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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第十三章-白麻子2(5)

紅瓦 曹文轩 3190 2018-03-19
蘇鵬又在星期六的傍晚回來了。 第二天,天氣很好,到處是行人。這將是油麻地鎮冬季裡難得的熱鬧日子。吃完早飯,施喬納精心打扮了自己,也精心打扮了蘇鵬,然後將羊子交給幾個沒回家的女生帶著玩,讓蘇鵬與她一起到鎮上去。蘇鵬穿—件棕色人字呢大衣,戴—頂高級的貂皮帽子。那貂毛被風—吹,形成微微的波浪。他手戴一副黑色的皮手套,脖裡圍一條白色的窄窄的羊毛圍巾,襯得本就十分瀟灑的蘇鵬更是萬分瀟灑了。施喬紈也是—身好打扮,脖上圍一條紅圍巾,大衣領立起來,臉就藏在了茸茸的毛領裡,頭髮烏黑,夾了一枚很大的藍色發卡,臉被四周的白雪映襯得更加白淨。他二人緊緊相依,沿著白楊夾道往前走,招引得前後左右皆有人駐足凝望。他們走過來了——朝校門走過來。

校門口的牌子下,坐著形象寒磣的白麻子。他的腳下是尚未化去而又被踩得骯髒不堪的積雪。本就顯得很臃腫的白麻子,在這冬季裡就顯得臃腫不堪了。他坐在歪斜的馬扎止,脖子太粗,所有的衣領都不能係上,一片片東倒西歪。他的那雙手,經過冬季的咬噬與腐蝕,黑糊糊的。也不知是驢年馬月的棉帽子,破了幾處,露出棉絮來。那帽耳朵一隻似狗耳朵般立著,一隻又似豬耳朵般耷拉著,很像舞台上的小爐匠。 蘇施二人將近校門時,神態更加高貴而美好。他們很有分寸地說笑著,看也不看白麻子,就走過了校門。 白麻子抄著袖籠,將脖子縮在那些衣領之間。 無數的目光就在蘇施二人與白麻子之間掃來掃去,對比著。 比著比著,再看白麻子時,就含了嘲弄與鄙夷。

蘇施二人沿著鎮子的大街,繼續往前走,很似某個王國的皇室成員來到尋常百姓中間。 當蘇施二人走完一條街時,人們開始議論:“是哪個缺德的要糟蹋人家施會計?人家怎麼會看得上他白麻子?真是瞎嚼甜舌頭!” “這白麻子是心裡想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瞧瞧人家這兩口兒,天造地設的—雙!” “白麻子算個什麼東西?瞎吹牛!” “跟人家男人比起來,白麻子連泡臭狗屎都算不上!” ………… 白麻子都聽見了。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挑起擔子回家了,一天沒再露面。晚上,他到鎮上小酒館喝酒,喝得酩酊大醉。有人問他:“白麻子,吹大牛,你怎麼不去找施喬紈?” 白麻子一笑,“不去了,再也不去了。我要熬一熬這娘們儿。”

有個也喝得醉醺醺的,一指白麻子,“不要說這種屁話。你說你沒本事睡人家施喬紈,也沒人笑話你。你本來就不配跟這樣貴重的女人睡覺。你能跟人家男人比嗎?你去喝施喬紈的洗腳水還差不多……” 白麻子一指那人的鼻子,“你他媽的還不要不信!” “嘻嘻,吹大牛。快走吧,去喝洗腳水吧!” “你他螞的才去喝她的洗腳水!” 白麻子與那個喝酒的,沒說到三句就戧了起來,後來居然動手打開了。好幾個人過來,好不容易才將他們拉開。白麻子出了酒館,在大街上一站,擺搖晃晃地望著天上的一輪月亮,“臭娘們儿” 從此,白麻子天—晚就上床,抱著自己的老婆睡覺。 春天,竟在—個早上就到了。還是那樣大的風,但柔軟了,溫和了。只幾天的時間,雪解冰消,大地像脫了—層硬殼,露吐生機勃勃的軀體來。低沉灰暗的天空,猶如碩大無比的氣球,現在註足了氣體,悠然地飄向遠遠的高處,世界—下子變得空闊了許多。季節的神奇,在這遠離都市的鄉野,格外分明地顯示出來。春天既是—種力量,又是—種激情。它能使凝固在冬季的世界轟隆隆地發動起來,狂放志來,焦躁不寧起來。

施喬紈清瘦了許多,眼窩隱隱地罩了黑影,嘴唇總幹焦焦的。她總在室外走動,彷彿屋裡太悶人了。她與人說話,一副很投入的樣子,但別人總覺得她心不在焉。她的脾氣似乎變得很壞,常無緣無故打羊子。 有一天,陶卉她們在教室門前跳繩,她走過去看。夏蓮香說:“施會計,你也來跳吧!”她就不再像過去那樣矜持了,笑了笑,望著一下一下舞到空中的繩子,—下子衝了上去。 我們都擁到廊下來看。一看就知道,她從前跳繩是跳得很好的。她從這頭跳到那頭,突然一旋身子,又從那頭跳到這頭。她朝陶卉招招手,陶卉也跳進繩子裡。她就抓住陶卉的手,兩人旋轉著,在繩子裡做著一個又一個好看的花樣。 陶卉正跳著,被一個女生逗引笑了,“格格格”地笑起來,眼看堅持不住了,掙脫了施喬紈的手,一下跳了出來。

繩子裡又只剩下她—個人了。她跳得又高又飄,腰肢、雙膝、肩頭、脖子等,無一處不見風韻。那繩子極長,由夏蓮香和另—個女生相隔五米左右揮舞著。施喬紈的漂亮跳躍,使她們傾倒,並興奮不已,於是把繩子越發揮舞得有力而均勻。只見那繩子在空中變成—道又—道金色的弧線,又往地面上有力地落去,發出—聲又—聲的摩擦音:沙、沙…… 地上籠起談談的灰霧。施喬紈的頭髮跳散了,從空中往下落時,就如清涼的水中一團在漩渦裡飄動的水草。她的臉紅潤起來,豐滿起來,眼睛也更有神采。她出汗了,一邊跳,一邊脫掉了毛衣,露出一件粉紅色的襯衫。她把毛衣拋到女生手上,更高地跳起來。高高隆起的胸脯,隨著跳躍的節奏,也很有節奏地顫動著。女生們就拍起巴掌,唱起跳繩歌。巴掌越拍越響,歌聲越唱越大,她也就越跳感覺越好。跳到後來,她進入了忘我境界,雙眼微閉,將臉朝青空仰著,彷彿要向空中升騰而去。不知跳了多久,她終於在大汗淋漓之中感到了疲乏。最後,她再也跳不起來了,用腳踩住了繩子,氣喘吁籲地笑著,向那個拿著她毛衣的女生要過了毛衣。

就在這天晚上,羊子哭哭啼啼地走出屋子,到處找媽媽,“媽媽,媽媽……”女生們就走出來,“羊子,你媽去哪兒啦?” 羊子搖搖頭,“我不知道。媽媽,媽媽……”女生們就牽著羊子的手,從辦公室找到教師宿舍,又從教師宿舍找到食堂,將學校的廁所都找了,就是找不到施喬紈。 —個男生從鎮上回來,說:“我見到施會計了。她站在白麻子家屋後的巷子裡,不知道在幹什麼。”幾個女生就牽了羊子往鎮上走,在大橋頭碰上了施喬紈。施喬紈拉過羊子,說:“我去小商店買塊香皂,你就哭!” 女生們回到教室,就議論:“她幹嗎要說去小商店買香皂呢?” “小商店晚上也不開門呀!” 過不多久,我在許—龍的理髮店玩,—個正在許—龍剪刀下的鎮上人說:“你聽說了嗎?中學裡的那個施喬紈,常把學校的東西往白麻子家偷,還花錢給白麻子的老婆和孩子—人買了—套好衣服。這事也就怪了,那樣—個施喬紈,憑什麼要奉承他白麻子呢?你說,該相信那些閒話呢,還是不相信那些閒話?”許一龍沆下一串口水來。他習慣性地用手背擦—擦嘴角,掉頭問我:“林冰,你相不相信?”我笑笑。許一龍小梳子指著我,“你肯定知道!”我說:“我不知道。”許—龍問:“真不知道假不知道?”我說:“真不知道。”許一龍說:“我不相信。哎,林冰,你懂這些事嗎?”我紅了臉。許—龍說:“不要臉紅。你告訴我,想不想老婆?”我直搖手,“去去去!”許一龍說:“我總有一天要對陶矮子說!”我說:“我走了。”許一龍一笑,“林冰,你肯定懂這些事了。”我走出門口,“什麼事我懂不懂的?”許一龍說:“白麻子和你們中學施喬紈做的事唄!”我說了聲“我不懂!”立即走掉了。

學校裡真的不停在丟東西:米、油、黃豆…… 我怎麼也不能將這些事連到施喬紈身上去。 白麻子在校門口釘鞋掌時,嘴裡咬了一根釘子,對人說:“我不信我治不了這臭娘們儿!” 大約是在一個月之後,一天晚上,我們正要脫衣服上床睡覺,謝百三跑回宿舍,說:“施喬紈與蘇鵬干仗!” 馬水清說:“謝百三,你聽牆根!” 謝百三說:“我沒有。我是在廁所裡聽見的。” 馬水清用小鏡子照了照臉,說:“我去趟廁所。” 我跟著說:“我也去。” 馬水清沒去廁所,—彎腰,順著牆走到了施喬紈窗下的豆棵裡。我看看四下無人,也跟了上去。 施喬紈在哭泣,“讓你去看醫生,你又咱失身份……” 蘇鵬不吭聲,過了好一會兒,才十分惱火地叫道:“他是個燒飯的,是個伙夫!”

施喬紈“嗚嗚”地哭起來。我們還聽到了—件東西拋到地上去的聲音,大概是個枕頭,並聽到鋪板“咚咚”地響,大概是施喬紈躺在鋪上,在用腳後根擂鋪板。 謝百三在大聲叫:“林冰!馬水清!回來睡覺吧!不要聽牆根啦!” 我和馬水清跑回宿舍後,把謝百三狠狠罵了—頓。 這之後,蘇鵬就很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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