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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十一章-紅瓦房(3)

紅瓦 曹文轩 2945 2018-03-19
兩天后,邵其平讓人傳話,叫我馬上去找他一下。我便去了。他對我說:“林冰,想請你幫個忙,也許這是你走出紅瓦房之前我最後一次請你幫忙了。” “有什麼事情,你就說吧,邵老師。” 他說:“鎮上文化站的餘佩璋站長對我說,王維一和丁玫他們兩個演的那個小戲很好,一定不能擱下。我也很喜歡那個小戲。撥拉來,撥拉去,大家都覺得由你來頂替王維—最合適。你扮相好,唱得比王維一還好。” “讓我與丁玫?” “不。丁玫跟你配戲,年齡嫌大了一點。再說,王維一不能演這個角色了,她也不願與別人再演了。” “那讓我和誰演?” “陶卉。” 邵其平做出這種考慮,要么就是他不知道有人在鬧我與陶卉,要么就是他認為這僅僅是個孩子間的玩笑,大可不必認真。

我啞默著。 “陶卉一直是很喜歡這個角色的。” “她願意嗎?” “我還沒有對她說。但我想她肯定會願意的。那個角色很適合她演。” “……” “你答應了?” “讓我想想。” “別再想了。杜鎮長那天看完節目,當天就把餘佩璋找去了,說我們的節目好。過幾天,文化站還要讓我們出一台節目呢。” 我答應了邵其平。邵其平高興。我出門時,他微微表示了一點遺憾:“你就是個子長得稍微矮了—些。不過,這也沒有什麼大關係。” 我沒有回宿舍,獨自一人跑到宿舍後面的大河邊上。我躺在河坡上,直覺得心在有力地撞打地面。 “我要和陶卉演小兩口!”這突然產生的、料所不及的方案,使我驚慌、激動、害臊得幾乎不能承受。我的腦子裡熱烘烘的,像這燃燒著赤日的天空。我的思緒混亂如麻,完全失去了對這件事情的判斷,只有一些想像出來的場景,在腦際—閃又一閃,心也便隨了這些場景一驚再一驚。

我爬起來,朝水中—塊接—塊地砸著泥塊,水面上便出現—層又—層的波紋。又一塊泥塊飛遠了,朝—個路過的木排飛去,並正巧落在小窩棚前的鐵鍋裡,把那裡面的稀粥激起來,掌排的就罵:“你這個小雜種!”我一看那是個老頭,就立即還嘴:“你這個老雜種!”老頭說:“你這個小雜種站在那兒別動!” 他用竹篙將木排往岸邊攬,可那木排十分笨重,很難被一下攬到岸邊。我就在岸上大叫:“使勁呀!使勁呀!我站在這兒等著哪!”並且又撿了一塊泥塊砸過去,激了那老頭一身水花。那老頭急眼了,扔下竹篙,竟然跳入水中,朝岸邊游來。我故意坐下了,像個坐在游泳池邊上觀看戀人游泳的情人,看著他在水中游動時的衰老而滑稽的形象,還嘻嘻地朝他笑著,直到他快游到岸邊了,才爬起來跑。老頭上岸時,滑了—跤,我就掉過頭來哈哈大笑。老頭一邊罵著“小雜種!”一邊爬起來。我撒腿就跑,一直跑到老頭完全失去追趕的信心為止。而那時,我已跑到學校的籃球場邊上了。一隻籃球正好滾過來,我沒有將球踢回球場,卻飛起—腳,將球—腳踢到球場邊上的水溝裡。踢完了就往油麻地鎮上跑。後面就有人罵:“林冰個渾蛋!”我去傅紹全家坐了一會兒,又到許—龍的理髮店裡坐了—會兒,但都是心不在焉,許多次說話都是前言不搭後語。天黑時,回到學校,晚飯吃了些什麼,全然不覺,似乎都吃到肚皮外面去了。

夜裡,我躺在床上,滿腦子都是那個小戲的台詞:我走了——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你——我也不知道——背包裡有一雙鞋兩雙襪子,你要走那麼長的路呢……不覺之中,我就跌到了虛幻起來的離別情景之中,眼前就出現了一個垂柳依依、橋下流水汩汩的場面,就出現了陶卉—副滿是企盼、依依不捨、好不讓人冷愛的神態,就听見了陶卉那純淨的、溫暖的、使人不能不心頭髮熱的叮嚀聲。我就反复地說:“你回去吧,你回去吧……”並且是望著她那含了萬種柔情的眼睛說。她固執著站在那兒,就站在那兒…… 當我想像著這個小戲中的一段對唱,並且一鬆手—拉手,做著那些旋轉之類的動作時,我於黑暗中緊閉了眼睛,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去慢慢地體味那兩隻手相觸時的感覺:握在我手中了,那隻白淨而柔軟、細長而溫暖的手,那隻靈巧的撩亂人心的手,我的手卻在那一刻變得冰涼,並且索索發抖。當我把手放到胸口時,那手竟然真是冰涼的。

馬水清聽到我的床發出“吱呀”聲,含含糊糊地說了一聲:“林冰,快點睡吧!” 我卻輕手輕腳地下了床,走出宿舍,坐到了門檻上。 對面的校園裡,有一盞小馬燈如同幽靈在遊蕩。那是老校長王儒安在巡夜。這油麻地中學彷彿是他營造起來的王國,這王國里有金山銀山,這金山銀山就像是他王儒安的私有財產一般。他要廝守這滿是金山銀山的王國,直到合眼為止。他居然一直遊蕩到宿舍門口,見了我,問:“林冰,你還不睡覺,坐在門檻上做什麼?”我回答他:“屋裡太熱,熱得睡不著。”他“噢——”了一聲,又朝別處遊蕩過去了。我突然有了一種預感:王儒安總有一日要重新坐到他的王位上! 月光在前面的林子裡,像被罩在網中的一隻豐滿的大白母雞。遠處水中的魚跳,反而將夜襯得靜如萬年的沉睡。

我終於累了,回到了床上。 起床前,我不知怎麼又想起了邵其乎的那句話:“你就是個子長得稍微矮了一些。”心里便又蒙了一層薄薄的自卑,並在清涼的早晨流出汗來。我把腿用力伸直,並鼓足勁,想把自己的身體抻長—些。後來,—個上午,都心灰意懶的,覺得若與陶卉—塊兒演戲,自己會被她壓得抬不起頭來的。於是,到了下午,就有了—個很可笑也很愚蠢的念頭。 我找了兩根背包帶,走到屋後無人常去的林子裡。那裡有一棵歪脖子樹。那橫出的樹枝很粗,並且幾乎是水平的。我爬坐到這根樹枝上,把兩根背包帶的一頭在樹枝上拴牢,另一頭各拴在一隻腳脖子上。我用手抓緊背包帶,將身體慢慢地滑下去。於是,就像—只蝸牛爬在一根草莖上。後來,我一鬆手,便倒吊著掛在樹上了。我想,這樣抻呀抻的,總會把身體抻長—些的。掛在那兒時,我不知怎麼想起—個屠夫殺豬時的情景來了:他把豬殺了,取出腸子來。他要把腸子清洗乾淨,就將腸子的一頭翻捲起來,然後一下一下地抖動,那腸子套在腸子裡,就—寸一寸地翻出來,眼見著,他手中那根被翻好的腸子就一寸一寸地長起來。那時,我真願意變成那根豬腸子。掛在那兒時,先是覺得倒著看這個世界很有趣,不—會兒就覺得腳脖子麻了,腦袋也沉得很,就勾起頭,用雙臂抱住身體,一寸寸地往上去,最後抓住背包帶,又爬到樹枝上。歇了一陣,再掛下去……反反复复,非常辛苦。這樣死抻了兩天,晚上躺在床上,用腳夠夠床頭的橫板,覺得自己的身軀似乎真長了一些。白天在人面前一走,覺得自己似乎也真高大了—些。當下的歡喜,真是不待言說。

這天,劉漢林不知要做什麼,跑到林子裡來,猛—見我用繩子掛在樹上,一動不動,也不及細辨,掉頭就跑,並大聲地叫:“林冰上吊了!林冰上吊了!”馬水清、謝百三他們幾個,聞聲跑來,也先是—陣恐怖,但馬水清很快辨清了我是倒掛著的,就衝劉漢林罵起來:“你上吊才拴腳脖子!” 我先是耷拉著腦袋胳膊閉著眼睛裝死,聽馬水清一說,扑哧一聲笑了,並爬坐到樹枝上,看著他們還未來得及去除的恐怖神態,更大聲地笑起來,身體—顫一顫的,顫得樹動枝搖,樹葉發出一片沙沙響。他們幾個就朝我砸泥塊,我解了腳脖子上的帶子,跳下樹就逃,—邊逃,一邊學著劉漢林的腔調叫:“林冰上吊了!林冰上吊了!” 就在這天下午,我回了一趟家,向母親索取了十個雞蛋。我打算在與陶卉配戲、演戲的那些日子,一天生喝—個。據說,生蛋養嗓子,並可以使嗓子變得清亮。不想回到學校時,在白楊夾道上碰到了邵其平。他一見我就說:“我正要去找你。”

我站住了。 他說:“那個小戲不演了。” “……” “陶卉不肯演這個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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