分子了——對此,我感到不寒而栗。

文壇皆知,我和劉紹棠是孫犁的得意門生,又是性格相異但親密無間的文友,真是在劫難逃了。一天,領導報社反右鬥爭的五人小組成員之一、總編輯周遊同志,約我去辦公室談話。我以為給我背上黑十字架,打入另冊的時候到了,因而心跳得如同擊鼓,遲疑著不想去推總編輯的房門。 門開了。他嚴肅地坐在一張棕色的大寫字台後面,面色冷峻地對我說:“你最近怎麼樣?” 這句話問得很籠統,但我知道他所要問的是什麼,便回答說:“我正在考慮自己發表過的東西,是不是有……” “應該這麼做。”他似乎在肯定我的想法,但是臉上並無讚許的表情,“盡量避免摔大跤子!” 是暗示?還是打招呼?我不禁暗自盤算起來。周遊原是延安魯藝的學員,打得一手好橋牌。他很愛才,我被從郊區青龍橋小學調到報社,據說就是因為他讀了我發表在《文藝周刊》上的一篇小說,而打通了市教育局的關卡,讓我來當編輯、記者的。 1956年我寫長篇小說《南河春曉》時,是他批准的創作假;該年年底,我請求去北大荒深入生活,也是他破例地為我開的綠燈。當我請求當專業作家的報告遞到他案頭上時,他找我談話說:“你年紀太輕,經受的鍛煉還太少;專業創作的要求我支持,但是行政關係還留在報社吧!”因此,我成了惟一一個身在報社卻以文學創作為業的編輯、記者。既是報社寵兒,又是同輩人妒嫉的對象。我很敬重這位前輩,常常越級找他去聊天,那時他談笑風生,完全是一個寬厚長者。但此時他坐在寫字台後面,卻冷若冰霜。

“我一定好好檢查自己的文藝思想。”我說。 “對。完全對!”他再次表示讚許,但依然蹙鎖雙眉。 “還有事嗎?周遊同志!” “現在我通知你一件事。” 我覺得上絞刑架的時刻到了,我等待命運的宣判。 “你暫時離開報社,到京郊農村參加'社教工作'去吧!馬上就走!” 我簡直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要知道,此時反右鬥爭已開展得如火如荼,每個單位都在揪右派,挖右派,而周遊居然叫我到農村去搞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實屬非常之舉。回到家來,我向妻子詳述談話內容,她說: “這是有意保護你過關!” “出於愛才?” “可能吧!你是他調來的。”她分析著,“再說,咱們這個四口之家,已經有我這個戴上右派帽子的人了,他們或許不忍心再給你戴上這頂鐵帽子!”

“阿彌陀怫——”我暗自慶幸我身後有個保護神。 “但也未必能保護得了你。”她說,“他只是'五人領導小組'中的五分之一,其餘那五分之四,還是個問號呢!” 不管怎麼說,我在困境中看見了一線生機。第二天凌晨,我整理好行囊,乘公共汽車去東郊高碑店鄉“社教工作組”報到。我被分配和東城區婦聯一個同志到農業社所屬的各個生產隊去調查。我拼命地工作,與其說是為了積極表現,還不如說是以繁忙的工作壓抑內心的忐忑不安的情緒更為準確。我最怕黑夜的寂靜,躺在床上總是久久不能入睡,就連水塘里的陣陣蛙鳴,都能使我聯想起批鬥右派時的激昂口號聲。還好,睡在同一頂屋簷下的同志,都因白天的奔忙而匆匆入夢,並沒發現我這個輾轉反側的失眠者。倒是和我一起工作的那位婦聯同志,對我白天連打哈欠表示不解。

“餵!夜里幹什麼去了?”她單純、開朗、活潑,對於我這個瀕於右派泥沼人的心情,毫無所知,“你聽早晨的新聞廣播了嗎?又揪出好幾個文藝界大名鼎鼎的人物,其中有吳祖光,叫什麼'二流堂'小集團。” 我苦笑著應聲:“是嗎?” “你怎麼不關心重大的階級鬥爭?這是關係到子孫後代的大事!”她以戲謔的形式,向我袒露著一個女青年的心聲。 “只要聽不見我的名字就行。”我回答了她的真誠。 “不會。來工作組的都是機關里的左派同志,你要是個右派,領導不會派你來搞社教。”她充滿信任地對我說,“不過,你們文藝界確實是右派的老窩,有個叫劉紹棠的膽敢反對《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真是狗膽包天!”

哪壺不開她提哪壺,使我在尋求安寧中,失去心靈的安寧。其實,這並不是她的過失,一個剛剛走出校門的女學生,生活在她眼里永遠是藍天。她似乎沒接觸過農村,對這裡的一草一木都感到新鮮,因而在路上常常跳蹦著,唱起50年代青年們喜歡唱的歌: 我騎著馬兒過草原, 青青的河水藍藍的天…… 這支歌使我格外惆悵和茫然。據我所知,這首歌的詞作者馬寒冰同志,在鳴放乍起之時,曾與陳其通等四人,聯名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了一篇捍衛文藝路線的文章,結果受到毛主席嚴厲的批評,指出文章是“左”傾,不利於鳴放,馬寒冰承受不住壓力而自殺。但是彈指之間,也許那縷遊魂尚未飄進豐都城,毛澤東又反其道而行之,對鳴放中提出尖銳意見的知識分子(包括並不那麼尖銳,只是對鳴放中意見點頭或搖頭的人),進行全面的反擊。可惜,馬寒冰同志缺乏稍安勿躁的精神,因英雄氣短而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不然的話,反右鬥爭開始的本身就是為他平反正名。

不久,我的這位小伙伴,就和我拉開了距離。她不再和我說話,並且常用探索的目光審視我。我敏感地察覺到這是一個不吉祥的信號。果然,“社教組”下達了叫我返回機關參加反右鬥爭的通令。我揣摸到厄運要降臨到我頭上了。這反而促使我丟掉了患得患失的情緒,去迎接命運的賜予。當晚,妻子告訴我,報社揪出來的右派已滿十員,我雖然尚未被定性,但是樓道裡已出現了關於我的大字報。 範瑾、周遊同志: 我們非常奇怪,從維熙在文藝界放了那麼多的毒,為何叫他去搞“社教”,讓他逍遙法外?我們強烈要求把他揪回來,審查並批判他的右派言行…… 後邊是一大串簽名,首籤的人是攝影組記者王一波。我理解群眾的心情,更理解領導小組的處境,但我不理解的是,簽名的人中間多數不但是我的同齡人,而且有些是我很要好的朋友。繼而,我連這點不理解也變成了理解,他們還不是怕受牽連而主動地劃清界限,並以此來向運動表態嗎?反右的鑼鼓敲響,知識分子人人自危,誰都怕陷入右派泥沼,因而並不太考慮該不該把某某人推上歷史的祭壇了。 “出頭的椽子先爛”,我在報社算得上一根出頭椽子了。

出乎我意料的事情,倒是我的岳丈、教育家張宗麟,他在鳴放時曾規勸過我,叫我注意社會影響。但反右鬥爭並沒有放過他去,在教育部,他成了靶牌之一。不僅如此,就連他的兒子張閩——清華大學機械製造系學生、黨支部組織委員,也被捲進了反右漩渦,再加上他的右派女兒張滬,一家四個解放前入黨的黨員中,有三個被定為右派分子,這個革命家庭在1957年被肢解、被撕裂。我悲助,我百思不得其解,苦思冥想之餘,我想起歷史上岳飛被押上風波亭,又想到明史中朱元璋火燒功臣樓。歷史拉開了長長的帷幕,但把帷幕撕開,現實和歷史出現了驚人的相似。因為在我的印像中,許多在報刊上被點名為右派的老前輩,不少是出生入死,為締造中華人民共和國流過血汗的人。看見有那麼多的名人,被戴上了右派的掛冠,我這小小的蘿蔔頭,反而在思想上得到了某種解脫。

這種近似於阿Q式的心理平衡術,倒能給我一些麻醉。因而,當那頂右派帽子在我頭上旋來旋去,並漸漸逼近我的腦袋時,我心裡反而平靜了許多。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是8月21日的早晨,我奉召去參加市文聯的揭發批判右派分子劉紹棠大會。會議室坐得滿噹噹的,但卻肅穆無聲。當我走過椅子中間的窄窄夾縫時,許多目光都投向了我。文藝界的同行和各期刊的編輯,都知道我是劉紹棠最要好的文友,因而這種目光對我說來無異於一條條鞭子,從四面八方抽打過來。我難以改變昔日的舊習,仍坐在最不顯眼的邊座上。我發現紹棠早已到場,他端坐在我對面那條長桌的中央。他面前擺著一隻麥克風——那兒是被審判者的席位。近兩個月不見,他似乎消瘦了些,此時他眼睛盯著面前幾張紙的檢查,雙手在用絨布擦著眼鏡。 去市郊參加“社教”運動之前,我曾去光明殿偷偷看望過他。那天晚上,他異乎尋常地激動,因為在“牆倒眾人推,破鼓萬人捶”的形勢之下,昔日那些紛沓而至的座上客,都紛紛遠而避之,而我卻在這個時刻,叩門而進。 我告訴他我妻子已經先於我們劃為右派了。 他十分震驚:“為什麼?” 我簡述了一遍後,他連連搖頭嘆息:“我有言、有行、有文章,不管對錯,還能找著點茬口,她……” “你真認為你的文章反黨了嗎?”我認真地問。 “現在是從效果追溯你的動機,而不是從你的動機,判斷你的效果。”他侃侃而談, “維熙,說句私房話,我認為這是匈牙利事件在中國投下的陰影,才對知識分子操動干戈。” “被匈牙利事件嚇昏了?”我問。 “所以殺雞嚇猴。這真是中國的悲劇。” 連聲嘆息之餘,我和他都沉默了。加上紹棠愛人曾彩美,本來不愛說話。屋子裡靜得如同沒有人蹟的沙漠一般。 “你要丟掉幻想。”許久之後,他說。 “可是周遊叫我去摘'社教'呢!” “他的好心固然可敬,但這不是他能力挽狂瀾的。” “也許會出現一個意外吧!” 他苦澀地笑笑:“但願如此吧!我希望你能倖免於難。” 我不敢久留。藉著夜幕為屏,他送我到路口的汽車站,握手告別。他的手大我一輪,致使我感到這次握別格外有力。說不盡的難言之隱,都在這緊緊地一握之中了。 此刻,他那隻手在擦著眼鏡。不停地擦,可以判斷出那完全是潛意識的機械動作。 “從維熙!你坐到靠前一點來。”有人招呼我。 不是商量,而是命令。我平日喜歡坐後排邊座,沒有一個人過問。今天后排靠邊的地方,還坐著王蒙、浩然、李希凡……以及者作家端木蕻良、李克、李微含……我很快理解了呼喊我的意義。 呼喊我的是市文聯秘書長田稼同志。他有著敦敦實實的身體,白胖胖的臉龐,顯得非常健康。可能是勞心太多之故,過早歇頂,因而在健康的體魄上,點綴了微少的老痕。當找遵命往前挪動席位時,他兩隻大眼睛專注地盯著我,彷彿我臉上有什麼骯髒的東西似的——對了!這天早晨我心裡忙忙亂亂,只刷了牙,當真忘了洗臉。 和我並排坐在頭排的人物,我記得清清楚楚的有鄧友梅、陳模。剩下幾個座位,上面坐著工人作家趙堅、高延昌、李維廉……還有《中國青年報》和《北京日報》反右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北京日報》的代表是小個子周鐵生。 此起彼落的批判之詞,我今天已無法還原。反正緊緊圍繞劉紹棠篡改毛澤東文藝路線而興師問罪,是這次會議的主旋律我倒難以忘卻。老實說,這也是意料之中的罪名。在濟濟文壇,惟獨牛犢子劉紹棠對延安文藝座談會直面提出了修正意見,冒犯了神的尊嚴,豈能得到寬怒? ! 中國的知識分子也著實值得稱道,不用田稼指引,都知道從哪兒下刀最為方便,多數文友,是直指政治立場這根命脈。儘管他們心裡不那麼認為,但嘴、眼、手諧和統一的激昂表情,卻都表現得像是真的一般。接連不斷的政治運動,造就出一批批真假難辨的演員,他們扮演著令人腸斷的角色。 我愚笨而懦弱,儘管也想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得更好一點,但總是不成功。我思想方法上至今仍有一條劣根,遇事過多地為對方著想。那天,在會上我這個毛病再次暴露。在一些文友發言批判之後,我游離開政治話題,給紹棠生活上提出揭發。我結結巴巴他說:“他在《田野落霞》這篇小說中,寫黨的干部風紀敗壞。我曾問過他是否有這等事?他說在運河邊上出現過大姑娘溺嬰,是生活的真實。”我又說:“在北京的青年作家中,只有劉和我不拿工資靠稿費生活。有一次在閒談中,我和他都深感一邊寫作,一邊還要考慮飯碗,心神很不安定。劉說如果能有3萬元的存款當後盾,利息夠吃飯穿衣的,心就能踏實下來,有條件去長期深入生活了。不然,心裡總有後顧之憂,影響寫作的精雕細刻。”我還說:“有一次,劉患腸炎,考慮到可能是村里食物不潔造成的,便帶了些饅頭下鄉。”會議主持人當即指出我只說芝麻,不說西瓜;只談生活,不談政治。我落了個態度惡劣,包庇右派分子劉紹棠。但是,沒過兒天,這些“藝麻”在報紙上都被放大成了“西瓜”。報導這個會議的記者,以《從神童作家到右派分子》為題,妙筆生花地裁取了所需。把紹棠談及的有3萬元存款就能安心生活、安心寫作之說,聳人聽聞地變成了“劉紹棠揚言要為3萬元而奮鬥”。把他犯腸炎,帶饅頭下鄉之事,寫成了“下鄉常常挎著一籃饅頭”。並說“他和從維熙等墮落到專門愛談'大姑娘在河邊生私孩子'云云”。這篇文章,後來變成對青年進行教育的活教材,四處流傳,殊不知這是下等記者斷章取義之劣行。至今,這位記者尚在人世,真不知他有無對紹棠的負罪之感。 當時,儘管我懦弱得如同一株小草,但尚未渦滅人的良知。讀報導後,我立刻給這位記者寫了一封抗議信,指出該文扭曲了我發言中涉及的事實。可以想像,這種“抗議”的聲音還不如一隻蚊蟲哀鳴,不但不被理睬,反而在後來批判我的會上,被指責為“這是兔死狐悲的沒落階級感情大暴露,是抗拒反右派鬥爭的反動行為”。奈何?事後,我將那份報紙保留了很長時間,我從字裡行間,嗅出八個大字:“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因為這篇刊登在《中國青年報》一版顯要地位的文章,不僅漫畫化了劉紹棠,更為荒誕的是,把幾個素昧生平,和我毫無接觸的人,都囊入一個右派反黨小集團之中。鄧友梅身在北京,我們只是在會上見過面,會下無任何來往,納入以“劉、從”為核心的集團首犯,已屬不實;至於天津的鮑昌,浙江的鄭秉謙和洪禹平諸公,我們既無書信往來,又無一面之識的緣份,怎麼會成了一個反黨小集團呢? ! 形而上學的猖撅,並不是始於“文革”。 1955年反胡風反革命集團已見端倪。 1957年反右派鬥爭形而上學成風。誰的調門最高,誰就是反右積極分子。 “四人幫”骨幹姚文元就是靠反右起家,從“形而上學”的“文棍”一躍而跨過龍門的。因而,就其實質來說,反右派鬥爭給極左的無限膨脹提供了土壤,是“文革”在1957年的預演,是“文革”法西斯暴行的序幕。當時,被批鬥的右派也沒有被戴上紙帽子遊街示眾,但究其運動本質,是1966 年“文革”的起步。 譬如:我在《北京文藝》上的論文,充其量不過是對“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的學術討論,指出其不夠完備,不夠確切而已。但是自從劉紹棠定性為右派分子之後,一位老作家在著文批判這篇文章時,完全抹煞了其學術性質,而上升為政治立場問題。我在《長春》月刊發表的小說《並不愉快的故事》,不過是揭露農村生活的真實一隅,卻首先被長春市文學界聲討,視為一株“大毒草”。此篇聲討文章被〈北京日報》文化生活版轉載,我尊敬的前輩作家老舍在《北京文藝》上著文時竟說:“從維熙寫《並不愉快的故事》,意在煽動農民造反。”(我非常敬重老舍先生在“文革”中的太平湖之舉,老人為後代文人作出不甘屈辱的示範。但為了尊重1957年曆史真跡,請原諒我寫上了這一筆)。 我的命運已經註定是“另冊公民”。本來,無需對宣布我為右派分子的那個批判會再費筆墨,批判我也像批判其他右派一樣不外都是“低頭”。 “老實交代”、“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一類的聲音。但是,我還是要寫下會上的一段小小插曲,因為在這個會上出現了與反右運動氣氛相悖的不諧和音:我記得那天中午,天開始淅瀝淅瀝地下開了秋雨。莫非是天為我哭?為那些承受命運嚴酷打擊的知識分子而泣?我心中分明滴落著血,但眼中無一滴淚。但是,當我在會上,卻被閃光的良知催下了淚水…… “房樹民,你是從維熙的朋友!你們一塊在孫犁主辦的《文藝周刊》上發表作品!現在,我們希望你能和他劃清界限,對他的反黨反社會主義言行進行揭發!”會議熱烈了好一陣之後,主持人點了房樹民的名。 這時,我才發現他瑟縮在會場的一角。 他為人極忠厚老實,和我同是師承孫犁“荷花淀派”的青年文友。我真希望他能夠淋漓盡致地把我揭發批判一頓,因為此時的我,已成為一面萬人爭捶的破鼓,無論他怎麼“上綱上線”都已對我無損,相反倒能為他自己增加安全係數。 我期待著。會場也期待著。 他平日是個沉默無言的人,但此時被點名將軍,等於斷了退路,只有以重砲轟我才能為他打開一條出路。但他遲遲沒有站起來,以致惹惱了會場: “房樹民!你耳朵聾了?” “你到底說不說!” “現在是你和從維熙劃清界限的最後時機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我說幾句。”矮矮的房樹民終於站了起來,紅頭漲臉他說道:“依我個人和他接觸來看,他只是文藝思想問題,不是立場問題。劉紹棠像個右派,他當真不像右派——” 話還沒容他講完,會場就炸了窩。 “這是在包庇右派分子從維熙!” “這是向黨進攻!” “讓他也老實交代他的言行!” 還好,掌握會場的人,怕轉移了鬥爭大方向,宣布讓房樹民退場——他被“驅逐出境” 了。 望著他頹然而去的矮矮的身影,我哭了。樹民過去與我友誼甚篤,記得,當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南河春曉》出版後,他曾給我來過一封長信,讚揚小說泥土氣息之餘,指出書中有少許錯別字。他例舉魯迅先生的嚴謹學風,以此來批評我的疏忽。我深受感動,覺得人世間有這樣的一二知已足矣! 此時,他居然敢在這個場合直抒己見,更是難得。這不禁使我想起從這座樓中一躍而下的戚學毅,不要看一場風暴來臨時,大樹低頭,小草彎腰,落葉飄飛,冰河封凍,但在冰封雪蓋的古老河床中,春水仍在冰層下靜靜地流淌…… 我一直為樹民擔憂,但不知是哪個神靈的保護,他幸運地躲過了反右派鬥爭,一天晚上他無聲無息地推門而至,邀請我過幾天去便宜坊吃烤鴨。 我沒有推辭,也沒有理由推辭。在這人人自危的時刻,誰知道有多少家庭夫妻離異?有多少友誼之巢被焚?又有多少人對落井者投石?或借倒下的人的鮮血染紅頭上盔冠的紅纓?因此,樹民對我之情可謂珍貴至極。主人有訓:困頓時方知知己。在1957年的風暴中,我認識了樹民。 幾天后的又一個晚上,我和他在前門外便宜坊的餐桌上見面了。他說:“約你出來散散心。” “既來之,則安之。”我盡量裝作若無其事的神色,“聽天由命吧!” “不能自暴自棄,只當是去體察社會,體驗生活好了。” “如果在近處改造還好,要是我倆都離開北京,家裡留下一老一小,我不放心。”我連杯地喝著苦酒。 “我常去看看大媽好了!” (後來,樹民沒有忘記自己的許諾,直到“文革”年代,在親朋好友皆遠而避之的時候,樹民常和他的妻子去看望我的母親和孩子。1985年之後,他在作家出版社任副總編輯一職其間,常常退掉文壇權貴的不及格的書稿,這種剛直不阿,是他青年時代精神的延伸。在中國作協,他被認為是最正直的人)。 “也許我的命運還沒走到頭呢!” “為什麼?” “報社近二十個右派,我是第十三個被揪出來的。'十三'這個字眼很不吉利。”酒喝多了,我毫無遮掩地說。 “別胡思亂想了。”他奪下我手中的酒杯。 記憶本身就帶有篩選的功能,那些淡而無味的平庸東西,都從時間的篩孔裡漏掉了;而留下來的都是十分珍貴的,使你終生難忘。當然,我提及“十三”這個數字,只不過是宣洩內心的憤懣之情,但是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個不吉利的數字,正是我和妻子命運的預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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