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遠去的白帆

第7章 六

遠去的白帆 从维熙 6660 2018-03-19
此時,夜已經很深很深了…… 窩棚外邊,只有銀盤子一樣的中秋皓月,掛在天上;窩棚裡也靜如一池死水,沒有一點聲響……籠子裡那隻不知疲倦的歌手似乎已經睡著了,就連懸掛在窩棚柱子上那盞馬燈,好像也打盹了,它的火光愈來愈小,最後猛然跳躍了一下,熄滅了。 隨著火苗的熄滅,不知哪兒傳來一長一短的雞啼聲。這是令人不快的聲音,--因為我和"鐵貓"都願意藉著漏進來的月光,多看一會兒小黃毛那圓鼓鼓的臉蛋,多傾聽一會兒他輕輕的呼吸聲。但聲聲雞啼卻像是在我們身邊吹著警笛。 "'鐵貓'!該回去了!"我閉合了小黃毛的蚊帳,把目光從小黃毛臉上移開,擔心地望著"鐵貓"說,不然天亮之後,"少尉"一旦察覺屋裡少了兩個人……

"你先走吧!葉濤!"他搖了搖頭。 "為什麼?" 他額頭堆起一道淺淺的皺紋,憂心地說:"我已經戴上一頂'賊'的帽子了,大不了在我脖子上墜上幾塊磚頭;對你可就不同了,葉濤!你是'右派',是'政治犯',你沒看見黃鼎的遭遇嗎?" 他那雙烏黑俊氣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嘴裡說著超越他年齡的一些真情話,我的心碎了。朋友!我找不到能夠反駁他的語言;因為"少尉"那雙探照燈一樣的目光,時時刻刻在掃射著我,就像我是他砲口下的一架飛機,不定什麼時候就給我一砲彈。使我燃燒、墜落、毀滅,才是他的一大樂事。想到這兒,我握著"鐵貓"的手,叮囑他說:"你也要在天亮前趕回去,明白嗎?"

他點點頭。 我最後一次撩開蚊帳,親了親小黃毛睡夢中的小臉蛋,出了窩棚。月光如水滿地舖銀,為了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回住房,我抄近路,大步快走。好在此時已近拂曉,整個世界都在睡夢之中,我可以不必擔心有人發覺我。當我走到宿舍背後的"雞房"時,月光下蠕動著的白色東西吸引了我的視線,呵!朋友!我忘了告訴你- -現在告訴你似乎不算晚,雞房旁邊鐵絲籠子里關著一對潔白的天鵝。這一對親密的伴侶命運多災,當它們在東北興凱湖的碧波中戲水時,槍聲響了,捕獲它們的人,是那兒一位勞改場場長,這位場長把這兩隻天鵝的翅膀剪去一點,託人帶給了他的老戰友--寇安老頭。寇安老頭當時還在馬上,他把這對情侶飼養在龍眼葡萄棚架之下。有些人,作為高級動物,自譽為萬物之靈,不知出於什麼心理狀態,經常把土塊、石子、唾沫投擲在它們身上,看著這一對兒天鵝驚恐地啼鳴、跳躍、奔跑,而那些勝利者則拍手大笑。笑什麼呢?天知道!

久而久之,這對大自然中美的代表,動物中最善良的象徵,竟然產生了仇視人類的本能,只要有人走近那架龍眼葡萄,這兩隻天鵝就扇動著羽翅,主動向人發動進攻;只有寇安老頭端著食物靠近它倆的時候,這一對兒天鵝才恢復溫順嫻淑的本性。在它們眼裡,當然沒有等級觀念,不會知道寇安曾經是一場之長,因而表示出服從;但它們為什麼對寇安馴服,這似乎是不需要對你多說的。 但是,我也有不能理解寇安老頭的地方,比如:為什麼他落馬之後,立刻把這對天鵝也搬遷到鐵絲籠子裡來?這個大籠子比龍眼葡萄架下的環境更好一點嗎?儘管這兒只有一兩個留場就業餵養雞鴨的老頭,避免了眾多人對它們的挑逗;但這兒畢竟是籠子,而不是寬闊的大地呀!難道正直善良的老場長,會不理解這一點嗎?

由這兩隻受難的天鵝,我的思緒一下子飛到"鐵貓"和小黃毛身上:雖然他們沒有潔白的羽毛,常常臟得像兩個小黑鬼,可是他們的心靈,不是和天鵝一樣純潔無邪嗎? 想著想著,我竟然忘記了這兩隻天鵝養成了仇視人類的條件反射,當我接近鐵絲籠子想仔細端詳一下它們美麗容貌的時刻,它們忽然在籠子裡立起細長的雙腿,繼而擺出與人類有不共戴天仇恨似的姿勢,搧著翅膀,向我主動示威,同時,"嘎--嘎--"地叫了兩聲。 我再不敢停步,繞過天鵝籠子,擦著牆角,溜進我的窩。謝天謝地,宿舍裡的人都在酣睡,就連睡覺像三國時張飛那樣睜著眼皮的"少尉",都在南柯一夢當中。他蜷縮著身子,像條因追捕狡兔而過度疲累了的狼狗,渾身上下縮成一個團團;他夢見了什麼?也許又夢見在嚼著另一隻小兔吧!不,也許他的僅有的一點兒人性,只有在夢裡才甦醒過來,在這中秋之夜或許想起他的兒子--他曾說過,他也有個兒子,年方一十七歲,恰好和"鐵貓"同年!

親愛的朋友!我到底還是對他的夢境推斷錯了,他顯然沒有夢見他的兒子;如果他當真夢見了他的兒子,當"鐵貓"隨著起床鐘聲,悠閒自在地走進住房時,他也許不會用那樣陰森的眼光打量他。而此時,"少尉"披著小褂坐在炕上,兩眼就像兩把閃光的刀鋒,正在解剖著"鐵貓"的五臟六腑。終於,他緊繃著的嘴唇張開了: "你去哪兒了?" "誰?""鐵貓"玩世不恭地指指自己鼻尖,"你是問我嗎?" "少尉"不眨眼地死死盯著他。 "何必那樣看我?""鐵貓"說,"大概你昨天夜裡沒做好夢吧?"

"別耍嘴皮子,昨天夜裡又到哪兒偷去了?" "我比你早起炕兩分鐘,'卸車'(指大便)去了!" "少尉"從炕上跳下來,從"鐵貓"頭頂上拿下一片秫秸葉兒,仔細地揣摩了半天,如同抓住什麼把柄一樣,斜睨著"鐵貓"說:"頭上這根秫秸葉兒告訴我,你又到什麼地方搞老名堂去了!'鐵貓'你是說不說啊?來乾脆的!" "那我坦白。""鐵貓"臉上裝出恭順的神色。 "少尉"從兜里掏出一個捲了邊的小本子,用鉛筆頭沾了沾唾沫,等著記錄"鐵貓"的交代。屋裡的二十多個剛起炕的人兒,都大眼瞪小眼等著"鐵貓"開口。我深深為"鐵貓"擔憂,生怕"鐵貓"又引起什麼風波來,因為那頂"賊"的桂冠,已經壓得他挺不起做人的胸膛,我不願看到他再承受什麼新的打擊。

"鐵貓"好像完全沒有這種顧慮,他昂著頭瞇著眼珠笑著說:"昨天是八月十五,我想家了,半夜睡不著就到院子裡去看月亮,後來躲在柴火垛上睡著了,一覺睡到鐘聲響,告訴你們吧!我在柴火垛上還做了一個夢--" "少尉"氣沖沖地一擺手:"住嘴!" "鐵貓"白瞪了"少尉"一眼:"又不是我願意說,是你願意聽呵!"說著,他走近自己炕洞,從裡邊掏出洗臉盆,當做一面鑼似的敲打著,嘴裡哼唱著不知從哪兒學來《武家坡》的兩句戲詞:"八月十五哇--月光明啊--啊--薛大哥--在月下啊……"他一邊唱,一邊走,端著臉盆洗臉去了。

還用問嗎,他哼哼這段戲的目的,是想盡量裝得自然一點,省得"少尉"再從他身上看出什麼破綻;這如同寒蟬蛻殼、魚兒鑽網、噴氣式飛機放出煙幕彈一樣,用來障人耳目,以保護自己的生存。應當說小小"鐵貓"的逢場作戲,演出是比較成功的。屋裡有幾個人笑了起來,還有兩個戲迷,順著"鐵貓"的戲詞接茬唱了下去,緊張的空氣頓時一掃而空。但只有"少尉"羅允中面色如鐵,他咬著嘴角,望著"鐵貓"的背影,似乎在"鐵貓"的步履中尋覓著他所要找的東西……當他意識到自己一無所獲時,夾起了小本子,沒有刷牙洗臉,就匆匆奔向了隊部。

記得很清楚,我們那天的勞動任務是割葦子。我敢說,朋友,你從來沒見過那麼多的蘆葦,在遼闊的北國,除了葦鄉白洋淀之外,我們這個勞改農場是葦子的第二故鄉。那密密麻麻像南方甘蔗林一樣的鐵桿蘆葦,像一堵葦牆似的,切斷了你遙望天空的視線;那鬆軟得如同棉絮一樣的蘆花,被秋風撕扯下來,白花花的一片,飄忽飄忽,一直連著遠天的白雲。特別經常引起我遐想的,是蘆葦那邊的銀鐘河,她那川流不息的波濤聲,像敲著一串串悅耳的銀鈴鐺,一直唱著歌流到蔚藍色的渤海灣。雖然,飢荒籠罩著這片土地,割葦子又是極為消耗熱能的勞動,但我還是特別喜歡到這兒來幹活兒;因為在"地頭歇"的時候,能夠爬上高高的土崗,看蘆花飛絮,看銀鐘河上像雲一樣緩緩移動著白帆,看追隨著帆影的自由展翅的小鳥--那裡是籠子之外的另一個世界……

這天,趁休息的間隙,我當然毫無例外地弓著腰爬上一個隆起的土丘,想去瀏覽大自然的秀美景色。但當我爬上土丘時,發現有人先我一步登上土崗了。這個人坐在土丘的斜坡之上,雙手抱著弓起的雙腿,把下巴頦緊挨在膝蓋上,正在神往地凝視著"秋水共長天一色"的銀鐘河--他,不是別人,竟然是"鐵貓"。 朋友!你可以想到,我是很想和他坐在一塊觀賞自然風光的,但很怕葦叢中那些窺視的眼睛,忙回身往坡下走來;轉身之際,割葦子的鐮刀,"哐當"一聲掉在地上,"鐵貓"猛然回過頭來: "是你?" 我點點頭,用目光傳送著友誼。 "坐下,這兒多好。"他挪開他身旁的鐮刀和捆葦子的繩子。 "叫人看見,不好吧?" 他開玩笑地猛然一拉我的腿,我一下坐倒在土坡上了:"葦塘這麼大,誰也看不見誰。你坐在土坡這面,這土崗子,正好是一道遮眼的牆。" 我看看周圍,沒有一個人影,只有蘆葦在秋風中沙沙發響,蘆花在秋風中徐徐飄蕩,便在"鐵貓"旁坐了下來。不知為什麼,我一看見"鐵貓",心情便沉重起來,觀看銀鐘河的雅興,立刻消失得乾乾淨淨。而"鐵貓"此時卻完全還原了稚子童心,好像忘卻他身上沉重的負荷,指著那片片帆影說:"葉濤!將來有機會,我一定用黃楊木雕刻一隻帆船,它太美了!" "嗯!"我漫不經心地應著。 "船上還要刻一個船夫,你看怎麼樣?" 我又應了一聲。 他發覺了我的冷漠,扭回頭來望瞭望我說:"怎麼了,你不舒服?" 我直言不諱地回答說:"我在想那隻老狼。我看,寇場長對你說的話很對,你該早點離開這個地方。我給你寫申訴材料,怎麼樣?" "不!"他從憧憬中回到了現實裡來,憂傷地搖了搖頭。 "那是為什麼?" "我不願意再去看後娘的臉。"他低下頭來,低聲地說,"再說,我捨不得小黃毛,他和我都沒有媽媽……" "怎麼淨說孩子話?小黃毛在農場裡,有他的口糧,又有寇場長的照顧,再說,黃鼎也不會禁閉一輩子,他們父子倆能夠生活。你哪,再過幾個月,就進十八歲的門檻了,怎麼能總在垃圾箱里當廢料?" "我?""鐵貓"兩眼忽然蒙上一層淚光,"我能幹些什麼?" "雕塑。" "雕塑?"顯然這是他沒有想過的事情。 "嗯!" "社會上會用我這兩隻手嗎?" "外邊像寇場長那樣的人有的是,他們不會厭棄你的!"我說。 "你不也是個搞文藝的嗎?怎麼……" "這……你還理解不了,但是我相信將來總有一天,祖國會召回他的蒙冤兒女;至於那一天什麼時候到來,我還很難預料,也許從今天二十七歲的我,變成七十二歲的白髮老人,但我堅信有那麼一天。那時候,只要我還沒有喪失握筆桿的力氣,我就要寫,寫下像寇老頭這樣的老共產黨員;還要把你--張鐵矛當成我小說中的一個人物。" 他笑了,淚瓣兒滑落到腮幫之上:"那……葉濤,你就替我寫寫材料吧!不過我求你,不但要寫上我不該說假話,往這個窩裡鑽,還一定要把我偷過一次百貨大樓的糕點,以及偷拿了那個裝點心的帆布兜子也寫進去,我要用在勞改隊攢的那一點錢,賠償百貨大樓……" 我緊緊握住了"鐵貓"的手。我感到他的手在抽搐。朋友!原來他哭了,哭得如同淚人兒一樣,這是我看見他第一次傷心落淚。我也覺得我的眼圈發脹,熱淚沖塌了我理智的堤壩,一下從我眼睛裡流淌出來;我們淚臉相貼,緊緊地抱在一起。 就在我和"鐵貓"感情昇華到忘我的時候,"少尉"手執捕雀的鐵網,罩到我們頭上了。鬼才知道這個老傢伙從哪兒溜出來的。他突然在我們身後吹動哨子," 嗚--嗚--嗚--"地吹了三長一短。這個哨音是緊急集合的訊號,只有在勞改隊裡發生逃跑,或其它重大事件,帶班班長才吹出這樣的哨音。果然,哨音才落,在葦塘里割葦子的人,都從四面八方朝這裡狂奔而來。 "羅鍋"隊長本來正挎著竹籃,在葦塘里給他孩子挖蘆根,"少尉"的哨音使他立刻丟下竹籃,向這座土岡跑了過來…… 朋友!直到今天,那個場面我還記憶猶新。說得形像一點,紛亂的人群,向這座土岡跑來的神氣,就像電影《紅日》鏡頭中攻打孟良崮、活捉張靈甫的架勢,千軍萬馬一齊向"山上"衝來。其實,這兒既不是孟良崮,也沒有張靈甫,只不過是地面上隆起的一個小土包,只有十七歲的"鐵貓"和二十七歲的我--而我倆都不過是被風暴捲進勞改隊裡來的兩粒沙塵,何至於如此大動干戈呢?! "你們兩個在這兒搞的嘛名堂?說--""羅鍋"隊長單刀直入地追問著,"一個右派和一個賊,躲到小山包上來嘀嘀咕咕,坦白交代--你們想幹什麼?" 我坦然地說:"看看秋天景色!" "看景色?""少尉"狡黠地一笑,"看景色為什麼還摟著抱著,臉貼著臉?" 會場上一陣哄笑,流裡流氣的罪犯喊著: "這是在搞'同性戀'!" "躲到土岡背後親嘴來了!" "嘻嘻……" "鐵貓"年齡還小,他根本不懂"同性戀"這個字眼;我則不覺臉紅心跳,熱血沸騰。不知從哪兒來的一股力量,我抖擻著嗓子高喊了一聲: "無--恥--" 這一下可捅了馬蜂窩,在片刻的沉寂過去之後,各式各樣的"砲彈",一齊朝我噴射而來: "裝什麼正人君子?" "你好!為什麼送勞改隊裡來?" "你是個流氓教唆犯!" "看他的臉都紅得發紫了!" "心裡有愧才臉紅。" "…………" 在這一片污濁骯髒的語言轟炸中,任憑"羅鍋"隊長怎麼想扭轉話題,也是徒勞的了。他跑到土坡頂上,揮舞著雙手,制止地喊道:"別胡說八道,我們要追查的,是葉濤和'鐵貓'的政治關係,聽見了麼?"儘管隊長扯著嗓子喊叫,這些久在"男兒國"生活的流氓罪犯,儘管飢荒使他們面黃肌瘦,卻好像偏對"同性戀" 的追查有奇特的興趣。他們笑著,叫著,比隊長喊得歡多了。 "羅鍋"隊長臉色變得鐵青,一把奪過"少尉"手裡拿著的那個哨子,狠狠地吹了一聲。尖厲刺耳的哨音,在空曠的蘆葦蕩裡發出絲絲的迴響,這才算把流氓的哄笑聲壓了下去。 接著,正戲開始了: "你和'鐵貓'究竟有什麼勾搭?交代--"這是"少尉"的質詢。 "勞改隊有句老話:'刑事犯跳得歡,準有反革命在後邊煽',你們明著沒有任何來往,可是'鐵貓'為你挖水溝,昨天夜裡又出去作案,你就一點也不知道?依我看,你這個反動的右派,是小偷的教唆犯,'鐵貓'一切行動都受你指揮!" 我的心猛烈地跳著,不覺之間,五指攥成了拳頭。朋友,我是多麼想給這個劊子手一拳呵!黃鼎的蹲禁閉室,無止境地追踪一個善良純潔的孩子……憤怒的烈焰,在我內心上下翻滾升騰,我瘦弱的胳膊都為之而顫抖了。但是朋友!我畢竟不是個像"鐵貓"那樣的娃娃了,理智在提醒我:假如這一拳打出去,等待我的將是什麼!可是我對他說真、善、美,說"鐵貓"是個心地潔白的娃娃,他明白得了嗎?該怎麼辦呢? 我躊躇著。 "葉濤!咱們今天不提老賬。""羅鍋"隊長啟發我說,"你只談談今天,你們倆躲在土堆之上說了些嘛?你又給他出了嘛主意?談清楚之後,我們會議馬上結束,提前收工回去吃飯!" "我勸他認識光明前途。"我回答說。 "這是好話嘛,為嘛到這兒偷偷來講?" "歇息時,在這兒碰到一塊的。" "真是怪事。全隊一百四十口子人,為嘛你碰不上別人,又為嘛偏偏碰上了他?""羅鍋"隊長啟發階段已經宣告結束,目光裡閃爍著慍怒,"一句話,蒼蠅專找臭狗屎,你們是有意到這兒來搞陰謀。葉濤!我警告你,態度要老實一點,我們對右派從來也不手軟,黃鼎的下場你看見沒有?" "少尉"是個"見縫插針"的能手,他知道人們已經肚飢,都想早點結束地頭批鬥會,回房吃飯,因而,挑逗性地咋呼著: "這塊花崗岩死不交代,怎麼辦?" "給他加溫--" 說著,兩個健壯漢子,拿著捆葦子的繩子,兩步躥到我的面前。我知道厄運無法逃脫,只好閉上眼睛聽天由命了。但就在我垂下睫毛的當兒,不知誰喊了一聲:"隊長!看!'鐵貓'跑了--" 我迅速睜開雙眼,看見"鐵貓"那件破舊的白汗衫,在葦叢中閃現飄飛。他什麼時候從我身旁溜走的?不知道;他為什麼在批鬥我的火頭上,突然逃跑?我也無暇考慮。我兩眼直直地望著他的背影,看見他像狸貓一樣,在葦塘里鑽來鑽去,趁追趕他的人們還沒接近他的時候,跑上另一個土岡,用手捲成個喇叭筒,朝這裡喊著:"我--是--個--賊,你們不批鬥我,拿好人來煞什麼氣?膿包!廢物!屎蛋!飯桶!有本事把'鐵貓'抓住,抓不住我,我可要游過銀鐘河了--" 沒有用隊長命令,人們都朝"鐵貓"追了過去。沒過多久,銀鐘河岸響起的馬蹄聲,荷槍的戰士封鎖了銀鐘河岸。 我和幾個身板虛弱的"成員"被拋在土丘旁邊,雖然暫時解脫了批鬥之災,但內心比接受批鬥還要難過。誰知道"鐵貓"是有意把火力吸引到他身上,以解脫我的痛苦呢?還是真想游過銀鐘河到另一個世界去生活呢?想到這裡,我後悔不該啟發他去到社會上從事雕塑這個行業了--儘管這是好意,也許正是因為我這句話,而引起他非法逃跑的慾念吧?!天啊!我的心亂成一團麻了,我深深為"鐵貓"的安全擔憂。要知道,子彈是不長眼睛的!曾經有一個勞教分子想泅渡逃離法網,在他游到河中心,想回頭看看河岸時,一顆子彈,不偏不斜正打掉了他的鼻子頭兒。此時此刻,這個一年四季用一塊骯髒口罩包著鼻孔的老頭兒,叨叨咕咕地在我身邊唸著喪經:"完了!完了!多機靈的一個小傢伙,子彈是不會饒恕他的!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但願他別像我那樣,被打掉鼻子之後,抓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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