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紅瓦

第82章 第十五章-醜人(3)

紅瓦 曹文轩 3519 2018-03-19
這年冬季,有—個男人走進了艾雯的生活。他叫甄秀庭,是油麻地鎮的農業技術員。他是蘇州人,是—個不太知名的大學的農林系畢業的,分到油麻地鎮工作已經十多年了。油麻地鎮委會的大院裡,就他—個南方人,也就他這麼—個“知識分子”。他的工作似乎又很重要,特別是莊稼發生大面積病蟲害以後,到處可以聽到“找甄技術員去”的聲音,彷彿城裡有一處著火了,大家趕快想辦法去呼叫消防隊一樣。 我早在上中學之前就多次見過他。他背著—頂大草帽,被村里的干部帶著,在田埂上走,有時停住,指著莊稼地向村幹部們說些什麼。有時還掐下一片稻葉或一根麥穗來,在陽光下看了看,又交給村幹部們看。若是上午來的,他必定要在這裡吃完一頓午飯才返回鎮上。若是下午來的,必定要吃完—頓晚飯才回鎮上。

我見過他吃飯的樣子,吃得很斯文,長長的手指,很優雅地捏著筷子,少少地夾菜,少少地撥飯,嘴張得很小,絕不露齒。 一九八五年,我讀,有—段寫方鴻漸請唐曉芙吃飯的情景,其間,方鴻漸調侃—些女人與男人吃飯時很做作,嘴張得極小,尖尖的,像眼藥水瓶的瓶口。讀到此處,我突然想起甄秀庭吃飯時的嘴來了。 甄秀庭還是我所見到的第—個不吃肥肉的人。那時,我們那地方上的人都愛吃肥肉。哪天若決定吃肉了,必先去肉案上看一看這天的肉膘好不好。那時候,最喜歡有人從肉案那邊走來說:“今天的膘好,一拃寬。”若真好,就割它——斤兩斤。若並不好,就姑且強壓住饞涎,等膘好的那一天再割。彷彿吃膘不好的肉,就不過癮,就不能達到預想的吃肉效果。現在想起來,原因很簡單:窮,肚裡無油。甄秀庭不吃肥肉的原因也很簡單:天天下鄉,天天吃肉,肚裡有油。

這兩年,我就太認識他了,因為邵其平經常請他來學校教文藝宣傳隊女生的舞蹈。說實在話,早在他未進入艾雯的生活之前,我就不喜歡他。他像個女人,簡直就是個女人。走路是女人的樣子,小碎步輕輕盈盈地走著。聲音也是女人的聲音,細細的,柔柔的,還帶了些女人特有的嬌而嗔的尾音:“是嗎?——” 把“嗎”字拖得長長的,像根柔軟光滑的飄帶。這裡的老百姓都說:“甄技術員,娘娘腔。”他即便是站在那兒不動,依然還是個女人的樣子:左手掌心朝上,五指彎曲,輕輕勾住了右手同樣彎曲的五指,然後雙臂下垂,將手放在腹前偏左—點的地方,像個女人在靜靜地等鏡頭。一個家業技術員,—個殺小蟲子的人會跳舞,這本就讓人有點不太愉快,又偏偏擅長女性的舞蹈,這就讓人更不太舒服了。可是,他確實懂舞蹈。他未教之前,總在紙上用那細長如圓規的女人形象,把舞步的程序一道道地畫下來(很像畫卡通),像個搞專業的。油麻地鎮的文藝分子們有誰能做到這一點?沒有。許—龍的舞蹈純粹是瞎扯淡,就知道—手摟住人家姑娘的后腰,一手扭住人家姑娘的胳膊使勁往後扳。邵其平也沒有理論,就知道讓那幾個女孩扭秧歌步,他在一旁拍節奏。甄秀庭自然是要被請來請去的。那些女孩子們一經他調教,就變得格外像個女孩子了,很可愛。女人沒有腰肢,一塊水泥板子,全完;而—個男人要有腰肢,—左—右地晃動,也全完。甄秀庭有腰肢,而且很能扭動。他左手高高地托—只花籃,斜著身子往台上走,右手—盪—盪,眼珠—轉—轉,腰肢一擺一擺,這臀部也就一扭—扭的,很婀娜,從後面當他是個女人看,覺得真是好身段。可他確實是個男人。只要看見他來教女生舞蹈,我便都是站到他背後去看。

甄秀庭總將自己看成個知識分子,並且是南方的—個知識分子,他來到油麻地鎮十多年了,也未能被油麻地鎮熏染為—個油麻地鎮的人。他永遠像一個油麻地鎮的客人。他不肯進入油麻地鎮的生活,雖然他並不討厭油麻地鎮,雖然他吃了許多油麻地鎮那麼多上好的瘦豬肉。他還是用南方口音說話,只是採用了這地方上人的講話速度,從而使“唧唧喳喳”的南方話變得慢條斯理,軟款款的。平素,他總愛在脖子上掛著照相機,那機子很老式,是那種帶伸縮性鏡箱的那一種。這成了他的—個徽記,將他的身份、趣味、格調,—下子與油麻地鎮的人區別開來了。這裡出產的女人,似乎對他都不合適,因此,快近四十歲的人了,依然還未能成家。不過,他也沒有顯出焦躁來,一副很有耐心的樣子:會碰到—個的,但肯定不會是油麻地鎮的。

這不是來了一個艾雯嗎? 甄秀庭認識艾雯是在油麻地中學的食堂裡。那天,甄秀庭來教陶卉她們—個新的舞蹈節目,完了,學校招待他吃飯。席間,邵其平把在另一張飯桌上用餐的艾雯介紹給了他。吃完飯,他就跟艾雯在食堂門口聊天。聊天之後,甄秀庭說:“艾老師,你看背後這—大片冬天的景色,不覺得比春天更有一些意味嗎?照張相吧?”艾雯不知如何作答,甄秀庭卻已把照相機打開了,那鏡頭便像龜頭伸長著脖子對住了艾雯。人在鏡頭面前,就會—下子失去自我。一旦被鏡頭對著,不管心中樂不樂意,都會不由自主地做出姿態來,艾雯也不例外。甄秀庭就一口氣給她拍了十幾張。完了,又聊了—會兒天,兩人便分手了。第三天,甄秀庭著意打扮了一下,換了一副金邊眼鏡,給艾雯送照片來了。大概差不多所有的男人接近女人所採用的策略,都是先找到—個藉口。

甄秀庭只送來了三分之一的照片,說:“先洗出幾張來看看。” 實事求是地說,甄秀庭的照相水平是油麻地鎮照相館的照相師所不能相比的。他已很知道選景、剪裁、用光了,並且能夠避開人形像上的短處。他給艾雯照的都是正面的,平面地反映在照片上時,下巴與額的凸出就比實際看到的削弱了許多,面也也就好看了許多。艾雯從前大概對自己的形象—直不太自信,因此,幾乎沒有照過相。她看了這幾張照片,滿心歡喜,甄秀庭走後,她將它們放到了玻璃板下,彷彿很願意看到自己似的。過了兩天,甄秀庭又送來了第二批照片。艾雯又是滿心歡喜。甄秀庭是下午兩點鐘來的。艾雯正好沒有課,他就在艾雯的屋裡一直待到傍晚,方才回鎮委會大院。只隔了一天,甄秀庭又將五幀放大了的照片給艾雯送來了。其中拍得最好的一幀,還配上了當時流行的用電影拷貝製成的相框。甄秀庭是晚飯後來的,在艾雯的宿舍裡一直待到白麻子調皮響了熄燈鐘才離去。

甄秀庭來艾雯這裡的次數越來越多。我幾次去艾雯那兒看書,都碰到了他。我不知道是坐下來看書好呢還是走好。艾雯見了我,倒還是像往常—樣,“你坐下來看吧!”我坐下來之後就很不自在,希望甄秀庭能快點走。可他像是粘在了椅子上,遲遲不走,找出各種話頭來與艾雯說話。艾雯既沒有表示出厭煩,也沒有表示出特別的熱情,就听甄秀庭在那兒不住地說話。當我感覺到甄秀庭對我的到來似乎有點不悅之後,就不再去艾雯那兒了。我又把自己的全部時間交給了馬水清,與他一起打籃球,與他一起吃豬頭肉,與他一起胡鬧。 馬水清問:“你怎麼不去找她了?” “找誰?” “她。” “她是誰?”我偏要逼他說出個“艾雯”或“艾老師”來。

馬水清照照小鏡子,就是不說。 我反而沉不住氣了,“她是我們的老師!” “老師又怎麼啦?” 我抓起一根棍子朝他走過去,他便跑了。 “馬水清!”我就追過去,一直追到宿舍後邊的大河邊。當我終於追上了他時,他用雙手抱住了頭。我就在他屁股上砸了一下。他叫喚了—聲,坐在了河邊上。 “誰再瞎說,誰就不是個東西!”我說。 可馬水清是個十足的賴皮臉。他見我也坐下來後,卻站了起來,“你被人有擠出來啦!”說完,撒腿就跑。 我沒有去追他,呆呆地在大河邊上坐了很久。往回返時,我不知怎麼地就走到了艾雯宿舍前荷塘的那一邊。我在心裡說:“我很久不從這兒走了。”眼睛與耳朵卻關心著艾雯的屋裡。我隱隱約約地聽到了甄秀庭的聲音。

“我再也不來看書了!”我心裡說著,很快離開了荷塘,走到了大路上。陶卉與夏蓮香正互相摟著肩走過來,見了我,很詭秘地笑了笑,我低著頭,趕緊走得遠遠的。 大約過了—個多星期,艾雯對我說:“你為什麼又不來我這兒看書了?” “你屋裡常有客人。” 她停了停說:“今天下午下了課,你還是來看書吧。” “……” “來吧!” 下午下了課,我便去了她那兒。 她顯得非常高興。過了—會兒,她說:“從現在開始—直到晚飯前,你必須坐在那裡看書。” 沒有多久,甄秀庭來了。 艾雯對他的到來,似乎顯得很冷淡,說了聲“請坐”之後,卻過來與我講我不久前做的一篇作文,偶然回頭對甄秀庭說廣句“請喝茶”。 甄秀庭坐了—會兒,說:“我有事,得走了。”

艾雯將他送到門口,說了聲:“再見。” 甄秀庭—走,艾雯又坐回到她的桌前,很安靜地去批改作業了,沒有再給我講作文。 這天,我正在教室裡與謝百三說話,姚三船走進來說:“林冰,艾老師叫你去一趟。” “什麼事?” “她說,她批改三個班的作文,有點批改不過來了,讓你去幫她先看一部分。” 我就去了她的屋子,—進門就看見甄秀庭坐在那兒。 “你來得正好,我還要去找你呢。你這週的作文做得很不好,你自已先看看吧。” 我坐到桌前去,打開我的作文,只見那上面畫了許多紅圈,像一串又一串糖葫蘆。翻到最後,就看見兩個很秀氣很工整的字:傳閱。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