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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第十五章-醜人(1)

紅瓦 曹文轩 4639 2018-03-19
嚴格來說,艾雯本不屬於油麻地中學,亦不屬於這個時代,甚至也可以說,不屬於這個世界。但,她就是來了,來到油麻地中學,做了我們的語文老師和班主任。 那是在我剛讀高二的時候。 在這前後的兩三年時間裡,油麻地中學托那個時代的福,居然很興旺了一陣。 這個偏遠的農村中學,竟然一下子接納了五六位從城裡下放來的中學教員,其中甚至還有幾位是名牌中學的名牌教員。這些教員講課各顯風采,堪稱—絕。 比如說戴希民。崑山人,矮個,長臉,光光的大腦門,說話慢條斯理,講課時,十指輕按在講台上,掌心優雅懸起,一動不動。講歷史,從秦皇漢武,一直講到共和國紅旗漫捲,神色始終如一,不要講稿,不打—個磕巴,不說一句車軲轆話,一堂課下來,全體長噓—聲。而他不等噓聲完畢,已將雙手插入褲兜,絕不回首,挺胸而去。

再比如說范建業。常熟人,胖而白,兩眼垂了兩個沉甸甸的目隙,像水泡泡,肉鼻子,大嘴,講數學,不在黑板上多寫—個字,也不在嘴中多吐—個字。那—臉自信的神色在說:我老范講數學,絕不重複,因為用不著重複。與下課鐘聲同時,是他手中的—個粉筆頭,垂直、乾脆地落進粉筆盒中。他活生生地讓我們領略到:大千世界,萬物崢嶸,數乃最美。 這些人構成了油麻地中學最輝煌的—段歷史,他們後來的離去,使油麻地中學頓失靈性,從此—蹶不振。但,對於我來說,我永不能忘,也永不敢忘的老師是艾雯。日後,我投身於文學,與她的啟蒙密切相關。我的審美趣味,我的種種行為原則與做人的風格,也都有著她的影子。她將以她高而瘦弱的身影伴隨著我,—直到我終了。她於我而言,我只能使用一個詞—永在。

艾雯是王儒安親自接來的(王儒安愛才如命)。 那是一個秋日的午後,我們正在廊下慵懶地接受秋陽的照曬,艾雯出現在白楊夾道的那頭。飄飄地,她就走過來了。瘦而高,輕飄如紙,單薄如篾,讓人心裡說:一陣風來,莫不要把她刮跑了!她的臉太長,中間又凹進去,突出個額頭與下巴來。背略駝,兩肩一高—低,身體就顯得有點傾斜。我想起了我家中一隻被鷹打傷了左翅的鴿子在大風中斜斜飛行的樣子,想起了河邊一架被大風折斷—葉大篷的風車。飄飄地,她走近了。她的頭髮剪得過分短了一些,臉色有點蒼白,眼窩四周是淡淡的黑暈。她的脖子上係了一條輕柔的純白紗巾。她飄飄地走過去了。我們轉動著脖子,看到那條紗巾在她的腦後長長地飄動著,像行雲的尾巴。夏蓮香伏在陶卉的肩頭上,小聲說了一句:“這個老師長得真醜!”

艾雯畢業於復旦大學。後來聽說,她周圍的秀才們曾給她起過—個綽號,叫“可耕田”。那時全民正學習毛澤東詩詞,此語自然出自“桃花源里可耕田”。用何耕田?犁。艾雯的臉兩頭翹而如犁鏵。我們在聽到這個綽號時,再看艾雯的臉,就覺得那個給她起綽號的人很促狹。 邵其平—直做我們的語文老師與班主任。艾雯—來,他就去了初中部,原先的角色讓給了艾雯。艾雯到油麻地中學休息了兩三日,王儒安領著她走進了我們教室。 王儒安向我們介紹了艾雯,說艾雯是複旦大學一個才女。王儒安走後,她便走上講台來。她朝我們看了看,目光很柔和,柔和里又有些生疏和慌亂。 她把語文書放在講台一角,直到下課鈴響之前,未再動它—下。 “什麼叫'語文'?”她的聲音很柔弱。她沒有力氣。但—開始,就把人抓住了。我們學了十年語文,可從未想過,也沒聽—個老師講過何為“語文”。她也沒打算要我們回答這個問題,目中無人的樣子,一字一句地講下去。她身後的黑板始終幹乾淨淨,黑亮黑亮地襯著她,沒有落下—個粉筆字。她把話題—層一層地講開來。最後講到文章上。她說:“人都應該能寫文章,最好是寫一手好文章。日後,無論走到哪兒,無論從事何種工作,都要有這個最起碼的功夫。”她向我們講了世界上幾個大數學家,說他們的數學論文寫得有多好,還很流利地向我們背誦了幾段。

她走出教室後,我只覺得自己從來就沒有學過語文,心裡感到寒酸得不行。 過了兩週,艾雯將我們寫的兩篇作文——改完,又上作文課時,她沒有再讓我們寫作文,而是把作文簿抱到教室裡,專花—節課來講評作文。講到快要結束時,她從—堆作文裡抽出一本來說:“我們班,林冰的作文寫得最不好。” 全班同學就都掉過頭來看我。 —下課,喬桉就吹笛子,吹得神采飛揚。 我偶然—瞥,見到陶卉正把那對眼睛藏在夏蓮香身後看我。 我立即想到大串聯時,她在江輪上對我的作文所做的由衷的讚美。於是,我覺得她的目光裡滿含疑惑。那是—種自以為看到了寶玉卻被—個識得寶玉的鑑賞家揭穿其為陋石之後的疑惑。我覺得大家都在悄悄地看我。我突然—把抓起發下來的作文簿,將它左—下右一下撕成了碎片,扔在地上,然後,幾乎是要哭出來—樣,走出了教室,走到了油麻地鎮上。

幾乎整整—個白天,我就獨自坐在小鎮南面的河邊上。秋天的大河很清靜,只有一河秋水在顯然瘦弱了的太陽下緩緩流淌。 我幾乎是—個生下來就自卑的人。我對自己總不能自信,惟一能夠使我感到驕傲的就是我的作文。然而,就這—點現在也被否定了。我感到自己很無能,心中滿是悲哀。但也很不服氣:誰個不說我的作文好?邵其平老師說:“我們班,林冰的作文寫得最好!”你艾雯有什麼了不起?憑什麼說“我們班,林冰的作文寫得最不好”?我用手—把—把地將身邊的茅草連根拔了起來。與此同時,我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咒罵她:“醜人!醜貨!醜八怪!……”我甚至好幾次從牙縫裡擠出了髒字。 每擠出一個髒字,就彷佛打出了—顆子彈。我真是仇限這個醜人。

天黑透了,我才回學校。 喬桉,居然還在吹笛子。那笛音—會兒歡跳歡跳的,—會兒醉迷迷的,一會兒悠然如晴空裡一條萬米長的綢帶在抒情地飄動。 我直奔艾雯的宿舍。但在我就要走到她的宿舍時,有片刻時間,我居然忘記了自己要去幹什麼,出現慾念頓失的現象,竟然是因為我看到了她窗上的—方窗簾。 這地方上的人家,一為貧窮,二為習慣,是誰家也不用窗簾的。一些人家只用竹簾遮擋,而更多的人家,並不害怕別人會看見什麼,乾脆任何遮擋也不用。油麻地中學的女教員有掛窗簾的,那不過是—塊床單或—塊舊佈。而我眼前的這塊窗簾,在這八月的寧靜的鄉村之夜,實在是好看極了。這是—塊基調為鵝黃色的窗簾。這種顏色神似初春里河柳梢頭的新葉所釀起的樹煙。

屋內的燈光將它映照著,它淡雅而鮮亮,彷彿在這無邊的黑暗裡,只有這麼一扇窗口,而因為有了這惟一的窗口,那無邊的黑暗就不再那麼令人壓抑了,連空氣都變得清新了許多。這小小的幕布,安靜地面對著田野,面對著我。我看到那上面還有—些似有似無的淡紫色的小花。它們零零星星地不驕不躁地裝飾著這塊夜的幕布。這是艾雯為我上的,日後被我稱之為“顏色感覺”的美學課程的第—課。就是從這塊夜的幕布開始,她日後把我引入了“色彩詞”—類我聞所未聞的概念裡,在另樣的境界裡去領略了“春風又綠江南岸”、“一枝紅杏出牆頭”、“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這些古老詩句的。正是從它開始,我漸漸對那萬變無休的自然景色,對色彩的奇妙效果發生興趣,甚至成為癖好。

日後,每當我面對文字時,我最感愉悅的—件事,就是用筆來很仔細地呈現天邊—線黛色的山的餘脈,綠水微瀾之上一葉悠悠流去的紅葉,橋拱下泊著的一隻細長的夜漁的白色舟子…… 然而當時,對那窗簾作了片刻的凝望之後,我心中依然燃曉著質問的慾望,緊走幾步,重重地敲響了艾雯的門。 “是誰?” 我不回答,依然重重地敲著門。 門打開了。 “是林冰。”她做了—個讓我進屋的手勢。 我固執地站在門外,聲音有點控制不住地問:“你憑什麼說我的作文是全班寫的最不好的?” 她望著我笑了笑,“你生氣了?進來說,好嗎?” 我一腳跨進她的房間。 她搬過—張椅子,讓我坐了下來。這時,我斜看了她一眼,發現燈光下她的鼻樑兩邊還有一些細小的雀斑。

“你真生氣了。”她的雙眉飛動了一下。嘴角邊依然漾著微笑。 “你憑什麼說我的作文是全班寫的最不好的?” 她拉開抽屜,取出六本作文簿來。我—看,都是她前不久向我要去的。她說她要看看我過去寫的作文。她抽出最底下的—本說:“這是你今天撕掉的那本。”我一看,果然是的。但都已被她用紙仔細地糊好了。 “你為什麼要撕掉它?” “因為,它是全班寫得最不好的作文。” 她把我的作文按時間順序在她的床上排開,並—本一本地打開,然後把我叫過去,“你自己來看吧。我們且不說作文的內容,就說這字。你不覺得你在一年—年地浮躁起來嗎?初一時,你的字還寫得那麼乾淨、穩重。可到了高中,你倒把字寫得張狂起來了,一筆—畫的,都不塌實了,往輕浮一邊去了。”

我從第一本作文一本—本地看過來,血液便—陣—陣地湧上腦子。我分明覺得,那六本作文簿—本一本地連接著,在好幾年的時光裡,鋪成了一條我走過來的路。 那路居然是那樣地清晰。 我的目光在這條路上走來又走去。我的腦袋沉重如夯,額上、脖子裡都漢津津的。 她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著:“這六本作文中,各有—篇寫到了春天。第一本里,你寫春天,寫得稚拙、樸實。你看這個句子——這個句子很好,把春天柳絮紛飛的樣子,把春光帶給人的溫暖感覺,寫出來了。雖然你幾乎還一點不知道寫作,但所有的文字,都出自你的一番真誠。”她又很仔細地講我的第二本、第三本作文…… 一路講下去,有時為—個句子,給我講出那麼多道理來,“後來,老師們都說你的作文寫得好,你就覺得自己很有才氣,寫作文時,就沉不住氣了,靜不下心來,還特別想表現自己的才氣。你看看,這些句子越寫越膨脹了,寫到現在,就膨脹得不行了。堆了那麼多華而不實的形容詞,像要跟人比誰的財富多似的。你看這個句子,有這個必要這樣寫麼?誇張得那樣蠻橫。才氣有時候是害人的。你要知道這點才好。這最後—篇作文,寫得很炫目,但最少真誠……” 她的話不絕於耳,依然那樣沒有力氣,但卻字字句句清晰真切,帶了那柔軟的南方口音,聲聲入耳。這聲音,我日後千百度尋覓過,但始終再也沒有聽到過。在幾年前的一次晚會上,我曾突然聽到過類似的聲音,當時心頭一陣微顫,掉頭去尋那人,見到的卻是—張太漂亮、太藝術化了的面孔。當她朱唇微啟,再說出話來時,我就覺得心中滿是彆扭。從那一刻起,我明白了:我是再也不會有那種聲音所給予的感覺了,除非我去回憶艾雯。 她給我泡了—杯茶。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遇到的情景。我們那地方,實在太窮,是沒有人家飲茶的。口渴了,揭開鍋蓋,喝瓢由柴火和鐵鍋的餘熱煮成的鍋底水,或者乾脆走到河邊,用雙手捧那河水痛飲。夏天則往往是用竹葉煮一大盆水涼著,除供家人喝而外,也做來人的飲料。她用的是一隻無花的透明玻璃杯,就見那茶葉在水中舒張開來,綠生生的,鮮活鮮活地在水中閃動,真是好看。 (當我日後有條件飲茶並有飲茶的習慣之後,我是不太喜歡用瓷杯泡茶的,而更喜歡用透明的玻璃杯)。她讓我重新在椅子上坐下,然後用雙手將茶杯端給我(那個樣子,很有儀式感)。我喝著茶,她便看著我不說話,等我喝去—半,她才又接著說:“我知道你今天會很生氣的。可不說,又覺得太可惜了你。我可能把話說的太重了些,請原諒。” 我低著頭。 “以後,每週寫兩篇作文。”她說。 “你什麼時候對同學們說?” “不,就你一個人每週寫兩篇。”她說。 “我還能把作文寫好嗎?” “能。”她說,“你過來一下。” 我便跟著她走向北邊的窗口。那兒有兩隻大箱子摞在—起,都上著鎖。她打開其中一隻,揭開蓋子,掀去—層布之後,我看到了滿滿一箱子書。 “你看書太少。”她說。 “借給我看?” 她點點頭,“你只能在這兒看。你必須向我保證,不能讓任何人知遍這兩箱子書。” 我點頭答應。 她把箱子又鎖上了,然後把鑰匙放在我手上。那鑰匙上拴了一顆紅色的玻璃球墜子,很好看。 下自習的鐘聲敲響之後,我才離開她的房間。在往宿舍走的路上,我又掉頭看了一眼那夜的幕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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