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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十二章-湯莊(2)

紅瓦 曹文轩 2503 2018-03-19
我雖然進了黑瓦房,卻無書可讀。在初三時,還哩哩啦啦地上了些課,現在則完全停課了。油麻地中學成了造反派的—個大本營,整天戰鬥歌聲響徹雲霄,不斷地看到大路上有一隊—隊的人往鎮上去刷標語與大字報,到處可以看到糨糊、墨汁之類的東西。我和馬水清他們幾個,也忽然改變了自己,漸漸對那些富有童趣的事情淡漠起來(比如說我,對玩鴿子的興趣一下子就淺淡下來),而有了另樣的衝動與激情。 受了周圍的氣氛熏染,特別是受了湯文甫那些極具煽動性的鼓勵,我和馬水清也造反了,並且越造反就越想造反。造反很讓人上癮。馬水清竟然用他那一邊倒的字寫了上百張大字報,常拎著糨糊桶,將它們貼到街上去,整天很充實,很興奮。 在八蛋他們幾個衝擊王維一家的小雜貨舖子時,馬水清也領了油麻地中學的—些人參加了,只不過沒有直接出面罷了。那時,王維—得了腎病,並且離開了學校,正浮腫著待在家裡。丁玫念完初三已無高中好念,晃蕩了一年之後,也沒能被推薦上高中,只好待在了吳莊,再也不來理會王維一,倒是常常去馬水清家。而馬水清則堅決地拒絕了丁玫的熱情。我被湯文甫看中,他出面與我們油麻地中學的“雲水怒”

商量,將我要到了他身邊去辦《激流》小報。同時要去的還有喬桉。我們倆似乎一下子都忘記了過去的不快,很愉快地合作了許多日子,印了大約—百多期的《激流》。 杜長明的家被攆出了鎮委會大院,而蝸居到油麻地小學的一間廚房裡。搬出大院的那一天,我站在廊下望著杜高陽彎著腰扛著鋪蓋卷,心裡說不清是憐憫還是高興。杜長明住的一套大房子騰空之後,湯文甫領了老婆與—個拖著長鼻涕的男孩,告別了那丈把長的茅屋,而成為這套大房子的新主人。 鎮委會大院遠比從前熱鬧,出出進進的人很多,彷彿雨後的蟻巢。 湯文甫給了我們《激流》一間房子,並讓我們把鋪蓋卷搬過來。 天下是湯文甫的了。 但湯文甫的心中並不塌實。他深深地感受到,杜長明那高大的身影還籠罩著油麻地鎮,說不定哪—個早上他還要重新回來。

他現在能做的就只有一條:宜將剩勇追窮寇。通常的辦法,就是搞臭杜長明。 而搞臭—個人的通常做法,就是做男女關係方面的文章。人種杜長明,在這方面絕對有人種意識。因此有的是材料。奚萌就是—個很值得懷疑的對象。但湯文甫絕不願在這樣的事情上親自出馬,一是他自己也有短處,二是過問這種事情有失身份。 他把這件事情不當事情地與—個叫餘大耳朵的—說,就不再過問了。餘大耳朵叫了八蛋等三人來一起對付奚萌。八蛋現在是專業的造反派。他不知從哪兒搞來了—套軍裝,整天穿著,並束了一根寬寬的皮帶,只是頭還光著,儼然一副武人的形象。 有時,他也會站在街上看大字報。彷彿那些字他是都認識的。這幾個人在一天晚上,把那個奚萌扭到了一間屋子裡。這間屋子偏偏就在我們隔壁,中間只攔了道都未砌到屋頂的半截牆。因此,那邊的聲音皆一一如實地傳送過來,耳朵躲都不能躲開。

那天晚上,喬桉回家取米去了,就我獨自一人。我做出一副躺在床上看書的樣子,但—字也未能看得進去。 餘大耳朵:今天把你叫來,是讓你交代你跟杜長明的關係。 政策你比我清楚,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奚萌:什麼關係?他是鎮長,鎮黨委書記,我是秘書。 餘大耳朵:甭他媽跟我廢話,你明白我指的是什麼關係。 八蛋:男女關係!搞腐化! (這地方上把乾部睡女人,都叫“搞腐化”,大概是從“作風腐化”演變過來的)。 奚萌:沒有。 餘大耳朵:奚萌,望你認清形勢。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抱著杜長明執迷不悟? 你要站過來!怎麼個站法?交代問題,劃清界限,反戈一擊。你年紀輕輕的,連婆家都沒找吧?別跟著杜長明把自己給葬送掉了。你跟杜長明那一點子事,你不說,我們也知道。我們現在只不過是給你—個機會,讓你自己親口說出來。說出來也就完了,你也就清爽了。這種事,也是人之常情,是人他都想做的。誰不想做?區別也就是有些人忍住了,有些人沒有忍住。再說了,這事,主要責任也不在你一方,在他杜長明一方。

他要做,你—個文弱的女孩子家,又在他手下,還是他把你從小學校借調來的,你又能怎麼樣?這—些情況,我們都想到了,我們並未往重裡看你。但不說,是不行的! 奚萌依然不說,一直拖到夜裡十二點,也沒交代一句。 八蛋火了,從腰里抽下皮帶來,只聽見皮帶扣砸在桌子上,發出“當!”的—聲。 餘大耳朵:八蛋,先別動手! 奚萌一下哭了,像個小女孩放學歸來,在路上受了—個壞孩子的戲弄—般地哭。 有人人鎮上飯館裡給餘大耳朵他們端來了夜餐。大概是每人—碗麵條,於是就響起了三種參差不齊的刷刷聲,很響,像利風穿過破窗口時發出的聲音。 餘大耳朵:你先別哭,也吃—碗吧。 奚萌依然哭。 刷刷聲漸小,又響起“咕嘟咕嘟”的喝湯聲。後來,便是碗筷堆到一處的殘音。

無聲了一陣。 餘大耳朵:奚萌,看來你是覺悟不了了。好吧,明天,我們就刷大字報。這大字報稿是已經擬好了的。標題都是有了的“揭開杜長明與奚萌的惡性腐化生活的帷幕”。我們也不再考慮你還是個姑娘家了,不再考慮你還沒有尋下婆家了。你偏要逼著我們這樣幹,我們有什麼辦法?本來我們是那樣考慮的:你交代了,也就不聲張了,給你結結實實地瞞著。你卻不領這個情!我們走,睡覺去! 奚萌彷彿一個要被大人扔在荒野上的小孩一樣,大哭了起來。 大約是在一點十五分鐘的光景,整個世界似乎都在昏睡如死的時候,奚萌開始一邊哭泣一邊交代了。 餘大耳朵:把過程全部說出來。要詳細。不要落下什麼來。 事情都做了嘛,還有什麼羞於說的?做記錄的,把記錄做好了,不能多—個宇,也能少一個字,對奚萌負責,對事情負責。

為弄清楚若干細節,花費了至少兩個小時。那時,已是夜里四點多鐘。奚萌哭著,但已很無力了。 餘大耳朵:最後一次是什麼時候? 奚萌:大辯論的頭天晚上。 餘大耳朵:地點? 奚萌:食堂的牆下。 餘大耳朵:他說了些什麼? 奚萌:讓我參加大辯論。 我在半睡眠的狀態裡,常常地覺得脊背有一道細長的電流通過,想喘粗氣,可又不能,就趴著睡。 湯文甫居然沒有睡,輕輕推開我的門。我裝著睡著了,听少有響動,就以迷迷糊糊的樣子從床上坐起來。他連忙把手指豎在唇上。 那邊又問了半個多小時,餘大耳朵總結道:“天也不早了。有些話,你也不便說,我就說—下吧。說對了呢,你就別吭聲。說錯了呢,你就說'不是'……”

湯文甫走出門時,輕聲說了一句:“低級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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