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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第十三章-白麻子2(6)

紅瓦 曹文轩 3695 2018-03-19
不久,汪奇涵不出面,而讓—個新來的副校長出面,通知白麻子不要在校門口擺攤。白麻子問:“為什麼?”副校長說:“有礙觀瞻。”白麻子聽不太懂,但明白這話的意思,用錘子在校牌上噹噹當地敲擊了幾下,“老子偏不走!”副校長上去細看那校牌,只見光滑的校牌上酪了七八個小坑,如同白麻子臉上的麻子一般。 他立即惱怒起來,回頭往學校走,叫了高三班幾個家在外地、身強力壯、生性如牛的學生來製服白麻子。他們幾個上來就叫:“快走快走!”白麻子依然坐在馬扎上。 他們就上來,輕輕一推,白麻子就倒在地上。他們又問:“走不走?不走,我們把你的東西扔到河裡!”其中—個嘴裡說著,就操起一把拔釘子的鐵鉗子,扔到水中,只聽見小河裡發出—聲清脆的水響,如—顆子彈打入水中。白麻子惱了,就要與學生打,學生高興,就—起上來奉陪,不—會兒就將白麻子收抬得躺在地上說:“好好好,我承認你們兇,我承認你們兇!”爬起來,收拾起丟得滿地的傢伙,挑起擔子走了。走了十多步,回過頭來望著油麻地中學,大聲說:“我他媽知道是誰讓我滾蛋的!”

白麻子覺得自己受了極大的侮辱。 白麻子的判斷自然是準確的。汪奇涵在城裡開會時,蘇鵬與他談起油麻地中學的校園環境來,就說:“油麻地中學那樣—個漂亮的校門,全縣獨—無二,你們讓—個臭鞋匠整天坐在那兒,又扔垃圾,又撒尿,就不怕糟蹋了你們一個好端揣的門面?” 白麻子就把鞋匠擔子擺到鎮上去。鎮上的鞋匠就覺得有人來搶食,聯合起來,把他攆到街尾上。那裡很少有生意。清冷與寂寞之中,他就越發地恨起來。 這年秋天,蘇鵬升任副局長(局長養病,他實際上就是一把手),並且終於可以將施喬紈以及羊子的農村戶口變為城市戶口了。過不了多少日子,施喬紈就將永遠地離開油麻地中學了。蘇鵬覺得他在油麻地鎮失去得太多太多了,就決意在即將與油麻地鎮一刀兩斷之前,用某—種壯舉,抖—抖自己的風采,從而—掃心頭之陰霾。他將汪奇涵叫到局裡,對他說:“油麻地中學的校園建設是園林化的建設,城裡公園也沒有它這樣的風景與情趣,我想在這裡開個現場會,讓全縣一千多所中小學的校長都來參觀學習。你回去之後,與地方上的領導去商辦—下,做好準備。具體的細節,你們再與教育局辦公室的同志商量。”汪奇涵心中十分高興。油麻地鎮的地方領導聞訊,也覺得臉上很有光彩,對汪奇涵說:“我們全力支持。你們好好準備,缺什麼我們給什麼。要豁出去!”

榮譽這東西就像在酒鬼面前放了一桶老酒,有擋不住的誘惑。油麻地鎮中學以及油麻地鎮,為著那個全縣的現場會,都忙碌起來了。油麻地中學的文藝宣傳隊再次集合起來排文藝節目,學生們停課打掃學校。家在附近的學生,每天從家中帶來各種各樣的工具。掃帚將各個角落都掃到了,抹布將該抹的地方都抹到了。路邊的雜草全都拔了,即便剩頭髮絲似的一根,汪奇涵也不答應。他還請了幾十個木匠來整修教室的門窗與桌凳,學校成了木工廠,整天“咣裡咣當”地響。大門重新油刷,被白麻子砸出麻子的校牌摘下,扔進倉庫,重換了一塊。汪奇涵親自用他的“毛體” 書寫了校名。每一棵樹的樹幹,都刷了幾尺高的白灰,太陽一照,頓成藝術。每棵樹,每株花,都——地過手,絕不讓—片枯葉掛在上面。路邊的白楊落了灰塵,便用噴霧器洗刷—遍。

籃球網換了新的,南—個,北—個,紅白相間。這小小的—換,就把油麻地中學換得又添幾分精神和活力。 臨開現場會的前—天,再次調動上百把掃帚,將白楊夾道刷得像個花了三塊五毛錢的搓背費而被搓得顯出血印來的人浴者的背脊,呈現出—道道的掃帚印跡。鎮上的歡迎標語以及橫幅等,皆由文化站站長余佩璋負責,也在頭一天貼掛了出去。 油麻地鎮就如同在盛大的節日之中。晚上又開碰頭會。負責具體事務的說還差五百隻茶杯。地方領導說:“去供銷社倉庫裡取。”有人提醒:萬一明天下雨怎麼辦?都是土路,上千人—踩,還不成沼澤地?地方領導說:“調來兩大船草,如果下雨,地上立即鋪草。”……真是把一切可能發生和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情都想到了。總之,—個意思,強調又強調:這是全縣中小學校長來這裡開會,這些人的嘴一張是—張,一張頂十張,這現場會絕不能開砸了。

蘇鵬心中希望的就是這樣的精心與隆重。他要的就是場面,要的就是風光。他從前來油麻地中學,僅僅是作為油麻地中學的—位職工的家屬來的,是—種很平常的走動。而這—次,卻是藉油麻地中學、油麻地鎮為舞台,演一出大戲。是誰在油麻地中學開現場會?是縣教育局,是蘇鵬。是誰講話作報告?蘇鵬。油麻地中學的領導、油麻地鎮地方上的領導,前呼後擁地陪同著的又是誰?蘇鵬。現場會一完,最多一個星期,他就將施喬紈、羊子、家,統統接走,一根筷子也不留,從此再不回首看一眼油麻地中學、油麻地鎮。他恨這裡。 汪奇涵也很樂意。是誰介紹經驗?汪奇涵。油麻地中學不是別人的油麻地中學,是他汪奇涵的油麻地中學。地方領導也很樂意。是油麻地中學——中學是油麻地的嘛。

冷眼旁觀的有—個:王儒安。這些天,他總拄著拐棍,久久地站在河邊那低矮的茅屋前,沉默地看著目瞄的—切。這花園般的校園,這幽靜典雅的所在,這大好的一幅傑作,是誰創造的?是我王儒安,絕不是別人! 還有—個咽唾沫和吐唾沫的:白麻子。夜深人靜,他走到大街上,把—張寫有“熱烈歡迎縣教育局領導蒞臨指導”的標語—把抓了下來,踩在腳下,“狗日的,你是在顯威風給我看呢!” 想想自己被學校解雇了,想想那一皮帶,想想被—群小雜種從校門口轟開,想想“狗日的”一副瞧不起人的傲骨,一股刻骨銘心的卑賤感和仇恨就將他的心狠狠地咬噬著。想想“狗日的”馬上就要將施喬紈弄走了,一走遠遠的,夠也夠不著,他連個報復的對像都沒有了,心裡更是窩火,“我不能就這麼便宜了這狗日的,讓他臨了還要比我—下,踩我—下!”

現場會如期舉行,當然是很氣派的大場面。而這大場面中最高貴的、最顯要的人物自然是蘇鵬。 汪奇涵和地方領導,早早地等在了大路口,只等蘇鵬以及參觀的人到。上午九時,一輛吉普車、十幾輛大客車開來了,立即鼓樂齊鳴。蘇鵬十分精神地走下車來,與許多人握手。然後在許多人的陪同下,沿著白楊夾道,率人往油麻地中學走來。 參觀結束後,將在操場上開大會,先聽汪奇涵介紹經驗,再聽蘇鵬作報告。誰也沒想到,開會不久,白麻子撐了—條船,從食堂的碼頭上岸,走到了施喬紈的臥室。 施喬紈說:“他在。” 白麻子說:“他在台上。” 施喬紈說:“有人。” 白麻子說:“人都在會場上。” 那施喬紈嘆息了—聲,跟著白麻子進入了屋後的豆棵。

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白麻子的老婆和兩個女兒氣勢洶洶地直奔油麻地中學來了(事後,人們都說是白麻子預先設計好了的)。這邊,白麻子正要走出豆棵,他老婆和兩個女兒就如同三隻撲食的母虎—般出現了。她們丟開白麻子不管,朝豆棵裡叫:“騷精,你出來!”施喬紈自然不出來,這母女三人,就“呼啦”一下撲進豆棵,把還蓬著發軟著身子的施喬紈揪了起來,往外拖,把豆苗踩倒了一大片。這母女三人—邊拖施喬紈,還—邊大聲叫:“你們大家來看呀,施喬紈大白天就偷漢呀!”這尖利的女人聲音直傳到了操場上。 學生們不懂事,都往食堂這兒跑。那些參觀的,絕大部分人不知道施喬紈為何人,也都掉過頭來望,並且有好幾十個人從會場上站起來,甚至有幾個裝著要上廁所的樣子往食堂這邊走。這時,蘇鵬正作報告。隨著那漸大的喊聲,他的手就禁不住微微顫抖起來,臉也變了顏色。坐在他身邊的汪奇涵先是不動聲色地等了—會兒,但終於再也不能坐下去了,與坐在蘇鵬另一邊的地方領導交換了—下眼神,就走下台去。

施喬紈在那母女三人的手中掙扎著。其結果是掙掉了一隻鞋,胸前的衣服被撕破,差點露出胸來。她勾著脖子,將頭低著,死死地往後賴著不走。而這母女三人彷彿是壓抑了許多年的仇恨終於有了發洩的一日,決意要將施喬紈施到最能羞辱她也最能羞辱她丈夫的地方去。她們抓住施喬紈—切可以抓握的地方,不管不顧地將她拖扯著,謾罵著,並不時地大聲呼叫。不—會兒工夫,她們就將她拖出紅瓦房的拐角。這時,操場上的人只要掉過頭來,就都能看到了。 汪奇涵走過來,喝令母女三人:“鬆手!立即鬆手!” 白麻子的女人卻大叫:“拖給她男人看看,他不是在台上嘛!”她與兩個女兒一起,依然揪住施喬紈往操場那邊拖。 會場一下子就亂了。蘇鵬停止講話,僵直地坐在台上。

地方上的領導走過來,對母女三人一頓訓斥,並威脅,再不鬆手,就讓秦啟昌找幾個民兵將她們捆起來。可這母女不怕恐嚇。這時,白麻子不知從什麼地方走了出來,走上前去,揮起手掌,朝他女人臉上“啪”地摑了一記耳光,“滾回家去!” 那女人哭了,鬆了施喬紈。兩個女兒就過來扶著她。她們沿著白楊夾道走去,一路哭著,一路訴說著,並不時地朝台上叫罵著——那操場就在大路邊上。 蘇鵬的面容就像一個死人一般。 施喬納被幾個女老師扶著往回走,始終低著頭哭,“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 幾個女教師不知對她說什麼好,只是扶著她。 —個小孩將白麻子的船弄走了。白麻子坐在碼頭上,正等那小孩將船弄過來。 這時羊子朝他走去。白麻子招招手,“羊子,過來!”

又長了兩歲的羊子,長高了。他走到白麻子跟前,望瞭望白麻子,突然掏出小雞來。未等白麻子反應過來,一挺肚子,—泡又急又衝的尿就“嘩嘩”地尿到了白麻子的臉上。羊子尿完了,撒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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