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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十一章-紅瓦房(1)

紅瓦 曹文轩 5646 2018-03-19
離走出紅瓦房的日子已剩下不多了,我們都有一種恐慌——也不知道是對離別的恐慌還是對未來的恐慌。我害怕再也見不到陶卉、馬水清、謝百三、劉漢林……甚至害怕再也見不到喬桉。 我們中間,幾乎誰也不能知道,自己一旦走出紅瓦房之後,是否還能夠再走人黑瓦房?是否還能夠與在紅瓦房裡—起度過了三個春秋的那些人朝夕相處?學校是否還辦高中?是否還有升學一說?如果有升學—說,又是怎麼個升法?有許多種傳說,但沒有—個人能證明哪一種說法是成立的。如果從此就永遠離開了油麻地中學,那麼,往後的歲月又將如何?一切都是無序的。緊挨在眼前的未來,竟是茫然一片。我惶惶不安起來,像—只打洞打到絕路上的耗子。那些日子,我很少回家,整日在學校待著,想抓住那紅瓦房裡的最後時光。

父親託人帶信,將我叫回家中,說道:“別再晃蕩了,進城去找一下你的大舅吧,求他在城裡找個臨時工做,畢業了,也有條生路。這書念與不念,眼下也沒有太大的區別。就是念,你又能來能念成,也還是回事。” 我對未來忽然—下子清楚了似的,在學校裡又住了幾日,與馬水清他們打了個招呼,便進城去了。 油麻地鎮離縣城有四十多里地,有一班輪船早上從油麻地鎮出發,大約在中午十二點鐘到達縣城,下午三點多鐘再從縣城返回。坐船的大多是本地人,或是進城賣些城裡所缺的物品,或是進城買些鄉下所缺的物品,或是去走一趟城裡的親戚,或是純粹由於鄉間的無聊而去城裡—趟打發一份寂寞。也有因公從城裡來鄉下的吃公家飯的人,但很少。每天就這麼一班輪船,沿路又要停靠好幾個碼頭,因此,這輪船總是被人塞得滿滿的。人實在太多了,就在後面掛—只拖船,在河中行駛起來,響起汽笛,樣子倒還壯觀。

這天早上,我早早地就去了船碼頭,因此,登船時,我是靠前的—個,很從容地選擇了—個上—層的窗口,心中不禁湧起—陣小小的優越,打開窗子,很悠閒地去看碼頭上的擁擠與忙亂:一條長長的隊伍,從岸上,沿了那十幾級台階,流向了輪船的艙口,這些人都稍稍打扮了一下,像—件件被剛擦拭了一遍的物品一般,忽然給了人新穎的感覺,並讓人覺出了這些物品還是有幾分收留的價值的。從籃子里或是從網袋裡掙扎出來的雞、鴨或鵝,不知主人要將它們打發到何處,一邊用了勁掙脫,一邊大聲鳴叫。一條尺把長的小豬跑了,於是引起一陣混亂和一陣大笑。豬的主人,是—個五十多歲的農民,他被那條淘氣而機靈的小豬弄得連連摔跤。有一回,他都抓住小豬細細的尾巴了,卻還是讓它從手中掙脫掉了。於是,他操了一根棍子,—邊追,—邊罵:“小婊子養的,我看你往哪兒逃?要么你下洞!”—個大力氣的小伙子,突然一甩腳,把那小豬踢翻了,順勢一撲,將它捉住了。他拎起小豬兩條後腿,那小豬便哇哇大叫,像挨了刀一般。那主人連忙跑過來,心疼地叫著:“別那麼抓著它!別那麼抓著它!”他從那個大力氣的小伙子手中很生氣地將豬奪過去,抱在自己懷裡,一邊說著“誰讓你瞎跑的呢?誰讓你瞎跑的呢?

吃苦頭了不是?你就不能老老實實地在筐里待著嗎? “一邊將小豬放回蒙了網子的筐中。那小豬真的變得乖巧起來,在筐中委屈地輕哼了幾聲,就安靜得像個上路的嬰兒似的。艙口那兒,常常不能順利進人,不時地要停頓一下:檢票的說那個婦女帶著的孩子已達到了買票的高度,而那個婦女卻不情願掏這份錢,於是雙方就僵持著,最後,那個婦女只好掏錢補了一張票,並隨即往那孩子的後腦勺上猛擊一掌,”死不掉的,吃起來不要命,痴長! “那孩子撇了撇嘴,簡直想哭,卻被那婦女用力一牽,牽進了船艙。檢票的又說那個中年男子挑的一擔青貨應該打貨票,於是,又是—番糾纏……後面的人不耐煩了,就罵檢票的。檢票的一急,將艙門關上了:”不檢了!看那個再罵! “於是—隊人都朝他嬉笑著,他才—邊罵人,—邊又開始檢票。

很有趣地看了一陣這隊伍的前頭之後,我又將目光向相對安靜的隊伍後頭挪移過去。當我的目光由下而上到達高高的岸上時,就覺得眼前刷地一亮:那裡竟然站著陶卉! 陶卉就站在那兒,岸是那麼高,她的背後是屋脊和六月的晴空。她的兩隻細長的胳膊很自然地交叉在腹部,用了三兩根手指,很輕鬆地勾住了一隻藍色的花布包的包帶,那布包幾乎要垂到她的腳麵。她穿了一件乳白色的短袖綢衫,被河上的風撩起來,閃動著捉摸不定的亮光。被那些黧黑的莊稼人的膚色一映襯,她顯得格外白淨。她不急不躁地站在那兒,細瞇著眼睛(她永遠細瞇著眼睛),很安靜地望著大河與輪船。 我將頭偏轉到黑暗裡,心急亂地跳著。我不再敢將腦袋對著窗口,而尋找到了—個她不能看到我,我卻可以看到她的狹窄的角度,隱蔽起來。

她順著台階,隨著隊伍,一階—階地走下來了。那淡淡的雙眉,那細瞇的雙眼,那紅紅的兩頰,那濕潤而鮮豔的雙唇,越來越清晰。我低下頭去,不敢再看—眼。 “她上來了嗎?她會到哪—層去呢?……”我從心底里希望她能到二層來,可又從心底里希望她今天在全部的航行中永遠地待在下一層船艙裡,不要讓我看見她。 艙裡的人越來越多,像—個人著急上路,大把大把地將東西塞進自己的行囊似的。我將自己的包,放到對面的一張長椅上,佔了—個座位。我的臉上熱起來。我想將那個包收回來,可終於沒有收。我不敢抬頭,只是把頭低著,看著那些擠進門來的各種各樣的腿。那些腿都是粗糙的、黑黃色的,鼓跳著蚯蚓一樣的血管,亂七八糟地晃動著。後來,這些腿在艙門口漸漸稀疏起來,再後來就沒有了。我望著艙口一塊長方形的八點鐘的晨光,心中湧起—片淡淡的失望。

輪船拉響了汽笛,機器發動起來了,吐出一長串黑而濃的臭煙之後,機器的空洞叫囂一下子變得紮實了——輪船啟動了,離開了碼頭。 河上的風吹進窗來,我額上的汗珠被慢慢吹乾,心也慢慢變得安靜了—些。 “她怎麼也在今天進城呢?”我突然覺得這並不是一種巧合。昨天傍晚,我在與馬水清們說起我要進城時,她就在旁邊不遠的地方與夏蓮香說話!當我這樣想時,我的肩胛微微顫抖起來,我立即用牙齒緊緊咬住了一根手指。近來—段時間,我總有一種靠不住卻又分明覺得真實的感覺:我和陶卉都在進行著一種很奇特的心語的流露,甚至在無聲地書寫著一份心靈的契約。我的課桌與陶卉的課桌在同一條水平線上,因此,只要我側過臉去,便能看到陶卉的臉頰。那天,我於無意中忽然有了一個發現:她微笑著,在手中玩弄著一支格尺,而我——當我低頭看時——手中也在玩著一支格尺! “這是呼應嗎?是呼應嗎?”我在心裡不停地問,不停地問,但卻不敢再去看了。過了很久,我勇敢地放下了格尺,而拿起—把圓規,在桌子上轉動起來,—遍一遍地畫著—個圓。當我側過目光去看時,她竟然也在手中轉動著圓規,並且轉動得竟是那樣優美,那隻蹺著小拇指的手,竟像一隻亮翅的蜻蜓落在圓規的頂端。她依然微笑著。這未免有點孩子化的“對話”,在那時,卻是神聖而偉大的,並且那麼激動人心!但經過幾次這樣美妙的“對話”之後,我又重新跌人失望:陶卉不再做任何反應了。我彷佛—個孤獨的戴白手套去接頭去尋找失落了的知己的人,在大街上茫茫的人流裡走著,面對著—個冷漠的不可能有任何反應的世界。我—會兒覺得,那些呼應純屬偶然,—會兒又覺得這是陶卉在淘氣,—會兒又認定這是陶卉在耍弄我,自尊心便覺得受到了小小的傷害。而現在,她也來坐輪船去城裡了!

我的包佔住了—個位子,而這個位子上,久久地也未坐上陶卉。 我走出艙門,沿著舷梯,走到了甲板上。當我朝船艄望去時,我一眼看到了陶卉。她也看到了我。但我們誰也沒有堅持住自己的目光,只那麼一瞬的對望,便各自將目光移到了—邊。我先是趴在欄杆上,望著船舷旁“噗噗”地跳動著的河水,然後倚著欄杆,遠望著河岸上的樹木、村落與堤上的牛羊。我在心裡千百次地鼓舞自己:去吧,向她打招呼去!說句話去!去吧!去吧! …… 我甚至在心中擬定好了一些話語:“你還記得串聯時,我們也是在輪船上——江輪上相遇嗎?”“我們還會上高中,從紅瓦房到黑瓦房嗎?”……然而,我終於沒有走上前去。語言沖不開巨大的重如磐石的害羞。對著這個近在咫尺的陶卉,我將永在難忍的失語狀態裡煎熬。幾年前,我看到一份文摘小報,上面說,—個男性的害羞,於女性面前的失語,對一個女性來說卻是莫大的魅力。我真想把這份小報摔到這個寫文章的心理學家的臉上,“我給你這份害羞,你給我那份厚皮臉吧!”

銳利的船頭劈開水面,很有力量地朝前行駛著。圓鼓著的船身兩旁,河水“嘩嘩”地向兩岸擴展著,翻滾而去。水中的蘆葦紛紛地被壓趴下,並有許多淹入水中,好—會兒,才又水淋淋地重新露出水面。遇到河道狹窄,兩岸又很陡峭時,便見大塊大塊的泥土從河岸上剝落下來。 —些鵝鴨,見船奮勇地過來了,撲著雙翅,紛紛朝兩旁竄逃,但當發現輪船隻有一份前進的心思而並無傷害它們的惡意之後,它們就不再逃跑,只在晃動著的河水上,隨著水浪的波動一上一下的。它們讓人想到:這樣波動著,那感覺一定是不錯的。幾條浸在水中只露出崢嶸雙角的牛的腦袋,被水淹沒之後,再次露出水面時,會很舒暢地向輪船的汽笛回應幾聲“哞哞”的鳴叫。從船上看岸上的村莊,特別是高岸上的村莊,用了一種仰望的姿態去看,就覺得船縮小了許多,此時是行駛在一條峽谷裡。 —路上,要過很多橋,每當此時,總讓人有一種不必要的緊張:不會撞上橋柱吧?而當船在僅比船體寬不了多少的橋洞下倏然而過時,便不禁在心中暗起—種驚訝。那船頂的黑煙,像—根粗粗的長辮子飄在空中,給這夏日的天空又添了—份異樣的風采……

這樣觀看著船在水上行駛的樣子,便將那份害羞沖淡了許多,身與心皆感到了這旅行於鄉野風光裡的輕鬆與愉悅。我悄悄瞟了一眼陶卉,見她也在看著河兩岸的夏季景色,臉上也滿是歡喜。 輪船拐了—個彎,進入—條狹窄的河流。船顯得龐大了,把河水壓得迅捷地漲高了,船尾處翻滾起黃色的泥漿。一群婦女與小孩紛紛從家中或田地裡跑到岸邊,並罵著“狗日的輪船!狗娘養的輪船!……”原來,是輪船所鼓動起來的水浪,沖塌了他們在河灘上的水稻地的土壩,甚至沖毀了一小片一小片的莊稼。那些婦女與小孩—路追著輪船,紛紛向輪船投擲著泥塊。而輪船上的人彷彿看慣了這—切,沒有—個人出來與其對話或做出其他形式的反應,依然駕駛著船,毫不理會地前進,繼續去沖塌土壩,去沖毀莊稼。這就更加激起了岸上的那些婦女與孩子們的憤怒,越發大聲地去罵“狗日的輪船”,並更加稠密地用泥土砸打輪船。我掉頭看了一眼陶卉,只見她帶著微微的驚恐,用了一隻胳膊擋在額上。於是,我便那樣合乎自然地跑到船梢,站在了她的前面。然而,那些婦女和孩子,與輪船之間似乎早有約定,他們之間只是一場遊戲而已,那些飛蝗般的泥塊都是一些鬆軟的泥巴,落在輪船上,頓成粉末,毫無傷害的能力。我想流血,但這流出鮮紅鮮紅的血的荒唐而浪漫的念頭,終於未能實現,只有—兩塊稍硬的砸在胸脯上,有—絲麻酥酥的感覺。

那些婦女與孩子停止了追打,站在高堤上,跺著腳,揮舞著拳頭,繼續大罵“狗日的輪船”。艙中有—男人就問別人:“這狗怎麼日輪船?”於是艙中一片大笑。 船照它的心思走它的路。一些旅客見那些婦女與孩子不再追趕,反而覺得無趣,走出艙來,擁在甲板上朝岸上大叫:“來啊!來啊!”嚷了一陣,自覺沒有意思,也就不嚷了,—個個又回到艙裡。 就在一切又恢復了平靜的時候,在陶卉一側的河邊蘆葦叢裡,忽然發出一聲尖叫:“嘿!”我掉頭一看,—個光著身子的男孩抓了一把爛泥巴,正從蘆葦叢裡鑽出來。他也罵“狗日的輪船”,並扭動著瘦長的身體,將手中的爛泥巴朝輪船砸過來。這孩子沒有砸準,只見爛泥巴朝船尾部飛去了,而且分離出的一小塊,恰恰飛到了陶卉的胸前,使她那件乳白色的綢衫頓時出現—個污黑的大泥點。陶卉低頭看了看胸前那泥點,輕聲罵了一句:“這孩子討厭死了!” 我看到船艄的木架上掛了一隻拴了繩子的吊桶,就將那隻吊桶取下,走到船舷旁,為她汲了一桶清水。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將水桶拎到一邊,將身子轉過去。她從布包裡取出—方手帕,蘸著桶裡的水,低著頭,—下一下地擦著。等她再轉過身來時,我看到她胸前的污痕已完全沒有了,但卻有了一大塊濕斑。這時,是上午十點鐘,太陽已經很熱,她的兩頰越發緋紅。 她半低著頭,微笑著問我:“進城去嗎?” 我點點頭,終於打開沉重如閘門的嘴唇,“你呢?” “我也進城去。” “我進城去找我舅舅。” “我去姨家。” 我們又都失去了語言。我的目光不敢看到她的臉上,從她的腳那兒看上來,最多看到她的胸脯。那濕了的綢衫,成了半透明的,被風一吹,緊緊地貼在她的肌膚上,那片潮濕正好就在那個小小的、簡單而可憐的隆起上。我立即將目光轉移到一邊。她似乎忽然發現了那片潮濕在向人朦朧地顯示著一份秘密,便側過身去,用了右手的食指與大拇指,輕輕捏起衣服,並輕輕地在風中抖動著,彷彿那兒有了一處傷口,怕衣服磨疼了似的,又彷佛是—個小女孩鑽進花叢裡,用手捏住了一隻雪白的蝴蝶。 我走到了離她好幾步遠的地方。我需要距離,足夠的距離。 只有距離才能夠使我獲得輕鬆。 到達縣城的船碼頭時,我遇到了同村的—個人,他問我什麼時候回去,我大聲地說:“我明天回去!”然後,顯出一番匆忙的樣子,沿了大街直往前走,走出去幾百米都沒有回頭,但心裡在不住地想:她走在我後面嗎?在拐彎的地方,我向後一瞥,卻是滿街的陌生行人。駐足拐彎處,我久久地四下張望,也未見到她的踪影。 第二天下午,我未進入船艙去佔座位,而是直接去了船艄。 我做出一副觀望城邊大河景色的樣子,但目光卻不時地去瞟一下船碼頭。直到輪船離開碼頭,我也未能見到陶卉。我頓時感到心灰意懶,覺得生活實在是很無聊,目光無神地望著河上那番於六月驕陽下呈現出來的慵懶得幾乎凝固的景象。輪船拐了—個彎,將船艄完全暴露在炎炎陽光下。像是賭氣似的,我不進船艙,挺在陽光裡,讓它任意地惡毒地曝曬著我。我被曬得昏昏沉沉的,直想癱軟在甲板上睡它一覺。但當我面對船頭那個方向時,—層的艙口,卻分明探出了陶卉的上半身。她頭上戴了一頂新買的蔚藍色的布涼帽,身上換了一件杏黃色的短袖衫。此時,她正朝船後的河面上望著。我伏在船艄後的欄杆上,緊閉了雙眼,耳邊直聽見船後的水翻動出的喧鬧聲。 輪船在路上碰撞了一隻漁船,發生了爭執,耽擱了一些時候,回到油麻地鎮時,已燈火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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